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整个寿宴厅静得能听见红烛爆开一粒灯花的声音。
那就烧了吧。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整个寿宴厅静得能听见红烛爆开一粒灯花的声音。
那点细微的“噼啪”声,像一根针,扎破了满堂宾客脸上那层虚伪又期待的薄膜。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种等着看好戏的,带着点轻蔑和怜悯的笑意,就那么僵在嘴角,显得滑稽又丑陋。
我师父,那个在我心里坐了二十年龙椅的“皇后”,她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就褪尽了。她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最信任的、最卑微的臣子当众背叛的不可置信。
她大概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她亲手调教出来的,那个最听话、最没出息、被她“养废”了的关门弟子,怎么敢在她的七十大寿上,当着所有同行的面,说出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烧什么?
烧掉我耗费一年心血,为她雕刻的寿礼。
那件被宾客们评价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守着老古董,没有半点新意”的木雕——《庭院深深》。
二十年来,我活得像她手里的一个根雕,她想把我掰成什么样,我就得是什么样。她用最严苛的传统手艺将我打磨,却也用最刻板的规矩将我禁锢。她总说,外面的世界太浮躁,守住手艺,就是守住了根。
可她没告诉我,根扎得太深,有时候就忘了怎么开花。
所有人都以为,我今天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在嘲笑和轻视中低下头,默默地把我的“失败品”收起来,像个真正的废物一样,躲回她身后。
但今天,我不想了。
当那个靠着新潮拼接工艺走了红,被师父当成“新时代榜样”的师兄,用一种悲悯的口吻对我说“小师弟,时代变了,你这套东西,只能锁在柜子里自己看了”的时候,我心里那根绷了二十年的弦,悄无声息地,断了。
我看着那件《庭院深深》,看着那扇被我雕得薄如蝉翼的窗,窗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那是我自己。一个被困在旧时光里,忘了怎么走出去的人。
是啊,时代变了。
与其让它锁在柜子里蒙尘,成为别人嘴里我“不合时宜”的证据,不如就让它在火光里,绽放最后一次。
所以,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烧了吧,火暖和,也亮堂。”
第1章 旧木头与新徒弟
师父的七十大寿,在圈子里是件大事。
我们这一行,讲究个师承和名望。我师父林雪芝,是南派木雕的泰斗,手里出过几件能进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她脾气硬,眼光毒,对徒弟更是出了名的严苛。
她这辈子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兄早早出了师,自己开了厂,做的是新中式家具,生意红火,算是我们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二师姐嫁了人,转行做了设计,偶尔还会跟师父通个电话。
就剩下我,陈默。
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从十五岁跟着她,一晃二十年,成了她身边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圈子里的人都说,林大师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这个小徒弟,可惜啊,这陈默性子太闷,脑子太死,学到了九分匠气,却没学到一分灵气。白瞎了一块好料子。
这些话,师父从不在我面前说,但我也知道。
寿宴前一个月,师父的工作室就没消停过。
那是一间老院子,院里种着一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一到秋天,满院子都是甜得发腻的香气。工作室里常年飘着一股木头的清香,樟木的辛辣,檀木的沉静,黄杨木的微甜,混在一起,就是我二十年的青春。
那天下午,大师兄周海开着他的黑色大奔,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一进门就嚷嚷:“师父,我给您淘换了点好东西!”
师父正戴着老花镜,审视着我刚打好的一块木雕底胚。她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周海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把茶叶放在桌上,然后凑过来看我的底胚。
“哟,小师弟这是准备给师父的寿礼?”他笑着问,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熟稔。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手里的这块料子,是块老得快成精的金丝楠木,还是师父年轻时收来的。她一直宝贝似的藏着,谁都不让碰。前阵子,她却把它拿了出来,扔给我,说:“七十岁了,不想留遗憾。你用它,给我做个东西。”
周海围着工作台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好料子啊,真是好料子。师父偏心,我当年求了多久她都不给。”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没多少羡慕。他的工厂里,用的是进口的机械,标准化的流程,这种需要耗费大量心血去雕一块木头的活儿,在他看来,早就是被时代淘汰的玩意儿了。
“师弟,想好做什么了吗?”
我拿起铅笔,在木头上轻轻勾勒:“想雕咱们这个老院子。”
周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雕院子?有想法。不过……是不是太素了点?师父大寿,雕个松鹤延年,或者百鸟朝凤,多喜庆。”
我没接话,只是专心画着我的图样。
师父这时候放下了手里的放大镜,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她看了周海一眼,淡淡地说:“他呀,脑子里就这点东西。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老物件。”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我,但眼神却是飘向周海的。
周海立刻心领神会,他从自己带来的一个文件袋里,抽出一本画册,递到师父面前:“师父,您看,这是我们公司最新一季的产品。专门为高端会所设计的,用的是3D建模,然后机器精雕,最后再由老师傅手工打磨。效率高,效果还好。”
画册上,是各种造型现代、线条流畅的木制装饰品。它们很漂亮,很精致,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师父一页一页翻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嗯,不错。知道变通,跟得上时代。这才是做事的样儿。”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在鼓励周海,又像是在敲打我。
“陈默,你看看你大师兄。手艺没丢,脑子也活。你呢,整天就知道抱着那几本旧书啃,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看你那些繁琐的卯榫,谁还懂你那些复杂的雕工?人家要的是样子,是效率!”
我的手顿了一下,铅笔在木头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印子。
我低着头,轻声说:“师父,手艺……不就是图个繁琐吗?”
如果一切都追求效率,那我们这些守着刻刀和刨子的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师父的脸沉了下来。
“你这是在跟我犟嘴?”
周海赶紧打圆场:“师父,师父您别生气。小师弟就是这个脾气,一根筋。他也是为了咱们这门手艺好。”
“为手艺好?”师父冷笑一声,“为手艺好,就该让它传下去,发扬光大!而不是抱着它一起烂在土里!周海,你那个新项目,回头把计划书给我看看,我觉得可行。”
“好嘞,师父!”周海喜上眉梢。
他走的时候,特意绕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师弟,听哥一句劝。师父年纪大了,喜欢看点新东西,喜欢听点顺心话。你别老跟她拧着来。你雕的那个院子,再好,能卖几个钱?我一个单子,顶你干十年。”
我没抬头,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被铅笔划出的印痕。
那道痕,像刻在我心里一样。
我知道大师兄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们欣赏艺术品,就像刷短视频一样,三秒钟抓不住眼球,就会被划走。谁还有耐心,去品味一刀一刻里藏着的心血和岁月?
可是,有些东西,它的价值,真的能用钱来衡量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工作室待到很晚。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放下手里的刻刀,走到院子里。
这院子,我住了二十年。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瓦,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师父常说,木头是有记忆的。我想,这院子也是。它记着我从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它记着师父从一头青丝,到两鬓斑白。
它也记着,这门手艺,是如何在时代的洪流里,一点点变得寂寞。
我忽然明白了,我想雕刻的,不只是这个院子。
我想雕刻的,是那些正在被遗忘的时光。
第2章 一把刻刀,两样人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住在了工作室里。
那块金丝楠木,在我手里,一点点地显露出院子的轮廓。我没有画详细的图纸,所有的景象,都在我脑子里。哪里的墙皮有些微剥落,哪里的窗格有一丝裂痕,甚至桂花树下那个师父常坐的石凳,因为常年摩挲,变得光滑圆润的边角,我都想一一呈现出来。
这是一件很熬人的活儿。
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我能对着木头发呆一整天。师父偶尔会过来看看,但她总是不说话,只是皱着眉,站一会儿就走。
我知道她不满意。
在她看来,我这是在钻牛角尖,是舍本逐末。她要的是一件能镇得住场面,能彰显她“南派泰斗”身份的寿礼,而不是我这种充满了个人情绪的“小玩意儿”。
一天中午,李浩来了。
李浩是师父这两年新收的一个记名弟子,其实算不上徒弟,更像是助理。他脑子活络,会拍照,会剪视频,还帮师父注册了社交账号,偶尔发一些师父雕刻的短视频,居然也积累了不少粉丝。
师父嘴上说那些都是“花里胡哨”,但看得出来,她很受用。
李浩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陈哥,又在跟这块木头较劲呢?我给你带了饭。”
他把饭盒放在一边,掏出手机,对着我的半成品“咔咔”拍了几张照片。
“陈哥,你这手艺绝了。你看这瓦片,雕得跟真的一样。我发个朋友圈,肯定能炸出一堆点赞。”
我摇摇头:“别发了。”
李浩不解:“为什么啊?这么好的手艺,就该让更多人看到。现在是流量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他一边说,一边点开手机相册,献宝似的给我看:“你看,这是我上次给师父拍的视频,就雕了一个小小的佛手,一晚上播放量就破了十万!还有好几个人在下面留言,问能不能定制呢。这不都是商机吗?”
我看着视频里,经过了滤镜和配乐美化的画面,师父的手艺被切割成一个个快速闪过的特写,最后定格在一个“匠心传承”的烫金大字上。
很热闹,很光鲜。
但我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我们。
我们的世界,是在安静的作坊里,伴随着木屑和汗水,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重复。是十年如一日地练习基本功,是为了一根线条的流畅,磨秃了无数把刻刀。
这些东西,是短视频承载不了的。
“陈哥,你想想,咱们把这门手艺包装一下,做成线上课程,或者搞直播带货,肯定能火!”李浩越说越兴奋,“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守着这个小院子了,可以开个大公司,就像周海师兄那样!”
我沉默地拿起刻刀,继续雕琢屋檐下的一只燕子。
“李浩,”我轻声说,“我们是手艺人,不是网红。”
李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可能觉得我这人有点不识好歹。他挠了挠头,讪讪地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陈哥,你别往心里去。”
正在这时,师父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然后转向李浩,语气却温和了许多:“小浩,你说的那个直播,回头你整理个方案给我看看。”
“好嘞,师父!”李浩立刻又来了精神。
师父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拿起我刚雕好的那只燕子。那只燕子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翅膀张开,尾巴轻摆,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夸我一句。
但她最终只是把燕子放下,说了一句:“雕虫小技。”
然后,她对李浩说:“你跟我进来,我们谈谈方案。”
看着他们走进里屋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师父不是真的认为我雕的是“雕虫小技”。她只是……在害怕。
她害怕我们这门手艺,真的像周海说的那样,被时代淘汰了。所以她急于寻找出路,哪怕那条路,并不是她曾经最信奉的。她看到了周海的成功,看到了李浩带来的流量,她觉得那或许是一条活路。
而我,这个守着“雕虫小技”不放的徒弟,在她眼里,成了一个顽固不化的绊脚石。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动刀。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那棵老桂花树。
我想起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秋天。我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被师父领了回来。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脾气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古怪。
她手把手地教我磨刀,教我识木,教我运气。
她告诉我:“陈默,咱们做手艺的,心要静。刀随心走,心不静,刀就乱了。刻出来的东西,也就没了魂。”
她还说:“一块木头,在你手里,就是它的一辈子。你要对得起它。”
这些话,我记了二十年。
可是现在,我有些迷茫了。
是我们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如果连师父都觉得,手艺需要“包装”,需要“流量”,那我们一直以来的坚守,又算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几片桂花叶子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肩上。
我忽然觉得,我手里的这件《庭院深深》,雕刻的不仅仅是时光,更是一种挽留。我想留住的,或许是那个还没有被流量和商业裹挟的,纯粹的手艺人的心。
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留得住。
第3章 裂痕
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工作室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师父几乎不再管我的进度,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和李浩筹备“线上推广”的事情上。我经常能听到里屋传来他们讨论的声音,什么“人设打造”、“粉丝互动”、“变现渠道”,那些陌生的词汇,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钻进我耳朵里。
而我,依旧守着我的工作台,和那块金丝楠木朝夕相处。
院子的主体已经基本成型,我开始雕琢那些最细微的部分。窗棂上的冰裂纹,门环上的铜锈,甚至墙角砖缝里探出头的一抹青苔。
我的世界,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刻刀的每一次起落,都像是心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
这天,我正在用最细的尖刀处理一片瓦上的纹理,二师姐林岚突然来了。
她提着一篮水果,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和这个满是木屑的院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默,还在忙呢?”她笑着走过来,把水果放在一边,“妈让我过来看看,说你最近跟魔怔了似的。”
师父姓林,二师姐随她姓。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师父待她视如己出。
我放下刻刀,站起身:“师姐。”
林岚打量着我的作品,眼睛里流露出惊叹:“真好看。跟咱们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看,这棵桂花树,连那个被雷劈过的疤都雕出来了。”
她伸手想去触摸,又怕碰坏了,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妈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别跟她犟。”林岚叹了口气,拉着我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她也是为你好,为你,也为这门手艺。”
“为我好,就是让我去做直播,去当网红?”我忍不住反问。
“你怎么也这么想?”林岚皱起了眉,“这不是网红,这是宣传!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看看那些国外的奢侈品牌,哪个不注重宣传?咱们的手艺不比他们差,凭什么就得藏在深山里等人识?妈是想把这块招牌打出去,到时候,受益的还不是你?”
“我不需要。”我低声说,“我只想安安静生雕我的东西。”
“安安静静?”林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安安静静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快四十的人了,没房没车没存款,连个对象都没有!你打算守着这个破院子过一辈子吗?妈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她一下?”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这些话,师父从来没对我说过,但林岚今天,全都替她说了出来。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守着“破手艺”,过着“破日子”的废物。
“师姐,我没觉得我过得不好。”我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粗糙,却很有力,“我每天都能摸到木头,能闻到木香,我觉得很踏实。”
“踏实?”林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默,你醒醒吧!这种踏实,是建立在妈的庇护下的!她还能庇护你几年?等她不在了,你怎么办?靠着你这些‘踏实’,去喝西北风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我沉默了。
因为我无法反驳。
她说的是事实。二十年来,我吃住都在师父这里,除了偶尔接点私活,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我的生活,确实是完全依赖着师父。
“妈的寿宴,就是个机会。”林岚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循循善诱,“到时候,市里文联的领导,还有好几个收藏家都会来。周海已经跟妈商量好了,准备在寿宴上,宣布成立一个‘林雪芝大师工作室’,搞商业化运营。你大师兄出钱,妈出技术和名气,李浩负责宣传。你呢,就作为首席大弟子,负责技术把关。”
她描绘了一幅很美好的蓝图。
“到时候,你就不是现在这个默默无闻的陈默了。你是林大师的接班人,是工作室的首席匠人。有身份,有地位,还愁没钱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还是那个小时候会偷偷给我塞糖,会帮我打掩护的师姐吗?
“那我的这件寿礼呢?”我指了指工作台上那件《庭院深深》。
林岚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说:“这个……也很好。但是,在那种场合,可能不太合适。周海准备了一件礼物,是一座大型的紫檀木雕《盛世华章》,气派,寓意也好。你的这个,可以……回头私下里送给妈。”
我明白了。
在他们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或者说,我的位置,只是一个听话的、可以被利用的技术工人。
而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这件作品,在他们眼里,上不了台面。
那天,我和二师姐不欢而散。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件已经接近完工的《庭院深深》。月光下,金丝楠木泛着温润的光泽。院子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扇小小的窗户里,仿佛有灯光透出来。
我拿起刻刀,在院子门口,雕了一个小小的门槛。
很小,很不起眼。
但只有我知道,这个门槛,我想跨过去,却又那么难。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木头开裂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微,像是叹息。
我心里一惊,赶紧凑过去看。只见院子的一角,那面我雕得最用心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木头是有生命的。它会呼吸,会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变化而伸缩。这道裂痕,可能是因为我这几天心绪不宁,下刀的力道有了偏差,伤了木头的筋骨。也可能是因为,这块老木头,感知到了什么,用它自己的方式,在向我抗议。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裂痕。
它像一道伤疤,刻在了我的作品上,也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忽然觉得,这道裂痕,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完美的东西,总是显得不那么真实。而这点小小的瑕疵,反而让这个院子,更像是我们真实的生活。
充满了遗憾,充满了无能为力,也充满了……裂痕。
第4章 寿宴前的风波
那道裂痕,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
我尝试用各种方法去修补它。用木粉混合胶水填补,再小心翼翼地打磨,可无论我怎么做,那道痕迹都清晰可见。它就像一个嘲讽的符号,提醒着我这件作品的“不完美”。
师父来看过一次。
她戴着老花镜,对着那道裂痕研究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就走了。
那声叹息,比任何责备的话都让我难受。
我知道,在她心里,这件作品已经废了。一件有瑕疵的作品,对于追求完美的她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寿宴的前一天,周海和李浩用一辆小货车,拉来了他准备的寿礼——那座名为《盛世华章》的紫檀木雕。
东西一卸下来,就占了院子小半个地方。
那是一件非常“宏大”的作品。雕的是亭台楼阁,祥云瑞兽,场面很大,雕工也极尽繁复,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紫檀木厚重的色泽,更让它显得贵气逼人。
李浩围着木雕,用手机不停地拍照、录视频,嘴里啧啧赞叹:“大师兄,你这手笔也太大了!这件作品,往寿宴上一摆,绝对是全场焦点!”
周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他走到师父面前:“师父,您看还行吗?”
师父围着那座木雕走了两圈,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伸出手,抚摸着上面雕刻的龙纹,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有气势,有格局。周海,你有心了。”
“只要师父您喜欢就好。”周海笑得更开心了。
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工作台上那件用红布盖着的《庭院深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小师弟的礼物准备好了吗?也拿出来让师父瞧瞧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没动,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师父看了看我,对周海说:“他的那个……出了点问题,不看了。”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周海立刻“哦”了一声,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也没再追问。但他眼神里的那点幸灾乐祸,却怎么也藏不住。
李浩更是直接,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陈哥,没事。回头我帮你拍几张照片,用美图软件修一下,保证看不出裂痕。”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在他们眼里,手艺的价值,作品的灵魂,似乎都可以用“气派”、“格局”来定义,而作品的瑕疵,也可以用软件来“修复”。
他们不懂。
那道裂痕,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瑕疵了。它是我情绪的出口,是我挣扎的见证。
那天下午,周海、林岚和李浩,在里屋跟师父开了一个下午的会。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能隐约听到他们兴奋的讨论声。
“……媒体已经联系好了,明天会有好几家报社和网站的记者过来。”
“……文联的张主席会亲自到场,还会发表讲话。”
“……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张主席讲完话,就由我来宣布‘大师工作室’成立的消息,然后把合作协议当场签了,这样才有新闻点!”
“……到时候,就把《盛世华章》作为工作室成立的第一件作品,现场还可以搞个小型的拍卖预展,把气氛炒起来!”
他们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周密而完美。
而我,和我的《庭院深深》,就像这个计划里的一粒尘埃,无足轻重。
傍晚的时候,他们开完会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期待。
师父走到我面前,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陈默,”她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明天寿宴,你就……别把你的东西拿出去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她的语气不容置喙,“一件有瑕疵的作品,拿出去,丢的是我的脸。”
“那不是瑕疵。”我固执地说,“那是它的一部分。”
“你!”师父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我告诉你,这不仅仅是一场寿宴,更是我们这门手艺能不能走下去的关键一步!我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差错!”
“所以,为了您的‘关键一步’,就可以牺牲掉我一年的心血?”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什么叫牺牲?”一旁的周海插嘴道,“小师弟,你怎么说话呢?师父这是在保护你!你那件东西,就算没裂,拿出去跟我的《盛世华章》一比,也会显得小家子气。现在裂了,正好给你个台阶下。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是啊,小默。”林岚也过来劝我,“你别犯傻了。明天是个大场面,你就安安稳稳地,当好你的首席大弟子就行了。以后有的是你施展才华的机会。”
他们一唱一和,把一切都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我接受,是识大体。
我拒绝,就是不懂事,是自私。
我看着他们,再看看我身后那间我待了二十年的工作室,忽然觉得无比的荒谬。
二十年。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学到了一身他们认为“不合时宜”的本事,雕出了一件他们认为“上不了台面”的作品。
到头来,我连把它展示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好。”我点了点头,出乎他们意料的平静,“我知道了。”
看到我“服软”了,他们都松了口气。
师父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她走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陈默,别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她说完,就转身回屋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房间睡觉。
我揭开了盖在《庭院深深》上的红布,就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它。
我看着那熟悉的院子,看着那棵桂花树,看着那扇小小的窗。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道裂痕上。
我伸出手,轻轻地,用刻刀的刀尖,顺着那道裂痕,继续往下划。
裂痕,在我的刀下,一点点地延伸,扩大。
它不再是一道瑕疵。
它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从墙根下,顽强地生长出来的小树。它的根,扎在裂缝里,它的枝干,倔强地向上,仿佛要冲破这院墙的束缚。
我给这棵小树,雕上了嫩绿的叶子,雕上了含苞待放的花。
它让这件原本沉静的作品,多了一丝生机,也多了一丝……决绝。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我用一块更大的红布,重新将它盖好。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5章 满堂宾客,一场好戏
师父的寿宴,设在市里最高档的一家酒店。
宴会厅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文联的领导,收藏界的大佬,还有各大媒体的记者。
师父穿着一身定制的暗红色唐装,满面红光地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周海和林岚一左一右地陪着她,像两个最得力的护卫。李浩则举着手机,在全场游走,开着直播,不停地和屏幕前的粉丝互动。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这场盛宴的主角。
而我,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个误入的观众。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过来客套两句。
“陈默啊,好久不见,手艺又精进了不少吧?”
“听说林大师把衣钵都传给你了,以后可就看你的了。”
他们嘴上说着恭维的话,眼神里却都带着一丝探究和轻视。他们都知道,我是那个守着旧手艺,没什么出息的关门弟子。
我只是礼貌地点头,微笑,不多说一句话。
宴会进行到一半,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宣布:“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林雪芝大师的两位高徒,为我们展示他们精心准备的寿礼!”
全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追光灯,打在了舞台中央。
周海率先登场。
他意气风发,对着台下鞠了一躬,然后拿起话筒,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感言。无非是感谢师父的栽培,以及表达自己对传统手艺的敬畏和创新的决心。
然后,在激昂的音乐声中,两个工作人员抬上了那座巨大的紫檀木雕——《盛世华章》。
红布揭开的瞬间,全场响起一片惊叹声。
闪光灯亮成一片。
那件作品,在灯光下,确实显得无比华丽和震撼。它完美地迎合了所有人的期待:贵重的材料,宏大的题材,精湛的工艺。
“不愧是周总,出手就是不凡!”
“这件作品,寓意太好了,完美地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
“林大师后继有人啊!”
赞美声不绝于耳。
师父坐在主位上,脸上笑开了花。她满意地看着周海,眼神里满是骄傲。
周海享受着所有人的瞩目,他讲完了作品的创作理念,最后,他话锋一转,看向了我。
“我们都知道,我还有一位小师弟,陈默。他从小跟着师父,基本功是我们当中最扎实的。今天,他也为师父准备了一件礼物。下面,让我们用同样热烈的掌声,欢迎陈默!”
追光灯“唰”地一下,打在了我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准备看好戏的玩味。
他们都知道周海的《盛世华章》珠玉在前,想看看我这个“不合时宜”的师弟,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林岚和李浩在台下,紧张地看着我。师父的笑容也收敛了一些,她皱着眉,眼神里带着警告。
我迎着那束刺眼的灯光,一步一步,走上了舞台。
我没有像周海那样准备长篇大论的讲稿。我只是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让工作人员,把我带来的那件用红布盖着的作品,抬了上来。
它很小,和旁边那座巨大的《盛世华章》比起来,简直像个不起眼的摆件。
台下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窃笑。
周海站在我身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用我的“小”,来衬托他的“大”。用我的“寒酸”,来反衬他的“气派”。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
我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那块红布。
《庭院深深》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没有惊叹,没有掌声。
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子,灰色的墙,黑色的瓦,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一切都那么的朴实,那么的安静。
在旁边那件金碧辉煌的《盛世华章》的映衬下,它显得那么的……不起眼。
“这是什么?”终于,台下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好像是个……模型?”
“太小家子气了吧?这种东西,怎么能当寿礼?”
议论声越来越大。
一位被请来的评论家,拿起了话筒,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专业的口吻点评道:“从工艺上看,这位年轻师傅的基本功确实很扎实。你看这窗棂,这瓦片,都处理得非常细腻。但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这件作品的格局太小了。它只是一种对现实的模仿,缺乏想象力,也缺乏时代精神。说白了,匠气有余,灵气不足。”
他的话,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周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用一种悲悯的、故作成熟的口吻说:“小师弟,我知道你对咱们这个老院子有感情。但是,时代变了。我们做艺术的,眼光要向前看,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你守着这些老东西,是不会有出路的。你这套东西,只能锁在柜子里自己看了。”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也敲碎了,我最后的一丝幻想。
我抬起头,环视着台下。
我看到了那些所谓的专家、大佬脸上轻蔑的表情。
我看到了周海、林岚他们脸上“果然如此”的神情。
最后,我看到了师父。
她坐在那里,脸色铁青。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的作品,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她觉得我让她丢脸了。她觉得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二十年的师徒情分,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笑了。
我拿起话筒,对着那个说我“匠气有余”的评论家,对着那个说我“没有出路”的大师兄,对着台下所有等着看我笑话的人,也对着那个让我失望透顶的师父,平静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说得对,它确实不合时宜。”
“既然这样……”我顿了顿,看着我的《庭院深深》,看着那棵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小树,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就烧了吧。”
第6章 一把火,两颗心
“那就烧了吧。”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整个宴会厅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以为我疯了。
“陈默!你胡说什么!”师父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周海也愣住了,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错愕和恼怒:“小师弟,你别在这儿耍脾气!快给师父和各位来宾道歉!”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作品。
那座小小的院子,在聚光灯下,仿佛有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棵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小树,显得那么倔强,那么有生命力。
烧了它?
我怎么舍得。
这不仅仅是一块木头,它是我二十年的青春,是我所有的爱与痛,是我无声的呐喊。
但我知道,只有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才能敲醒这些麻木的人,才能让他们真正地“看”到它。
“我说,烧了它。”我拿起话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一件没有灵魂、不合时宜的东西,留着它做什么?不如点一把火,还能给大家助助兴,暖和暖和。”
我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嘲。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疯了,这人真是疯了!”
“这是对艺术的亵渎!”
“林大师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简直是欺师灭祖!”
记者们的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我狂闪,他们嗅到了大新闻的味道。
师父气得浑身发抖,林岚赶紧扶住她。周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觉得我彻底搅乱了他的完美计划。
他冲上前来,想夺我手里的话筒:“陈默,你给我下去!”
我侧身躲开了。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从台下响起。
“等一下。”
说话的,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人。他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从宴会开始就一直很安静,很多人甚至没注意到他。
但我认识他。
他是顾老,国内木雕界的泰山北斗,也是我师父的师叔。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师公。
他已经很多年不问世事了,今天能来,是给了师父天大的面子。
顾老拄着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上了舞台。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了我的《庭院深深》面前。
他没有戴眼镜,就那么凑得很近,仔细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离作品几毫米的地方,缓缓地划过,仿佛在用皮肤感受着木头的呼吸。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老人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顾老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他看那屋檐,看那窗格,看那棵桂花树,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道“裂痕”,那棵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小树上。
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棵小树的叶子。
然后,他直起身,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问了一句:“孩子,为什么这里,要有一道裂痕?”
我的心,猛地一颤。
所有人都把那道裂痕当成是瑕疵,是败笔。只有他,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我沙哑地回答:“因为……墙总会裂的,心也一样。但是,有裂痕的地方,才会有光照进来,才会有新的生命,破土而出。”
顾老听完,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看向脸色惨白的师父。
“雪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心,“你糊涂啊!”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
“师叔,我……”
“你教了他二十年的手艺,却没教他怎么做一个人。不,你教了,你只是忘了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的人!”顾老的声音严厉起来,“你看看这件东西!这哪里是什么模型?这分明是一颗心!一颗被你困了二十年,快要窒息,却还在拼命挣扎,想要破土而出的心啊!”
他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舞台的地板。
“你们都说它匠气重,没灵气。我告诉你们,这满堂的华丽,都比不上这一道裂痕有灵气!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艺术不是炫技,不是攀比,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东西!”
顾老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刚才还在嘲笑我的人,都低下了头。
周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师父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老不再理会他们,他转回头,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孩子,这件作品,叫什么名字?”
“《庭院深深》。”我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顾老喃喃地念着,点了点头,“好名字。但是,孩子,院子再深,总归是要走出来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件东西,别烧了。卖给我吧,我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真正从这院子里走出来了,再来从我这里,把它取回去。”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压抑,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对着顾老,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7章 门里门外,两处人生
寿宴,最终不欢而散。
顾老的一番话,像一阵狂风,吹散了所有的虚伪和浮华。
记者们虽然没拍到“火烧木雕”的劲爆场面,但“泰斗痛斥后辈,揭示艺术真谛”的新闻,显然更有深度。
周海的“大师工作室”计划,自然也泡了汤。他那件《盛世华章》,虽然依旧华丽,但在《庭院深深》那道裂痕的映衬下,显得那么空洞和苍白。他灰溜溜地带着他的作品,提前离了场。
我扶着顾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宴会厅。
顾老没有让我送他回家,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对我说:“孩子,去吧,去跟你师父,好好谈谈。”
我点了点头。
当我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老院子时,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
师父一个人,坐在那棵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背影显得那么孤单和苍老。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和一股挥之不去的尴尬。
很久很久,师父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恨我?”
我摇了摇头。
“不恨。”我说的是实话,“只是觉得累。”
“累?”
“是。”我看着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她眼角的皱纹那么清晰,“师父,您教我手艺,养我成人,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但是,您给我的,不只是手艺,还有一个笼子。”
“笼子?”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用二十年的心血,给你打造了一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避风港,你却说它是个笼子?”
“是。”我平静地回答,“您怕我被外面的世界伤害,所以把我保护得很好。您教我最传统的手艺,却不许我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您希望我继承您的衣钵,却又觉得我守旧,跟不上时代。您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又打压我任何想要改变的尝试。师父,您不觉得,您很矛盾吗?”
师父沉默了。
月光拉长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靠得很近,却又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只是……怕。”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脆弱,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我怕我们这门手艺,到我这儿,就真的断了。周海他有商业头脑,林岚会为人处世,他们都能走出去。只有你,性子跟我一样,又臭又硬,除了这门手艺,你什么都不会。我怕我走了以后,你没法活。”
“所以,您就想把我变成一个完全听您话的工具?”我问。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师父,您错了。”我看着工作室里,那个我待了二十年的工作台,“手艺,是用来谋生的,但不是活着的全部意义。人活着,得有自己的魂。您给了我一身的骨头,却想抽走我的魂。”
我站起身,走到工作室门口。
“今天,在台上,我说要烧了它。其实,我想烧掉的,不是那件作品,而是那个被困在院子里的自己。是那个只会听话,不敢反抗,活在您的影子里的陈默。”
我转过身,看着她。
“师父,谢谢您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从明天起,我想……搬出去。”
师父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你要走?”
“是。”我点了点头,“顾师公说得对,院子再深,总归是要走出来的。我想出去看看,看看没有您,我到底能不能活。”
说完,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若有若无的哭声。
我知道,那是我师父。那个在我面前,强硬了一辈子的“皇后”,终于,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卸下了她所有的伪装。
门里,是我的过去。
门外,是我未知的未来。
那一晚的月亮,真圆。
第8章 裂痕之上,春暖花开
我搬出了师父的院子。
在城郊租了一个小小的铺面,前面是店,后面是住的地方。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都投了进去,开了个属于自己的木雕工作室。
名字很简单,就叫“陈默木艺”。
刚开始的日子,很难。
没有人知道我,也没有生意。我每天就是雕一些小东西,摆件、梳子、发簪,挂在网店上卖。价格不高,买的人也不多,勉强能糊口。
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听着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我也会迷茫,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离开师父的庇护,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现实。
但我没有想过要回去。
我知道,那条路,我已经不能再走了。
二师姐林岚来看过我一次。
她给我带了很多生活用品,絮絮叨叨地帮我收拾屋子,嘴里不停地埋怨我。
“你说你,好好的首席大弟子不当,非要跑来受这个罪。”
“妈都气病了,你也不说回去看看。”
“你以为你这样就是有骨气了?我告诉你,这叫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反驳。
等她骂累了,我给她倒了杯水,问她:“师父……她还好吗?”
林岚叹了口气:“不好。寿宴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周海的那个工作室计划,也黄了。她把周海和李浩都赶走了,说以后再也不想见他们。”
我心里一紧。
“她……病了?”
“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年纪大了,需要静养。”林岚看着我,“陈默,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是,妈她……她其实是最疼你的。她只是,用错了方式。”
我沉默了。
我何尝不知道呢。
如果不是真的疼我,她不会把那块最珍贵的金丝楠木给我。如果不是真的看重我,她不会对我那么严苛。
爱之深,责之切。只是她的爱,太沉重,太霸道,压得我喘不过气。
林岚走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我打开手机,翻出李浩以前帮师父拍的那些短视频。视频里,师父专注地雕刻着,她的手很稳,眼神很亮。那是我最熟悉的样子。
我忽然很想她。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顾老的秘书。他说,有一位国外的建筑设计师,看到了顾老收藏的《庭院深深》,非常喜欢,想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传统手工艺展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件被所有人认为是“失败品”的东西,居然,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
展览在三个月后。
我开始为展览做准备。我没有选择雕刻那些宏大的题材,我依旧雕刻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雕刻了街角的那个馄饨摊,热气腾腾。
我雕刻了公园里下棋的老人,神情专注。
我雕刻了放学路上,拉着手的小学生,笑容灿烂。
我的作品里,没有技巧的炫耀,没有昂贵的材料,有的,只是我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观察和感受。
我把这些作品的照片,发给了顾老。
顾老很快回了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心自由了,刀也就自由了。”
出国那天,我去机场的路上,让司机绕道,经过了师父的那个老院子。
我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远远地看着。
院门紧闭着。那棵桂花树,叶子已经落尽了,显得有些萧瑟。
我不知道师父在不在里面。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了一句:“师父,我走了。等我回来。”
展览非常成功。
我的那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作品,在众多华丽的展品中,显得格外不同。它们朴素,真实,却直抵人心。很多外国友人,围着我的展台,久久不愿离去。
他们说,他们从我的木雕里,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中国。
展览结束后,我接到了好几个合作邀请,还有一个著名的艺术学院,想聘请我去做客座讲师。
我的人生,仿佛在一夜之间,豁然开朗。
回国那天,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去了那个老院子。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手,敲了敲那扇熟悉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师父。
她瘦了,也老了,头发全白了。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我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侧过身,让我进去。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那棵桂花树,已经抽出了新芽。
我的那个工作台,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一尘不染。
师父给我泡了一杯茶,是我最喜欢喝的龙井。
“在外面……还习惯吗?”她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师父,给您带的礼物。”
她接过去,打开。
里面,是一件小小的木雕。
雕的是一双手。一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那双手里,握着一把刻刀。
是她的手。
师父看着那件木雕,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木雕上。
“傻孩子……”她哽咽着说,“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是想告诉您。”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的手艺,是您教的。这个根,我永远不会忘。但是,从今往后,我想用您教我的手艺,去雕刻我自己的东西。”
师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最后,她站起身,走进里屋,拿出来一个盒子。
“这个,你拿去。”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顾老收藏的那件《庭院深深》。
“顾师叔说,你已经从院子里走出去了。这件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看着那件作品,看着那道裂痕,那棵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小树。
我忽然明白了。
有些裂痕,永远无法修复。但它也提醒着我们,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那天,我在院子里,陪师父坐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大师兄的生意,聊二师姐的孩子。我们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子。
夕阳西下,给整个院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要走了。
师父送我到门口。
“陈默,”她忽然叫住我。
“嗯?”
“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笑了。
“好。”
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门里门外,都是春天。
来源:尘世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