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明凯和徐静的“木与生活”品牌发布会请柬,是那种烫金的,硬邦邦的卡纸,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精致。
周明凯和徐静的“木与生活”品牌发布会请柬,是那种烫金的,硬邦邦的卡纸,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精致。
我把它夹在刨花里,刨花是热的,带着新木的香气,一下子就把那点精致给淹了。
他们终于把当初嘲笑我的那些东西,做成了他们口中的“事业”。
我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榫头。木屑纷飞,像一场小小的、沉默的雪。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是不断地把自己打碎,再一片片找回来,拼凑成一个全新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样子?
周明凯离开我的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泥土味,和我那间小小的木工房里干燥的木头香气混在一起,味道有点奇怪,像两个不该相遇的世界硬凑到了一块儿。
他说:“小晚,我们分手吧。”
我正用一块砂纸细细地磨着一把小木勺的边缘,闻言,手顿了一下,砂纸在木头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白痕。
我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这三个字,我心里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了。从他开始频繁地加班,手机屏幕总是下意识地扣在桌上,从他身上出现不属于我的香水味,再到他看我的眼神里,那种熟悉的温情被一点点抽干,只剩下客气和疏离。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比什么证据都来得尖锐。
“为什么?”我还是问了,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他似乎对我这种平静有些意外,愣了愣,才组织好语言。
“我们不合适。”他说,这是我听过的,最敷衍也最真实的分手理由。
“你守着你爸这个旧木工房,守着这些没人要的老手艺,能有什么出息?小晚,我们都快三十了,别人都在拼命往上爬,买房,换车,进更好的圈子。可你呢?”
他环顾着我这个小小的,堆满了木料和工具的工坊,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混杂着怜悯和不耐烦的神色。
“你看看你,每天一身的木屑,赚那点辛苦钱,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那股陌生的香水味,此刻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那是徐静的味道。
我见过她一次,在周明凯公司的年会上。她是他们老板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漂亮,自信,像一朵温室里精心培育的玫瑰,每一片花瓣都写着“优越”。
而我,大概就是这工坊里,那些不起眼的刨花。
“所以,是徐静?”我问。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这跟她没关系。”他矢口否认,“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
我笑了,把手里的木勺放下,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周明凯,你跟我在一起五年,五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守着这个木工房,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你说喜欢我安安静静做木工的样子,说我身上有别人没有的匠气,能让你浮躁的心静下来。”
“现在,这些让你心静的东西,都成了你往上爬的绊脚石了,是吗?”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像被砂纸磨掉的木屑一样,飘散了。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你走吧。”我说,“你想要的生活,祝你得偿所愿。”
他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雨里。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才缓缓关上门。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湿气,也隔绝了我曾经的五年。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慢慢滑落,最终坐在冰凉的地上。眼泪,这才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为他变心难过,我是为我们曾经共同描绘过的,那个有木头香味的未来,那个他说要和我一起慢慢变老的院子,难过。
原来,人心变得比木头腐烂的速度,快多了。
第一章 一地鸡毛
周明凯走后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把自己关在工坊里,不做活,也不出门。我爸一日三餐给我送到门口,敲敲门,把饭盒放下,叹口气,又走开。
他知道我的脾气,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我坐在那堆木料中间,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和周明凯的过去。
我们是在一个旧物市场认识的。那天我去找一些老木料,他陪朋友去淘黑胶唱片。他穿一件白衬衫,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旧货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先跟我搭的话,问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喜欢这些又笨又重的东西。
我说,这是我爸的手艺,也是我的饭碗。
他看着我沾满灰尘的手,笑了,说:“我觉得你这样挺酷的。”
后来,他就成了我工坊的常客。他会带一杯热奶茶,静静地看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他说,听着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闻着木香,感觉整个世界的节奏都慢下来了。
他说他喜欢我,喜欢我身上的那份安静和专注,像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我也以为,我找到了那个能欣赏我这份“不合时宜”的人。
我们一起规划过未来。他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在郊区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我在院子里种花,搭一个玻璃花房,再建一个大大的木工房。他就在旁边看书喝茶,等我收工,一起做饭。
他说得那么认真,以至于我都信了。
我把我爸传给我的手艺,当成我们未来的基石。我用心修补每一件旧家具,用心打磨每一个小物件,赚来的钱,一笔一笔存进我们共同的账户里。
我以为我们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却没发现,我们的跑道,早就不是同一条了。
他开始升职,开始接触更广阔的世界。他的朋友圈里,出现的都是我看不懂的酒会,听不懂的商业名词。他开始嫌弃我身上的木屑味,嫌弃我那几件翻来覆去穿的工装。
他说:“小晚,你能不能也学学打扮,学学交际?”
我说:“周明凯,我就是个手艺人,我只会跟木头打交道。”
争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深。我能感觉到他在离我远去,像一艘渐渐驶离港口的船,而我,只能站在原地,无能为力。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港湾。
第七天的时候,我爸终于忍不住了,他拿着钥匙打开了工坊的门。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得满屋的灰尘都在飞舞。我爸看着坐在木料堆里,形容枯槁的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晚晚,”他声音沙哑地叫我,“起来,跟爸吃饭。”
我没动,像一尊木雕。
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爸知道你难受。”他说,“那小子没福气,是他的损失。咱不稀罕。”
我看着我爸,他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痕,背也有些驼了。他这辈子没说过什么大道理,教我的,就是怎么认木头,怎么用工具,怎么把一块烂木头,变成一件有生命的东西。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我是不是很没用?”
“胡说!”我爸的眼睛瞪了起来,“我闺女的手艺,十里八乡谁不竖大拇指?是那小子眼瞎,看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灰。
“走,吃饭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他把我拉到里屋的小饭桌前,桌上摆着两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我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眼泪就着米饭一起咽了下去。
咸的,涩的。
吃完饭,我爸没让我收拾,他把我按在椅子上,自己去洗碗。
等他收拾完出来,递给我一部手机。
“看看吧。”他说。
我接过来,是周明凯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一张照片,是他和徐静的合影。背景是一家高级餐厅,徐静笑得灿烂,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
配文是:“余生,请多指教。@徐静”
下面一排排的点赞和祝福,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把手机还给我爸,面无表情。
“爸,我想干活了。”
我爸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去吧,把心思放在活上,心里就不那么堵了。”
我走进工坊,打开所有的灯。工坊里亮如白昼。
我找到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是我爸珍藏了多年的料子。我把它搬到工作台上,拿起墨斗,弹线,开料。
电锯刺耳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去想,脑子里只有线条,尺寸,卯榫结构。我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到手里的工具上。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直到我爸走进来,关掉了电锯的总闸。
“晚晚,歇会儿吧。”他心疼地说,“天都亮了。”
我这才发现,窗外已经透出了鱼肚白。我整整干了一夜。
工作台上,一个梳妆台的雏形已经出来了。线条流畅,结构严谨。
我看着它,心里那股堵得发慌的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慢慢地散了出去。
我对我爸说:“爸,我没事了。”
是啊,男人会走,感情会变,但手里的这门艺,不会背叛我。
它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最后的,也是最硬的底气。
第二章 守着一门旧手艺
失恋这东西,像一场重感冒。
头几天烧得你天昏地暗,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等烧退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但脑子却清醒了。
周明凯和徐静订婚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在我心里激起一阵涟漪后,就迅速沉底了。
我没时间去伤春悲秋,因为活儿来了。
是城南李奶奶介绍的客人。一位姓陈的先生,说是从国外回来的,想修复一张家传的旧书桌。
陈先生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文质彬彬,说话不疾不徐。
他看到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大概是没想到这间老旧工坊的主人,会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林师傅?”他试探着问。
我爸连忙解释:“这是我闺女,林晚。我年纪大了,眼神手劲儿都跟不上了,现在这铺子,都是她在当家。”
我点点头,请他进来。
“陈先生,想修的东西带来了吗?”
他的司机从车上抬下来一个用厚厚的绒布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绒布揭开,露出一张书桌的残骸。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桌子了。桌面裂成了好几块,像干涸的河床。桌腿断了两根,剩下的两根也摇摇欲坠。抽屉的面板不知去向,整个桌子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霉斑,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我爸也皱起了眉头:“这……伤得太厉害了。怕是修不好了。”
陈先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还是看着我,带着一丝期盼。
“林师傅,我知道这很难。我找过好几家了,他们都说没法修,劝我干脆仿着样子做个新的。”
他轻轻抚摸着那龟裂的桌面,像在抚摸一位垂暮的老人。
“但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小时候,就是趴在这张书桌上写字的。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它就流落下去了。我找了它很多年,才在前阵子的一个拍卖会上重新把它买了回来。”
“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张桌子,它是我家的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书桌的每一个细节。
木料是上好的黄花梨,虽然受损严重,但芯子还是好的。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沉闷,说明木头内部的结构还没有完全坏死。
最关键的是,我看到了几个几乎被磨平的榫卯接口。
那是我爷爷那一辈的老木匠才会用的“暗八仙”榫。这种榫卯结构极其复杂,但连接得异常牢固,从外面看不到任何痕迹。
我爸也看到了,他“咦”了一声,也蹲了下来。
“这手艺,现在可没人会了。”他感叹道。
我站起身,看着陈先生。
“陈先生,这活儿,我接了。”我说,“但是,我不敢保证能把它修得完好如初,我只能尽力。”
“而且,修复的费用和时间,都会很长。”
陈先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钱和时间都不是问题!林师傅,只要您愿意接,我就感激不尽了!”
送走陈先生,我爸看着那堆“烂木头”,忧心忡忡。
“晚晚,这活儿可不好干。这‘暗八仙’榫,连我都只在你爷爷手上见过,自己没做过。你有把握吗?”
我点点头。
“爸,你忘了?爷爷留下的那些手稿,我早就翻烂了。”
我爷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他留下来的几本手稿,画满了各种复杂的榫卯结构和家具图样,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连环画”。
周明akai曾经笑话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些老古董,不如上网看看人家国外的设计。
他不懂,这些线条和结构里,藏着的是中国匠人几千年的智慧和传承。
这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精神。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吃住都在了工坊里。
修复一张旧书桌,比做一张新桌子要难上百倍。
第一步是清理。我用软毛刷一点点刷去表面的灰尘和霉斑,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光是这一步,就花了我整整两天。
然后是拆解。我需要把所有还能用的部件小心翼翼地拆下来,标记好位置。这个过程像是在做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不能有丝毫差错。遇到那些已经锈死的钉子,我只能用特制的工具一点点地往外起。
最难的,是修复那些破损的木料。
我需要找到纹理、颜色、年份都相近的黄花梨老料,按照破损的形状,精确地切割、打磨,然后用传统的鱼鳔胶一点点地镶嵌、拼接上去。这个过程叫“补缺”。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眼力的活儿。有时候为了找一块合适的木料,我要在我爸存了几十年的料子堆里翻找一整天。
白天,工坊里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滋啦滋啦”的锯木声。
到了晚上,万籁俱寂,我点一盏台灯,戴上放大镜,用刻刀细细地雕琢那些榫卯的细节。
我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木头。
我不再去看手机,不去关心周明凯和徐静又秀了什么恩爱,又参加了什么高端酒会。那些浮华喧嚣,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静。
我爸每天看着我忙碌,嘴上不说,但眼神里的心疼和欣慰,我都懂。
他会默默地给我泡一杯浓茶,或者在我旁边坐下,帮我递递工具,偶尔指点一两句关键的诀窍。
“晚晚,记住,木头是有脾气的。”他有一天对我说,“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跟它拧着干。你对它好,它才会用最好的样子回报你。”
我点点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做木工,其实和做人是一个道理。
你得沉下心,耐住性子,一点一点地打磨自己,把那些毛躁的、多余的部分去掉,才能活出自己最坚韧、最温润的样子。
至于那些不懂你的人,就像那些不合适的木料,强行拼凑在一起,迟早也是要开裂的。
放手,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第三章 朋友圈里的“上流人”
时间在木屑的飞舞中,过得飞快。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那张破败的书桌,在我手里一点点地恢复着生机。断裂的桌面被我用“拼缝”的绝活严丝合缝地拼好,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断掉的桌腿,我用同样材质的老料重新接上,再用生漆反复髹涂,色泽和原来的部分融为一体。
最让我有成就感的,还是那几个“暗八仙”榫。
我照着爷爷的手稿,反复研究,用废料练习了无数次,终于掌握了其中的诀窍。当我把最后一个榫头严丝合缝地敲进去,整个桌子的框架瞬间稳固如山,那种感觉,比赚多少钱都来得踏实。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书桌上最后一层蜡,一个许久没联系的共同好友,给我发来了微信。
是张茜,以前我和周明凯还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吃饭。
她发来一个链接,后面跟了一串感叹号。
“小晚,快看!周明凯他们搞了个大新闻!”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点了进去。
是一个本地知名生活公众号的推文,标题很唬人——《海归精英夫妇,倾力打造都市原木生活新美学!》。
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把周明凯和徐静包装成了有情怀、有品位的创业先锋。说他们放弃了家族企业的高薪职位,毅然投身于他们热爱的“原木家居事业”,旨在为现代都市人提供一个“可以呼吸的家”。
配图更是精致得像杂志大片。
周明凯和徐静穿着高级的亚麻情侣装,或是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品着咖啡,或是在他们所谓的“设计工作室”里对着一块木板“深情”对视。
他们的工作室,跟我这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工坊简直是两个世界。纯白的墙壁,极简的设计,几件造型奇特的家具样品摆在其中,更像是一个艺术展厅。
文章里,周明凯侃侃而谈。
他说:“我们用的都是进口的顶级木材,请的是意大利的设计师,我们的理念是,让每一件家具都成为一件艺术品。”
徐静则补充道:“我们的品牌叫‘木与生活’,我们想传达的,是一种回归自然、放慢脚步的生活态度。”
我看着这些文字和图片,差点笑出声来。
放慢脚步?回归自然?
我认识的周明凯,是一个连等红灯都嫌慢,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用来赚钱和往上爬的人。
至于木头,他连榉木和橡木都分不清,当初还把我说他身上有“匠气”当成是一种夸赞。
现在,他却成了“原木生活美学”的代言人。
真是讽刺。
张茜的微信又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听说他们投资了好几百万呢!发布会就在下周,在市里最高档的酒店,请了好多名人网红呢!”
我回了她一个“哦”。
“你就一个‘哦’?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张茜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
我能有什么感觉?
羡慕?嫉妒?还是恨?
好像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他们像是在演一出精心排练的话剧,台词、灯光、布景都完美无瑕,但台上的演员,是假的。
他们卖的不是家具,是故事,是一个精心包装的“人设”。
我回张茜:“挺好的,祝他们成功。”
然后,我放下了手机,继续专心给我的书桌打蜡。
蜂蜡在掌心的温度下慢慢融化,渗进木头的纹理里。我用一块棉布,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擦拭,直到桌面泛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
这种光,不像他们照片里那种冷冰冰的、靠打光打出来的商业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经过岁月沉淀和匠心滋养的光。
它不刺眼,但很温暖。
几天后,我收到了那张烫金的请柬。
是周明凯亲自送来的。
他把车停在巷子口,自己走了进来。他还是那副精英派头,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看到工坊里那张焕然一新的书桌时,愣了一下。
“你……还在做这些老东西?”他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我的饭碗。”我淡淡地说,手上没停。
他把请柬递给我,放在工作台上。
“下周三,我们的品牌发布会,希望你能来。”
我瞥了一眼那张设计精美的卡片。
“我可能没时间。”
“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放低了些,“我们毕竟……在一起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来,见证一下。”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见证什么?见证你终于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我知道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但是,我做这一切,也是为了我们……我是说,为了我自己的未来。”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只是想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来炫耀的,他是来求证的。
他需要我的出现,需要我的“见证”,来向他自己,也向所有人证明,他放弃我,选择徐静,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他需要我的落魄,来反衬他的成功。
我拿起那张请柬,在指尖掂了掂。
“好,我会去的。”
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那……下周三见。”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了他。
“周明凯。”
他回头。
“你分得清,什么是白蜡木,什么是水曲柳吗?”我问。
他愣住了,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干活。
他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点可悲。
一个人,连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的本质都搞不清楚,却要去贩卖一种关于它的“生活美学”。
这就像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却要去教别人如何欣赏文学。
他们的“木与生活”,根基,从一开始就是虚的。
而我,守着我这间破旧的工坊,守着我这门过时的手艺,我的脚下,却踩得比谁都踏实。
第四章 一张旧书桌的缘分
周明凯的发布会,我终究还是没去。
不是赌气,是那天陈先生要来取他的书桌,这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一场秀都重要的“发布会”。
我提前一天,就把整个工坊打扫得干干净净。木料归置整齐,工具擦拭一新。
那张修复好的黄花梨书桌,被我用一块红绒布盖着,静静地摆在工坊最中央的位置,像一个等待揭幕的艺术品。
陈先生是下午三点准时到的。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但看得出来,他今天有些紧张,手心里都微微冒汗。
“林师傅……”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
我对他笑了笑,走到书桌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揭开了那块红绒布。
当书桌的全貌展现在陈先生面前时,整个工坊都安静了。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书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位饱经沧桑却风骨依然的老者。曾经的残破和腐朽,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玉的包浆,流畅典雅的线条,和那经过岁月洗礼后,愈发深沉华美的木质纹理。
每一个修补过的地方,都与原来的部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非但没有破坏它的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属于时间的故事感。
陈先生呆住了。
他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仿佛怕自己的触摸会惊扰了这份美好。
他围着书桌,一圈一圈地走,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感动。
他走到书桌前,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桌面。
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我特意保留下来的。
“这道痕……”陈先生的声音哽咽了,“这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用小刀划的,为此还被我爷爷打了一顿手心。”
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仿佛还能闻到,爷爷书房里,那股混着墨香和茶香的味道。”
他转过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师傅,谢谢你。”
“谢谢你,不仅修好了一张桌子,还帮我找回了,我最重要的童年记忆。”
我连忙扶住他。
“陈先生,您言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也不是任何华丽的发布会、任何媒体的吹捧能带来的。
它来自于,我用我的双手,赋予了一件旧物新的生命,也慰藉了一颗漂泊已久的心。
这,就是我这门手艺,最大的意义。
陈先生坚持要付给我比约定高出一倍的酬劳,我拒绝了。
“陈先生,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说好多少,就是多少。”我把多余的钱退还给他,“您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我,是信得过我。我不能坏了规矩,也不能坏了我爷爷传下来的招牌。”
陈先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敬佩。
“好,好一个林师傅!”他感慨道,“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也是个像你这样,有风骨的老派人。”
他想了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林师傅,这是我的名片。我在城里有个小小的画廊,也认识一些喜欢收藏老物件的朋友。你的手艺这么好,不应该只埋没在这条小巷子里。”
我接过名片,上面只印着一个名字“陈立言”和一个电话。
“以后有朋友需要,我一定第一时间推荐你。”他说。
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我知道,我等来了我的“贵人”。
但这份缘分,不是靠投机取巧,不是靠华丽包装,而是靠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勤勤恳恳,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
送走陈先生,我爸从里屋走出来,眼圈红红的。
“晚晚,你比爸强。”他拍着我的肩膀,声音里满是骄傲,“咱老林家的手艺,在你手上,没丢人!”
我笑了,心里暖洋洋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刷着手机。
朋友圈里,被周明凯和徐静的发布会刷屏了。
现场布置得极尽奢华,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周明akai和徐静站在聚光灯下,意气风发地接受着媒体的采访,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他们的品牌“木与生活”,一夜之间,火遍了全城。
张茜又给我发来微信,是一段现场的小视频。
视频里,一个记者问周明凯:“周总,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对原木家具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和热爱呢?”
周明凯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她是一个很传统的手艺人。是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木头是有生命的,是有温度的。虽然我们最后因为理念不同而分开了,但她对我的启发很大。”
“所以,我创办‘木与生活’,也是想把这种手作的温度,用一种更现代、更符合市场的方式,传递给更多的人。”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久久没有说话。
他把我,当成了他成功故事里,一个充满“情怀”的注脚。
一个被他“超越”和“升华”的,陈旧的过去。
我关掉手机,翻了个身。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我的小工坊上。
我忽然觉得,我和周明凯,就像是两种不同的树。
我是一棵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树,长得慢,不开什么华丽的花,但根深蒂固,每一圈年轮,都实实在在。
而他,是一棵被精心栽培在温室里的观赏植物,长得快,外表光鲜亮丽,被很多人追捧。
但他的根,是浅的。
一阵风来,谁会先倒,不言而喻。
第五章 快与慢的较量
陈立言先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没过多久,他就给我介绍了一笔大生意。
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要装修自己的书房。他不喜欢市面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板材家具,想要定制一整套有“书卷气”的实木家具。
从书柜、书桌,到椅子、茶几,全权交给了我。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第一次,不再是修修补补,而是要从设计开始,完整地去创作一个空间。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跟那位作家先生反复沟通。了解他的写作习惯,他的藏书类型,他喜欢什么样的氛围。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工坊里,画了十几稿设计图。
最终,我选择了一个新中式的方案。既有传统卯榫结构的精髓,又融入了一些现代简约的线条,沉稳而不失灵动。
木料,我选用了温润的北美黑胡桃木。
作家先生看到我的设计图和选料方案后,非常满意,当场就签了合同,并且预付了很大一笔定金。
我用这笔钱,给我的小工坊添置了几台新的设备,还请了两个帮手。
都是我爸以前的徒弟,手艺扎实,人也本分。
我的小工坊,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每天,刨木头的声音,敲打的声音,还有我们师徒几个讨论工艺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和生命力。
我忙得脚不沾地,但也觉得无比充实。
与此同时,周明凯和徐静的“木与生活”,也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着这个城市的家居市场。
他们的广告铺天盖地,从市中心的巨幅LED屏,到每个小区的电梯广告,无孔不入。
他们的旗舰店开在了最高档的商场里,装修得像个奢侈品店。
无数的网红博主去他们店里打卡,把他们的家具夸得天花乱坠,称之为“中产阶级的标配”。
他们的生意,好到爆炸。
张茜有一次约我吃饭,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小晚,你都不知道,现在想买他们家的东西,都得排队预定!周明凯现在可真是今非昔比了,成了咱们圈子里最有名的‘青年才俊’!”
我一边啃着鸭脖,一边听着,不置可否。
“那你呢?”张茜打量着我,“还在你那个小破作坊里敲敲打打?我说你也该换个思路了。你看人家周明凯,多会包装!你手艺比他好一百倍,怎么就不知道营销一下自己?”
我笑了笑:“我不是那块料。”
“你就是太死脑筋了!”张茜恨铁不成钢,“守着那些老规矩能当饭吃吗?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
我没跟她争辩。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不懂,对我来说,做木工,不仅仅是为了吃饭。
当我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一件有生命的家具,当我的客人因为我的作品而感到欢喜和满足,那种成就感,是任何流量和金钱都无法替代的。
快,有快的风光。
慢,有慢的滋味。
我选择后者。
大概半年后,我给作家先生定制的家具,终于全部完工了。
安装的那天,我亲自带队过去。
当最后一件家具摆放到位,整个书房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深色的胡桃木,散发着沉静而温暖的气息。每一件家具的线条和尺寸,都与这个空间完美契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和书香。
作家先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走进去,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就像在欣赏一件件艺术品。
“林师傅,”他最后对我说,“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书房。你给了它灵魂。”
这单生意,让我在这个城市的文化圈里,一下子有了名气。
陈立言先生和那位作家先生,都成了我的“活广告”。
越来越多的人,通过他们的介绍,来找我定制家具。
他们不追求潮流,不迷信品牌,他们看重的,是我的手艺,和我的用心。
我的订单,排到了第二年。
我的小工坊,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街角小店,变成了圈内小有名气的“林氏木作”。
而就在我的事业稳步上升的时候,周明凯的“木与生活”,却开始出问题了。
最先爆出来的,是质量问题。
有位知名的家居博主,在网上发了一篇长文,控诉“木与生活”的家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他花大价钱买的一张餐桌,用了不到三个月,桌面就开裂了。找售后,对方却百般推诿,最后不了了之。
这篇文章,像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网络。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消费者站出来,投诉他们家的产品。
掉漆、开裂、尺寸不对、甲醛超标……各种问题层出穷。
原来,为了追求速度和降低成本,他们所谓的“意大利设计”,其实就是抄袭国外的几个小众品牌。所谓的“进口顶级木材”,大部分都是用廉价的贴皮板材冒充的。
而他们引以为傲的“手作温度”,更是无稽之谈。他们的生产,全部外包给了南方一家以“快”闻名的小工厂,流水线作业,品控几乎为零。
他们精心构建的“美学大厦”,在一片声讨中,开始摇摇欲坠。
第六章 你要不要过来帮我
墙倒众人推。
曾经把“木与生活”捧上神坛的媒体和网红们,转眼就调转枪口,开始深挖他们的“黑料”。
一时间,周明凯和徐静从人人艳羡的创业明星,变成了过街老鼠。
公司的资金链断了,合作方纷纷解约,旗舰店门口,每天都围满了要求退货和索赔的消费者。
我是在一个傍晚,接到周明凯的电话的。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个沙哑又疲惫的声音。
“小晚,是我。”
我愣了一下,才听出是周明凯。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有事吗?”我问,语气平静。
“我……”他似乎很难开口,“我看到新闻了,知道你现在做得很好。”
“还行吧,混口饭吃。”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沉重的呼吸声,还夹杂着隐约的争吵声,好像是徐静在哭喊着什么。
“小晚,”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的目的,“你……你要不要过来帮我?”
我差点以为我听错了。
“帮你?我怎么帮你?”
“来我的公司!”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我给你开股份,你来做我们的产品总监,负责质量和工艺。只有你,只有你的手艺,才能救我们!”
“我们一起,把‘木与生活’重新做起来!我们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改掉,我们认真做产品,好不好?”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荒唐又可笑。
当初,是他亲手把我的手艺和坚守,贬得一文不值。
现在,当他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构建的商业帝国即将崩塌时,他又想起了我的手艺,想把它当成一根救命稻草。
“周明凯,”我打断他,“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你说,我守着这些老手艺,没出息。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电话那头的他,呼吸一滞。
“对不起,小晚,对不起……”他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我知道我以前错了,我混蛋,我被猪油蒙了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是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我们合作,肯定能东山再起!”
“我不需要东山再起。”我淡淡地说,“我现在站的地方,就很好。”
“小晚!”他几乎是在哀求,“你真的就这么恨我吗?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
“我不恨你。”我说的是实话。
到了今天,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从根上,就不是一种人。
“周明akai,做木工和做人一样,来不得半点虚假。木头是什么料,就只能做什么东西。用次料,刷再漂亮的漆,它也成不了好家具。时间久了,自然会开裂,会变形。”
“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你的问题,不是缺一个懂手艺的人,是你的心,从一开始就没放在木头上。”
我说完,那边是长久的死寂。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小晚……”他最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沉默了片刻。
“周明凯,你该往前看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窗外,夜色已经深了。
工坊里,我新收的两个小徒弟还在加班,一个在认真地画图,一个在练习凿卯眼。
灯光下,他们年轻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凿卯眼的徒弟的肩膀。
“手腕要稳,心要静。”我告诉他,“凿子下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活儿,急不来。”
他抬起头,冲我憨憨地一笑。
“知道了,师傅。”
看着他们,我心里一片安宁。
周明凯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狂风暴雨。
而我的世界,依旧是这方寸之间的工坊,依旧是这满屋的木香,依旧是这日复一日的,缓慢而踏实的敲打声。
真好。
第七章 木头会说话
“木与生活”最终还是破产了。
据说,周明凯和徐静不仅赔光了所有投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们卖了房子和车子,才勉强还清。
徐静的父亲,那位曾经对周明凯赞不绝口的“伯乐”,在公司出事后,第一时间就跟他们撇清了关系,甚至放话出来,说徐静要是再跟周明凯在一起,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徐静最终还是选择了她的家庭。
她和周明凯离了婚,一个人回了澳洲。
一场轰轰烈烈的“上流”爱情和“美学”创业,最终落得一地鸡毛。
这些消息,都是张茜告诉我的。
她唏嘘不已:“真是没想到啊,当初那么风光的两个人,说倒就倒了。小晚,还是你厉害,看得通透。”
我没说什么。
我不是看得通透,我只是选择了那条看起来最笨、最慢,但却最稳的路。
这条路,是我爸,和我爷爷,用一辈子的时间,为我趟出来的。
我只是沿着他们的脚印,继续往前走而已。
又过了一年,我的“林氏木作”,在城里已经小有名气。
我不再满足于只做定制,而是开始尝试做一些自己的原创设计。
我把我对生活的理解,对自然的感悟,都融入到我的设计里。
我设计了一款叫“听雨”的茶几,桌面用了特殊的工艺,当有水滴落在上面时,会发出类似雨点敲打芭蕉叶的清脆声响。
我还设计了一把叫“望月”的摇椅,椅背的弧度经过了几十次的调整,人躺在上面,可以最舒服地仰望星空。
这些作品,没有华丽的宣传,也没有网红的推荐。
我只是把它们,静静地摆在我那个由旧工坊改造而成的小小展厅里。
但懂的人,自然会懂。
它们被一些真正热爱生活,欣赏手作之美的人,一件件地买走,带回家。
有一天,陈立言先生来看我。
他带来了一位客人,是省博物馆的馆长。
馆长看了我的作品,又看了我修复的那张黄花梨书桌的照片,跟我聊了很久。
从古代的家具流派,到现代的设计理念。
临走时,他向我发出了一个邀请。
他希望我能作为“青年匠人代表”,参与省博物馆一项重要的古籍善本修复项目——为一批国宝级的宋版书,设计制作一批恒温恒湿的樟木书柜。
这个邀请,让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单生意了。
这是一种认可,一种来自最高殿堂的认可。
是我这门“老手艺”,在新时代里,所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
我几乎是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心血,投入到这个项目里。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研究宋代的家具形制,请教了物理学家关于温湿度控制的原理。
光是设计稿,就改了三十多遍。
选料更是苛刻到了极致,我几乎跑遍了南方的所有木材市场,才找到一批年份和品质都符合要求的香樟木。
制作的过程,更是如履薄冰。
每一个尺寸,每一个卯榫,都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那段时间,我带着我的徒弟们,吃住都在工坊,像一群闭关修炼的苦行僧。
半年后,当最后一扇柜门被严丝合缝地装上时,我们所有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但看着眼前这批古朴、庄重,又蕴含着现代科技智慧的书柜,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交接的那天,在省博物馆里,我见到了那些珍贵的宋版书。
当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历经千年风霜的古籍,一本本地放进我亲手制作的书柜里时,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仿佛听到了木头和古书之间的对话。
那是一种跨越了千年的,关于守护和传承的对话。
那一刻,我深刻地理解了,我爸说的那句话——木头,是会说话的。
你用什么样的心对待它,它就会用什么样的语言,回应你。
我的书柜,用它沉默而坚实的语言,向世人承诺,它会用尽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
而我,也找到了自己作为一名手艺人,最终极的价值和归宿。
第八章 各自的尘埃落定
从博物馆回来的路上,我意外地,又见到了周明凯。
是在一个公交站台。
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皮肤晒得黝黑,头发也长了,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比以前沧桑了很多。
他正在跟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姿态放得很低。
似乎是谈妥了,工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小货车。
他点点头,快步走过去,和几个同样打扮的工人一起,费力地往车上搬运着一袋袋的水泥。
我的车,就停在红绿灯前,离他不过十几米的距离。
他干得很卖力,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后背。一袋水泥搬完,他直起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露出一口白牙,对着工头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后来的颓唐绝望,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绿灯亮了,我发动车子,缓缓驶过。
他没有看到我。
我们的世界,终究是再也没有了交集。
我没有觉得快意,也没有觉得同情。
我只是觉得,生活,终究会把每个人,都打磨成它该有的样子。
褪去了浮华和伪装,周明凯或许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许很辛苦,也许很卑微,但那至少是真实的,是靠自己的力气,一分一毫挣来的。
这对曾经好高骛远的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我的小巷,天色已经擦黑。
巷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邻居家的饭菜香飘了出来。
我爸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回来,他笑着说:“饭做好了,就等你开饭呢。”
我的两个徒弟也迎了上来,兴奋地问我博物馆那边的情况。
我把项目顺利交接的好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欢呼雀跃起来。
我们走进屋,围坐在那张我亲手做的八仙桌旁。
桌上是我爸做的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但热气腾腾,充满了家的味道。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
聊今天遇到的趣事,聊下一个订单的设计,聊着木头,聊着手艺,聊着那些缓慢而又踏实的日子。
我看着眼前这平凡而又温暖的一幕,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富足。
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我的全世界。
但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丢掉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从而,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我不再需要用别人的眼光来定义我的成功,也不再需要用一段感情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的价值,就在我这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就在这一刨一凿之间,就在那一件件被我赋予了新生命的木器里。
吃完饭,我泡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晚风吹过,送来阵阵清香。
我拿起手机,删掉了周明凯最后一条朋友圈的截图,也删掉了那张烫金的请柬照片。
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都像那些被我扫掉的木屑,随风而去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问过我爸一个很傻的问题。
我问他:“爸,你守着这门手艺一辈子,不觉得枯燥,不觉得亏吗?外面那么多能赚大钱的行当。”
我爸当时正在磨一把刨子,他头也没抬地对我说:
“晚晚,人这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手里的家伙,就不算白活。”
“钱,够花就行。心安,才是最大的财富。”
那时候的我,似懂非懂。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轻轻晃着。
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就像我现在做的木工活一样。
虽然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踏实。
这样,就很好。
至于那些在另一条快车道上拼命内卷的人们,祝他们,也能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心安吧。
来源:时间的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