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景物被飞速拉成一条条模糊的绿线,像我此刻被泪水揉花了的视线。
窗外的景物被飞速拉成一条条模糊的绿线,像我此刻被泪水揉花了的视线。
高铁跑得那么快,好像要把人前半辈子所有的颠簸和尘土,都甩在身后。
可我爸,终究是留在了那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里。
手机屏幕上,弟弟卫军发来的那张照片,和他那句简短得不能再短的话,像一记闷锤,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我心口最软的那块地方。
我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在满是陌生人的车厢里,哭得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第1章 归乡的路,那么长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趴在车间里,给一台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做最后的调试。
机油味混着金属特有的冷香,是我在北京扎根二十多年来,最熟悉的气味。
“国儿,你爸……不好了,你快回来一趟吧。”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抖得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手里的扳手没拿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串刺耳的回响。
我叫卫国,卫国的卫,卫国的国。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就是盼着我能走出那个小县城,到首都去,做个有出息的人。
我做到了。
我成了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大拿,徒弟带了好几个,在北京买了房,安了家,儿子也上了重点初中。在老家人眼里,我是“飞出去的金凤凰”。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凤凰的羽毛,有多少是在深夜的孤独和拼命的加班中,一根根硬生生熬出来的。
回家的路,高铁不过五个小时。
但这五个小时,我坐得如坐针毡。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的,全是父亲的影子。
他是个老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我小时候,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可就是那双手,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会唱歌的鸟,会跑的马。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春节。他瘦了,背也更驼了,坐在院子的老藤椅上,话很少,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眼睛眯着,看着我和儿子,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我给他塞钱,他总是摆手,说:“我在家没啥花销,你跟卫军一人一半,他用钱的地方多。”
卫军,我的亲弟弟,我心里一块说不出滋味的疙瘩。
他比我小五岁,从小就不爱念书,勉强读完高中,就在县城里晃荡。干过保安,开过小卖部,倒腾过水果,没一样能长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正经工作,也没成家。
每次我打电话回家,十次有八次,母亲都会在电话里叹气,说卫军又跟人瞎混,又问家里要钱了。
“你爸的棺材本,迟早要被他败光。”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我对这个弟弟,是恨铁不成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些年,我没少接济他,可那些钱,就像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久而久之,我们兄弟俩的话也越来越少。除了过年见一面,点头,递根烟,再无其他。
高铁到站,我拖着行李箱,一眼就看到了出站口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卫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比去年看着又老了十岁。
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
“爸怎么样了?”我跟着他往停车场走,心里发紧。
“在县医院,重症监护室。”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医生说,肝癌晚期,扩散了。”
我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怎么会……怎么会不早点告诉我?”我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卫军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爸不让。他说你在北京忙,压力大,别让你分心。”
车里一路无话。
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却又显得那么陌生。县城变了,高楼多了,马路宽了,可我心里的那份亲近感,却找不回来了。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虽然在别处看似枝繁叶茂,但根,却始终悬着,找不到落脚的土壤。
第2.章 病房里的那道墙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钳子,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隔开了两个世界。
里面,父亲浑身插满了管子,安静地躺着,胸口微弱地起伏。曾经那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蜡黄,干瘦。
外面,我和母亲隔着玻璃,泪眼婆娑。
“医生说,人随时都可能……”母亲哭得说不下去,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像被抽掉了筋骨。
我扶着母亲,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那个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怎么就倒下了?
卫军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手搓着裤缝。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你就这么看着?爸病成这样,你这个当儿子的,天天守在跟前,就没发现一点不对劲?”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卫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又把头低了下去。
他那副样子,在我看来,就是默认,是心虚。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
我和卫军轮流守在医院。白天我守,晚上他守。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交接班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交代几句病情,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那道无形的墙,在我们兄弟之间,砌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父亲的病情上。我托北京的同学找专家,远程会诊,用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抓住。
这些都需要钱。
我带回来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一天晚上,交接班的时候,卫军忽然叫住了我。
“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你先拿着应急。”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和一本存折。
现金是零零散散的,有百元大钞,也有十块五块的零钱,皱皱巴巴,看得出是凑起来的。
我翻开存折,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十五万。
我知道,这是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是父亲一刨子一刨子,母亲一针一线攒下来的养老钱,是他们的命根子。
“你从哪拿到的?”我问,语气里带着审视。
“妈给我的。”卫军低声说,“她说,先救爸要紧。”
我捏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心里五味杂陈。感动,心酸,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
以我对卫军的了解,这笔钱到了他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狐朋狗友一大堆,会不会早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它就像一颗毒草的种子,一旦落下,就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看着卫军那副落魄潦倒的样子,看着他脚上那双开胶的运动鞋,心里那点兄弟情分,被现实的冰冷一点点侵蚀。
“钱你先拿着吧,我这里还够。”我把存折和现金推了回去,语气冷淡,“爸的医药费,我来想办法。这钱,是爸妈的养老钱,你别乱动。”
我特意在“乱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卫... ...军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
那眼神很复杂,有委屈,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回去,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意,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第3.章 最后的嘱托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他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我和母亲、卫军都守在床边。
他最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卫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然后,他的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
母亲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强忍着悲痛,开始着手办理父亲的后事。
灵堂就设在家里那栋老屋的堂屋里。父亲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他穿着那件最喜欢的中山装,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眼神温和。
亲戚朋友陆续赶来吊唁,小小的院子挤满了人。
我作为长子,穿着孝服,跪在灵前,迎来送往,磕头还礼。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像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卫军则负责操持所有杂事。联系殡仪馆,订花圈,安排酒席,他做得井井有条,完全不像我印象中那个吊儿郎当的弟弟。
他瘦削的身体在人群中穿梭,话不多,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的眼睛红肿着,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是在没人的时候,我看见他一个人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都一样,都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
按照老家的规矩,长子要捧着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我捧着那个冰冷的盒子,感觉捧着的是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下葬的时候,雨下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墓穴,看着黄土一铲一铲地覆盖上去,心像是被活生生剜掉了一块,空得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渐渐散去。
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满屋的冷清和悲伤。
母亲经过这番折腾,精神彻底垮了,卧床不起。
晚上,我给母亲喂了点稀饭,看着她沉沉睡去,才走出房间。
卫军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对着院子发呆。灵堂已经撤了,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香烛的味道。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去,点上,猛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哥,”他哑着嗓子开口,“爸走之前,跟我说了几句话。”
我的心一紧。
“他说,家里这栋老房子,卖了吧。”卫... ...军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说,妈跟着你回北京,你照顾。卖房子的钱,你和我也一人一半。”
我沉默了。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这栋老房子,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县城这几年发展快,地价涨了不少,这房子连带院子,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十万。
一人一半,就是二十多万。
对在北京有房有贷的我来说,这笔钱能缓解不少压力。
但对卫军来说,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是让他有资本继续浑浑噩噩,还是能让他浪子回头,做点正经事?
我不敢想。
“爸还说,”卫军顿了顿,继续道,“那本存折里的钱,是他单独留给我的。他说我没本事,没个家,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
父亲还是偏心这个小儿子。
我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这些年,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为这个家争光,到头来,父亲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卫军,”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爸刚走,说这些不合适。房子的事先放一放,妈的身体要紧。”
“至于那笔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是爸妈的养老钱,谁都不能动。你要是缺钱,跟我说,我给你。但爸妈的钱,你一分都别想。”
我的话说得很重,几乎是撕破了脸。
卫... ...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他颤抖着声音问。
“我是哪种人,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冷笑一声,“这些年你管家里要了多少钱?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让爸妈省心过?现在爸刚走,你就惦记上这点家产了?”
“我没有!”卫军激动地站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我没有惦记家产!我只是……我只是想完成爸的遗愿!”
“遗愿?”我站起身,和他对视,“爸的遗愿是让你好好做人,别再鬼混了!不是让你拿着他的棺材本去挥霍!”
“你……”卫军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转身冲进了雨里。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悲凉。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第4.章 一把旧刨子
在老家又待了两天,安顿好母亲的情绪,公司那边已经催得不行了。
我买了回北京的高铁票。
临走前,我去了一趟父亲生前的木工房。
那是个在院子角落里用石棉瓦搭起来的小棚子,很简陋,却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着木屑和岁月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刨子、凿子、墨斗、锯子……每一件都被父亲摩挲得油光发亮,像他无言的战友。
我走到那张布满刻痕的工作台前,用手轻轻抚摸着。
小时候,我最喜欢待在这里,看父亲干活。他总是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头,一刨,一凿,木屑纷飞,一个精巧的物件就在他手中诞生。
他说,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要心正,手才稳,做出来的东西才不会歪。
我拿起一把他最常用的刨子,刨身是上好的红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温润如玉。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握住刨子,在工作台上的一块废木料上推了一下。
“嘶啦——”
刨花卷曲着飞出,木香四溢。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宽厚的背影。
我这个搞精密仪器的技术专家,最早的启蒙,其实就来自这里。是父亲教会了我,什么是专注,什么是匠心。
可我,却把这些最宝贵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
我在木工房里待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把屋子染成一片暖黄。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卫军站在院子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都迅速地避开。
“哥,要走了?”他先开了口。
“嗯,晚上的车。”我应了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前晚的争吵,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
“妈……就拜托你了。”我说。
“嗯。”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用黄杨木雕刻的小马。
马的形态栩栩如生,四蹄翻飞,鬃毛飘逸,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力量感。
我认得,这是父亲的手艺。他年轻时最擅长雕这个。
“爸走前几天,精神好的时候,断断续续刻的。”卫军低声说,“他说,你属马,今年又是本命年,让你带在身上,保个平安。”
我的手一抖,那只小马差点掉在地上。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抬头看着卫军,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沉静。
“哥,一路顺风。”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屋。
我握着那只小马,木头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我心里。
第5.章 邻家三婶的闲话
去车站前,我还是决定,把母亲安顿好。
我跟卫军商量,想把母亲接到北京去。我的条件好一些,医疗也方便。
没想到,卫军没有反对,只是说:“妈不一定会同意,她在这住了一辈子,离不开这儿。”
果然,我跟母亲一说,她就直摇头。
“我不去,我在家挺好。你弟弟能照顾我。”她拉着我的手,拍了拍,“你在北京好好工作,别惦记家里。”
我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临走时,我偷偷给卫军的枕头下塞了一万块钱。不管怎样,他是我的弟弟,照顾母亲也需要开销。
我没告诉他,以他的脾气,大概率是不会收的。
从家里出来,离发车还有点时间,我鬼使神差地在巷子里多绕了一圈。
这条巷子,我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
在巷口的小卖部,我碰到了邻居三婶。
三婶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看到我,她立马拉着我,嘘寒问暖。
“卫国回来啦?你爸这事……唉,人呐,说走就走。你可得想开点。”
我点点头,跟她寒暄了几句。
“有福气啊,养了你们两个好儿子。”三婶话锋一转,开始夸起卫军来,“特别是卫军,这孩子,真是孝顺。”
我愣了一下。
孝顺?这个词,我从没跟卫军联系在一起过。
“你不知道吧?”三婶看我一脸诧异,压低了声音,说得更起劲了,“你爸这病,其实查出来快半年了。一开始,卫军带他去省城看,医生就说希望不大了,让回家养着,想吃点啥吃点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半年了?
他们竟然瞒了我半年?
“是你爸不让卫军告诉你。”三婶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在北京买房还贷,压力大,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卫军这孩子也实诚,就真的一声不吭,自己扛下来了。”
“为了给你爸治病,他把前几年开小卖部攒的几万块钱全花光了。后来没钱了,就到处去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白天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去大排档帮人洗盘子,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
“你爸后来疼得厉害,吃不下东西,卫军就变着法地给他做。听说城南有家店的鱼汤好,他骑着个破电瓶车,来回一个多小时,就为了给你爸买一碗汤。”
三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了。
我的耳朵里,只回响着那几句话。
“自己扛下来了。”
“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就为了给你爸买一碗汤。”
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卫军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开胶的运动鞋,还有他交给我那沓皱巴巴、凑起来的现金……
原来,我看到的落魄和不争气,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真相。
我以为他是好吃懒做,到处鬼混,可他却是在用自己最笨拙、最辛苦的方式,去尽一个儿子的孝道。
而我呢?
我这个在外人眼中有出息的“金凤凰”,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给他打钱,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我甚至在他病重的时候,还在怀疑弟弟的人品,用最刻薄的话去伤害他。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连跟三婶道别都忘了,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
我跑得很快,像是要追回那被我错过的半年时光。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第6.章 那一夜的沉默
我跑回家的时候,卫军正蹲在院子里,给母亲养的那几盆兰花浇水。
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愣了一下。
“哥,你不是去车站了吗?忘了东西?”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
谢谢你?
这些话,在巨大的愧疚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瓢,默默地帮他一起浇花。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下午,我们兄弟俩,第一次那么平静地待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语言。
我们就那样,一盆一盆地,把院子里的花草都伺候了一遍。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童年。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跟在父亲身后,一个递工具,一个打下手,配合默契。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我退掉的高铁票,放在了桌上。
“我不走了,再陪妈几天。”我说。
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卫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那晚,我们兄弟俩睡在了一个房间,就像小时候一样。
房间还是老样子,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墙上还贴着我上大学时得的奖状,已经微微泛黄。
我们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虫鸣。
黑暗中,我能听到卫军平稳的呼吸声。
我却一夜无眠。
三婶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想象着,在过去的半年里,卫军是怎样一个人,咬着牙,撑起这个家。
他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要安慰焦虑的母亲,还要想方设法去挣那点微薄的医药费。
他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我在北京小。
可他,却从未向我抱怨过一句,甚至连提都未提。
而我,却还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居高临下地指责他,审判他。
我是个多么混蛋的哥哥。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卫军。”
“嗯。”黑暗中,传来他低沉的回应。
原来,他也没睡。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卫军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哥,咱是兄弟,说这个干啥。”
“爸……他没怪你。”他又补了一句,“他总说,你是他的骄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
聊父亲的木工手艺,聊他做的那些精巧的玩意儿。
聊母亲的唠叨,聊她做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我们好像要把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对话,都一次性补回来。
天亮的时候,我感觉心里那堵厚厚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第7.章 高铁上的那条微信
在北京又待了三天,陪着母亲,也陪着卫军。
我们一起收拾了父亲的遗物,把那间小小的木工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把父亲那些宝贝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抹上油,用布包好,整齐地放回工具箱里。
临走那天,卫军把我送到车站。
进站前,他塞给我一个布包,沉甸甸的。
“哥,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那本存折,和那沓现金。
“你干什么?”我皱起眉。
“这是爸妈的钱,你拿着,给妈在北京看病用。”卫军的语气很坚决,“我一个大男人,手脚齐全,还能饿死不成?我准备去学个开挖掘机的技术,听说现在工地上挺缺人,挣得不少。”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眼里一直长不大的弟弟,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的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担当。
我没再推辞,收下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心意,也是他的成长。
“好好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这三个字。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上了车。
列车缓缓开动,卫军的身影在窗外,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这次回家,像是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我失去了父亲,却好像……重新找回了弟弟。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行驶时“哐当哐当”的节奏声。
我拿出手机,想给妻子报个平安。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卫军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拍的是父亲那个老旧的工具箱,箱子被擦得一尘不染,上面的铜扣在阳光下闪着光。
照片下面,是那句让我瞬间泪奔的话:
“哥,我把爸的工具箱给你寄过去了。爸走前跟我说,这套家伙是留给你的。他说,你的手艺青出于蓝,别把老祖宗的根本给丢了。还有,那本存折里的十五万,不是给我的。是爸偷偷攒着,让我务必交给你,给小侄子上大学用的。他说,你在北京样样都要花钱,压力大,他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出这点力了。”
第8.章 回家的路,在脚下,也在心里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看着那条信息,一遍,两遍,三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以为的偏心,是父亲对我最深沉的爱。
原来,我以为的算计,是弟弟最笨拙的守护。
他们父子俩,用他们的方式,默默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天,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心怀怨怼。
父亲,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从来没说过爱我,却把爱,藏在了那一刨一凿里,藏在了那套传给我的工具里,藏在了他为孙子攒下的每一分钱里。
弟弟,那个让我操碎了心的弟弟,他承受了所有的误解和委屈,却只是为了遵守对父亲的承诺,为了不给我这个哥哥增添一丝一毫的负担。
我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在他们深沉而厚重的亲情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可笑。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不在乎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我只想让这场迟来的泪水,冲刷掉我心中所有的悔恨和羞愧。
我颤抖着手,给卫军拨去了视频电话。
很快,那边就接通了。
屏幕里,是卫军那张熟悉的脸,背景是家里那个熟悉的小院。
他看到我满脸泪水,一下子慌了神。
“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摇着头,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隔着一块小小的屏幕,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贴近。
所有的误解,所有的隔阂,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烟消云散。
“卫军……”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哥对不起你……哥混蛋……”
“哥,你别这么说。”卫军的眼圈也红了,“咱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爸走了,以后这个家,就靠咱俩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靠咱俩。”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知道,这次旅程,终点是北京的家。
但真正的回家之路,才刚刚开始。
它不在铁轨上,而在我的心里。
我要把父亲留下的手艺,留下的匠心,好好地传下去。
我还要把这份迟到的理解和爱,加倍地补偿给我的弟弟,我的母亲。
高铁还在飞速向前,窗外,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光芒万丈。
生活,总要继续。
而这一次,我知道,我不再是孤单一人。
来源:回忆放映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