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捏着手里的软尺,指尖冰凉。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目光落在协议书上“陈峰”那两个字上,他的签名,一笔一划,像用刻刀划出来的,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跟我记忆里那个在木头上雕刻花鸟的少年,判若两人。
陈峰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我的缝纫机上时,发出很轻的一声“嗒”。
那声音,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们十年婚姻那潭死水里。
我捏着手里的软尺,指尖冰凉。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目光落在协议书上“陈峰”那两个字上,他的签名,一笔一划,像用刻刀划出来的,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跟我记忆里那个在木头上雕刻花鸟的少年,判若两人。
十年了。我和他,就像这间被隔开的铺子,他在前院做他的木工,我在后院做我的裁缝。一堵墙,隔开了刨花的飞扬和布料的沉静,也隔开了我们。我们成了这镇上最默契的邻居,共用一个屋檐,分食一锅米饭,却把彼此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不吵架,因为连说话都嫌多余。我们不冷战,因为心里那盆火,早就熄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我缝纫机里的底线,匀速地、沉默地、一圈圈消耗着,直到线轴空了,才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剩下。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耗到老,耗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谁也懒得再折腾了,就把这辈子凑合完。
可我没想到,他先不想凑合了。
也好。线断了,总要换一卷新的。
第1章 一块朽木
事情的起因,是一块木头。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我后院的裁缝铺,给一匹匹布料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我正低头给一件旗袍锁边,针尖在锦缎上跳跃,悄无声息。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我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着。是陈峰的声音,不高,但很硬,像他手里那把用了多年的刨子,推出去,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刘老板,这料子不行,里面都糠了,做不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点急切和讨好:“陈师傅,您再给看看?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乡下老宅子里拆下来的,正经的百年金丝楠木啊!您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木匠,您要说不行,那就真没人行了。”
我放下旗袍,站起身,走到连接前后院的月亮门那儿。
前院的木工房里,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樟木混合的香气。陈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对着我,身形高大,肩膀宽阔,像一棵扎了根的树。
他面前站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是镇上开茶楼的刘老板。刘老板脚边,放着一块半人高的木料,颜色深沉,表面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看着确实有些年头了。
陈峰没回头,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木料上轻轻敲了敲,声音沉闷,不清脆。
“听见没?这声音是虚的。”他拿起一把凿子,在木头不起眼的一角,轻轻一撬。
一小块木皮应声脱落,露出的内里,果然是灰败的,像被虫蛀空的甘蔗,一捏就碎。
刘老板的脸一下子垮了,“这……这可怎么办?我大老远拉回来,就想请您给打一套茶桌椅,摆在店里当镇店之宝的。”
陈峰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朽木不可雕。你这块料,外面看着是那么回事,里子早就坏了。我要是接了你的活,用不了两年,你的镇店之宝就得散架。我陈峰,不砸自己的招牌。”
他的话,掷地有声。
我靠在门框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就是我认识的陈峰。固执,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对自己手里的活,有一种近乎信仰的敬畏。他常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糊弄它,它早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难堪。
刘老板一脸失望,还想再争取一下:“那……那能不能想想办法?用胶水,或者别的什么,把它加固一下?”
“木头跟人一样,坏了心,就没救了。”陈峰把凿子放回工具架上,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利落,“您还是拉回去吧。”
刘老板唉声叹气地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陈峰拉动刨子的“唰唰”声,规律,又寂寞。
我走过去,蹲下身,捡起那块被撬下来的碎木,用指尖捻了捻,果然化成了粉末。
“可惜了。”我轻声说。
陈峰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睛也没看我,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外面看着那么好的一块料子。”我又说。
他终于停了下来,拿起砂纸,打磨着手上一块已经成型的椅子扶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常年和木头打交道,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摸起来却意外地光滑。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淡淡地吐出八个字,像是在说那块木头,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我没再接话。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超过三句以上的对话了。说多了,不是沉默,就是分歧。
晚饭的时候,女儿暖暖放学回来了。她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连接,也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爸,妈,今天老师夸我画画有进步了!”暖暖举着她的画,上面是一栋房子,房子前,一个男人在刨木头,一个女人在踩缝纫机,中间站着一个小女孩,三个人手拉着手,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一阵发酸。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这么美好。
陈峰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他放下碗筷,接过画,仔細看了看,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暖暖的头。
“画得好。就是……爸爸的胳膊,可以画得再粗一点,这样才有力气。”
“妈妈的腰呢?是不是太细了?”暖暖歪着头问。
我笑了笑,“妈妈天天坐着,腰都快没形了。”
那顿饭,因为暖暖的画,气氛难得地缓和。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有些东西,就像刘老板那块金丝楠木,从里面开始朽坏,表面再怎么维持,也撑不了多久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陈峰平稳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们分房睡已经快两年了。他说他打鼾,怕吵着我。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躺在一张床上,还能心安理得的理由。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那时候,铺子还没隔开。他的木工房和我的裁缝铺就在一间大屋里。他刨木头的时候,木屑会飞到我的布料上。我踩缝纫机的时候,嗒嗒的声音会盖过他拉锯子的声音。
我们不嫌吵,也不嫌乱。
他会用边角料给我雕一支木簪子,我会用剩下的零碎布头给他做个烟草袋。他干活累了,会走到我身后,看我穿针引线。我眼睛乏了,会凑到他身边,闻那好闻的木头香。
那时候,我们以为,两个人,两门手艺,一辈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当他开始觉得,他的手艺,应该换来更多的钱,而我觉得,我的手艺,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分歧,就像一根小小的木刺,扎进了肉里,一开始不觉得疼,时间久了,才发现,它已经在里面溃烂流脓,深入骨髓。
第2章 针尖与刨花
日子像钟摆,左边是他的木工房,右边是我的裁缝铺,我在中间,被这规律的沉默,来回拉扯。
第二天,陈峰接了个大活。
是城里一个新开的楼盘,请他给样板间做全套的中式家具。对方给的价钱很可观,但工期很紧。
陈峰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他请了两个小工,前院整天响着电锯和打磨机的轰鸣声,震得我后院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我依旧守着我的小铺子。我的客人,大多是镇上的街坊邻居,做的也都是些缝缝补补,或者量身定做一两件衣服的零散活计。赚得不多,但安稳。
我喜欢这种安稳。
我喜欢听剪刀划过布料时“咔嚓”的清脆,喜欢看不同颜色的线在指尖缠绕,喜欢一件平平无奇的布料,在我手里,慢慢有了筋骨,有了魂。
陈峰不懂。
他现在觉得,我这是不思进取,是小富即安。
那天中午,他满身木屑地从前院走进来,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烦躁。他没吃饭,直接拉开冰箱,灌了半瓶冰水。
“那批花梨木,价格又涨了。”他把瓶子重重地墩在桌上,水洒出来一些。
我正给暖暖夹菜,闻言,动作顿了顿,“那怎么办?跟客户说了吗?”
“怎么说?合同都签了,按合同价,这批活做下来,我们得亏本。”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
我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不是没有一丝触动。
“要不……就算了?亏本的买卖,不能做。”我试探着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算了?说得轻巧!”他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我为了拿下这个单子,请人吃了多少顿饭,说了多少好话吗?林岚,这不是你那几块钱的缝补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扎得我心口一抽。
我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指节泛白。
“我只是觉得,做生意,跟做手艺一样,不能让自己吃亏,更不能让心里憋屈。”
“憋屈?现在是谈憋屈的时候吗?”他冷笑一声,“等暖暖要上辅导班,要买钢琴的时候,你跟她说,妈妈心里不能憋屈,所以我们没钱?等我们老了,病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你跟医生说,我们这辈子对得起手艺,所以医药费能不能免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得我哑口无言。
暖暖被他吓到了,小脸煞白,拿着筷子,不敢动弹。
我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咽下去,对暖暖挤出一个笑脸:“暖暖乖,先吃饭,吃完了去看会儿动画片。”
我把女儿哄进了房间,关上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
气氛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
“陈峰,”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你压力大,你想给暖暖和这个家更好的生活。但是,我们不能为了钱,连自己的原则都不要了。”
“原则?原则值几个钱?”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兽,“我告诉你什么叫原则。原则就是,我陈峰做的家具,用料必须是顶好的,做工必须是精细的。可现在呢?顶好的料子,我用不起!我只能在做工上找补。可人家客户认吗?人家只认材料!他们拿着放大镜看你的木纹,谁管你卯榫接得多漂亮!”
他的话里,充满了无力和愤怒。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我认识的那个陈峰,会为了找一块合适的木头,在山里转上好几天。他会因为一个卯榫的角度差了半分,就把整块料子废掉重来。他曾经对我说,手艺人的根,就扎在这些别人看不见的细节里。根要是烂了,长得再枝繁叶茂,也是虚的。
可现在,他亲口告诉我,他要放弃这些了。
“所以,你想怎么办?”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想……换一批料子。”他艰难地开口,“用次一点的,表面处理得好一些,外行人看不出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陈峰,你忘了你对刘老板说的话了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说,木头跟人一样,坏了心,就没救了。”
他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了,猛地别过脸去,避开我的视线。
“此一时,彼一时。”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没什么不一样!”我终于控制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糊弄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你砸的不是一块木料,是你‘陈峰’这两个字!”
“够了!”他低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不这么做,这个家怎么办?靠你那一个月几百块的缝补钱吗?”
那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原来,在我坚守着我的“原则”时,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笑话。我引以为傲的手艺,在他看来,一文不值。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堵墙。
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他站在那头,我觉得他利欲熏心。他站在这头,觉得我天真迂腐。
谁也过不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场争吵,最终以我的沉默告终。
我没有力气再争了。针尖,怎么可能说服刨花呢?一个追求的是细密妥帖,一个追求的是大刀阔斧。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一路人。
从那天起,他不再跟我商量生意上的事。
他早出晚归,有时候干脆就睡在了前院的休息室里。
我看着他拉回来一批又一批的木料,颜色和纹理,都和我之前见过的那些相去甚远。我知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条“捷径”。
我的心,也跟着那些木料一起,被电锯刺耳地切割着,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第3章 捷径
陈峰的“捷径”,走得似乎很顺畅。
第一批样板间的家具交货后,对方很满意,很快就签了后面所有精装房的合同。
一笔巨款打了过来,陈峰拿回存折的那天,脸上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亢奋。他把存折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看见没?这就是捷径的好处。”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我正在熨烫一件刚做好的衬衫,蒸汽“呲”地一声冒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没看那本存折,只是淡淡地说:“钱是好东西,但得来得心安才行。”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岚,你非要这么说话吗?”他有些恼怒,“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不是为了让你在这说风凉话的!”
“我没有说风凉话。”我放下熨斗,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在提醒你,你是个木匠。木匠的根,在手上,在心里,不在存折上。”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抓起存折,摔门而去。
门被摔得震天响,挂在墙上的挂历都被震得晃了晃。
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我坚持的到底对不对。或许,在这个时代,踏踏实实做手艺,真的已经过时了。或许,陈峰才是对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是,每当我拿起针线,触摸到那些柔软或挺括的布料时,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能糊弄。
一件衣服,穿在人身上,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你用什么样的心思做的,它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气质。是贴合的,是舒适的,还是别扭的,穿着的人,心里最清楚。
我相信,木头也是一样。
一套家具,摆在家里,日日夜夜地陪伴着主人。你用的是实心料还是拼接料,是卯榫结构还是钉子加胶水,时间久了,它自己会说话。
陈峰的生意越来越好。
他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了下来,打通了,前院的木工房扩大了一倍。机器的轰鸣声更大了,有时候暖暖写作业,都得关紧门窗。
他买了车,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轿车。
他给我和暖暖买了很多新衣服,都是城里大商场里的牌子货。暖暖很高兴,穿上新裙子,像个小公主。
我把那些衣服收进了衣柜,一次也没穿过。
我还是习惯穿自己做的棉布衣服,舒服,自在。
他开始有了应酬,常常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回来后也不说话,倒在沙发上就睡,第二天一早,又不见了人影。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我才三十出头,可我的心,已经像个老太太了,古板,固执,跟不上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
镇上的人都羡慕我。
他们说,林岚,你真有福气,嫁了个这么能干的男人。
他们说,陈峰现在可是大老板了,你就在家享清福吧。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福气?清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宁愿他还是那个守着一间小木工房,为了一块好木料能高兴好几天的穷木匠。至少,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而不是像现在,眼睛里只有算计和疲惫。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的,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给倒下来。
我的裁缝铺里,没什么客人。我正准备提前关门,一个穿着高档西装的男人,撑着一把大黑伞,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像是他的下属。
“请问,这里是陈峰师傅的家吗?”男人收起伞,伞尖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点点头,“我是他爱人,您是?”
“我姓赵,是‘江畔名邸’那个项目的负责人。”男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态度很客气,“我们找陈师傅,有点急事。”
“江畔名邸”,就是陈峰一直在供货的那个楼盘。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他在前院,我带您过去。”我放下手里的活,领着他们穿过月亮门。
陈峰和工人们正在赶工,木工房里一片狼藉。看到赵总突然出现,陈峰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迎了上来。
“赵总?您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他一边说,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
赵总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跟陈峰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师傅,出事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摔在工作台上。
“你自己看!这是我们刚刚交付的一期,才一个多星期!衣柜的门板受潮变形,关不上了。餐桌的贴皮起泡,还有床头柜,连接处直接断了!”
照片上,那些曾经在展厅里看着光鲜亮丽的家具,此刻都显出了狼狈的原形。
陈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拿起一张照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这怎么会……”他喃喃自语。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赵总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陈师傅,我们当初找你,是看中你的手艺和口碑!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用的是缅甸花梨木,你现在给我解释解释,这些东西,是花梨木吗?”
陈峰的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木料,他比谁都清楚。为了节省成本,他用的是价格便宜得多的非洲花梨,甚至还混杂了一些别的杂木。他以为,经过他高超的表面处理工艺,可以瞒天过海。
他太自信了。
他忘了,木头是有“脾气”的。不同的木头,密度、含水率、稳定性都不同。尤其是在南方这种潮湿的天气里,以次充好,就像在沙滩上盖房子,看着再漂亮,一场大雨,就全完了。
“赵总,您听我解释……”陈峰的声音嘶哑。
“我不想听你解释!”赵总一挥手,打断了他,“按照合同,所有不合格产品,你必须全部召回,并且赔偿我们三倍的违约金!陈师傅,咱们法庭上见吧!”
说完,赵总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的木工房里,只剩下机器空转的嗡嗡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陈峰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木料堆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而剧烈地颤抖着。
工人们面面相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不知所措。
我走过去,在陈峰身边站定。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安慰他。
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这场大雨,早该来了。它只是在等着,把所有虚假的繁荣,都冲刷干净,露出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内核。
第4章 无声的墙
赵总走后,木工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工人们看情况不对,陆陆续续找借口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陈峰,还有满屋子“不会说话”的木头。
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响,像一曲绝望的鼓点。
陈峰就那么坐在木料堆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我默默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把它们一件件挂回墙上。凿子,刨子,锯子……这些曾经是他荣耀的武器,此刻却像是无声的嘲讽。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一片空洞,布满了血丝。
“完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全完了。”
我把最后一把角尺挂好,转过身,看着他。
“还没完。”我说,“只要人还在,手艺还在,就没完。”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手艺?我的手艺,就是个笑话!我亲手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林岚,我把它砸了……”
他说着,忽然用拳头狠狠地捶向自己的脑袋。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陈峰!你干什么!”
他的力气很大,手腕像铁钳一样。我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再伤害自己。
他终于不再挣扎,却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的眼泪,滚烫,浸湿了我的衣衫,也灼痛了我的心。
这些年,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太高,太厚了。我只看到了他的固执和改变,却没看到他背后的挣扎和压力。
他何尝不知道以次充好是错的?他何尝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只是,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到让一个只想安安分分做手艺的人,开始恐慌,开始焦虑。他怕被淘汰,怕给不了妻女更好的生活,所以他才想抄近道,想赌一把。
结果,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哄小时候的暖暖一样。
“没事的,”我一遍遍地重复着,“会过去的。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那一刻,我忘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争吵和隔阂。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是暖暖的父亲,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他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出来。
哭过之后,他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扶他回屋,给他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他默默地吃着,吃得很慢,像是在咀嚼自己失败的人生。
从那天起,陈峰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去前院的木工房,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出门。
银行的催款电话,材料商的催债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楼盘那边的律师函,也寄到了家里。
我把裁缝铺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把我的首饰,甚至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都拿去当了。
杯水车薪。
面对巨额的违约金和债务,我那点钱,连个零头都凑不够。
我没有告诉陈峰。我不想再给他任何压力。
我每天照常开铺,照常接活,照常给暖暖做饭,辅导她功课。我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家表面的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这平静,就像水面上的浮冰,下面是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把我们吞噬。
一天晚上,我做完活,去房间看陈峰。
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窗边,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孤单。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陈峰,”我轻声说,“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
这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值钱的家当了。这栋带着前后院的老房子,是陈峰的爷爷传下来的,是他手艺的根。
他身体一震,猛地转过头看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震惊和痛苦。
“不行!”他断然拒绝,“这是祖宅,不能卖!”
“不卖,我们拿什么还债?”我的声音很平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房子没了,我们可以再租。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林岚,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知道他想要时间来做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
我以为,他需要时间来接受现实。
可我没想到,他是在用那点时间,来跟我做最后的告别。
几天后,我接到了刘老板的电话。
“林岚啊,你快来茶楼一趟!陈师傅他……他……”刘老板在电话里,语气焦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疯了一样地跑到刘老板的茶楼。
茶楼大堂里,围了一圈人。
我挤进去一看,瞬间呆住了。
大堂中央,摆着一套崭新,却又古朴雅致的茶桌椅。那木料,颜色深沉,纹理奇特,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刘老板当初拉到我家,被陈峰断定为“朽木”的那块金丝楠木。
而陈峰,就站在这套茶桌椅旁边,神情憔悴,眼窝深陷,却站得笔直。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刘老板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前几天,陈师傅找到我,说他有办法修复那块木头。他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三夜,就做出了这个。”
我看向那套家具。
桌角,椅背,扶手,所有的地方,都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精巧榫卯结构,将那些朽坏的部分剔除,又用新的好料子,天衣无缝地嵌了进去。那些新旧木料交接的地方,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带着岁月沧桑的“补丁”纹理。
这已经不是一套简单的家具了。
这是一件艺术品。
一件用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和心血,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品。
“陈师傅说,”刘老板的声音里带着敬佩,“这叫‘惜木’。他说,再坏的木头,只要找到它的心,就能救活。他说,这套家具,他不收我钱,就当是……存放在我这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再给他一点时间。
他不是在逃避,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曾经背叛过的手意,做最后的忏悔。
他要证明,他陈峰,还是那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木匠。
他没有砸掉自己的招牌。
他只是,想把它擦得更亮一些,然后,再亲手,把它封存起来。
第5章 裂痕
陈峰在刘老板茶楼里做的这套“惜木”家具,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
很多人都跑去看,懂行的,不懂行的,无不啧啧称奇。他们说,陈峰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了。他们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师手笔。
一时间,陈峰的名声,不降反升。
甚至连“江畔名邸”的赵总,也听说了这件事。
那天,赵总又来了。
他没有了上次的盛气凌人,态度缓和了许多。他先是去茶楼,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套家具,然后才找到我们家。
彼时,陈峰正在院子里,默默地收拾着他那些宝贝工具。他把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然后用油布包好,放进工具箱里。那样子,像是在举行一个庄严的告别仪式。
看到赵总,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赵总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陈师傅,我……我是来跟你谈谈合同的事。”
陈峰依旧没理他,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我端了杯茶出来,放在石桌上,“赵总,您请坐。”
赵总叹了口气,坐下来,“林女士,不瞒您说,我们公司也遇到了麻烦。那批家具有问题的事,被一些业主捅到了网上,现在舆论对我们很不利。公司的股价都跌了。”
我点点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们现在撤换所有家具,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赵总看着陈峰的背影,有些迟疑地说,“我想请陈师傅出山,帮我们想想办法,把那批家具有问题的地方,都修复一下。当然,费用我们另算。”
陈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转过身,看着赵总,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赵总,你知道那批料子,问题出在哪里吗?”他问。
赵总愣了一下,“不是……不是木料以次充好吗?”
“是,也不是。”陈峰摇了摇头,“最大的问题,是那些木料没有经过足够时间的干燥和定型处理。为了赶工期,我省了最重要的一步。木性不除,就像一个人的野性没被驯服,你把它做成家具,关在屋子里,一遇到潮湿或者干燥的天气,它自然要变形,要反抗。”
赵总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追问道:“那……有办法补救吗?”
“有。”陈峰说,“把所有家具,全部拆开,重新打磨,矫正,用传统的大漆工艺,里里外外,重新上漆。大漆可以隔绝水汽,稳定木性。但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个过程,比重新做一套,还要费时,费工。而且成本,会非常高。”
赵总的脸色变了变,“高……有多高?”
陈峰报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几乎是当初合同价的一倍。
赵总倒吸一口凉气,“陈师傅,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陈峰笑了,那是出事以来,我见他第一次笑。
“赵总,我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他缓缓地说,“用最低的成本,最快的速度,去修复一个已经犯下的错误,结果只会是错上加错。这个道理,我用我半辈子的名声才想明白,现在,免费送给你。”
赵总沉默了。
他是个商人,他能算清这笔账。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整个楼盘的声誉都会毁于一旦,损失将是天文数字。相比之下,陈峰提出的方案,虽然昂贵,却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案。
“好。”最终,他咬了咬牙,“就按你说的办!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修复工作,必须由你亲自监督,你得保证,不能再出任何纰le漏。”
陈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先把我欠材料商和银行的钱还清。”陈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我不能让我老婆,再为我的错误,去变卖她的嫁妆了。”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赵总很爽快,当场就预付了一笔款子。
那笔钱,像一场及时雨,暂时缓解了我们家的经济危机。
我把当掉的金镯子赎了回来,重新戴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是失而复得的人生。
陈峰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带着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驻扎到了“江畔名邸”的工地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求速度。
他像一个严苛的将军,把每一件家俱都当成一个犯了错的士兵,重新回炉,重新操练。
他教工人们如何辨别木头的纹理,如何顺着木性去打磨,如何一层一层地给木头上大漆。
他每天都待在现场,从早到晚,浑身都是油漆和木屑的味道。人瘦了一大圈,但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
我知道,那个我熟悉的陈峰,回来了。
他在修复的,不仅仅是那些开裂变形的家具。
他也在修复,他自己人生里的那道裂痕。
而我,则守着我的小裁缝铺,守着我们的家。
我把他的工装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饭菜做得可口暖和。我没有去工地看过他,我知道,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完成他的“修行”。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他每天晚上回来,不管多晚,都会先到我的裁缝铺门口,站一会儿。
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隔着月亮门,看着我在灯下穿针引线的身影。
我知道,他在看我。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虽然还在,但墙上,已经有了一道裂缝。
有光,正从那道裂缝里,一点一点地,透了进来。
那天,暖暖拿着她新的画,跑来给我看。
“妈妈,你看,我把爸爸的胳膊,画得好粗好粗!”
我接过画。
画上,依旧是那栋房子,那个小院。
男人在刨木头,女人在踩缝纫机。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了那堵墙。
他们就在同一个空间里,各自忙碌着,一抬头,就能看见彼此。
第6章 尺子的温度
“江畔名邸”的修复工作,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陈峰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戒了烟,也戒了那些不必要的应酬。每天除了工地,就是回家。
他的话依旧不多,但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焦虑。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像一块被细砂纸打磨过的木头,温润,有光泽。
有时候,他会从工地上带回来一些废弃的边角料。
那些木料,在别人眼里是垃圾,在他手里,却能变成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一只可以摇头晃脑的小狗,一个能发出清脆响声的陀螺,或是一把造型别致的小梳子。
他把这些东西,都给了暖暖。
暖暖的玩具箱,很快就被这些带着木头香味的小东西填满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赶制一件客人的嫁衣。那是一件大红色的秀禾服,上面要用金线绣满龙凤和祥云,工序繁复,很费眼睛。
我绣得时间久了,脖子和肩膀都僵硬得像石头。
我放下绣绷,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一转身,却看见陈峰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在我身后。
“喝点这个,解解乏。”他把杯子递给我,是一杯加了红糖和姜片的茶。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脸,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关切。
我接过杯子,捧在手心,一股暖意,顺着掌心,一直流淌到心里。
“谢谢。”我轻声说。
他“嗯”了一声,没有走,目光落在了那件嫁衣上。
“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你这手艺,比我强。”
我笑了笑,“木工和针线活,怎么比。”
“一样的。”他很认真地说,“都是用心在跟一件东西打交道。你用心了,它就活了。你糊弄它,它就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专注,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我听。
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明白了。
“工地上,快忙完了吧?”我抿了一口姜茶,甜丝丝的,带着一点辛辣,很暖胃。
“嗯,收尾了。”他点点头,“赵总很满意。他还说,想跟我们签长期合作,以后他们公司所有的高端项目,都由我们来做。”
“那……是好事啊。”我为他感到高兴。
他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
“我拒絕了。”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太大了。”他说,“摊子铺得太大,人心就容易散。我管不住那么多人,也管不住我自己的心。我还是想,就守着我们这个小铺子,安安分分地,接一点自己喜欢的,能做得来的活。”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你觉得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有多久,没有用这种商量的语气,问我的意见了?
我放下茶杯,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他的工装上,沾着一点白色的腻子粉,我用指尖,轻轻地把它弹掉了。
“我听你的。”我说。
我的尺子,量的是布。他的尺子,量的是木。
以前,我们都觉得自己的尺子才是对的,都想用自己的标准,去丈量对方的世界。
结果,量得彼此伤痕累累。
现在,我才明白。尺子,本身是没有温度的。有温度的,是握着尺子的那双手,和那颗心。
当两颗心,愿意为对方靠近,为对方妥协的时候,两把尺子,才能量出同一个家。
修复工程结束后,赵总兑现承诺,结清了所有的尾款。
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后,我们手里,还剩下了一笔钱。不多,但足够我们安安稳稳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陈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隔壁盘下来的那个铺子,退了回去。
他又把我们家前院,恢复成了原来的那个小木工房。
机器的轰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刨子划过木头的“唰唰”声,和凿子敲击的“笃笃”声。
那声音,听在我耳朵里,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他不再接那些大批量的订单,只接一些街坊邻居的,或是熟人介绍的,需要用心设计的定制活。
他做得很慢,有时候一个月,也只做一两件东西。
但他做得很快乐。
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他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琢磨一个榫卯的接法。也会为了让一把椅子的弧度更贴合人的身体,反复修改几十次。
他把赚来的钱,给我,让我存起来。
他说:“以后,家里你管钱。我这个人,不适合管钱,钱一多,心就乱。”
我把存折收好,心里踏实得前所未有。
我忽然想起那份被我收在抽屉最深处的离婚协议书。
那天,趁着陈峰不在,我把它拿了出来。
我看着上面他签下的那个名字,笔锋依旧凌厉,但此刻在我眼里,却不再觉得冰冷。
我拿出打火机,把它点燃了。
火苗,从纸的一角,慢慢地,舔舐着,蔓延着。
那些白纸黑字,很快就卷曲,变黑,最后,化成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就像我们之间那些曾经的隔阂与伤害,都过去了。
第7章 重新丈量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不,比十年前更好。
十年前,我们是靠着一股对未来的憧憬和年轻的热情,莽撞地生活在一起。我们以为,只要手艺在,爱情在,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十年后,我们经历过诱惑,犯过错,摔过跟头,才终于明白,生活这块木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它有坚硬的木节,有看不见的裂纹,还有可能,内里早已腐朽。
想要把它雕琢成理想的样子,光有热情和手艺,是不够的。
还需要耐心,需要敬畏,更需要,在走错路的时候,有勇气推倒重来。
陈峰的木工房,重新开张了。
没有鞭炮,没有剪彩,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他打开了大门,把那块写着“陈氏木工”的老招牌,重新擦拭了一遍。
阳光照在招牌上,那三个字,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第一个找上门的,还是刘老板。
“陈师傅,”他笑呵呵地走进来,“我那套‘惜木’茶桌,被一个外地来的大老板看上了,非要出高价买走。你说,我卖还是不卖?”
陈峰正在给一块老榆木弹线,他头也没抬,说:“那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做主。”
“嘿,我这不是来问问你的意思嘛。”刘老板凑过去,“你要是舍不得,我就不卖了。不过,那位老板说了,要是能请你再给他做一套,价钱随你开。”
“活儿可以接,”陈峰放下墨斗,直起身子,“但价钱,得按我的规矩来。用什么料,费多少工,就收多少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刘老板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行,就这么定了!”
从那以后,陈峰的生意,就没断过。
来找他的,大多是些真正懂木头,也尊重手艺的人。他们不催工期,也不讨价还价。他们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陈峰干活,一看看半天。
他们聊木头,聊手艺,也聊人生。
陈峰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人讲,这块木头,是什么山,什么树,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他会说,做木工,其实是在跟木头商量,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强求。
我常常在后院的裁缝铺里,听着前院传来的谈笑声,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
我觉得,我好像重新认识了我的丈夫。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赚钱养家,把自己绷成一张满弓的男人。也不是那个消沉颓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失败者。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师。
不只是手艺上的,更是心境上的。
他学会了和自己和解,和这个世界和解。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交流。
晚上,暖暖睡下后,他会泡一壶茶,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聊铺子里的生意,聊暖暖在学校的趣事,聊镇上发生的家长里短。
有时候,我们也会聊起过去。
“林岚,”有一次,他忽然开口,“你……恨过我吗?”
我正看着天上的月亮,闻言,转过头看他。
月光下,他的轮廓柔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我摇了摇头。
“没有恨。只是……有过失望。”我说,“我失望的,不是你选择走捷径,而是,你不再相信我们当初相信的东西了。”
他沉默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很温暖。
“对不起。”他低声说,“那时候,我太急了。我总觉得,我得赶紧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才能证明我自己。结果,差点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给弄丢了。”
“什么是最重要的?”我问。
他握紧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是家,是你,是咱们安安稳心在一起过日子。”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
我们不再需要去争论,谁的尺子更准,谁的道理更对。
我们开始学着,去欣赏对方手里的那把尺子。
我会拿着他做的木簪子,对着镜子,笨拙地学着盘头发。
他也会在我做活累了的时候,走过来,拿起我那把用了多年的裁缝剪,研究上面的花纹。
“你这把剪刀,比我的刨子,还讲究。”他说。
“那是自然,”我有些得意,“这可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他说,做裁缝,剪刀就是手,手要是歪了,心就正不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看来,天底下的手艺,道理都是相通的。”
是啊,道理都是相通的。
做木工,做裁缝,做夫妻,做人,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那就是,不能欺心。
第8章 缝补生活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布料,有时候会被撕开一道口子,有时候会被磨损得起了毛边。
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拿起针线,耐心地,一针一针地,把它缝补起来。
陈峰的木工房,名气越来越大。
甚至有电视台的栏目组,专门跑来采访他,想给他拍一个“匠人精神”的专题片。
陈峰拒绝了。
他对记者说:“我不是什么匠人,我就是个木匠。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我的活,不想被打扰。”
记者不死心,又来找我。
我笑着对他们说:“他这人,脾气就跟他的木头一样,又臭又硬。你们还是别费心了。”
日子,就在这刨花和布头的香气里,不疾不徐地过着。
暖暖上了初中,个子蹿得很快,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继承了陈峰的动手能力,也继承了我对色彩的敏感。
她不爱画画了,迷上了服装设计。
她会拿着我的碎布头,给她的娃娃做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有时候,她还会画一些稀奇古怪的设计图,拿来问我的意见。
“妈,你看,我把这个中式盘扣,用在牛仔夹克上,是不是很酷?”
“妈,如果我用爸爸做家具剩下的那种木片,做成裙子的装饰,会不会很特别?”
我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摸着她的头,说:“只要是你用心做的,就是最好的。”
陈峰对此,乐见其成。
他专门用最好的木料,给暖暖做了一套专用的,可以调节高度的设计桌。
他常对暖暖说:“的手艺,比我好。以后,你要是能学到她一半的本事,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暖暖听了,总会偷偷朝我做个鬼脸。
我知道,陈峰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心里,我这个只会守着一亩三分地,赚点蝇头小利的裁缝,不再是他的负担,而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坐在院子里,缝补一件旧衣服。那是一件陈峰年轻时穿过的工装外套,手肘和肩膀的地方,都磨破了。
他本来想扔掉,被我拦了下来。
我说,这么结实的布料,扔了可惜,我给你补补,干活的时候还能穿。
我找了一块颜色相近的牛仔布,仔仔细细地,在破损的地方,缝上了补丁。我的针脚很密,很匀,像一排排整齐的士兵。
陈峰就坐在我对面,打磨着一个小木马,那是他给邻居家刚出生的孙子做的小礼物。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和针尖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林岚。”他忽然开口。
“嗯?”我头也没抬。
“等咱们老了,干不动了,就把这铺子传给暖暖吧。”他说,“让她也开个小店,前面卖她设计的衣服,后面,就当她的工作室。”
我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看着他。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木马的耳朵,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岁月,已经在他的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
“好啊。”我笑着说,“不过,你那套宝贝工具,舍得给她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东西是死的,手艺是活的。只要她心里有这门手艺,用什么工具,都能做出好东西。”
我点点头,继续低下头,缝着我手里的那件衣服。
最后一针落下,我咬断线头,把衣服展开,铺在膝盖上。
那两个补丁,方方正正地,贴在衣服最脆弱的地方。它们并不难看,反而像是两枚独特的勋章,记录了这件衣服曾经的辛劳和岁月。
我忽然觉得,我和陈峰的这十年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争吵过,疏离过,甚至一度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那就像这件衣服,被生活磨出了两个大洞。
可是最后,我们还是用理解和包容,用对彼此的坚守,把它缝补了起来。
它不再完美,甚至带着无法抹去的伤痕。
但它,也因此变得更加结实,更加温暖。
我拿起衣服,走到陈峰身边。
“来,试试。”
他放下手里的小木马,站起身,穿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旧外套。
不大不小,刚刚好。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的笑意。
“还是你的手艺好。”他说。
我也笑了。
阳光下,我们相视而立。他身上,是刨花的清香。我身上,是布料的暖香。
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成了我们这个家,独一无二的,安稳的味道。
来源:灶台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