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块上海牌老手表,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水缸底部,浑浊的水一夜沉淀,清澈得像一面放大镜,把表盘上那道熟悉的划痕,照得刺眼。
那块上海牌老手表,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水缸底部,浑浊的水一夜沉淀,清澈得像一面放大镜,把表盘上那道熟悉的划痕,照得刺眼。
鱼,那条百来斤的巨物,侧着身子,金色的鳞片在晨光下已经没了昨夜那种摄人心魄的霸气,反倒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而那根几乎要绷断我手腕的鱼线,一头还勾在它巨大的嘴唇上,另一头,就缠死在这块本该在十年前就随着我爹一起沉入龙眼潭底的手表上。
我的魂,像是被这缸冷水给抽走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街坊邻居的惊叹,什么老婆从埋怨到惊喜的咋呼,全听不见了。
我只看见那块表,表带上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牛皮,还有那个被我爹用小刀刻在背面的,小小的“卫”字。
那是我的名字。
也是他生命的终点。
第一章 深潭与鱼王
我们这地方,靠着一条大江,江水拐弯的地方,冲刷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潭,老人们都叫它“龙眼潭”。
说里面住着龙王爷,潭底连着东海。
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起了茧。但对我们这些玩水长大的孩子来说,龙眼潭就是个天然的宝库,里面的鱼,又多又肥,还特别有劲儿。
三十岁了,我没干成什么大事。
子承父业,做了个不好不坏的瓦工,手艺有,但这个年头,老师傅的手艺比不上机器的效率。活儿越来越少,心也越来越慌。
老婆陈静是个好女人,就是嘴碎,见我闲下来就念叨,说我没出息,说人家谁谁谁又换车了,说儿子上幼儿园的赞助费还没着落。
我听着烦,又没法反驳。
男人心里那点无处安放的憋屈,总得有个去处。
我的去处,就是龙眼潭。
尤其喜欢夜钓。
夜深人静,一根竿,一盏灯,一包烟,就能把白天的所有烦心事都隔绝开。
水面上是月亮的倒影,水底下是未知的神秘。那种等待,那种和水下的大物斗智斗勇的劲儿,能让我暂时忘了自己只是个窝囊的瓦工李卫。
那天晚上,我跟陈静又吵了一架。
起因是她给我找了个去工地扎钢筋的活,日结,三百块。
我没去。
“李卫,你是不是觉得扎钢筋丢你的人了?你爸留下的手艺,能当饭吃吗?儿子下个月的学费你拿什么交?”她把抹布摔在桌上,眼圈红了。
我闷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瓦工,他砌的墙,用线一吊,分毫不差。他跟我说,手艺人的根,是良心,是手上那份准头。
扎钢筋,不是看不起,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我不想跟她吵,抓起渔具就出了门。
“又是钓鱼!你干脆跟那鱼过去吧!”陈静的声音在身后,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背。
夜里的龙眼潭,比白天更显幽深。
我选了老钓位,一个伸进水里的石台,听我爹说,这底下是个深沟,最容易藏大鱼。
挂上玉米粒,甩出长竿,浮漂在夜光灯下,像一颗绿色的星星,安静地立在水面上。
我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陈静那张失望的脸,工头轻视的眼神,儿子天真的笑脸,在我脑子里来回转。
心烦意乱。
大概到了半夜,人也熬得迷迷糊糊,那颗绿色的“星星”突然猛地往下一沉,然后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来了!
我瞬间清醒,猛地扬竿,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水下传来,差点把竿子从我手里拽走。
我死死攥住,弓着腰,感觉自己不是在钓鱼,而是在跟一头水牛角力。
鱼线被拉得“嗡嗡”作响,随时都可能断掉。
我不敢硬拽,只能凭着这些年积累的经验,时而收线,时而放线,跟它耗着。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家伙。
它在水里横冲直撞,搅得整个潭水都像是开了锅。我能感觉到它的愤怒和不甘,也能感觉到自己手臂肌肉的酸痛和颤抖。
但更多的是兴奋。
一种原始的,征服的快感。
这一刻,我不是那个被老婆数落的李卫,不是那个找不到活的瓦工,我是个跟水中霸主搏斗的猎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
我的胳膊已经麻了,汗水湿透了背心。
水里那家伙的力气也渐渐小了。
我瞅准机会,猛地发力,把它往岸边拉。
借着头灯的光,一个巨大的金色影子被我一点点拖出水面。
是条大鲤鱼,金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着光,个头大得吓人,嘴巴一张一合,像个小脸盆。
我把它拖上石台,它还在拼命地甩着尾巴,把石台上的水花拍得啪啪响。
我整个人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
看着这条比我儿子还高的“鱼王”,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明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李卫,不是个废物。
我能钓上龙眼潭的鱼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弄上我的三轮车。回到家,天都快亮了。陈静还在沙发上睡着,身上搭着件薄毯。
我没吵醒她,悄悄地把鱼挪进院子里那口废弃多年的大水缸。
水缸是以前我爹砌的,用来存夏天雨水降温的,结实得很。
放满水,那条大鲤鱼在里面将将能转过身。
我太累了,浑身像散了架,也顾不上细看,把渔具一扔,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睡梦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水下的巨力,绷紧的鱼线,还有那颗沉下去的,绿色的星星。
第二章 水缸里的旧手表
我是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的。
一睁眼,太阳都晒屁股了。
“哎哟,老李家的,你家李卫这是把龙王爷钓上来了?”是邻居王婶的声音,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哪有那么夸张,就是运气好,运气好。”陈静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我心里也跟着一阵舒坦,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往院里走。
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小圈人,街坊四邻,都伸着脖子往水缸里看,一个个啧啧称奇。
“这鱼,少说也得一百斤吧?”
“在龙眼潭里活了多少年了,都成精了!”
“李卫这小子,平时看着不声不响,还真有两下子!”
陈静看见我,脸上挂着笑,但还是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为条鱼折腾一宿,赶紧去洗把脸。”
我笑着点点头,走到水缸边。
经过一夜的沉淀,缸里的水清了不少。那条大鱼大概是认命了,懒洋洋地浮在水中央,偶尔摆一下尾巴。
我正准备跟大伙儿吹嘘几句昨晚的“战况”,眼神却无意中扫过鱼嘴。
一抹不属于鱼的金属色,在水波的晃动下,若隐隐现。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昨晚太黑太累,光顾着激动了,没注意看。
我凑近了些,趴在缸沿上,屏住呼吸,等水面彻底平静下来。
就是那一刻。
世界安静了。
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的眼里,只剩下水底那块被鱼线死死缠住的手表。
上海牌,不锈钢表壳,白色表盘,金色的指针。
最要命的,是表盘玻璃上,靠近七点钟位置,有一道半月形的划痕。
那是我小时候,拿着我爹的瓦刀,不小心划上去的。
为此,我挨了这辈子最重的一顿打。
我爹不是心疼表,是心疼我没学会珍惜东西,没学会一个手艺人该有的稳重。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周围的人还在议论着鱼,陈静推了我一下,“发什么愣呢?大家问你这鱼打算怎么吃呢?”
我没理她,颤抖着伸出手,探进冰冷的水里。
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那鱼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猛地一甩尾,水花溅了我一脸。
我不管不顾,一把抓住鱼线,用力一扯。
鱼嘴吃痛,张得更大了。
我终于摸到了那块表,冰冷的,沉甸甸的,带着水底的寒气。
我把它从鱼线上解下来,攥在手心,慢慢地从水里抽出来。
阳光下,水珠顺着我的指缝滴落。
我翻过手表,背面,那个用刀尖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卫”字,像一道烙印,烫得我手心发麻。
“这……这是什么?”陈静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凑过来问。
“一块表。”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哪来的表?鱼肚子里吃出来的?”王婶好奇地问。
我没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表。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在龙眼潭。
潭边上的那座老桥要加固,我爹是工程队的技术指导。那天下午,天说变就变,突然下起了雷暴雨。
工地上的人都往回跑。
我爹不放心刚浇筑的桥墩,说要去看看。
他让我先回家。
我当时正跟小伙伴们玩得起劲,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头也没回。
那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听工友说,他是在巡查桥墩的时候,脚下一滑,掉进了暴涨的潭水里。
水流太急,人一眨眼就没影了。
搜救队捞了三天三夜,连个衣角都没找到。
最后,只定性为意外失足,成了悬案。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我也浑浑噩噩了好久。
我一直骗自己,我爹或许没死,只是被水冲到下游,失忆了,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还好好地活着。
可现在,这块他从不离身的手表,从把他吞噬的龙眼潭里,被我亲手钓了上来。
它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所有的幻想,都该结束了。
我爹,真的回不来了。
他一直,一直都在那冰冷的潭底。
“李卫?李卫!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陈静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手里的表,掉在地上,“啪嗒”一声,那么清脆,又那么沉重。
我懵了。
彻彻底底地懵了。
第三章 说不出口的伤疤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我是怎么过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像个提线木偶,被陈静扶进屋,塞到椅子上。
她端来一杯热水,我捧着,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院子里的人,大概也看出了不对劲,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了。那条引起了巨大轰动的大鲤鱼,也被遗忘在水缸里,无人问津。
陈静在我身边坐下,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
她的沉默,比任何盘问都让我难受。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这块表是我爹的?说我爹可能不是失足,而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沉尸潭底?说这条我引以为傲的“鱼王”,很可能……很可能吃过……
我不敢想下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酸水,火辣辣地灼烧着我的喉咙。
那块表,被陈静捡了起来,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判官,审视着我这十年来的浑浑噩噩。
我爹出事那年,我刚满二十,血气方刚,总觉得他管我太严,嫌他思想老旧,一身手艺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吃香了。
我们俩最后一次像样的谈话,就是因为我想放弃学瓦工,跟朋友南下闯荡。
“手艺,是咱们老李家的根。外面再好,没个根,你飘不久。”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边磨着瓦刀,一边闷声说。
“根?根能当饭吃吗?现在谁还用你这老一套,都是钢筋水泥,图快!”我梗着脖子反驳。
他没再说话,只是磨刀的声音,更重了。
现在想来,那声音里,该藏了多少失望。
他掉进龙眼潭,是不是也像他手里的瓦刀,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给无情地抛弃了?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非但没有理解他,反而成了刺伤他的那个人。
这些年,我为什么沉迷夜钓?
真的是为了逃避现实吗?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用这种方式,靠近他最后消失的地方。
我渴望着一种连接,一种救赎。
我幻想着有一天,能从这潭水里,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可我从没想过,真相会以如此诡异又残酷的方式,被我亲手钓出水面。
这哪里是荣耀,分明是迟到了十年的,一场葬礼。
陈静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
“李卫,有事别一个人扛着,跟我说说,行吗?”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憔悴的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肩膀不住地抽动。
这十年的委屈,压抑,愧疚,悔恨,在这一刻,彻底决了堤。
我断断续续地,把手表的故事,把我和我爹最后的争吵,全都告诉了她。
我说不出那个最可怕的猜测,但我知道,她懂。
陈静的身子也僵住了。
她抱着我的手,收得更紧。
“不……不会的,别胡思乱想。”她安慰我,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也在发颤。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睡。
茶几上的那块表,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它不走了,指针永远地停在了四点十五分。
那大概就是我爹落水的时刻。
一个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
第二天,陈静做了一个决定。
“把鱼……放了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条鱼,已经不是一条普通的鱼了。它像一个幽灵,一个来自潭底的信使,带着一个我们无法承受的秘密。
把它留下,无论是吃掉,还是卖掉,都像是在亵渎什么。
“还有,这事……要不要告诉妈?”她小声问。
我妈,我爹走后,她一夜白头。这些年,她从不提我爹,也从不靠近龙眼潭。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他只是失踪了”的假象。
现在,要去亲手戳破这个假象吗?
我不敢。
我摇了摇头,“先别说,我怕她受不了。”
“那……报警?”陈静又问。
报警?
怎么说?
说我钓上来一条鱼,鱼嘴里有我爹十年前失踪时戴的手表?
警察会怎么看?会重新立案吗?还是只会当成一个离奇的巧合?
就算他们信了,又能怎么样呢?
去龙眼潭里打捞吗?
十年了,潭水那么深,水下那么复杂,又能捞出什么呢?
不过是再一次揭开我妈的伤疤,让她再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让我再想想,让我想想。”我抱着头,感觉快要炸开了。
陈静没再逼我,她把那块表收进了抽屉里,锁上了。
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可怕的秘密,也一并锁起来。
可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第四章 妻子的坚韧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像是被抽走了魂,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十年前的画面,还有那块在水底静静躺了十年的手表。
陈静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
她没再提那件事,也没再逼我去做任何决定。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送儿子上幼儿园。
只是,她会把饭菜端到我床边,看着我吃下去。
会半夜起来,给我盖好被子。
会把那口装着“鱼王”的水缸,用一块厚厚的木板盖得严严实实。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我总觉得,是我把这份沉重的过往,强加给了她,拖着她一起坠入深渊。
有一天下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陈静不在家。
我心里一慌,以为她也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走了。
我冲出房间,正要往外跑,却看见她提着一袋子东西,从外面回来。
“醒了?正好,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猪头肉。”她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看着她,喉咙发堵,“你……去哪了?”
“去我妈家了,”她一边把菜放进厨房,一边说,“顺便,找了些老相册过来。”
她把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泛黄的相册放在我面前。
“李卫,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躲是躲不过去的。”她坐在我身边,语气平静但有力,“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他要是知道你因为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会安心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翻开了相册。
第一页,就是我爹抱着小时候的我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那么年轻,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眼神里,满是骄傲和慈爱。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他教我用瓦刀,他背着我去看电影,他给我买第一辆自行车……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温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爹,他不是只有严厉和沉默。
他只是不善言辞,把所有的爱,都融进了行动里。
“我跟我妈聊了,”陈静轻声说,“我问她,爸当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我心里一紧,抬起头看她。
“我妈说,爸那个人,脾气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修桥的时候,他跟工地的包工头,因为水泥标号的事,吵过好几次。爸坚持要用高标号的水泥,说这是良心工程,马虎不得。那个包工头为了省钱,想用次一点的。为这事,两人闹得很不愉快。”
陈静看着我,“当然,这都过去十年了,也说明不了什么。我就是觉得,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妻子。
我总嫌她唠叨,嫌她现实,却没看到她骨子里的那份坚韧和情义。
在我最脆弱,最想逃避的时候,是她,冷静地站出来,试图为我理清头绪,为我爹寻找一丝公道。
“陈静……”我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傻瓜,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们是夫妻。”她反手握住我,手心温暖而有力,“李卫,爸留给你的,不只是一门手艺,还有他的脾气。你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躺在潭底。”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一个“理”字。
他可以穷,可以累,但不能活得窝囊,死得憋屈。
如果他真的是被人害了,我却因为害怕,选择沉默,那我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
“我想……去报案。”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陈静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支持,“我陪你去。”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块手表。
“还有这条鱼,”她走到院子里,掀开水缸的木板,“它不能再留着了。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了。”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它是唯一的‘证人’,”陈静看着水缸里那条依然硕大的鲤鱼,眼神复杂,“我们把它,送到派出所去。”
我愣住了。
把一条鱼送到派出所?
听起来是那么荒唐。
但看着陈静坚定的眼神,我知道,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这条鱼,它不是什么“鱼王”,也不是什么不祥之物。
它是我爹沉冤得雪的,唯一的希望。
第五章 记忆的味道
去派出所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接待我们的是个年轻的民警,听完我磕磕巴巴的陈述,又看了看那块老旧的手表,表情古怪。
“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都过去十年了,单凭一块从鱼嘴里钓上来的手表,很难构成刑事案件的立案标准。”
他的话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这事太离奇,没法管。
“那条鱼!那条鱼还在我家!它可以作证!”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年轻民警和旁边的同事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同情。
“这样吧,我们先把你的情况登记下来,这块手表也暂时由我们保管,做个技术鉴定。至于那条鱼……你们还是自行处理吧。”
从派出所出来,天阴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希望,刚燃起一点火苗,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别灰心,”陈静攥着我的手,“他们只是按规矩办事。至少,我们把事情说出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回到家,看着水缸里那条鱼,我心里五味杂陈。
报案的路走不通,它成了最棘手的存在。
放了?我不甘心。
杀了?我下不去手。
那几天,我像是魔怔了一样,每天搬个小板凳,就坐在水缸边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看着它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游动。
金色的鳞片,在浑浊的水里,显得有些黯淡。
我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潭底那片黑暗而冰冷的世界,看到我爹最后的挣扎。
陈静看我这样,也跟着发愁。
直到我妈找上门来。
不知道是谁嘴快,把我钓上“鱼王”的事传到了她耳朵里。
“卫子,听说你钓了条大鱼?怎么也不跟妈说一声。”妈提着一篮子鸡蛋,笑呵呵地走进来。
我跟陈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妈,您怎么来了。”我赶紧起身迎她。
“我来看看我的大孙子,顺便看看那条‘鱼王’,”妈说着,就往院子里走。
我们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妈走到水缸边,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哎哟,是真不小!”妈趴在缸沿上,惊叹道,“这鱼,在龙眼潭里,怕是跟你爸一个辈分了。”
听到“你爸”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抽。
妈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她直起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卫子,这么大的鱼,是有灵性的。咱们普通人家,镇不住。”她缓缓地说,“你爸以前就常说,水里的东西,敬它,也别惹它。”
我愣住了。
“妈,我……”
“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妈打断了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这些年,你一有空就往龙眼潭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
“你爸那个人,犟了一辈子,也实在了一辈子。他要是还在,肯定不希望你为了他,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妈的眼圈红了,“这鱼,既然是你钓上来的,那就是缘分。是好事,也是个了结。”
“了结?”我喃喃自셔。
“把它……吃了吧。”妈说出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和陈静都惊呆了。
“妈!”
“你爸生前,最爱吃的就是鲤鱼,”妈转过身,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就用他教你的法子,做一道红烧鲤鱼。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吃顿饭,就当是……陪他喝顿酒。”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终于明白,我妈不是脆弱,她是把所有的痛,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她比我,比任何人都坚强。
她用一种最朴素,也最决绝的方式,告诉我,是时候放下了。
放下仇恨,放下执念,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前行。
那天下午,我亲手杀了那条鱼。
当我把刀刺进它身体的时候,我的手在抖。
鱼血染红了半个院子。
我按照我爹教我的方法,刮鳞,去脏,在鱼身上切出花刀。
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刻在脑子里的。
小时候,我爹就是这样,一边处理鱼,一边跟我讲,哪里是腥线,哪里是苦胆,哪里下刀,火候怎么掌握。
那些我以为已经忘了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
厨房里,油烟升腾。
我仿佛看到了我爹的影子,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像小时候一样,带着一点点挑剔,又带着一点点赞许。
一盘巨大的红烧鲤鱼,端上了桌。
陈静开了一瓶白酒,给我,给妈,都倒了一杯。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
鱼肉很鲜,很嫩,没有一丝土腥味。
可吃到嘴里,却是苦的。
我夹起一块鱼肉,蘸了点汤汁,放进嘴里。
那是记忆的味道。
是父亲的味道。
我端起酒杯,“爸,儿子敬您一杯。”
酒杯,在空中停了很久。
然后,我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哭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而是因为释然。
第六章 一把旧锤子的分量
那顿饭,像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
吃完之后,我们把鱼骨头,仔仔细细地收拢起来,用一块红布包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陈静,还有我妈,一起去了龙眼潭。
我们没有声张,就在我爹当年落水的那个桥墩下,把鱼骨和那块已经停摆的手表,一起沉入了潭底。
看着它们消失在墨绿色的潭水中,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家吧。”妈说。
我们三个人,沿着江边,慢慢地往回走。
谁也没有回头。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我不再去夜钓了。
那些渔具,被我擦拭干净,收进了储藏室的角落里,落了灰。
我开始觉得,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男人的肩膀,不是用来躲的,是用来扛的。
陈静也不再念叨我了。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柔软,也变得信赖。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纽,把我们更紧地连在了一起。
一天,陈静正在收拾我爹的遗物,从一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堆工具。
瓦刀,墨斗,水平尺,还有一把沉甸甸的八角锤。
锤子的木柄,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上面还带着我爹手心的温度。
我拿起那把锤子,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我想起了我爹常说的话。
“瓦工的活,看着粗,其实最细。一块砖,一抹灰,差一丝一毫,这面墙的根就不稳。”
“我们的手,不是用来和稀泥的,是用来盖房子的。房子是啥?是家。你给人家盖的家,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些话,我以前听着烦,觉得是老生常谈。
可现在,一字一句,都像这把锤子一样,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
我突然明白,我爹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不是这套工具,而是“手艺人”这三个字背后所承载的责任和尊严。
那是一种在这个快节奏时代里,越来越稀缺的,踏实和专注。
“李卫,你看这是什么?”陈静从箱底,拿出几张发黄的图纸。
我接过来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套古建筑修复的设计图,上面有详细的斗拱结构,榫卯拼接,还有各种砖雕花样的画法。
图纸的角落里,有我爹的签名,还有一行小字:“为东街张家祠堂修缮所备”。
东街的张家祠堂,是我们这里有名的老建筑,因为年久失修,前些年已经半塌了,一直荒废着。
原来,我爹生前,还想着要修复它。
这不仅仅是一个工程,这是他作为一个老手艺人,想要为这个地方,留下一点念想,留下一点根。
我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我拿着图纸,走进了那个被我荒废了许久的小院。
院子角落里,还堆着我爹以前剩下的青砖和瓦片。
我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拿起了那把八角锤。
我开始按照图纸上的样式,尝试着砌一个最简单的斗拱模型。
一开始,手很生。
砖缝对不齐,灰浆抹不匀。
我没有急躁。
我一遍一遍地拆,一遍一遍地重来。
我的脑子里,全是我爹当年手把手教我时的场景。
他的手,粗糙,有力,搭在我手上的时候,总是那么稳。
“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
我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陈静没有打扰我,她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水,递上毛巾。
儿子放学回来,也好奇地蹲在旁边,看我摆弄那些砖头瓦块。
“爸爸,你在搭积木吗?”他天真地问。
我笑了笑,摸着他的头,“爸爸在盖房子,盖一座很老的,很漂亮的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爹的遗愿。
也不知道这门老手艺,在今天还有没有市场。
但我知道,当我重新拿起这把锤子的时候,我不再是那个迷茫,空虚的李卫了。
我找到了我的根。
那把锤子的分量,不仅仅是铁和木的重量。
它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是一门手艺的传承,更是一个男人,应该扛起的,对家庭,对良心的责任。
我感觉,我爹,从未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的手里,活在了这每一块砖,每一抹灰里。
第七章 静水流深
日子,就像门前那条江水,不急不缓地流淌。
我的生活,也渐渐有了新的节奏。
白天,我在院子里研究我爹留下的那些图纸,练习各种砌墙和雕刻的手艺。
晚上,我会陪着陈静看电视,给儿子讲故事。
我们的话,比以前多了。
聊的不再是柴米油盐的烦恼,而是今天我又攻克了一个什么样的榫卯结构,明天打算去旧货市场淘点老工具。
陈静总会笑着听,眼神里,是满满的,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你现在这样,真好。”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
以前的我,人虽然在家,心却飘在龙眼潭那片虚无的夜色里。
现在的我,虽然每天和砖头瓦块打交道,满身灰尘,心却是踏实的,安定的。
我的手艺,在一天天地恢复,甚至比以前更好。
因为我的心静了。
我不再把它当成一门糊口的活计,而是当成一种与父亲的对话,一种精神上的传承。
我用那些废弃的砖瓦,在院墙上,砌出了一面精美的砖雕影壁。
上面雕的是“鲤鱼跃龙门”的图案。
不是为了纪念那条“鱼王”,而是为了纪念那段让我脱胎换骨的经历。
这面影壁,成了我们家的一道风景。
街坊邻居路过,都要驻足看半天,赞不绝口。
“李卫,你这手艺,可比你爸当年还厉害!”
“这年头,会这个的,可都是大师傅了!”
渐渐地,开始有人上门来,找我做些修修补补的活。
给老房子的屋檐换几片瓦,给院墙砌个花窗。
活儿不大,钱也不多。
但我干得特别起劲。
每一单活,我都当成一件作品来做,一丝不苟。
我的名声,就这么一点点传开了。
后来,区里的文保单位听说了我,派人来考察。
他们看了我爹留下的那些图纸,又看了我砌的那面影壁,当场就拍了板,决定重启张家祠堂的修缮工程,并且,指定由我来担任技术总顾问。
签合同的那天,我特意换上了我爹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握着笔,写下“李卫”两个字的时候,我的手很稳。
我知道,我爹在天上看着我。
我没有给他丢人。
至于我爹的案子,派出所那边,后来也有了消息。
他们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手表里的一些信息,又结合陈静提供的线索,重新对当年的那个包工头进行了调查。
虽然时隔十年,很多证据都已湮灭,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个包工头,因为其他经济问题被抓,在审讯中,心理防线崩溃,最终承认了。
当年,他和我爹在桥上发生争执,失手将我爹推下了水。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十年后,会有一条鱼,把真相带出了水面。
得到消息的那天,我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心里,只是一片平静。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我妈。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尘归尘,土归土,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真正的凶手,不是那个包工头,而是人心里的贪婪和侥幸。
而我爹,用他的生命,守住了他作为一个手艺人的底线和良知。
这,比任何报复都来得更有分量。
周末,我带着陈静和儿子,又去了一次龙眼潭。
潭水依旧墨绿,深不见底。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早已看不出任何过往的痕迹。
我不再害怕这里,也不再迷恋这里。
它只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渡口。
我在这里失去了父亲,也在这里,重新找回了自己。
儿子在江边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子,用力地扔向水面。
石子在水上,跳了三四下,才“噗通”一声,沉了下去,漾开一圈圈涟漪。
就像我们的人生。
总要经历一些沉浮,才能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平静和深沉。
我牵起陈静的手,看着远方。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迷航了。
因为我的脚下,有根。我的心里,有家。
来源:灶台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