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甘谷县磐安镇四十里铺的黄土塬上,散落的明代城砖、宋代瓷片与锈蚀的马镫,默默承载着一段被地质灾难封存的千年记忆。清康熙五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1718年6月19日),一场矩震级7.5级、震中烈度10度的强震突袭陇右,震中盘踞于通渭与伏羌(今甘谷)交界地带。这场被
在甘谷县磐安镇四十里铺的黄土塬上,散落的明代城砖、宋代瓷片与锈蚀的马镫,默默承载着一段被地质灾难封存的千年记忆。清康熙五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1718年6月19日),一场矩震级7.5级、震中烈度10度的强震突袭陇右,震中盘踞于通渭与伏羌(今甘谷)交界地带。这场被后世称为“伏羌大地震”的浩劫,以“北山南移二十里”的磅礴破坏力,将两汉起延续千年的丝路重镇永宁镇彻底掩埋,造成三万余人殒命,更摧毁了数十处珍贵文物与典籍。它不仅是甘谷、天水地区历史上最惨烈的自然灾难,更成为检验地域文明韧性的“试金石”——从古镇覆灭的瞬间,到灾难链的连锁冲击,再到灾后记忆重构与文明延续,每一处细节都镌刻着“毁灭与重生”的印记。
一、千年古镇的最后时刻:文明细节的考古与典籍见证
永宁镇绝非普通聚落,而是自西汉“落门聚”起便锚定丝路交通与区域治理的核心节点:两汉为陇西郡驿站,北魏设“永宁戍”防御,宋代因茶马贸易设“永宁博马场”,明代筑砖城、置“永宁驿”与“递运所”,是秦州(今天水)至巩昌府(今陇西)的必经之地。此前对古镇的记载多聚焦宏观覆灭过程,而考古发现与小众典籍,正为我们还原其最后的“文明切片”。
(一)考古实证:黄土下的“生活图景”
1966年中科院兰州地球物理研究所的考察,及2018年甘谷县文物局的补充调查,为永宁镇遗存提供了关键物证:
- 建筑遗存显规制:在四十里铺东南墙遗迹处,出土明代“五踩斗拱”残件(木质朱红漆残留)、“寿”字纹青灰瓦当与狻猊造型砖雕脊兽,印证明代砖城“建制完备、工艺精湛”;镇中心清理出的明代商铺遗址,地面铺30厘米见方青砖,墙角残留陶制排水管道,可见其城镇规划的成熟——既适配丝路贸易的人流往来,也兼顾渭河平原的生活需求。
- 器物见证多维度:遗址出土文物跨越宋至清四朝,宋代耀州窑青釉刻花碗(“大观元年”款残片)、元代钧窑天蓝釉瓷片、明代景德镇缠枝莲纹青花瓷碗,诉说其商贸繁盛;17枚“康熙通宝”铜钱、铁质鎏金马镫与“永宁驿”铜制令牌,直接佐证其丝路驿站功能;而西北隅“祭祀坑”出土的陶制谷仓罐(内有炭化谷物)、青铜爵残件与“永宁侯祠”残碑,则填补了古镇“永宁侯信仰”的文化空白。
- 生产工具藏民生:滑坡体边缘发现的明代铁犁铧(长45厘米、宽30厘米)与夹砂灰陶罐,揭示古镇“农商并举”的底色——既靠丝路贸易致富,也依托渭河沃土发展农业,地震将这一切瞬间定格为“地下博物馆”。
(二)典籍补遗:私人与官方的“灾难细节”
除《甘谷县志》《通渭县志》等常见方志,清代官员奏疏、士绅笔记更记录了鲜为人知的细节:
- 官方文书显行政损失:甘肃巡抚绰奇《为报伏羌地震灾情并请赈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明确记载,永宁镇“驿舍、递运所全毁,驿马压毙12匹,驿丞王某殉职”,仓廒坍塌导致300余石存粮(约合今24吨)被埋——这既解释了灾后饥荒蔓延的根源,也印证古镇作为行政节点的重要性。
- 私人日记录亲历瞬间:伏羌士绅王敬修《敬修堂日记》(甘肃省图书馆抄本)中,先记震前异常:“五月十九日始,犬夜吠不止,井水忽涨忽落,墙根出白毛,老辈云‘此土龙动之兆’”;再述震时惨状:“寅时地大震,声如雷,窗纸皆裂,余抱柱而立,见北山若黑云翻涌向镇而来,不及避,幸居城南高阜,见镇中屋舍如积木倾塌,烟尘蔽日”——其亲历视角让滑坡推进的恐怖场景跃然纸上。
- 周边碑刻证波及范围:秦安县兴国寺《重修兴国寺碑》(康熙六十年立)提及“康熙戊戌地震,寺内元代《敕建兴国寺碑》断裂,大雄宝殿鸱吻脱落”,证明地震并非仅摧毁永宁一镇,而是对陇东南文物体系造成系统性打击。
二、灾难链的连锁冲击:从古镇到区域的文物与典籍浩劫
伏羌大地震的破坏力,远不止于永宁镇的瞬时覆灭。“地震-滑坡-堰塞湖-洪水-瘟疫”的灾害链,如同多米诺骨牌,对甘谷、天水、秦安等地的文物与典籍展开“地毯式”破坏,留下难以弥补的文化断层。
(一)古建筑:从官署到石窟的“系统性崩塌”
- 伏羌县学(今甘谷文庙前身):据乾隆《伏羌县志·建置志》,县学“大成殿五间、明伦堂三间、尊经阁一座”,地震后“大成殿梁柱折断、屋顶塌陷,孔子及四配像损毁;尊经阁三层全毁,阁内《十三经注疏》《大明集礼》等200余册典籍被埋”。现存甘谷文庙“康熙五十七年地震后重建县学碑”记载,重建时“取材于永宁镇废城砖,历时三载乃成”——古镇遗存的二次利用,既是无奈之举,也成了文明延续的特殊纽带。
- 秦安文庙钟楼:道光版《秦安县志》载,这座元代至正年间建造的钟楼,“铁钟重三千斤(约1.5吨),悬于三层木构钟楼”,地震中“柱折梁断,铁钟坠地,钟口裂三寸许”。1982年文物普查时,此钟(现藏秦安县博物馆)仍存,钟身15厘米长的裂缝与撞击凹痕,成为灾难最直观的“实物见证”。
- 甘谷大像山石窟:主窟唐代大佛虽未坍塌,但民国版《甘谷大像山志》引清代僧人《修行日记》记载,地震导致“大佛左侧胁侍菩萨像头部脱落,窟内壁画‘飞天’起甲剥落,窟前木构廊房全毁”。如今大佛左侧仍可见修补痕迹,而脱落的菩萨头像已无存,只能从清代《大像山图》中遥想其原貌。
(二)典籍:从官藏到私藏的“文化断档”
地震对“纸质文明”的破坏更隐蔽却致命,除天水书院藏书外,周边典籍损失同样惨重:
- 官署档案湮灭:《甘肃通志·艺文志》记载,伏羌县署“藏明洪武以来户籍、赋税、田亩档案50余柜”,地震中“县署坍塌,档案被埋后遭雨水浸泡,多成腐泥”,导致甘谷明代至康熙年间的行政记录出现“断层”,如今只能从省级档案中零星拼凑。
- 私人藏书劫难:秦安学者胡釴(《秦州志》作者)在《三十堂文集》中提及,家藏“宋刻本《元典章》一部、明抄本《陇右金石录》六卷”,地震中“书房坍塌,藏书尽毁,唯《陇右金石录》因随身携带保全”。这部幸存抄本现藏国家图书馆,成为陇右历史研究的孤本,而宋刻本《元典章》的灭失,是中国文献史上的一大遗憾。
- 宗教典籍残损:甘谷华盖寺(北魏石窟寺)《华盖寺重修碑记》(雍正二年立)记载,地震中“藏经阁坍塌,明万历刊本《大藏经》损失过半,仅存《金刚经》《法华经》等10余卷”。这些幸存经卷(现藏甘谷县博物馆)边缘的褶皱与水渍,是灾难的直接印记。
(三)次生灾害:洪水与滑坡的“二次破坏”
堰塞湖与洪水不仅加剧民生灾难,更对低洼地区文物造成“二次损毁”:
- 古墓葬遭冲毁:《伏羌地震灾后赈济档案》(康熙五十七年)记载,滑坡堵塞渭河形成的堰塞湖,淹没“渭河沿岸汉代墓葬群(今甘谷新兴镇一带)”,导致“墓砖裸露,陶俑、铜剑等随葬品被冲走”。1990年新兴镇基建时,地下3米处仍发现被泥沙包裹的汉代陶俑残件,印证了洪水的破坏力。
- 摩崖碑刻流失:王敬修《敬修堂日记》提及,堰塞湖溃决时,“洪水冲毁永宁镇东‘汉李翕西狭颂’明代复刻碑,碑石崩裂为五段,冲入渭河”。此碑原是汉代书法研究的重要复刻品,如今仅能从明代《陇右金石图》中窥见原貌,其灭失成为书法史研究的缺憾。
三、文明韧性:灾后修复与记忆传承的千年智慧
尽管灾难造成毁灭性打击,但甘谷、天水地区的民众与官府,以“抢救性修复”“典籍补抄”“记忆转化”的方式,让文明脉络得以延续——这些应对智慧,比完好的文物更能彰显地域文明的生命力。
(一)文物修复:就地取材的“实用主义智慧”
灾后物资匮乏,修复工作秉持“变废为宝、适配技艺”原则:
- 永宁遗存的再利用:伏羌县学重建时,用永宁镇废城砖砌筑墙体;甘谷大像山石窟修补菩萨像时,以古镇废寺泥塑残料混合黄土、麦草、糯米汁重塑头部(《甘谷大像山志》)——古镇虽灭,其物质遗存却以“新形态”继续参与文明构建。
- 建筑结构的改良:秦安文庙钟楼康熙六十年修复时,因“原木质柱料稀缺,改用砖石砌筑底层,上层仍留木构”(《秦安县志》),形成“砖石+木构”混合结构,既保留元代形制,又增强抗震能力;坠地的铁钟则“以生铁补铸裂缝,悬于新钟楼”,至今仍在使用,钟声里藏着灾难与重生的双重记忆。
(二)典籍补传:官民协作的“文化抢救”
为弥补典籍损失,官府与士绅展开持续努力:
- 官方补抄续命:康熙五十八年,甘肃巡抚绰奇奏请朝廷,从西安府学调取《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等典籍抄本,分发伏羌、秦安等地“补修县学藏书”(《清圣祖实录》卷281)。伏羌县学设“补抄局”,组织生员耗时五年补抄200余册,现存甘谷县图书馆的《十三经注疏》抄本,卷首“康熙五十九年伏羌县学补抄”的题跋,见证了这场文化抢救。
- 民间辑佚补全:胡釴为补全《陇右金石录》,遍历陇右访求金石拓片,历时十年修订,书中特意注明“某条原碑毁于康熙戊戌地震,据旧拓补录”——这部修订本成为陇右金石研究的权威文献,让地震中灭失的碑刻信息得以留存。
(三)记忆传承:碑刻与民俗的“活态延续”
物质修复之外,民众更将灾难记忆融入“碑刻”与“民俗”,让历史以“活态”传承:
- 记事碑铭刻伤痛:康熙六十年,伏羌民众在四十里铺立“永宁镇地震记事碑”(残片藏甘谷县博物馆),虽碑文残缺,仍可辨“康熙戊戌夏,地大震,北山南移,永宁镇没,死者三万余……后人知戒”;雍正年间,甘谷县城又立“伏羌地震赈灾碑”,详记官府赈济与民间自救,补充了官方档案的空白。
- 民俗承载记忆:震后,甘谷“正月十六躲地震”民俗渐成——每逢此日,民众“离家登高,燃放爆竹”,寓意“避地动之祸”;伏羌“社火”新增“塌山舞”,舞者身披黄土色道具模拟滑坡,结尾以“重建房屋”动作象征重生;就连“一夜穷你李奉先”的谚语,也以富豪田产被淹的故事,传递灾害警示。这些民俗虽未明提“康熙五十七年”,却让灾难记忆代代相传。
结语:黄土下的文明密码
三百年后,当我们在四十里铺拾起明代瓷片,在秦安博物馆触摸带裂缝的元代铁钟,在甘谷文庙读“康熙补抄”题跋时,触摸到的不仅是历史的温度,更是一套完整的“文明韧性密码”:伏羌大地震摧毁了永宁镇的物理形态,却未能斩断其文明脉络——文物残片的再利用、典籍的补抄、民俗的记忆转化,让一场“毁灭”最终成为“重生的教材”。
这场灾难留给我们的,从不只是“三万亡魂”与“古镇覆灭”的伤痛,更是人类面对自然时“记录、修复、传承”的执着。正是这份执着,让永宁镇的千年文明即便深埋黄土,也能以碎片的形式,在历史长河中持续回响,成为天水地区“震不垮、毁不灭”的文明底色。
来源:历史记录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