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烫金大字的录取通知书,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
那张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烫金大字的录取通知书,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
可我却觉得,这张船票,更像是一纸早就该签下的离婚协议。
我和这个借住了十几年的家,缘分尽了。
第一章 一封信,两重天
邮递员骑着那辆掉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妈赵秀兰正蹲在小院里,仔仔细细地择着一把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小青菜。
“林愫!林愫的信!”
那声音像是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整个家属大院的空气都跟着颤了颤。
我妈“哎”了一声,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脚下像生了风一样冲了出去,比我还快。
她捧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手都在抖,翻来覆去地看,像是不认识上面的字。
“是……是北大的吧?愫愫,你快拆开看看,快!”
我接过信封,指尖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信封的边缘已经被她的指甲掐出了几道浅浅的印子。
我其实一点也不紧张。
估分的时候,我就知道,稳了。这十几年的苦读,就像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独自走了很久很久,我早就知道出口在哪儿,只是不知道推开门那天,外面的阳光会不会刺眼。
“撕拉——”
信封被撕开,那张红色的纸,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妈的眼睛。
“录取了!录取了!我的天爷啊!我的愫愫考上北大了!”
她一把抱住我,又哭又笑,眼泪滚烫地落在我脖子里。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释放,是喜悦,也是一种扬眉吐气的宣泄。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却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我妈的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张婶、李阿姨,还有几个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军嫂,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着喜。
“哎呦,秀兰,你可真有福气!愫愫这孩子,从小就看着是个读书的料!”
“北大啊!咱们这大院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
我妈被簇拥在中间,脸上挂着泪,嘴角却咧到了耳根,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挺直了腰杆。我知道,这是她嫁进这个家十几年来,腰杆挺得最直的一次。
我,是她的底气。
傅卫国,我的继父,这个大院里说一不二的傅团长,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膀上扛着两颗星,脚步沉稳,不怒自威。院子里的喧闹声,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自动降低了八度。
“老傅回来啦!恭喜恭喜啊,你家愫愫考上北大了!”张婶最先迎上去。
傅卫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通知书上。
“不错,为我们家争光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表扬一个表现尚可的下属,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我妈激动地迎上去,想和他说点什么,他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径直朝屋里走去。
“小杨今天怎么样?还发烧吗?”
他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真切的担忧。
小杨,傅杨,他和他过世的前妻文晴留下的儿子,我的“弟弟”。
昨天下午,傅杨踢球中暑,有点低烧,傅卫国就急得什么似的,半夜起来好几次去摸他的额头。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她对邻居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去做饭,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
我知道,她是在用忙碌掩饰那一点点失落。
庆祝的晚饭很丰盛,我妈几乎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红烧肉,清蒸鱼,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饭桌上,傅卫国难得地开了口,问了我几句关于学校和专业的事。
我一一回答了,言简意赅。
他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鱼肉,小心翼翼地剔掉刺,放进了傅杨的碗里。
“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得快。”
傅杨今年十五岁,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却依旧被他当成三岁小孩一样照顾着。
我妈也习惯性地给我夹了一块排骨,小声说:“愫愫,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
一桌子菜,两种截然不同的关心。
一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种是维持体面的责任。
我默默地啃着排骨,甜腻的酱汁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半点喜悦的味道。
吃到一半,傅卫国忽然站起身,走到阳台,拿起一个小喷壶,对着窗台上那盆长得格外茂盛的茉莉花,仔仔细细地喷起水来。
那盆茉莉,是文晴阿姨生前最喜欢的。
傅卫国照顾它,比照顾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上心。每天浇水,每周施肥,连叶子上的灰尘都要用湿布轻轻擦掉。
他一边喷水,一边轻声说:“今天家里有喜事,你也该开得更高兴些。”
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妈的筷子在碗里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傅杨扒拉着碗里的饭,嘟囔了一句:“爸,我都好了,你别老担心我。”
“那也得注意。”傅卫国回头,目光扫过傅杨,又落在我身上,最后说,“愫愫考上大学,是好事。等开学了,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一个红包,就能抵消掉这十几年里所有的忽略和冷淡。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早就存在的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我看着他专注地伺候着那盆花,看着我妈低头吃饭的侧影,看着傅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爱。
这个家,就像一出精心排演的话剧。
傅卫国是活在回忆里的男主角。
文晴阿姨是永远不谢幕的白月光女主角。
傅杨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是剧目的核心。
而我妈和我,不过是填补舞台空缺的背景板,是懂事的、识大体的、负责鼓掌的观众。
如今,我的戏份杀青了。
我该退场了。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
“爸,妈,我想好了,等拿到助学贷款,我就去学校,以后……就不常回来了。”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第二章 窗台上的白月光
傅卫国浇花的动作停住了。
他转过身,眉头微微皱起,那双在部队里看惯了沙盘和地图的眼睛,此刻正审视着我,带着几分不解和威严。
“胡说什么?家里缺你钱了?助学贷款那种东西,是我们这种家庭该去申请的吗?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在他看来,我提“钱”,提“贷款”,是对他这个一家之主、一个堂堂团长的能力的质疑和侮辱。
可他不懂,我说的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我妈赶紧打圆场,往我碗里又夹了一块肉,“愫愫,你这孩子,说什么气话呢。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还不回家了?你爸早把你的学费生活费都准备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我使眼色,那眼神里有哀求,有不安。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酸。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我“不懂事”,怕我惹傅卫国不高兴,怕我打破这个家表面上的和平。
十几年来,她一直像个小心翼翼的裱糊匠,用顺从和贤惠,努力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外壳,哪怕里面早就空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只是平静地看着傅卫国。
“爸,我不是在说气话。我已经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我想独立。”
“独立?”傅卫国冷笑了一声,把喷壶重重地放在窗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翅膀硬了,想飞了?林愫,我供你吃,供你穿,送你上最好的学校,就是为了让你跟我说你要‘独立’?”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人的心上。
我没有反驳。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物质上,他从未亏待过我。我的学费、书本费、零花钱,他都按时给我妈,一分不少。在这个大院里,我的吃穿用度,甚至比一些亲生女儿还要体面。
可人活着,不只是一日三餐,一件新衣裳。
我的心,在这个家里,一直是饿着的。
我记得很清楚,我刚跟着我妈搬进这个家的那年,我七岁。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子,窗明几净,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可是,整个房子里,都充满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客厅的墙上,挂着她和傅卫国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白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温婉又明亮。
书房里,摆满了她爱看的书,从泰戈尔到张爱玲。
卧室的衣柜里,甚至还挂着她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蓝色连衣裙,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而那个家里最神圣的地方,就是阳台的窗台。
那盆茉莉花,就摆在那里。
傅卫国告诉我,那是文晴阿姨从老家亲自移栽过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他每天都会去看那盆花,和它说话。
我妈带着我,像两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充满别人回忆的房子里,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妈把文晴阿姨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进箱子,锁进储藏室。她做得那么仔细,生怕弄坏了一点。
可她唯独不敢动那张结婚照,和那盆茉莉花。
那是这个家的图腾,是傅卫国心里的圣地。
傅杨那时候才五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会指着我,大声地对院子里的小伙伴说:“她不是我姐姐!我妈妈只有一个!”
傅卫国听到了,只是把他拉进屋里,不轻不重地训斥两句。
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愫愫,别往心里去”,也从没对傅杨说过一句“这是你姐姐,以后要尊重她”。
他默认了傅杨的排斥,也默认了我的尴尬处境。
有一年我生日,我妈特意给我煮了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刚吃了一口,傅卫国就从外面回来了,满身酒气,眼睛通红。
他一进门,就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文晴,今天是你走的第三年……我好想你……”
那天,是我十一岁的生日,也是文晴阿姨的三周年忌日。
我妈默默地把那碗面端进了厨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家过过生日。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多到我已经麻木了。
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把自己的需求和情绪都藏起来。
我努力学习,拼命考第一,因为我知道,只有那张鲜红的奖状,才能让傅卫国在看我的时候,眼里多一丝真正的赞许。
我考上北大,对我来说,是解脱。
可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多了一件可以在战友面前夸耀的资本。
“……你对这个家,就这么不满意?”傅卫国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根本不知道我不满意什么。或许在他心里,他已经做到了一个继父能做到的最好。
“没有不满意。”我摇了摇头,“我只是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长大了,就不想再看着别人的脸色,猜测别人的心情了。
长大了,就不想再当一个懂事的、永远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好孩子”了。
“你……”傅卫国被我的话噎住了,他大概是觉得我不可理喻。
“爸,吃饭吧,菜要凉了。”傅杨在一旁小声说。他总是这样,在我和傅卫国起冲突的时候,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他很聪明,知道如何在这个家里,活得最轻松。
傅卫国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化为一丝无奈。他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却再也没有夹过一口菜。
一顿本该充满喜悦的庆功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书。这个房间很小,是以前的储藏室改的,窗户对着走廊,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多少阳光。
我妈推门进来,坐在我的床边,眼圈红红的。
“愫愫,你别跟你爸置气。他就是那个脾气,军人,不会说话,但他心里是为你好。”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妈,你觉得,他心里真的有我吗?”
我妈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妈这些年攒的私房钱,不多,你拿着。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被抚得平平整整。
我知道,这是她从傅卫国给的生活费里,一点一点省下来的。是她给我买菜的时候,跟小贩磨了半天嘴皮子,省下的几毛钱。是她给自己买衣服的时候,挑了最便宜的那一件,省下的几十块钱。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在这个家里,只有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我。
“妈,我不要。”我把钱推回去,“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自己。”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妈急了,把钱又硬塞回我手里,“听妈的话,拿着!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手里没钱怎么行?就当是妈……妈给你的一点补偿。”
补偿?
她有什么需要补偿我的?
该补偿我的,从来都不是她。
我握着那沓带着她体温的钱,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了,她怎么办?
她一个人,要怎么面对这个空荡荡的、充满了别人回忆的家?
“妈,”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等我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我就接你过去。”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我嫁给了你傅叔叔,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哀和认命。
或许,对她来说,守着这个“家”的空壳子,守着傅卫国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就是她这一生的归宿。
我无法改变她,就像我无法改变傅卫国一样。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我自己。
离开这里,是我唯一的出路。
第三章 母亲的眼泪
我说要提前去学校的计划,比我想象中进行得更顺利。
傅卫国没有再提那晚饭桌上的争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是在第二天早上,给了我妈一笔钱,说是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比他之前说的“大红包”还要厚实不少。
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态度:物质上,我不会亏欠你,但其他的,你也别再奢求。
我妈把钱拿给我的时候,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愫愫,你看,你爸还是疼你的。他就是嘴硬心软。”
我看着她,没有戳破这层脆弱的窗户纸。
她需要这样的自我安慰,来支撑她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
我收下了钱,但我心里清楚,这笔钱,我一分都不会动。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我开始更频繁地收拾东西,把那些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旧书、笔记、小玩意儿,分门别类地装进一个大纸箱里。
我打算把它们寄存在同学家,等我走了,这个房间就可以彻底清空,恢复它储藏室的本来面目。
我妈看我每天都在忙活,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失落和不舍。
她总会找各种借口来我的房间,一会儿给我送一盘切好的水果,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需要洗的衣服。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把一件件东西放进箱子,欲言又止。
终于,在我把最后一本书塞进箱子,准备用胶带封口的时候,她忍不住了。
“愫愫,真的……真的要这么早走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离家这么远,一个人在北京,妈不放心。”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妈,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可……可你还没出过远门啊。”她攥着我的手,掌心冰凉,“北京那么大,人那么多,你要是受了欺负怎么办?钱不够花怎么办?”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拿出纸巾,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
“妈,你别哭。我去的是大学,是去读书,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学校里有老师,有同学,大家都很好。”
“那也不行!”她忽然激动起来,抓着我的胳膊,“你再多待几天,就几天,好不好?等……等你爸出差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给你送行。”
傅卫国前两天接了紧急任务,去了邻省的演习基地,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我知道,我妈是想让他给我送行。
在她朴素的观念里,父亲送女儿上大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傅卫国不出现,那我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就显得更加名不正言不顺,像个被扫地出门的孤女。
她是在为我,也是在为她自己,争取最后一点体面。
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多想告诉她:妈,别再自欺欺人了。他不会来的。就算他不出差,他也不会去送我。在他的世界里,有比送我上大学重要一百倍的事情。比如,傅杨的家长会,比如,给那盆茉莉花换一个新的花盆。
可我不能说。
我说了,只会让她更痛苦。
我只能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也更残忍的方式。
“妈,你还记得我小学开家长会吗?”我轻声问。
我妈愣住了。
“那次,老师说每个同学都必须由爸爸或者妈妈参加。你那天厂里加班,走不开,就求傅叔叔去。他答应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那天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第一排的家长,等到最后一排的家长,都来了。我们班主任问了我三遍,‘林愫,你爸爸怎么还没来?’。我一直跟老师说,快了,我爸爸在路上了。”
“最后,家长会都结束了,他也没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傅杨在幼儿园跟小朋友打架,把人家的头磕破了,他去处理了。”
“他处理完傅杨的事,就直接回家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妈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这件事,她知道。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和傅卫国大吵了一架。我躲在房间里,听见她在外面哭着说:“傅卫国,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母女俩!愫愫她等了你一个下午!”
傅卫国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秀兰,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小杨那边是急事!家长会晚点去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去参加小学生的家长会,像什么样子!”
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有求过他为我做任何事。
我也再也没有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妈,”我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习惯了。真的,我已经不在乎了。他送不送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别再为了我去求他了,好吗?”
我妈看着我,眼里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她不是在为我难过,她是在为她自己这十几年的委曲求全,感到悲哀。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压抑,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抱着她瘦弱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服。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也划破了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那个假象。
可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让她看清楚,这个家,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避风港。
她留在这里,守着的不是幸福,而是一个牢笼。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愫愫,妈知道了。”
她站起身,走出我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火车票。
“后天早上八点的车。妈去给你买好了。”
她把票塞到我手里,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到了北京,给妈来个电话。”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背影决绝,再没有一丝犹豫。
我看着手里的那张硬纸板火车票,上面印着“京”字。
我知道,我妈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选择放我走,也是在放她自己一条生路。
她把对未来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张小小的车票上,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捏紧了车票,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林愫,你不能输。
你输不起。
第四章 一场无声的摊牌
我以为,我的离开,会像一片羽毛落入水中,悄无声息。
没想到,还是起了一点涟漪。
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傅卫国竟然提前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军靴在地板上踩出沉重的声响。演习大概很辛苦,他看起来比走的时候黑了,也瘦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傅杨一看见他,就跟小鸟归巢一样扑了过去,“爸,你回来啦!”
傅卫国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摸了摸傅杨的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烧鸡。”
傅杨欢呼一声,接过烧鸡就跑去厨房找盘子了。
傅卫国的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脚边那个已经用胶带封好的大纸箱上。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我妈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看见他,也愣了一下。
“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演习结束得早,就提前回来了。”傅卫国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放,指着那个纸箱,又问了一遍,“我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妈看了我一眼,有些紧张地搓着手,“愫愫……愫愫她明天就要去北京了。”
傅卫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妈,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了错误的士兵。
“明天就走?我怎么不知道?”
“我……”我想开口解释。
他却没给我机会,转头对我妈说:“赵秀兰,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这么大的事,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这个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我妈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西瓜盘子都差点掉了。
“卫国,你别生气,是我……是我去买的票。孩子想早点去学校熟悉环境,也是好事。”她小声地辩解着,声音里充满了怯懦。
“好事?”傅卫国冷笑,“我看她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家!”
他说对了。
我就是巴不得早点离开。
我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爸,这件事和我妈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自己的决定?”他一步步向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林愫,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好决定的?是我亏待你了,还是这个家容不下你了?”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气。那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任性的不满,而是一个权威者对被挑战的愤怒。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在部队,在家里。
而我的“不告而别”,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
“您没有亏待我,这个家也容得下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但是,爸,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水潭的炸弹。
傅卫国愣住了,我妈愣住了,连刚从厨房里端着烧鸡出来的傅杨,也愣在了原地。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傅卫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又重复了一遍,“这里是您和文晴阿姨的家,是傅杨的家。我妈和我,只是借住在这里的客人。”
“十几年了,我们这两个客人,也该告辞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这个家最虚伪的核心。
“你……你混账!”
傅卫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扬起手,似乎想给我一巴掌。
我妈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卫国,你别动手!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拉开我妈,直视着傅卫国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我没有躲,也没有怕。
我知道,这一巴掌,他打不下来。
他是一个体面的、爱惜羽毛的人。打继女这种事,传出去,对他影响不好。
果然,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妈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顺气,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责备。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傅杨站在一旁,看看他爸,又看看我,手里的烧鸡也忘了吃,脸上满是惊慌和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今晚说的话,做的事,已经彻底撕碎了这个家维持了十几年的那层“和睦”的假象。
也好。
不破不立。
我转身回到房间,关上了门,把外面的混乱和争吵都隔绝开来。
我没有再收拾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
走廊的灯光昏黄,照不清远处。
过了很久,门被敲响了。
是傅卫国。
他推门进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依旧复杂。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真的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
“就因为……就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不够好?”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够好。是没有。”
“是没有心。”
傅卫国沉默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从我的嘴里,听到如此直白的剖白。
他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懂事的、安分的、满足于现状的孩子。他给我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我回报他优异的学习成绩,这是一种公平的、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从没想过,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钱,我给你准备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我的书桌上,“不够的话,随时打电话回来。”
他还是习惯用钱来解决问题。
或者说,除了钱,他也不知道该给我什么了。
“我不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您给妈的那笔钱,我也不会动。我会办助学贷款,也会自己打工挣钱。等我毕业了,会把这些年您花在我身上的钱,连本带利,都还给您。”
傅卫国的脸色,又一次变了。
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受伤。
是的,受伤。
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林愫,”他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你一定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吗?”
“不是算得清楚。”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是活得明白。”
我不想再欠他任何东西了。
无论是金钱,还是那份若有若无的、需要我去小心翼翼讨好的“父爱”。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那一晚,我和他之间,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摊牌。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指责。
只有平静的、近乎残忍的,割裂。
第五章 车站的告别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背上那个旧书包,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盆茉莉花,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静静地吐着芬芳。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这个我住了十一年的家。
我以为,会是我一个人去车站。
没想到,刚走到大院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妈。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布衫,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在清晨的薄雾里,静静地等着我。
看到我出来,她迎了上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箱。
“妈,你怎么……”
“妈去送你。”她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些沙哑,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看得出来,她昨晚一夜没睡。
我们俩一路无话,默默地走向公交车站。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早起扫街的环卫工人和我们两个赶路的人。
到了公交车站,我妈把那个网兜塞到我怀里。
“里面是给你煮的茶叶蛋,还有几个你爱吃的肉包子,都还是热的,在车上饿了就吃。”
网兜很沉,带着食物温热的香气。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妈,你回去吧,车快来了。”
她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看着你上车。”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来了,车上人不多。
我拎着行李箱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妈就站在车窗外,隔着玻璃看着我。
她没有哭,只是嘴唇不停地动着,像是在嘱咐着什么。
我听不见,但我能看懂她的口型。
她说:“照顾好自己。”
我说:“妈,你也是。”
车子缓缓开动,她的身影在车窗外,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消失在晨雾里。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脸埋在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网兜里,闻着熟悉的食物香气,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为离开而哭。
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我终于自由了。
到了火车站,人山人海。
我随着,检票,进站,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和座位。
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和我买的票上不一样。
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大姐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姑娘,是你吧?妈特意来车站找我们,说你第一次出远门,给你换了个靠窗的座儿,还拜托我们路上多照顾你。”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那个胆小懦弱、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妈妈,为了我,竟然会主动去找人帮忙。
我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站台上匆匆忙忙的人群。
我在想,傅卫国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是不是已经起床,正在院子里打那套他坚持了二十年的军体拳?
傅杨是不是还在赖床,等着我妈把早饭端到他面前?
那个家,没有了我,一切都会照旧运转,不会有任何不同。
火车鸣笛,缓缓驶出站台。
城市的景象在窗外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茶叶蛋,剥开壳,慢慢地吃着。
蛋黄有点噎人,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火车开出去很久,我才发现,我的书包里,多了一个信封。
就是昨晚傅卫国放在我书桌上的那个。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放进来的。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终究,还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关心”。
我把信封原封不动地放回书包的最深处,决定永远不去碰它。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载着我,奔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林愫的人生,要由我自己来书写了。
那个叫“傅家”的地方,那个窗台上永远盛开着白色茉莉花的家,已经成了我的过去。
就像这辆火车,驶过就不会再回头。
再见了,傅团长。
再见了,我寄人篱下的青春。
你好,北京。
你好,林愫的新生。
第六章 北大,新的地平线
踏上北京土地的那一刻,我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空气里弥漫着和家乡小城完全不同的味道,干燥,喧嚣,带着一种向前奔涌的急切感。
北大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美。
未名湖的垂柳,博雅塔的剪影,还有那些穿着白衬衫、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长学姐,一切都像是画里一样。
我拖着行李箱,按照指示牌,找到了新生报到处。
办手续,领钥匙,分宿舍,一切都有条不紊。
我的宿舍在二楼,四人间,另外三个室友都已经到了。
她们都很热情,一个是上海来的姑娘,说话软软糯糯;一个是爽朗的东北女孩,嗓门洪亮;还有一个是戴着眼镜的本地姑娘,文静秀气。
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
她们问起我的家乡,我的家人。
我只是简单地说,我来自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我没有提傅卫国,没有提那个窗明几净的团长之家。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是林愫,一个普普通通的北大学生。这个全新的身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大学的生活,比高中要丰富多彩得多。
除了上课,还有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和讲座。
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打工上。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交了学费。
为了挣生活费,我找了好几份兼职。
我去食堂帮工,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摘菜,洗碗,虽然累,但能换来三餐免费。
我去做家教,给一个初中生补习数学,每周两次,时薪不低。
我还去图书馆做管理员,整理书籍,录入信息,这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泡在书的海洋里。
生活很清苦,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宿舍的姐妹们都劝我:“林愫,你别这么拼啊,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们会把家里寄来的好吃的塞给我,会把新买的漂亮衣服借给我穿。
上海姑娘周静,家境最好,她总是悄悄地在我的饭卡里充钱。
东北女孩孙晓燕,会拉着我去看免费的电影,去参加学校的舞会。
北京姑娘王珂,会在周末的时候,带我骑着自行车,逛遍北京的大街小巷。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除了我妈之外,来自别人的、不求回报的善意。
我的心,像一块被冻了很久的土地,在这些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地解冻,变软。
我开始学着笑了,发自内心的笑。
我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林愫。
我会和她们一起,在宿舍里夜聊,聊八卦,聊理想。
我会和她们一起,为了一个学术问题,在图书馆里争得面红耳赤。
我甚至还学会了化一点淡妆,穿上了周静送给我的第一条连衣裙。
站在镜子前,我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长发披肩,眼眸明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原来,我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每个月,我都会给我妈写一封信。
我报喜不报忧,告诉她我在学校一切都好,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好,北京很漂亮,我长胖了。
我妈的回信总是很快就到。
信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对我的思念和担忧。
她会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
傅卫国升职了,更忙了。
傅杨上高中了,学习成绩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那盆茉莉花,今年夏天开得特别好,满屋子都是香味。
每一次看到关于那个家的消息,我的心都会平静地掠过,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那个家,那些人,对我来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也会定期往家里寄钱。
不多,是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我妈在信里说,让我别寄了,她有钱。
但我还是坚持。
我不想再用她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了。我想让她知道,她的女儿,已经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了。
大二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找了一份在翻译公司实习的工作,每天跟着前辈们处理各种外文资料。
工作很辛苦,但收获也很大。
那个暑假,我不仅挣够了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还用实习工资,给我妈买了一件羊绒衫。
我把羊绒衫寄回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给她买礼物。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傻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妈有衣服穿。”
“妈,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一定要穿。”
“好,好,妈穿,妈天天穿。”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北京璀璨的夜景,第一次觉得,这个偌大的城市,有了一点点属于我的位置。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的林愫了。
我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的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地基。
而那个曾经被我视为全世界的家,已经退到了我生命的背景里,成了一道模糊的剪影。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窗台上的白月光,想起傅卫国为它浇水时的专注神情。
我不再感到怨恨,只觉得有些悲哀。
为他,也为我妈。
他们都活在自己给自己画的牢笼里,一个走不出过去,一个看不到未来。
而我,已经走出来了。
我的面前,是海阔天空。
第七章 迟来的家书
时间像未名湖的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过了四个春秋。
大学毕业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习经历,顺利进入了一家知名的外企,做了一名翻译。
工作很忙,经常需要加班,满世界地飞。
但我乐在其中。
我用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小公寓。
虽然小,但那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我把它布置得温馨又明亮,阳台上养了好多盆绿植,有吊兰,有绿萝,就是没有茉莉。
我和我妈的联系,从信件变成了电话。
每周一次的通话,成了我们之间雷打不动的约定。
她会跟我说家里的长里短,谁家娶了媳妇,谁家添了孙子。
我也会跟她说我工作上的趣事,遇到了哪些有意思的人,去了哪些漂亮的国家。
我们都默契地,很少提起傅卫国和傅杨。
我知道,傅杨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傅卫国托关系把他送去当了兵。
我也知道,傅卫国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从团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换了个清闲的文职。
这些,都是我妈在不经意间透露的。
我听了,也只是“嗯”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那些人和事,离我的生活,已经太遥远了。
我毕业后的第三年,用自己攒下的钱,再加上跟朋友借的一些,在北京一个不算偏僻的地段,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我买房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好,好,我的愫愫有出息了,有自己的家了。”
“妈,”我在电话这头,笑着说,“等我装修好了,就接你过来住。”
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拒绝。
她只是哽咽着,不停地说:“好,好。”
就在我忙着装修房子,憧憬着和我妈在北京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来自“家”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是我熟悉的、傅卫国的笔迹。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这么多年,他从未主动联系过我。
我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朗和规矩。
信的内容很简单。
他说,他已经正式退休了。
他说,傅杨在部队里表现不好,跟人打架,被提前退回来了,现在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他说,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咳嗽,晚上也睡不好,人瘦了很多。
他说,她很想你。
信的最后,他写道:
“如果……如果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吧。”
那个“如果”,写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试探和不确定。
我拿着那封信,在窗前站了很久。
北京深秋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却驱不散我心里的那一点凉意。
他终于,还是想起了我。
不是因为我是林愫,而是因为,他需要我了。
他退休了,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和权威。
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他身边的妻子,身体日渐衰弱。
这个他曾经一手掌控的家,开始失序了。
于是,他想起了我这个被他忽略了十几年的、如今在北京站稳了脚跟的“继女”。
这封信,不是家书。
这是一封求助信。
我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有嘲讽,有悲哀,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我妈的号码。
“妈,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虚弱,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没什么大事,就是老毛病,一到换季就咳嗽。怕你担心,就没说。”
“我下周回去一趟,带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哎呀,不用……”
“妈,这件事,听我的。”
我打断了她。
在电话里,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我没有提那封信,也没有提傅卫国。
挂了电话,我订了下周末回家的机票。
我知道,这一趟,我必须回去。
不是为了傅卫国,不是为了回应他那封迟来的“家书”。
而是为了我妈。
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着我的女人。
她病了,我必须回到她身边。
至于那个所谓的“家”,那些所谓的“家人”,对我来说,不过是这次旅途中,不得不去拜访的一个故地罢了。
第八章 回家,亦是远方
时隔七年,我再次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小城的变化不大,街道还是那么窄,楼房还是那么旧。
只是大院门口那棵我小时候经常在下面玩耍的梧桐树,显得更苍老了些。
我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近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心里很平静,没有近乡情怯,也没有丝毫的激动。
就像一个出差的旅人,回到一个曾经住过的旅店。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傅卫国。
他老了。
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反应。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不像以前那么挺拔了,脸上多了许多深刻的皱纹,眼角的肌肉松弛地垂着,让他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和疲惫。
他穿着一件旧的蓝布褂子,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看样子是在做家务。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局促,还有一点点……欣喜。
“愫愫……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回来了。”我点点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陈设,和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墙上那张他和文晴阿姨的结婚照,已经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山水画。
空气中,也没有了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
我看向阳台,那个曾经被傅卫国视若珍宝的窗台上,空空如也。
那盆“白月光”,不见了。
“在房间里躺着呢,快去看看她。”傅卫国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小声说。
我推开主卧的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我妈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蜡黄,瘦得脱了相。
听到动静,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愫愫……”
“妈,你别动,躺着。”我赶紧走过去,按住她,坐在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就是有点咳嗽,不碍事的,你怎么就跑回来了,工作那么忙……”她看着我,眼里泛起了泪光。
“工作再忙,也没有你重要。”我帮她掖了掖被角,“我已经挂好了明天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号,明天我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
她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这时,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门外探进头来,他留着寸头,皮肤黝黑,眉眼间有几分傅卫国的影子,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桀骜和不耐烦。
“爸,我出去一下。”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孩子……”傅卫国在门口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就是傅杨。
我和我妈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傅卫国就在外面客厅里忙活,一会儿倒水,一会儿洗水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晚饭是他做的。
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但味道……一言难尽。
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妈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
饭桌上,气氛很沉闷。
傅卫国几次想开口找话题,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那盆茉莉……前年冬天,没伺候好,冻死了。”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嗯”了一声。
“墙上那照片……是说,挂了那么多年,也该换换了。”他又说。
我还是“嗯”了一声。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吧?”
“挺好的。”我言简意赅。
他沉默了。
一顿饭,就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
晚上,我坚持要和妈妈一起睡。
躺在床上,我妈拉着我的手,小声说:“愫愫,别怪你爸。他……他其实挺后悔的。”
“自从你走了,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越来越少,脾气也收敛了。傅杨从部队回来,不学好,天天在外面混,他气得没办法,也就是骂两句,再也没动过手。”
“那盆花死了以后,他在阳台上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把照片也收起来了。”
“他老了,也知道错了。只是……他那个人,好面子,一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后悔吗?
或许吧。
当他失去了所有的光环,当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他才发现,那些被他忽略的、平淡的温暖,才是最可贵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破镜重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第二天,我带着我妈去了省城。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不是什么大病,是慢性支气管炎,加上有些营养不良和神经衰弱。
医生说,好好调理,静心休养,就能恢复。
我松了一大口气。
我在省城最好的酒店开了个房间,让我妈住下,每天给她熬汤,陪她说话,带她在公园里散步。
傅卫国每天都会打好几个电话过来,问我妈的情况。
我说,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回去了。
在省城待了一个星期,我妈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
准备回去的那天早上,傅卫国竟然自己开车来接我们了。
那是一辆很旧的桑塔纳。
他帮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给我们打开车门,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很老的歌。
我妈靠在后座上,睡着了。
傅卫国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把车开得更稳了些。
“愫愫,”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房子……装修好了吗?”
“嗯,快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点点头,“北京……是个好地方。”
车子开进市区,路过我曾经读过的高中。
他忽然把车停在路边。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下大雨,你没带伞,我开车来接你。”
我愣了一下。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我高二的时候,一次模拟考结束,天降暴雨。我被困在学校门口,是他开着军用吉普,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那是我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来接我。
“那天,本来是去给傅杨开家长会的。”他看着前方,缓缓地说,“开到一半,我想起你没带伞,就跟老师请了个假,先跑出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他从来没说过。
我也从来不知道。
“爸,”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无论是伤害,还是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都过去了。
他身子震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重新发动了车子。
回到家,我把我妈安顿好,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北京。
傅卫国站在我房间门口,看着我。
“这么快就走?”
“公司还有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是一块成色很好的玉佩。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本来……是想留给我儿媳妇的。”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切,“说,女孩子家,得有个东西压身。你……别嫌弃。”
我看着那块温润的玉佩,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这是他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这是一种迟到了太久的、笨拙的补偿。
我没有收。
我把它轻轻地推了回去。
“爸,这个太贵重了。您留着吧。”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以后,好好照顾我妈。”
他愣住了,随即,眼圈慢慢地红了。
一个年过半百、在部队里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哎。”
我走了。
走的时候,傅卫国和我妈,一起把我送到大院门口。
傅杨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表情复杂。
我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以后可能还是会回来。
但它再也不是我的枷锁和束缚。
它只是我母亲居住的地方,一个我需要偶尔回来探望的远方亲戚。
我的家,在北京。
在那个有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未来生活的地方。
坐上回北京的飞机,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云海,我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和释然。
我没有原谅,也没有忘记。
我只是,学会了和过去和解。
就像傅卫国终于收起了那张照片,就像那盆茉莉花终于在时光里枯萎。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为他的执念付出了代价。
我妈为她的懦弱承受了半生的孤独。
而我,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那片阴霾,活成了自己的太阳。
这就够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是我妈发来的。
“愫愫,你爸刚才跟我说,等他把家里的事都安顿好了,就陪我一起,去北京看看你买的房子。”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温暖的。
来源:山顶徜徉静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