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颗痣,就在他左耳的耳垂后面,像一粒被遗忘的红豆,不大,但颜色很深。
那颗痣,就在他左耳的耳垂后面,像一粒被遗忘的红豆,不大,但颜色很深。
二十八年了,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可它现在就在我眼前,离我不到三米,在那间亮得晃眼的办公室里,在一个被称为“李总”的年轻男人的耳朵后面。我的喉咙像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面试官后面说了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叫陈静,四十六岁,今天,我可能找到了我二十八年前弄丢的弟弟。
第1章 旧棉纱与新铁门
我们厂的铁门,终于还是换了。
不是修修补补,是彻底换掉。崭新的电动伸缩门,银晃晃的,像一条没有感情的铁蛇,把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利索地吞了进去。
我站在这条“铁蛇”面前,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印着“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的A4纸,纸上的油墨味儿,混着空气里最后一点机油和棉纱的味道,呛得我有点想流泪。
厂长姓王,一个头发比厂里棉纱还白的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像是怕拍碎了什么。
“小陈啊,别怨厂子,也别怨我。这年头,咱们这种老手艺,干不过人家全自动的机器咯。”
我点点头,没说话。
怨什么呢?我爸就是这个厂的老技术员,我从他手里接过这摊子活,一干就是二十五年。我懂那些机器,就像懂我自己的手掌纹。哪台机子一响,我就知道是哪个零件松了,哪一捆纱线出了问题,我用手一捻就知道毛病在哪。
这些,机器不懂。
可老板们懂成本,懂效率。他们不需要一个能跟机器“说话”的陈静,他们只需要一个会按按钮的年轻人。
王厂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像厂里散不尽的愁绪。
“你爸当年,那可是咱们厂的一把刀。你这手艺,也是他亲传的。可惜了,真可惜了……”
我爸那代人,把手艺看得比命重。他总说,咱们纺织工,纺的是纱,其实纺的是良心。一根线头都不能马虎,不然做成衣服,穿在人身上,就是个疙瘩,心里不踏实。
我一直记着。所以这二十五年,我手上过的纱,捻过的线,没有一万公里,也有八千公里。我自问,对得起我爸,对得起这份手艺。
可到头来,手艺没能给我一个安稳的饭碗。
回家的路,我骑得很慢。那辆跟了我十多年的凤凰牌自行车,链条“咔嗒咔嗒”地响,像是在替我数着心事。
路过街角的菜市场,我停了下来。
二十八年前,就是在这个菜市场,我把东东弄丢了。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太阳懒洋洋的,空气里有股子烂菜叶和西瓜皮混杂的味道。妈让我带三岁的东东出来买块豆腐。
东东那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攥着我的食指,像挂着一个糯米团子。
豆腐摊前人多,我怕挤着他,就让他站在旁边的糖画摊子前等我。我跟他说:“东东,看好孙悟空,姐姐马上回来。”
他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个转盘,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买豆腐,称重,付钱,前后不过两三分钟。
可我一回头,糖画摊子前,已经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了。
那一瞬间,整个菜市场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我疯了一样地喊他的名字,东东,陈东!回应我的,只有卖糖画老头不耐烦的一句:“早跑没影了,小孩子腿快。”
那天,我爸第一次打了我。一个耳光,不重,但把我整个人都打懵了。我没哭,也哭不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塌了一半。
妈的头发白得特别快,像被抽走了所有颜色。爸变得沉默寡D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拿着东东唯一的一张百日照。
那张照片,后来被摩挲得起了毛边,颜色也泛了黄。
照片上的东东,咧着没牙的嘴笑,左耳垂后面,有一颗小小的、像红豆一样的痣。
那是我们陈家人的记号。我爸有,我也有,一模一样的位置。
爸总说,这是老天爷盖的戳,走到哪都丢不了。
可东东还是丢了。
“咔嗒”,自行车的链条声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我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推开家门,爸妈正坐在客厅看电视,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大。
“静静回来啦?工作顺利吧?”妈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菜。
我挤出一个笑:“顺利,都挺好的。”
那张A4纸,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把它浸得有些软了。我不能告诉他们。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
我爸耳朵有点背,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我,问:“今天厂里发福利了?看你拿个纸。”
“没,没什么,”我慌忙把纸塞进口袋,“一张宣传单。”
爸“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视线又回到了电视上。
晚饭是三个人吃的,很安静,只有电视里的演员在声嘶力竭地吵架。我给爸妈夹菜,他们也给我夹菜,谁都没有多说话。
可我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里,都空着一块。那块地方,叫陈东。
晚上,丈夫张伟下班回来,我才把那张纸拿了出来。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在一家物流公司当司机,长年累月地跑车,皮肤晒得黝黑。他看完那张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这么突然?”
“厂子撑不下去了。”我低着头,声音有点闷。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掌心全是老茧,却很温暖。
“没事,天塌不下来。你歇歇也好,这么多年,你也累了。工作的事,咱们慢慢找。”
我“嗯”了一声,眼泪又忍不住了。
四十六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我除了跟棉纱打交道,什么都不会。这个城市这么大,哪里还有我的位置呢?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
我想起小时候,东东怕黑,总要我陪着才肯睡。我会给他讲故事,讲到他睡着,再悄悄把他的小手从我衣服上拿开。
他的手,总是攥得那么紧。
是我,把他弄丢了。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在我心里扎了二十八年。如果那天我没有松手,如果我把他带在身边……
没有如果。
我的人生,从三分钟的疏忽开始,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赎罪。
第2章 一碗阳春面
失业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更难熬。
一开始,我还安慰自己,就当是放个长假。我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爸妈换季的衣服都洗了晒了,学着在网上看菜谱,变着花样给他们做饭。
妈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静静,你做的这个红烧肉比你爸做的好吃。”
爸在一旁不服气,嘴上说着“哪有”,筷子却很诚实,一块接一块。
看着他们久违的笑容,我心里稍微好受了点。也许,这样也不错。
可时间一长,那股子空落落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每天早上,张伟去上班,爸妈去公园遛弯,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对着电视,从早间新闻看到下午的养生节目,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我习惯了机器的轰鸣声,习惯了指尖捻着棉纱的触感。现在突然静下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
招聘网站上的岗位五花八门,销售、客服、文员……我一个个看过去,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的简历很简单,除了“XX纺织厂,技术员,25年”,再没有别的东西。
年龄那一栏,我填“46”,自己都觉得刺眼。
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回电话的,一听我的年纪和履历,不是说“我们这个岗位需要年轻人”,就是说“你的经验和我们公司不太匹配”。
我明白,这是委婉的拒绝。
有一次,一家小服装厂让我去面试。我满心欢喜,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一件衬衫。结果到了那,面试我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拿着我的简历,像看古董一样。
“陈阿姨,您这个……一直在国营厂?”
我点点头:“是。”
“我们这儿都是电脑操作,ERP系统,您会吗?”
我摇摇头。
“那……您对现在的流行面料了解吗?比如醋酸、天丝、铜氨丝这些?”
我又摇了摇头。我只懂棉、麻、毛、丝,那些最基础、最实在的东西。
小姑娘礼貌地笑了笑:“好的,陈阿姨,我们了解了。您先回去等通知吧。”
我走出那栋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原来,我坚守了二十五年的东西,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回到家,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她看到我,笑呵呵地说:“今天面试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挺好的,人家让我等通知。”
我说谎了。我不想让她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妈没再多问,她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快吃吧,饿坏了吧。”
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几根青菜,一点葱花,卧着一个荷包蛋。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我埋头吃面,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
我突然想起东东。他也最爱吃妈做的阳春面,每次都能吃一大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如果他还在,现在也三十一岁了。他会是什么样子?会在做什么工作?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为了生活在奔波?
吃完面,我抢着去洗碗。妈拗不过我,就站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静静啊,别太累了。工作慢慢找,不着急。”
“嗯。”
“实在不行,就不找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妈,说啥呢。”我转过头,冲她笑笑,“我还能干得动。”
我不能停下来。我得找点事做,不然,我怕自己会胡思乱想,会陷在过去出不来。
那天晚上,张伟回来,看到我还在电脑前刷新招聘页面,他走过来,给我捏了捏肩膀。
“还没找到合适的?”
“嗯,有点难。”
“我问了我车队的朋友,他们那缺个仓库管理员,就是点点货,理理货,活不重,就是工资不高,你看……”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可我不想去。我这辈子就跟纺织打交道,让我去管那些冷冰冰的箱子,我做不来。
“我再看看吧。”我轻声说,“总会有地方需要我这种老古董的。”
张伟没再说什么,只是给我倒了杯热水,放在我手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用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接受张伟的建议时,我在一个不起眼的招聘网站角落里,看到了一条信息。
“云裳服饰,诚聘高级面料品控师一名。”
“云裳”这个牌子我听说过,是这几年新起来的高端国产品牌,衣服料子好,设计也大气,就是价格贵得咋舌。
我往下看要求:
“一、十年以上纺织行业相关经验。”
“二、精通各类天然纤维(棉、麻、毛、丝)的性能与鉴别。”
“三、具备丰富的手工辨纱、验布经验,能快速识别面料瑕疵。”
“四、对传统纺织工艺有深入了解者优先。”
……
我一条条看下去,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上面的每一条,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他们不要电脑高手,不要年轻人,他们要的,正是我这种“老古董”。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把我的简历投了过去。
投完之后,我又开始患得患失。这么大的公司,会要我一个下岗女工吗?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接到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很客气,通知我去面试。
挂了电话,我愣了半天,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冲进厨房,抱住正在择菜的妈,激动得说不出话。
“妈,我找到工作了!可能!”
妈被我吓了一跳,随即也笑了起来:“好事,好事啊!我就说我们家静静能干!”
那一刻,积压了多日的阴霾,仿佛被一道光劈开。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需要我的。我的手艺,还没有完全被忘记。
第3章 云裳之上
“云裳服饰”的公司,在一栋很气派的写字楼里,三十多层,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得我有点晕。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站在楼下,看着那些穿着精致套装、踩着高跟鞋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穿的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很平整。这是我爸当年送给我的,他说,手艺人,可以穿得朴素,但一定要干净、体面。
深吸一口气,我走进了那扇旋转玻璃门。
面试我的是人事部的一个经理,姓刘,三十多岁的样子,很干练。她看了我的简历,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了一些常规问题。
我有些紧张,回答得磕磕巴巴。
刘经理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她笑了笑,说:“陈女士,我们换一种方式吧。”
她让人拿来几块布料,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们公司这个季度要用的几种面料,您能说说它们的特点吗?”
我一看到那些布料,心一下子就定了。
就像一个战士看到了他的枪。
我拿起第一块,是纯白的,手感很滑。我用手指轻轻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是桑蚕丝,双绉。织法紧密,手感有微微的颗粒感,不容易皱。这块料子是顶级的,丝线均匀,没有疵点,应该是江浙一带出来的。”
我又拿起第二块,淡黄色的,有些粗糙。
“这个是苎麻。您看,这上面有自然的竹节纹,这是苎麻的特点。透气性好,吸汗,适合做夏天的衣服。不过容易起皱,打理起来要费心。”
……
我一块块说过去,把每块面料的成分、织法、优缺点,甚至可能的产地,都说得清清楚楚。这些知识,早就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根本不需要思考。
我说完,抬起头,发现刘经理和旁边的几个年轻人,都在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刘经理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欣赏。
“陈女士,您太专业了。说实话,我们面试了很多人,有些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但没有一个能像您说得这么透彻。”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干了一辈子,就会这点东西。”
“您这点东西,现在可是宝贝。”刘经理说,“现在的年轻设计师,懂设计,懂电脑,但对面料的理解,都是纸上谈兵。我们公司要做高端品牌,根基就是面料。没有好的料子,再好的设计也是空中楼阁。”
她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我爸也常说,布料,就是一件衣服的骨架。骨架不好,再漂亮的皮囊也撑不起来。
刘经理站起身,对我说:“陈女士,我们老板很重视这个岗位,他想亲自跟您聊聊。您稍等一下,我去请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更紧张了。还要见大老板?
我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我悄悄打量着这间办公室,装修得很简约,但处处透着高级感。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画,角落里摆着一盆绿得发亮的龟背竹。
过了大概五分钟,门开了。
刘经理陪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那个年轻人很高,很瘦,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衬衫,黑色的休闲裤,看起来很干净,很舒服。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脸上还带着一点年轻人的青涩,但眼神却很沉稳,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
“李总,这位就是陈静,陈女士。”刘经理介绍道。
他冲我点点头,很温和地笑了笑:“陈女士,您好,我是李文博。”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又带着一点点低沉的磁性。
我赶紧站起来,有些拘谨地说:“李总,您好。”
他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坐姿很随意,但腰背挺得很直。
“刚刚刘经理都跟我说了,陈女士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开口道。
“不敢当,就是熟能生巧。”我谦虚地说。
“我们公司现在最缺的,就是熟能生巧的老师傅。”李文博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想做的,不只是一个会追赶潮流的牌子,我希望‘云裳’的每一件衣服,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这一切,都始于对一块好布料的尊重。这份尊重,机器给不了,只有像您这样,用手触摸过成千上万种面料的人,才能给予。”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多少年了,没有人这么肯定过我的工作。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干的是没有技术含量的重复劳动。
可在这个年轻的老板眼里,我的手,我的经验,是“尊重”,是“宝贝”。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我稳了稳情绪,说:“李总,您放心。如果我能来上班,我一定把我这二十多年的经验,都用在工作上。经我手的料子,我敢保证,不会有一个疵点能溜过去。”
我说得很用力,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的底气。
李文博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我相信您。”他说。
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陈女士,欢迎您加入‘云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面试通过了?
我急忙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就在我们握手的那一刻,我无意中一瞥,看到了他的侧脸。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左耳,耳垂后面。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褐色的痣。
像一粒被遗忘的红豆。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颗痣。
那颗我看了二十八年,刻在泛黄照片上的痣。
那颗我爸,我,我们陈家人都有的,老天爷盖的戳。
我的手开始发抖,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我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女士?您怎么了?”李文博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刘经理也紧张地看着我:“陈女士,您是不是不舒服?”
我猛地回过神来,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我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没,没事……我,我就是……太激动了。”
我不敢再看他,我怕我的眼神会泄露我心里的惊涛骇浪。
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东东……我的弟弟……
第4章 尘封的记忆碎片
走出那栋写字楼,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
腿是软的,踩在地上,像是踩着一团棉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各种念头横冲直撞。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那颗痣,不会错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大小。
可……他叫李文博,不是陈东。
他那么年轻,那么成功,谈吐不凡,气度沉稳。而我的弟弟,我记忆里的东东,还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流着鼻涕,要吃糖画的三岁小孩。
这二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那个被我藏了很多年的铁皮饼干盒。
盒子已经生了锈,打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像是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张泛黄的百日照。
我用颤抖的手,把照片拿出来。照片上的小婴儿,笑得天真烂漫。我用指尖,轻轻拂过他左耳后面那个小小的印记。
然后,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今天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张脸。
年轻的,成熟的,陌生的脸。
和照片上这张稚嫩的脸,慢慢重叠在一起。
像,又不像。
五官长开了,气质完全变了,可那眉眼间的轮廓,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他真的是东东,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被谁带走了?是好人家吗?他吃过苦吗?他……还记得我们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不敢告诉爸妈。他们的心脏,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冲击。在事情没有百分之百确定之前,我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甚至不敢告诉张伟。我知道他会为我高兴,但他是个粗线条的男人,万一说漏了嘴,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秘密,只能我一个人扛着。
第二天,我按时去“云裳”报了到。
刘经理带我熟悉环境,给我介绍了部门的同事。大家都很客气,但能感觉到一种距离感。他们年轻,时尚,聊的是我不懂的品牌和明星。
我被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检验采购回来的面料。
一匹匹布料从我手上经过,我用手摸,用眼看,用专业的工具检测缩水率和色牢度。我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工作让我暂时忘记了烦恼。
李文博没有再出现。
我听说他很忙,经常出差。他是公司的创始人和首席设计师,公司的很多事情都要他亲自拍板。
我一边工作,一边小心翼翼地,像个侦探一样,搜集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我从同事的闲聊中得知,李文博是个孤儿。
他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后来被一对善良的夫妇收养。养父母是大学教授,很有学问,但家里条件并不算富裕。
他从小就对画画和设计很有天赋,大学读的是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他没有去大公司,而是用自己打工和养父母资助的一点钱,创办了“云裳”。
据说,创业初期非常艰难,他一个人身兼数职,设计师、采购、销售,什么都干。他经常为了找一块满意的料子,在面料市场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就是凭着这股韧劲,和对品质近乎偏执的追求,才把“云裳”做到了今天这个规模。
听到这些,我的心又酸又疼。
孤儿……福利院……
这不就对上了吗?一个三岁的孩子,走丢了,找不到家人,被人送到福利院,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
我的东东,这些年,原来是这样过来的。他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姐姐。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可我又感到一丝欣慰。他遇到了好的养父母,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凭自己的努力,有了今天的事业。
他过得很好。
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这就够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里冒了出来:也许,我就不应该去打扰他。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平静,而且成功。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落魄的姐姐,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困扰。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八年的光阴,隔着天差地别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
相认,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像一盆冷水,浇在我滚烫的心上。
我开始刻意躲着他。
在走廊里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我会立刻拐进旁边的茶水间。在电梯里碰到,我会低下头,假装看手机。
他似乎也并没有特别注意到我这个新来的“陈阿姨”。在他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技术过硬、值得信赖的员工,仅此而已。
这样也好。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公司,看着他,知道他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了。
我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检验一批从意大利进口的羊毛面料。这批料子很贵,我格外仔细。
我发现其中一匹,在边缘处有轻微的色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做成成衣,在灯光下就会很明显。
我立刻把这个问题记录下来,准备上报给采购部。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李文博走了进来。他好像是来找设计总监的,路过我的工位时,他停下了脚步。
“陈姐,”他现在都这么称呼我,显得更亲切一些,“这批料子怎么样?”
我赶紧站起来:“李总,大部分都很好,就是这一匹,有点小问题。”
我把那块有色差的地方指给他看。
他俯下身,凑得很近,仔细地看着。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很熟悉,像小时候,妈妈洗完衣服后,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得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颗痣,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伸手去摸一摸。
“嗯,确实有色差。”他直起身,表情严肃起来,“这个问题很严重。马上通知采购,让他们联系供应商,这批料子全部退回去。”
他的处理方式,果断,干脆。
我点点头:“好的,李总。”
他处理完这件事,没有马上离开。他看着我桌上放着的一个旧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已经有些斑驳了。
他笑了笑,问:“陈姐,您这个杯子,很有年代感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用了几十年了,习惯了。”
“我小时候,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杯子。”他看着那个杯子,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不过是蓝色的,上面画着一个大苹果。”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东东小时候,也有一个那样的杯子。蓝色的,上面画着一个大苹果。那是他最喜欢的杯子,吃饭喝水都要用。
我强忍着激动,试探着问:“李总……您……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对三岁以前,一点印象都没有。听我养母说,我刚到福利院的时候,发了很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后来很多事就忘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偶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到什么?”我屏住呼吸。
“梦到……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吵。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是个小女孩,比我高一点,她手里……好像拿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在给我擦脸……”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我,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那个菜市场,就是很热闹,很吵。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那天,我扎着两个辫子,用的就是红色的毛线头绳。
东东的脸被糖画的糖稀弄脏了,我就是用头绳,沾了点水,给他擦的脸。
他没有忘。
他没有完全忘记。
这些记忆,像碎片一样,藏在他潜意识的最深处。
第5章 一道糖醋排骨
我决定,我要让他想起来。
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爸妈。是为了他。
一个人,不能没有根。无论他现在多么成功,多么光鲜,他的生命里,都缺失了最重要的那一块。
我要帮他找回来。
但我不能操之过急。我怕吓到他,也怕给他现在的生活带来困扰。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自然的,不着痕迹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司为了一个重要的设计项目,成立了攻关小组,李文博亲自带队。小组成员需要加班加点,经常忙到深夜。
我很幸运,因为对面料的熟悉,也被选进了这个小组。
我们的工作地点,就在李文博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会议室里。
加班成了常态。晚上,大家都会叫外卖。可外卖吃多了,油腻,也不健康。
有一天晚上,我看着李文博一边揉着胃,一边吃着盒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胃病,是创业初期饮食不规律落下的毛病。
第二天,我没有叫外卖。我从家里带了饭。
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白米饭,还有两样小菜:西红柿炒鸡蛋,清炒小白菜。都是最家常的菜。
吃饭的时候,我把饭盒打开。
一股饭菜的香气,立刻在会议室里弥漫开来。
旁边一个年轻的设计师探过头来,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哇,陈姐,你这是爱心便当啊,太香了!”
李文博也看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饭盒上,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心里一动,鼓起勇气说:“李总,你要不要尝尝?我多带了点。”
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多带了一份。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旁边的同事起哄:“李总,快尝尝陈姐的手艺,肯定比外卖好吃一百倍!”
李文博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笑了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把另一份饭盒递给他。他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
吃完后,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陈姐,谢谢你。很好吃,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这四个字,让我鼻子一酸。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给他带饭。
我换着花样做,今天做红烧肉,明天做可乐鸡翅。我特意去问了妈,东东小时候最喜欢吃什么菜。
妈说,东东最爱吃她做的糖醋排骨,酸酸甜甜的,每次都能就着汤汁吃两碗饭。
于是,我学着做了糖醋排骨。
我把排骨焯水,用油煎到金黄,再放上冰糖、醋、酱油,小火慢炖。厨房里,很快就充满了那股熟悉的,酸甜的香气。
这股味道,也飘进了我的记忆里。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厨房门口,垫着脚,扒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锅里,一个劲地问:“姐姐,好了没有呀?”
那天晚上,我把那份精心制作的糖醋排骨,带到了公司。
李文博看到饭盒里的排骨,眼睛亮了一下。
“陈姐,你太厉害了,连这个都会做。”
他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就在他咀嚼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有一点迷茫,有一点惊讶,还有一点……痛苦。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李总?你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他看着我,轻声问:“陈姐,这个味道……好熟悉。”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好像……在哪里吃过。”他努力地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也给我做过一模一样味道的排骨。她……她唱歌很好听,会一边做饭,一边哼着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女人,是我们的妈妈。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嗓子特别好。她最喜欢一边做饭,一边哼那些老歌。
东东,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妈妈的味道。
我强忍着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是吗?那……那一定是李总您养母吧。”
我不敢承认。时机还不成熟。
李文博摇了摇头,眼神更加迷茫了:“不,不是我养母。我养母是北方人,她不会做这种南方式的糖醋排骨。这个记忆,比我到养父母家,还要早……”
他没有再说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一晚,他几乎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把那份糖醋排骨,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汤汁都没剩下。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而他,也正在努力地,想要推开他记忆里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第6章 一张旧船票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李文博的设计天赋,加上我们这些“老古董”在工艺和面料上的把控,让样品出来后,效果惊艳了所有人。
为了庆祝,李文博决定,请项目组的全体成员,去他家里吃饭。
他说,不是去什么大饭店,就是家宴。他养父母正好从老家过来看他,想热闹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去他家?见他的养父母?
这意味着,我可能会了解到更多关于他过去的事情。
我既期待,又害怕。
那天,我特意穿得整齐了一些,还买了一篮水果。
李文博的家,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里,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有格调,处处都透着书卷气。
他的养父母,是两位很和蔼的老人。养父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养母则是一脸慈祥,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他们对我们这些李文博的同事,非常热情。
养母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哎呀,你就是陈静吧?文博经常提起你,说你工作特别认真,做的饭菜比他还好吃呢!”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阿姨您过奖了。”
晚饭很丰盛,是养母亲手做的。席间,大家聊得很开心。
我一直悄悄地观察着李文博和他的养父母。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不是那种刻意的亲热,而是一种融入在眼神和细微动作里的,真正的亲情。
养父会习惯性地给李文博夹他爱吃的菜,养母会在他咳嗽时,立刻递上一杯温水。
而李文博,看着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孺慕。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的弟弟,这些年,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
这就好。
饭后,大家在客厅里喝茶聊天。
李文博的养父是个健谈的人,他跟我们聊起了李文博小时候的趣事。
他说:“文博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也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他要学服装设计,我们都反对,觉得男孩子做这个,没出息。可他呢,就自己偷偷学,拿旧报纸做衣服,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养母则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来,给你们看看我们文博小时候的照片。”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屏住了。
相册是那种很老式的,红色的绒布封面。养母一页页地翻着,给我们讲着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有他第一次上学的,有他参加画画比赛得奖的,还有他大学毕业穿学士服的。
照片上的他,从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慢慢长成了一个英挺的少年,再到如今这个沉稳的青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突然,养母翻到了一页,上面只有一张很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怯生生地站在一个门口,门口的牌子上,隐约能看到“福利院”几个字。
“这是文博刚到我们家时,我们给他拍的第一张照片。”养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怜爱,“那时候,他瘦得像根豆芽菜,不爱说话,谁逗他都不理,就喜欢一个人抱着个小枕头发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们问他叫什么,家在哪,他都说不知道。后来福利院的院长说,他刚被送来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他身上只有一个小布包,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
养母顿了顿,从相册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旧船票。
一张从我们老家那个小码头,开往上海的船票。日期,是二十八年前,东东走丢的第二天。
船票的边角已经磨损,字迹也有些模糊,但那几个熟悉的地名,像烙印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养父接过话头,叹了口气:“我们猜,这孩子,可能是被拐卖的。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他带到上海去,结果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就把他遗弃了。所以他身上,才会留下这么一张船票。”
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我,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船票,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我全明白了。
当年,那个带走东东的人,不是普通的人贩子。他们是有预谋的。他们买好了第二天的船票,准备把东东带去一个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东东最后会被遗弃在福利院?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爸。
东东走丢后,我爸疯了一样,发动了厂里所有的亲戚朋友,把我们那个小城翻了个底朝天。他印了无数的寻人启事,贴满了大街小巷。他还每天都去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像个幽灵一样,盘查每一个带着孩子的可疑的人。
他的行为,近乎偏执和疯狂。
是不是……是不是人贩子被我爸的举动吓到了?他们觉得风声太紧,这个孩子成了烫手的山芋,不敢带走,所以才把他扔在了福利院门口?
如果是这样……
那我爸,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救了东东。
他虽然没有找到他,却阻止了悲剧的进一步发生。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身体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的异样,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陈姐,你怎么了?”李文博第一个发现了,他关切地看着我。
养母也吓了一跳,连忙给我递纸巾:“孩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阿姨说的话,让你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着他养父母的面,揭开这个残酷的真相。
这对他们不公平。他们给了我的弟弟第二次生命,他们是他的亲人。
我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找了个借口:“没,没事……阿姨,叔叔,我就是……看到你们一家人这么好,太感动了。我想起我爸妈了。”
这个理由很拙劣,但他们都信了。
养母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好孩子,想家了就常回去看看。文博也总跟我们说,他最佩服的,就是陈姐你这样的,有手艺,又孝顺。”
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抱着那个铁皮盒子,哭了一整夜。
我为东东这些年的孤苦而哭,为他养父母的善良而哭,也为我那沉默寡言、爱得深沉的父亲而哭。
哭到最后,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该结束了。
这一切,都该有一个结局了。
东东有权利知道真相。
爸妈也有权利,在有生之年,再见他们的儿子一面。
而我,背负了二十八年的愧疚,也该卸下了。
第7章 沉默的父爱
我决定先告诉我爸。
妈心脏不好,我怕她受不了刺激。而爸,他虽然沉默,但内心比谁都坚强。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这件事,必须由他来做主。
我选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妈去邻居家打麻将了,张伟也出车了,家里只有我和爸两个人。
爸正在阳台上侍弄他的那几盆兰花。他退休后,就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这上面。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爸。”
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继续用小剪刀,修剪着兰花的枯叶。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爸,我……我可能找到东东了。”
“咔嚓”一声,爸手里的剪刀,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回过身,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的渴望。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把在“云裳”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从看到那颗痣开始,到那碗糖醋排骨,再到那张旧船票。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爸一直没有说话,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石雕。
陽光照在他的脸上,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微微颤抖。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剪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继续修剪他的兰花。
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很轻,但很清晰。
“他……过得好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没有问是不是真的,没有问怎么找到的,他问的第一句话,是“他过得好吗”。
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的爱,永远那么沉默,那么深沉。
我哽咽着说:“好,他过得很好。他有自己的公司,事业很成功。他的养父母是大学教授,把他教育得很好。”
爸“嗯”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我又说:“爸,我想……我想让他回来,跟我们认亲。我想让他见见你和妈。”
爸手里的剪刀,停住了。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阳台上,只有风吹过兰花叶子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疲惫。
“静静,算了吧。”
我愣住了:“爸?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吧。”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现在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的父母,有他的事业。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爸,他是你儿子!是东东啊!”
“正因为他是东东,我才不能这么做。”爸的眼眶红了,他别过头,不让我看他的脸,“他能有今天,不容易。我们突然冒出来,会把他现在的生活,全都打乱的。”
“他养父母是好人,他们把东东养大成人,对他有再造之恩。我们现在去认亲,把孩子要回来,我们成什么人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人家?”
“还有……她那个身体,经得起这么大的动静吗?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静静,这二十八年,我们已经认命了。只要知道他活得好,活得健康,就够了。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父亲的一字一句,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我一直以为,找到东东,是了却他一生的心愿。
我从没想过,他会拒绝。
我更没想过,在找到儿子的巨大喜悦面前,他首先考虑的,是别人的感受,是儿子的未来,是老伴的身体。
他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他自己。
这个背负了二十八年思念之苦的父亲,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放手。
“爸……”我哭着喊他。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告诉,也不要去跟那个孩子说。就让你,让我,烂在肚子里。”
说完,他拿起小水壶,颤巍巍地,开始给他的兰花浇水。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有一种爱,叫成全。
有一种父爱,叫放手。
他不是不想要回儿子,他是太爱这个儿子了,爱到宁愿自己痛苦一生,也要保全儿子的幸福和安宁。
那一刻,我对我的父亲,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我默默地退出了阳台,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么艰难。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菜市场,东东小小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
我牵着他,走过拥挤的人群,走过二十八年的光阴,把他带回了家。
家门口,爸妈站在那里,笑着,朝我们招手。
梦醒了,枕边一片湿冷。
第8章 迟到的团圆
父亲的话,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心上。
我答应了他,保守这个秘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每天去“云裳”上班,认真地检验每一匹布料。李文博依旧忙碌,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偶尔在走廊碰到,也只是点头微笑,说一句“陈姐好”或者“李总好”。
我把他当成一个值得尊敬的老板,一个亲切的晚辈。
我把那份汹涌的姐弟之情,深深地埋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拿出来,独自品尝那份又酸又甜的苦涩。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成为我们父女俩之间,永远的秘密。
直到我爸病倒了。
毫无征兆的,突发性心梗。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妈当场就哭晕了过去。我强撑着,签了一堆看不懂的文件,办了各种手续。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整整八个小时。
那八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
我守在手术室门口,一遍遍地祈祷。我求老天爷,求满天神佛,不要把我的父亲带走。
我还没有好好孝顺他。
东东,还没有回来见他一面。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爸的生命力顽强。手术,成功了。
医生说,命是保住了,但情况依然不乐观,需要在ICU观察。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公司那边,我请了长假。李文博特意打来电话,让我安心照顾家人,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他还以公司的名义,送来了一大笔慰问金。
我握着电话,听着他温暖而沉稳的声音,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说:“李总,谢谢你。”
他说:“陈姐,别客气。有任何需要,随时告诉我。”
我多想告诉他,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来见见你的亲生父亲,哪怕只是看一眼。
可我不能。
我答应过我爸。
爸在ICU待了半个月,才转到普通病房。
他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躺在病床上,像一片风干的树叶。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们。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
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在病房陪他。他醒了,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一些。
他用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
我连忙把水杯递给他,用棉签沾了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他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不是要喝水。
他的眼神,是在问我,关于那个孩子的事。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爸,你放心。他很好,他一切都好。”
我看到,我爸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微微动了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我懂他的意思。
他还在坚持,让我不要说。
我的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
我爸的病情,反反复复。高昂的医疗费,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
张伟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还想把我们住的房子卖掉。
我拒绝了。那是爸妈一辈子的心血。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李文博又出现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们家的情况,直接找到了医院。
那天,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站在病房门口,表情严肃。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陈姐,这里面有点钱,你先拿去用。密码是六个零。别拒绝,就当是我个人借给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
我看着那张卡,手抖得厉害。
我不能要。
我怎么能要他的钱?
“李总,这……这不行,我不能要……”
“陈姐,”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救人要紧。”
他把卡硬塞进我的手里,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了病床上的我爸。
我爸那时正好是清醒的。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一个,是垂暮的老人,生命垂危。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前途无量。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却隔着二十八年的光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我看到,李文博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爸的脸。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到了病床前。
他俯下身,仔细地看着我爸的脸,看着我爸的耳朵。
左耳,耳垂后面。
我爸的那个位置,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那是我们陈家人的,遗传印记。
李文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探寻。
“陈姐……这……这是……”
他指着我爸,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我知道,瞒不住了。
也不需要再瞒了。
我看着病床上,已经泪流满面的父亲,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我失散了二十八年的弟弟。
我点了点头,泪水决堤。
“他叫陈东,”我说,“他三岁的时候,在菜市场走丢了。我们找了他二十八年。”
李文博,不,是陈东。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大脑。那些尘封的记忆碎片,那碗糖醋排骨的味道,那张旧船票,那个关于红色头绳的梦……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爸。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病床前。
一声压抑了二十八年的“爸”,冲破了喉咙,响彻在安静的病房里。
我爸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他那只插满针管的手,颤巍巍地,想要去摸一摸儿子的脸。
陈东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子俩的手,一大一小,一双布满沧桑,一双年轻有力,就那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血,终究是浓于水的。
那天,我爸走了。
他是在陈东的怀里,安详地闭上眼睛的。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等到了。
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回家。
后记:
爸的葬礼,是陈东一手操办的。他没有以“李总”的身份,而是以“陈东”的身份,作为儿子,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妈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激动,她只是抱着陈东,哭了好久好久,仿佛要把这二十八年的思念,都哭出来。
陈东没有搬回来住。他有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的养父母。
他只是,多了一个家。
他会每周都回来看我们,陪妈说说话,陪我聊聊天。他出钱,把我们住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给妈请了最好的保姆。
他和我,也成了真正的姐弟。
我没有离开“云裳”。我依然是那个面料品控师陈静。我用我的手艺,为我弟弟的公司,守好第一道关。
同事们都不知道我和老板的关系,他们只知道,李总对陈姐,有一种特别的尊重。
只有我知道,那份尊重里,包含着什么。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失业,如果我没有去“云裳”面试,我们这一家人,是不是就永远错过了。
可生活没有如果。
也许,这就是命运。它拿走了你一些东西,也总会在未来的某个路口,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就像我爸常说的那句话:
人这辈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只要心里的那杆秤是正的,脚下的路,就歪不了。
来源:小城故事多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