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早在2008年,南方日报出版社《真相再报告,与18名中国知名记者的对话》一书中,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一)
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忏悔”?
最早在2008年,南方日报出版社《真相再报告,与18名中国知名记者的对话》一书中,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的书名中有“忏悔”?你觉得你做这么多年记者有需要忏悔的地方吗?
我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从历史的角度看,一些报道,或是采访方式,可能客观上对相关人造成了过度伤害,扩大了批评面。或有些事,有些方式,在今天看来是对的,也应该这样做,但这不能保证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还会这样看问题。
岁月沧桑,鲁迅抽烟图,就能引发投诉与争议,这世界还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距我回答以上问题,时间过去17年,坚守的基本原则依然,但可能会有新的感受并变化和补充。
《真相再报告》中,还引述了我这样一段话:
达到采访目的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始终坚持这样的原则:我们可以为此失去生命,但决不可失去人格和所代表的媒体的尊严。
今天回想,我可能不会再使用“失去生命”类词组,这有些过于高大上,也不一定符合实际,但“但决不可失去人格和所代表的媒体的尊严”的底线,在这一点上,绝不会突破。
接之前所述,我是怎样以一只茶杯开道,闯过三道岗,进入第一天的审判大厅?错综复杂的环境中,我有没有坚守住底线?
(二)
2001年4月14日,张君、李泽军特大系列抢劫杀人案,分别在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和湖南省常德市中级人民法院同时公开审理,到21日宣判,前后历时一周时间。
4月14日的第一天开庭,当然是最重要的,央视直播由白岩松主持,且当时有消息称,张君扬言还要越狱,因此安全防范尤为严密。
这一暴力性集团犯罪案件,官方的定性是“张君、李泽军特大系列抢劫杀人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暴力性集团犯罪案件。”当然受到各方广泛关注。
全国几乎特别是晚报、都市类报纸,基本尽遣有生力量前往重庆作跟踪报道。
我和《大河报》的记者庄向阳、《南方周末》的江华等相约,提前将近一个礼拜赶到重庆,住同一个宾馆。
此前几天,包括对张君的模拟审判,我们多是互通信息,一起采访,但正式开庭后,那就得、也只能各自为战了。
《记者生活》杂志曾这样描述当时情景:“众多记者因进不了现场,只能在门外采访旁听者和律师,还有更多的记者只能攀上法院门口外的大树拍摄。”
不仅如此,还有记者赶往关押张君的看守所,拍摄车队驶往法庭的照片。
众记者不能进入法庭,还有个原因,审判庭只能容纳200多人,且为了给庞大的受审判者留出空间,前面几排座椅,还被临时拆除。
这么小的法庭,还得满足受害群众家属,法律学家,大学教授,政法单位以及相关机关的人员,因此进不了法庭,大家都能理解。
常德方面,为了张君审判案,新修了多媒体示证审判庭,当时重庆直辖不久,更主要是作为山城的特殊地理,也不可能有很快的选址,张君审判仍沿用老审判庭。
凡此种种,记者们,特别是外地记者要想进入法庭,实比蜀道还难。
更且,重庆绝非小县城,一般城市。
那是中国土地最广,人口最多的直辖特大都市,也曾是战时的首都。
重庆人,那多是见过世面,见过大世面的,即便小李飞刀、西门吹雪,在这片神奇之地又如何敢造次?
(三)
“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最大程度的直抵核心现场,当然是每个记者的追求并职业所需。
但重庆张君审判,我们无能为力,也是客观实际,但依然或者大约可能应该去努力。
开始却也并无更多非分之想,能走多远是多远吧。
4月14日早上,吃过早饭,我把基本剑不离手的透明玻璃茶杯,泡上红彤彤的枸杞,就往渝中区法院而去。
张君案审判,由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负责。
到了法院门口一看,大门外到处都是围观的群众,当然应该还有记者。
那么,我的第一道岗是怎样过的?
形象表示吧,法院大门沿着通常大院的伸拉门,横向人挨着人,密集地站有一排守卫,然后,两边人行道,又形成一个喇叭形,或大写的八,又或∩形的人墙,相互拱卫之势。
法院大门示意图如下,这是我凭记忆,请同事用电脑制作的:
我当时抱着一个茶杯,就从你看到的示意图的右侧人行道那个斜着站有一排人的极小空档,径自穿了过去。
他们没有发问的机会,还在八字斜线上的人墙尚在犹豫中,我已经来到直线的这排人前,我的眼光没有看他们,抱着那个茶杯,就进了法院大门——我给了他们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斜线上的人在想,如果我是一个有问题或者说与法院无关的人,不会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是如此严密的情形中,往法院闯的,斜线和直线上的人可能都在互相想:我已经过对方各自的查验?
我进了法院大门,并没有理会他们是否在看我、审视我,且并没有往左侧的第二道岗方向走,而是往右去了法院的食堂。
又给了他们一个模糊的错觉:哦,这人不是冲着审判来的,大约是法院的工作人员吧。
我进了食堂,已开始在做卫生,我找到一只水瓶,为我的茶杯续上了水。然后从容回到大院,这时陆续还有旁听者开始入场,有些人在大院抽烟聊天。
我观察着形势,发现大楼台阶下站有一排人,我判断,这一定是在等什么领导来。
果然,有辆轿车驶进大院,台阶边的人迎上,稍事寒暄就带着领导们,由台阶往大楼方向去。
我跟了上去和他们一起走。也许,车上人的人以为我是大院等他们的,等他们的又以为我是车上的。但反正,我什么也没有说,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因为重庆山城的地形,进入大楼有个幽深的长廊,记忆好像还上了一层,我就这样跟在后面。
长廊尽头有道门,那里可能就应该通向审判厅吧,难道就这样进来了?我心里在想。
然而眼见就能进入审判厅,却出了意外,那道门外有武警站岗,我走在最后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分析,应该是张君等已被带入法院,可能就暂时押在这里,即便是领导,这时也不方便从这里进出。
一行人又原路退回到大院,从示意图左侧那个圆形门进了去。
但我没有继续再跟,见好就撤吧,再跟下去,若有人和我说个话,就可能会漏出破绽。
返回大院,我点了只烟,想,只要能安全留在大院,就是采访律师和旁听者,我也比门外大树上的同仁弟兄们要早一步吧。
(四)
因为距开庭还有些时间,大院还是有不少人,互相寒暄着聊天。
这时我发现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宋小江。
他是重庆,至少是当时的重庆的名人,法院为张君指定的律师。
张君知道自己的罪行,他本人没有请律师,而且,开庭最后一刻,他还是拒绝了法庭给他委派的律师宋小江。
但是按法律规定,无论他是否拒绝,指定律师也必须到庭。
法院的人都认识宋小江,我也走过去和他谈着案情,然后掏出采访本,请他给留个电话,他接过我的笔和本子,我接过他的手提公文包,他正写时,预告开庭的铃声响了。
我说往里走吧,第二道岗多是本院工作人员,宋小江和大家打着招呼,并出示旁听证,然后往里进。
我有没有旁听证,宋小江不会管,何况,如果没有旁听证,又怎么能够进入法院的大门呢?
那些和宋小江打招呼的,或许也是这么想,何况我是跟着宋小江,何况,我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拎着公文包,明显感觉就是腾不出手掏旁听证吧。
他们可能在犹豫,要不我也出示旁听证,但我没有犹豫,紧随着宋小江穿过了第二道岗。
公文包这时也该还给他了,我也没有继续跟着他直接进入第三道,也就是审判大厅。
审判大厅外,放有一只过去常见那种开水保温桶,那时不像今天,到处都是矿泉水和纯净水。
那只保温桶距审判大厅的门有四五米,我把茶杯放在保温桶上,就去了后面的菜园打电话。
审判大厅,距我只有几步之遥了。
这一道岗,我又该如何穿越?
(五)
我在示意图左上角审判厅外的那片花圃,又像菜园的空地上打着电话,这时预告即将开庭的正式铃声响起,最后一拨旁听者也正陆续进入审判厅。
不能再“打电话”了。
我从最左上角的菜园快步奔向第三道岗,正要被盘问,我忽然“想起”来,茶杯“忘记了”。
我又返回到保温桶处,拿过茶杯,值岗的人还愣着犹豫中,我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穿越第三道岗,直接进了大厅——也许他们在想,我是已经进到大厅后,又出来取茶杯的吧。
我就这样,一个茶杯闯过了三道岗。
但是,还有个问题,审判大厅本身只有200多个座位,而且又有直播,且这又不是剧场,肯定是不允许有站客的,即使能进来,没有座位,最终也是会被发现,给清除出场的。
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我进了审判大厅,直接往最后排走,我相信,有个座位早就提前“预留安排”给了我。
正式审判张君前,重庆第一法院进行过一次模拟审判,就像演出有彩排。
我参加这次模拟时发现,最后一排靠中间走廊有个座位,被央视机位的支架占了三分之二,甚至是几乎全部占用,正常情况是不能坐人的。
审判厅还拆除了前面几排,那么总共多少个可用座位,每个座位应该怎么分配,那都是精打细算了的。
被占用的这个位置,本来已经坐不了人,法庭是了然于胸的,并且,如果能坐人,也应该留给央视的这个操盘手。但做直播的一般情况也是不会坐的。
我来到后排,就在这个位置勉强坐了下去。
操作这架机位的记者,看了看我什么也没问,也许他还在不好意思:他的三角支架的一端,把“我”的座位占用的实在太多了,真是有些委屈了我。
但我一点也没觉得“委屈”,与赴汤蹈火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呵呵。
(六)
还有一点必须补充的是,张君案审判历时多日,后面几天的审判,也并不是张君都要出庭,因此有些旁听证分配给了沙坪坝一些大学政法系的教授。
在这期间,是有些媒体通过他们得到过旁听证的——那时的技术条件,是不核验身份证,也不是实名制。
就是说无论谁,只要有张旁听证,就能畅通无阻。
重庆人豪爽是闻名的。当时,重庆晨报摄影部主任鞠芝勤,陪我熟悉地形,另一家报纸副总编辑曹静,就通过沙坪坝一个大学的教授,为我通融过后面几天的一张旁听证。
这位教授是无偿送给我的,但也有媒体是花了代价的,且很多是“代价”不菲。
这个情况,在此后不久造成309人罹难的洛阳大火审判案中,全国众多记者因为没有旁听证进不了审判庭时也准备花“代价”,我和《南方周末》的李玉霄,就是引用了重庆的这个案例,争取到了更多的旁听证,洛阳方面也因此避免了一轮舆情。
这是又一个单元的故事。
回想重庆张君案采访,我本人是这么做的,这样走来,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自认为更无任何违规之嫌。
但是,既然鲁迅在他去逝将近一个世纪后,先生着烟的招牌形象,就遭遇了是非,我的“忏悔”,会不会应该更深刻?
沧海辽阔,而我的船只渺小;书信很慢,车马遥远,你旅途的梦中,有没有一条河?
自由的风从不需要方向。
我们都曾年轻过,因为梦想,跨越山海。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没有哪样一种跋涉不留屐痕,也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
人生就是旷野,仗剑走天涯,看世界的繁华,我们也许会走在错误的时间点上。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生活方式是完全正确的,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某个时段,一定曾在执着地坚守后又失却过理想、激情与信念。
奔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抑或路的尽头是什么从来并不重要。
这是非凡与多彩的时代,世界那么大,足以装下马斯克,装下刀郎,装下秋意失落的晚风,还有你我不舍的梦想。
生生不息的希望,会穿越时光。
天将晓,若你点开微信,武汉雷雨声中无意看到本篇这段文字,那将是我至深的幸运……
(全文完)
张欧亚 2025:09:11
审判大厅外的那个保温桶没有这么先进,是过去常见的那种,只是和本图有些类似
本文转自公众号 | 欧亚地理札志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