摘要: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机油、铁锈和淡淡的尘土混合在一起,是我闻了三十年的气味。
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时,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像一个老人,终于卸下了背了一辈子的重担。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机油、铁锈和淡淡的尘土混合在一起,是我闻了三十年的气味。
过去,这味道是安心,是饭碗,是生活的全部。
今天,它闻起来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离职证明”的纸,纸的边缘有些发烫,像是要把我的指纹都烙上去。
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的话很客气,也很遥远。
他说,老师傅,厂子效益不好,年轻人要上来,您多担待。
他说,您的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我点点头,没说话。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发不出声音。
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要被甩下来。
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是我。
走出厂区,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马路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他们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个被拔掉发条的铁皮玩具,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三十年的青春,三十年的汗水,都留在了那扇叹息的铁门后面。
连同我的名字,我的岗位,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骄傲。
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
听见我开门,她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笑意:“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给你炖了排骨汤,你最爱喝的。”
我把那张纸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换了鞋,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
她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气里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张了张嘴,那句“我下岗了”在舌尖上滚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说:“嗯,今天活儿少。”
那碗排-骨汤,我喝得很慢。
汤很香,肉很烂,可我尝不出一点味道。
味觉好像也跟着我的工牌一起,留在了厂里。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了静音键的黑白电影。
我每天假装正常出门上班,其实是去公园的长椅上坐着。
看着那些遛鸟、打太极的老头,心里一阵阵发慌。
我还不到五十,还没到他们的年纪,可我感觉自己已经提前苍老了。
手心里的纹路,每一条都刻着齿轮和轴承的印记,现在,这双手却只能揣在兜里,无处安放。
我开始投简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招聘网站上。
我的履历很简单,三十年,一个厂,一个工种。
高级钳工,带过徒弟,拿过奖。
可这些在那些要求“本科以上学历”、“熟悉办公软件”、“有互联网思维”的招聘要求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像一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拿着一把宝剑,却不知道怎么用它来扫码支付。
石沉大海。
投出去的简历,没有一封回信。
我开始去人才市场,跟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挤在一起。
他们朝气蓬勃,眼神里都是光。
而我,头发已经花白,眼神里的光,早在日复一日的打磨零件中,磨进了那些冰冷的钢铁里。
招聘的人扫一眼我的简历,眼神里带着客气又疏离的审视。
“年纪……”他们欲言又止。
是啊,年纪。
这是一个我无法辩驳的硬伤。
终于,一家私营的印刷厂给了我面试的机会。
规模不大,但听说生意不错。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在厂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着,把皮鞋又擦了一遍。
这是一家崭新的工厂,空气里没有我熟悉的铁锈味,而是一种化学油墨和新机器混合的、有点刺鼻的味道。
面试我的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姓张,他们都叫他张总。
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语速很快。
他翻着我的简历,眉头微微皱着。
“老师傅,我们这儿都是自动化设备,您以前在国企那套,可能不太适用。”
他的话很直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攥紧了手心,汗水濡湿了掌纹。
我说:“我学得快。机器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们现在缺个维修组的师傅,主要是做一些日常保养,打打下手。工资不高,三千五,您看……”
三千五。
比我下岗前工资的一半还少。
但我没有选择。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头,哪怕它又细又滑,也得死死抱住。
“我干。”我说,声音有些嘶哑。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私企的维修工。
工作确实不累,就是给那些年轻的维修师傅递递扳手,清理一下废料,或者在他们操作电脑调试机器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着。
他们对我还算客气,都叫我“叔”,但那种客气里,带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聊的是游戏、是网红、是今天晚上去哪儿喝酒。
我插不上话。
我的世界,是齿轮的啮合度,是轴承的润滑油,是千分尺上细微的刻度。
那些东西,在这里,似乎没人关心。
这里的机器都很新,亮得晃眼,操作界面全是触摸屏。
出了问题,年轻的师傅们就对着电脑一通操作,或者直接打电话给厂家售后。
没有人会像我以前那样,趴在机器上,侧着耳朵,去听它内部的声音。
他们说,那是“老古董”的办法。
现在是大数据时代,一切都有数据流。
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零件,被硬塞进一台飞速运转的新机器里,格格不入。
每天下班,我脱下那身沾着油墨味的工作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走进暮色里,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是谁?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那身学了一辈子的手艺,真的就没用了吗?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走进了工厂最里面的一个仓库。
那个仓库很久没人用了,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
那天门没锁,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丝阴冷的光。
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好几声。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杂物,破旧的桌椅,废弃的纸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就在这个角落的深处,我看到了它。
那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
它的身躯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像一件陈旧的毛呢大衣。
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掩盖它曾经的荣光。
那流畅的线条,那厚重的铸铁机身,那精密复杂的结构……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了它的梦。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轻轻拂去机身上的一片灰尘。
灰尘之下,露出了一个铭牌。
上面是德文,还有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标志。
海德堡。
一台上了年头的海德堡四色印刷机。
它的型号,它的结构,它的每一个螺丝,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闭上眼,都能在脑海里把它拆解成成千上万个零件,再分毫不差地组装起来。
因为,我曾经的师父,刘师父,他就是厂里唯一一个能“降服”这头巨兽的人。
而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手掌贴着它冰冷的机身。
那是一种久违的触感,像握住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的手。
我能感觉到,在它冰冷的钢铁外壳下,有一颗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它在等,等一个能听懂它心跳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一台好机器,会被扔在这里?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和心疼。
这不只是一台机器。
它是一个时代的巅峰之作,是无数工程师心血的结晶。
它是有灵魂的。
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头焦躁的困兽。
我检查它的每一个部分,传动轴,齿轮箱,输墨辊……
很多地方都生锈了,电线也老化得厉害。
但它的核心部件,那些最精密的地方,似乎还保存完好。
它还有救。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迷茫和灰暗。
我的血,好像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那双只会揣在兜里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我找到了张总。
当时他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语气听起来很烦躁。
我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有事吗,老师傅?”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张总,我在后面的仓库里,看到一台海德堡的旧机器。”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后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挂掉了。
他靠在老板椅上,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
“哦,那台破烂啊。怎么了?”
破烂。
他竟然说它是破烂。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压抑着情绪,说:“张总,那台机器,是好东西。”
“好东西?”他嗤笑了一声,“老师傅,你还活在多少年前?那是十几年前买的二手货,买回来就没正经用过。德国人是造得好,可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配件找不到,系统老掉牙,修一次的钱都够买台新的国产机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爸当时买它,就是个错误决策。一百八十万,就买了这么个铁疙疙瘩回来,扔在那儿占地方。”
一百八十万。
这个数字让我心里一震。
原来它这么值钱。
也原来,它承载着这样一个失败的过去。
我看着张总年轻而略带嘲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我能修好它。”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张总脸上的嘲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怀疑。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你说什么?”
“我说,我能修好它。”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不需要花大价钱买配件,很多东西,我能自己做。也不需要德国专家,它的每一个零件,我都认识。”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
一个快五十岁的、拿着三千五百块工资的维修学徒,对着老板说,他能修好一台价值一百八十万、被宣判了死刑的德国进口机器。
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话已经说出口,就像离弦的箭。
张总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吸烟时发出的嘶嘶声,和我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胸口。
过了很久,他转过身,烟已经抽了一半。
“老师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不是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的手心里全是汗,但我的眼神没有躲闪。
“你要是修不好呢?”
“修不好,我一分钱不要,立马走人。这两个月的工资,我也不要了。”
我下了血本。
这是我唯一能拿出来的赌注。
张总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响。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是好奇,是怀疑,或许还有一丝被我的孤注一掷所打动的什么东西。
“好。”他终于开口了,“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库房那片地方归你用,需要什么工具,你列个单子给我。但是,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能把它修好,让它印出东西来,印得比我们现在的新机器还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奖励。
最后,他说:“这台机器,以后就归你管。我给你成立一个独立的技术组,你当组长。工资,给你开一万五。”
一万五。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总,您……”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我说话算话。但前提是,你能做到。一个月,从明天开始算。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商人的冷静和果断。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手心里那黏糊糊的汗,和胸腔里狂跳的心脏,都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人生,好像突然从一条干涸的河道,被引向了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是生是死,是龙是鱼,就看这一个月了。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维修组报道。
我直接去了那个废弃的仓库。
张总的效率很高,仓库门口那把生锈的锁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把新锁,钥匙就插在上面。
仓库里面也简单清理了一下,给我腾出了一片空地。
我昨天列的单子上的工具,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角落里。
有我熟悉的各种型号的扳手、螺丝刀、卡尺,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台钻和砂轮机。
我站在那台沉睡的钢铁巨兽面前,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灰尘和机油的空气。
这一次,这味道不再是告别。
是开始。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拆卸,而是打扫。
我找来水桶和抹布,一点一点,擦去它身上的灰尘。
就像在给一位尊敬的长者沐浴更衣。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每一寸钢铁,我都擦得锃亮。
随着灰尘被拭去,它原本的颜色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蓝色,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铭牌上的德文,也被我擦得闪闪发光。
“Heidelberg Speedmaster”。
一个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
整个上午,我都在做这件事。
维修组的几个年轻人过来看热闹,他们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也不在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它。
擦干净之后,我没有立刻动手。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它面前,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
我在回忆。
回忆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像现在维修组的这些年轻人一样,二十出头,对什么都好奇。
这台机器,是厂里花了血本从德国买回来的二手机。
运回来那天,全厂的人都去围观,像看什么西洋镜一样。
它太庞大了,太复杂了,也太漂亮了。
跟我们厂里那些傻大黑粗的国产机器比起来,它就像一个穿着燕尾服的贵族。
没人会用,更没人会修。
厂里请了德国的工程师来调试,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老头,高傲得像一只天鹅。
他身边围着一群厂里的领导和技术员,都点头哈腰的。
只有我的师父,刘师父,远远地站着,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刘师父是我们厂里公认的技术大拿,一手钳工绝活,能把一根铁杵磨成绣花针。
任何机器到了他手里,只要听一听,摸一摸,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但他不怎么说话,性格又臭又硬,谁的面子都不给。
德国工程师调试了三天,机器还是运转不起来。
不是这里卡纸,就是那里套印不准。
德国老头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用德语抱怨着什么。
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还是有人想起了刘师父。
厂长亲自去请,刘师父才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没看那些复杂的电路图,也没碰那个全是外文的操作面板。
他只是绕着机器走了一圈,然后趴在机身上,侧着耳朵,听了很久。
就像一个老中医,在给病人号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站起来,走到机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用扳手拧了拧一个螺丝。
只拧了半圈。
然后,他拍了拍机身,对那个一脸错愕的德国工程师说:“开机。”
机器启动了。
这一次,它发出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卡顿的、刺耳的噪音。
而是一种流畅的、富有节奏感的轰鸣声。
像一首雄壮的交响乐。
一张白纸进去,一张印着精美图案的彩页出来,套印精准,分毫不差。
所有人都看呆了。
那个德国工程师,冲着刘师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天起,这台机器,就成了刘师父的专属“坐骑”。
也成了我,一个刚出师的小学徒,遥不可及的梦。
刘师父不让我碰它。
他说:“你小子,手上的功夫还糙着呢。这东西娇贵,你别给我碰坏了。”
我不服气。
每天等刘师父下班了,我就偷偷溜到车间,拿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地研究这台机器的构造。
我把它的每一个零件都画在我的笔记本上,旁边标注上我的理解。
那本笔记本,我现在还留着。
终于有一天,刘师父把我叫到他身边。
他递给我一把扳手。
“去,把那个三号供墨辊的压力调一下,往回调两丝。”
一丝,是百分之一毫米。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触摸”这台机器。
我的手都在抖。
从那天起,刘师父开始一点一点地教我。
他教我怎么听声音,辨别是轴承的问题还是齿轮的问题。
他教我怎么用手去摸,感知机器的温度和震动。
他教我怎么闻气味,判断是润滑油不够了还是线路过热了。
他说:“机器跟人一样,有脾气,有秉性。你得懂它,把它当朋友,它才会好好给你干活。”
那些年,我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这台机器旁边。
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颗螺丝,就像熟悉我自己手上的掌纹。
我甚至能听出,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湿度下,它运转的声音会有什么细微的差别。
它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刘师父退休了。
退休前一天,他把我叫到机器旁,把他用了半辈子的那套工具,一套德国产的、擦得锃亮的工具,交给了我。
他说:“小子,以后,它就交给你了。别给它委屈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
我看着眼前这台冰冷的、布满锈迹的机器,心里一阵酸楚。
师父,我对不起你。
我把它弄丢了,还让它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我站起身,擦了擦眼角。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我要把它救回来。
我要让它重新歌唱。
我开始了真正的“手术”。
第一步,是拆解。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这台机器有上万个零件,每一个零件的拆卸顺序,安装位置,都有严格的要求。
一步错,满盘皆输。
我没有图纸。
唯一的图纸,就在我的脑子里。
我从最外层的保护壳开始,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拧下来。
我把拆下来的每一个零件,都小心翼翼地分类,摆放整齐。
大的,小的,标准的,非标的。
每一个零件上,我都用标签纸做好了标记。
这个过程,是枯燥的,也是神圣的。
我仿佛在跟一位老友对话。
每拆下一个零件,一段尘封的记忆就会被唤醒。
“这个齿轮,当年刘师父为了配它,在车床上磨了三天三夜。”
“这个轴承,是我刚学会独立操作时,亲手换上去的。”
“这根传动带,上面还有我不小心划破手留下的血迹。”
我的手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肌肉的记忆,被彻底激活了。
我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手摸到哪里,就知道该用多大的扳手,该用多大的力气。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那种人与机器合二为一的感觉。
维修组的年轻人还是会过来看。
但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看热闹,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好奇,一种惊讶。
他们看到我把那台复杂的机器,像庖丁解牛一样,有条不紊地分解开来,变成一地整齐的零件。
他们看到我不用任何图纸,却对每一个零件的位置和功能了如指掌。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
“这老师傅,有点东西啊。”
“看他那手速,练过的啊。”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的世界里,只有零件的碰撞声,和砂轮机打磨的嘶嘶声。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做拆解和清理的工作。
我把每一个生锈的零件,都放在煤油里浸泡,然后用钢丝刷一点一点地刷去锈迹。
再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直到它恢复原有的金属光泽。
那些磨损严重的,无法修复的,我就把它的尺寸、参数,精确地测量下来,画出图纸。
张总来看过我几次。
他总是远远地站着,不说话,也不靠近。
他看到的是一个浑身油污的糟老头子,蹲在一堆破铜烂铁中间。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他已经开始后悔跟我打这个赌了。
第二周,我开始了最艰难的工作——修复和制造零件。
这台机器停产太久了,很多配件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就算能从德国订货,一来一回,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不够。
我只能靠自己。
厂里的车床、铣床,我申请了使用权限。
那些年轻的工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他们大概没见过,一个维修工,还会操作这些“大家伙”。
我重新穿上了很多年没穿过的蓝色工装,戴上了护目镜。
当我握住车床的操作杆时,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我的手,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我开始制造第一个零件。
那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传动齿轮,上面的一个齿断了。
这是整个传动系统里最关键的零件之一。
差一丝一毫,整台机器都无法正常运转。
我找来一块合适的特种钢,开始加工。
切削,打磨,淬火,回火……
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一丝不苟。
我的眼睛,就是最精准的卡尺。
我的手,就是最稳定的机床。
火花四溅,铁屑纷飞。
车间里刺耳的噪音,在我听来,却是最动听的音乐。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酸痛。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做出来,做到完美。
整整两天,我吃住都在厂里。
困了,就在仓库的纸箱上靠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
我的眼睛熬得通红,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逃荒的难民。
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
两天后,那个崭新的齿轮,出现在我的手掌心。
它闪着幽蓝色的光,每一个齿的弧度,都和我画的图纸分毫不差。
我把它拿到那台机器旁,跟原来的齿轮放在一起。
完美契合。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我做到了。
我用我这双快要被时代淘汰的手,重新创造出了一个生命的零件。
这个小小的成功,给了我巨大的信心。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修复、制造那些缺失的零件。
一个,两个,三个……
仓库里那堆原本看起来像废铁的零件,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地,重新焕发了生机。
维修组的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叫小李,开始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不再是远远地看着,而是会凑到我身边,看我干活。
一开始,他只是看,不说话。
后来,他开始忍不住问我。
“叔,你这个角度是怎么找准的?”
“叔,你这个淬火的火候是怎么控制的?”
我没有藏私。
刘师父当年怎么教我的,我就怎么告诉他。
我告诉他,这不光是技术,更是感觉。
你得用心去跟这块铁交流,去感受它在不同温度下的细微变化。
小李听得半懂不懂,但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他开始主动给我打下手,帮我递工具,帮我清理铁屑。
有时候我干得太晚,他还会给我从食堂打来热饭热菜。
他说:“叔,你这手艺,太牛了。比我们那个德国回来的工程师还厉害。”
我笑了笑,没说话。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第三周。
所有的零件,都已经修复和制造完毕。
接下来,是更关键的一步——组装。
如果说拆解是庖丁解牛,那组装,就是女娲造人。
我必须把这上万个零件,按照它们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地装回去。
并且,要保证它们之间的配合,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我从机器的底座开始,一层一层,一个系统一个系统地往上装。
传动系统,供墨系统,供水系统,收纸系统……
我的大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
每一个零件的位置,每一个螺丝的扭矩,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过程,比拆解还要耗费心神。
我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一个小小的垫片装错了位置,都可能导致整台机器的崩溃。
小李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他很有灵性,我说要什么工具,他能第一时间递到我手里。
有时候我需要搭把手,他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帮我扶住。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一个老师傅,一个小学徒,在那个堆满零件的仓库里,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伟大工程。
张总来的次数更多了。
他不再是远远地站着,而是会走到机器旁边,看我组装。
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怀疑,变成了惊讶,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大概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大脑,怎么能记住这么复杂的东西。
他看到那台原本的“破烂”,在我手里,正一点一点地,恢复它雄壮的体魄。
有一天,他忍不住问我:“老师傅,你……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酸痛的腰,看着他。
我说:“不用记。它已经长在我心里了。”
张总沉默了。
组装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周。
当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周的周末了。
那台海德堡印刷机,重新完整地,矗立在我的面前。
它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那些新制造的零件,和原有的部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丝毫的差别。
它就像一头沉睡了很久的雄狮,终于苏醒了过来。
虽然还没有发出吼声,但那股王者的气势,已经足以让整个仓库都为之震动。
我绕着它,走了整整三圈。
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
我能感觉到,它的脉搏,它的呼吸。
它已经准备好了。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电气系统。
这是它的神经中枢。
也是我最没有把握的一部分。
毕竟,它的电路系统太老了,很多线路都已经老化、脆化。
而且,我对电工的知识,只停留在二十年前。
我打开了它的配电箱。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线,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像一团乱麻。
很多线头的绝缘皮都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铜丝。
稍有不慎,就会短路,甚至烧毁整个系统。
我看着那团乱麻,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我坐在地上,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难道,我真的要倒在这最后一步上吗?
小李看出了我的为难。
他说:“叔,要不,我们找个电工师傅来看看?”
我摇了摇头。
不行。
这是我的战斗,我必须一个人完成。
这是我对师父的承诺,也是对我自己的交代。
我把烟头掐灭,重新站了起来。
我找来万用表和绝缘胶带,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这个最精细,也最危险的工作。
我没有电路图。
我只能靠着当年模糊的记忆,和对机器工作原理的理解,一根一根地,去捋顺这些“神经”。
我把每一根电线都从接线端子上拆下来,检查,重新包好绝缘胶带,再按照我认为正确的位置,重新接上去。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的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这不仅仅是在接电线。
这是在连接一颗沉睡了多年的心脏,和它强大的四肢。
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天两夜。
到最后,我的眼睛都花了,看东西都是重影。
但我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会断掉。
终于,最后一根线,接好了。
我看着焕然一新的配电箱,里面的线路,被我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件艺术品。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还剩下三天。
成败,就在此一举。
我休息了一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衬衫,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
我刮了胡子,梳了头。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
决战的时刻,到了。
我通知了张总。
我说:“张总,可以试机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工厂。
那天下午,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聚集到了那个废弃的仓库门口。
维修组的年轻人,车间的操作工,办公室的文员,甚至连食堂的大师傅都来了。
他们都想看看,这个疯疯癫癲的老头子,到底能不能把那堆废铁,变成一台能印出东西的机器。
张总也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司的股东,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他们脸上带着好奇和不信的表情。
仓库里,那台海德堡印刷机,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静静地矗立在中央。
灯光打在它身上,反射出冰冷而庄严的光。
所有人都被它的气势镇住了,原本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机器的操作台前。
那里已经被我清理干净,每一个按钮,每一个开关,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没有看周围的人,我的眼里,只有它。
我把手,放在了那个红色的,巨大的启动按钮上。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
脑海里,浮现出刘师父的脸。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看着我,眼神里有鼓励,有期待。
“小子,别紧张。把它当成你的朋友。用心去听。”
我睁开眼,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按下了那个按钮。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机器,没有任何反应。
人群中,开始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嗤笑声。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白费力气。”
那几个股东,也开始摇头,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张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怎么会?
不可能。
我检查了所有的环节,不可能出错。
到底是哪里?哪里出了问题?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过电影一样,回放着这一个月来的每一个细节。
突然,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闪电般地击中了我的脑海。
总电源!
是总电源的空气开关!
那个开关在仓库最角落的墙上,因为太久没用,我竟然把它忘了!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转身,冲向那个角落。
我拨开人群,找到了那个布满灰尘的电箱。
我用力地,把那个巨大的黑色手柄,推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仓库的灯,闪烁了一下。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声。
“嗡——”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那台沉睡的钢铁巨兽,它的身体里,开始有电流在涌动。
操作台上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
像夜空中被点亮的星辰。
我冲回操作台,再一次,按下了那个启动按钮。
这一次,不再是寂静。
“轰——”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声,瞬间充满了整个仓库。
地面,在微微震动。
空气,在微微颤抖。
那台机器,醒了。
它所有的齿轮,开始转动。
所有的轴承,开始飞驰。
所有的传动带,开始奔跑。
它们发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首雄壮的,激昂的,充满了力量的交响乐。
人群,被这股巨大的声浪,震得连连后退。
他们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恐惧。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一台机器。
而是一头活过来的,咆哮的,钢铁巨兽。
我的眼眶,湿了。
我听出来了。
这声音,就是我记忆中的声音。
是它健康、有力的心跳。
它没有老,它没有死。
它只是睡着了。
现在,我把它唤醒了。
我走到机器的前端,拿起一张白纸,熟练地放进了送纸口。
我按下了印刷的按钮。
机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运转起来。
白纸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被吸了进去。
经过四个印刷机组的飞速洗礼,再从另一端,平稳地,吐了出来。
小李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了那张还带着油墨温热的纸。
他把它举了起来。
那一瞬间,整个仓库,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张纸。
那是一张无比精美的印刷品。
上面是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是我从一本旧画册上撕下来的。
画上的每一处细节,都被完美地还原了。
山峰的轮廓,清晰锐利。
湖水的波光,层次分明。
天空的云彩,过渡自然。
最重要的是,它的套印,精准到了极致。
四种颜色,完美地叠加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那色彩的饱和度和鲜艳度,甚至比原画还要动人。
“天哪……”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梦呓般的惊叹。
一个在厂里干了多年的老印刷师傅,冲了过来,从李手里抢过那张纸。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他的手,在发抖。
“这……这网点……太完美了……比我们那台新机器印的,还好!”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涌了上来,争相传看那张纸。
惊叹声,赞美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那几个原本一脸不屑的股东,此刻也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而我,没有去看那张纸。
我只是靠在那台轰鸣的机器上,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它的震动。
它的每一次心跳,都通过我的后背,传遍我的全身。
我们,又一次,融为了一体。
师父,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给你丢人。
张总,穿过人群,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那台正在欢唱的机器。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是激动,是敬畏,还有一丝……愧疚。
他转过头,看着我。
这个年轻的,骄傲的,总是把“效率”和“成本”挂在嘴边的老板。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对着我,这个浑身油污的,快五十岁的糟老-头子,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机器的轰鸣声,人群的嘈杂声,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世界里,一片安静。
我看到,窗外的夕阳,正把金色的光,洒进这个被遗忘的仓库。
洒在那台重获新生的机器上。
也洒在,我这个重获新生的人身上。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不再是那个被时代抛弃的、无处安放的零件。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
或者说,我用我的双手,为自己,重新创造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位置。
后来,张总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给我成立了一个独立的技术部,名字就叫“海德堡技术组”。
组长,是我。
组员,只有一个,就是小李。
我的工资,提到了一万五,后来又加到了两万。
那台海德-堡印刷机,成了我们厂的“镇厂之宝”。
所有最精细、最高端的活儿,都由它来完成。
它印出来的东西,成了我们厂的一块金字招牌。
我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
我还是每天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离开。
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保养那台机器上。
每天,我都会把它擦得一尘不染。
每周,我都会给它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我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它。
我也开始,毫无保留地,教小李。
我把我从刘师父那里学来的一切,都教给了他。
不光是技术,更是那种对机器的敬畏,和对“手艺”的执着。
小李学得很快,也很有悟性。
我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我知道,这门手艺,不会在我这里失传了。
有时候,张总会来我的技术组坐坐。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板,更像一个来串门的晚辈。
他会给我带一包好烟,然后听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讲我和刘师父,讲我和那台机器。
他听得很认真。
有一次,他问我:“叔,你当初,就那么有把握,能修好它吗?”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说实话,没多大把握。我只是觉得,我不该让它就那么死掉。它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就不该被埋没。”
我顿了顿,看着窗外,继续说:
“人也一样。”
张总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叔,谢谢你。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比金钱和效率更重要的。
那是一种叫做“精神”的东西。
是一种对专业的坚守,对技艺的传承,对事物本身的尊重。
我们这个时代,走得太快了。
快到很多人,都忘了停下来,看一看那些被我们甩在身后的,真正宝贵的东西。
如今,我已经在这个厂里,又干了五年。
我的头发,全白了。
手上的老茧,也更厚了。
但我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年轻。
因为我的心,是热的。
每天,当我走进那个熟悉的仓库,听到那台海德堡印刷机发出它独有的、雄壮的轰鸣声时。
我就知道,我还活着。
活得很有价值。
我的手艺,没有被淘汰。
它只是在等待一个,能让它重新发光的机会。
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用我的双手,用我的汗水,也用我那颗,从未冷却过的,工匠之心。
来源:有趣的饼干MtSD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