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阳的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对着落地窗的光,仔细端详着。
那个包裹是傍晚时分到的,门铃响得又急又短,像一声仓促的提醒。
陈阳的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对着落地窗的光,仔细端详着。
快递员站在门口,身后是渐渐沉入暮色的大楼轮廓,他脸上带着一丝为难的表情,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纸箱,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麻烦您签收一下。”他说,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旁边瞟,似乎想离那个箱子远一点。
箱子不大,就是个普通的水果瓦楞纸箱,用那种黄色的宽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甚至有些笨拙。但问题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正从箱子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乡下泥土、陈年稻草,以及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气味。
陈阳的妈妈皱起了眉,她放下珍珠项链,那串珠子在丝绒首饰盒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用眼神示意我,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悦和探究。
我走过去,签了字。快递员如释重负,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我把箱子搬进门,那股味道在开着冷气的、飘着香薰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乡下人,闯进了一场衣香鬓影的晚宴。
“这是什么?”陈阳的妈妈站了起来,用手在鼻子前轻轻扇了扇,她优雅的动作里透着无法掩饰的嫌弃。
我看着箱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我继母的笔迹。每一个笔画都用尽了力气,像是要把字刻进纸箱里。
我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可能……是我妈寄来的。”我小声说。
“你妈妈?”陈阳的妈妈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她寄这个来做什么?”
我没说话,蹲下身,用钥匙划开胶带。
随着纸箱被打开,那股味道瞬间浓烈了十倍,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是一股臭鸡蛋的味道。
浓郁的、不容置疑的、带着硫磺气息的臭味。
陈阳的妈妈“啊”地一声,后退了两步,捂住了鼻子。
我愣在原地,看着箱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
上面铺着一层干枯的稻草,稻草下面,是一颗颗裹着泥土和草屑的鸡蛋。有些蛋壳上,甚至还沾着几根灰色的鸡毛。
而那股臭味,正是从这些鸡蛋里散发出来的。有几颗蛋的蛋壳已经裂开了,流出浑浊的、带着灰绿色的液体。
整个客厅,瞬间被这股味道占领了。连空气净化器都像是被这股味道扼住了喉咙,发出了微弱的嗡鸣,然后归于沉寂。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陈阳妈妈的目光,像两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就在这时,门开了,陈阳回来了。
他闻到味道,第一反应也是皱眉,“怎么回事?什么东西坏了?”
他妈妈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指着地上的箱子,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控诉:“你问问她!她妈妈,从乡下寄来的!一箱子……一箱子的臭鸡蛋!”
陈阳看到了我,看到了地上的箱子,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走过来,蹲下身,看了一眼,然后立刻站了起来,拉着我就往阳台走。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很干,像被砂纸磨过,“我刚打开。”
“你妈怎么会寄一箱子臭鸡蛋来?她不知道我们快结婚了吗?她不知道我妈今天在这里吗?她这是想干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我。
我答不上来。
是啊,她想干什么?
那个养了我十四年的女人,那个在我爸去世后,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女人,那个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我,自己永远吃剩饭剩菜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我即将嫁入这个光鲜亮丽的家庭时,寄来一筐让她女儿颜面尽失的臭鸡蛋?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客厅里,陈阳的妈妈已经开始打电话给家政阿姨,让她带上最强力的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立刻过来。她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对,整个屋子都要消毒,味道太大了,简直没法待了……什么东西?乡下人送的土特产!”
“土特产”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我的心,像是被那三个字狠狠地剜了一下。
我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是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电话那头很吵,有风声,还有机器的轰鸣声。
“妈,你给我寄东西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啊,收到了?”她的声音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阴天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那么快啊!我昨天才去镇上寄的。”
“你寄的……是什么?”我问,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鸡蛋啊!咱家自己养的鸡下的,正经的土鸡蛋!我攒了好几个月呢!你不是快结婚了嘛,城里买的鸡蛋没营养,你多吃点,补补身子。我跟你说,这鸡蛋香着呢,蛋黄都是红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献宝似的喜悦和骄傲。
我听着她的话,再闻着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臭味,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感觉攫住了我。
香?蛋黄是红的?
她是不是……老糊涂了?
“妈,”我打断了她,“鸡蛋……都臭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风声和机器的轰鸣声,都好像消失了。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她带着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声音:“臭了?怎么会呢?我一个个都看过的,都是好好的蛋啊……是不是路上颠坏了?”
“不是颠坏了,是臭了。”我重复道,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股臭味,一点点烂掉。
“不可能啊……”她还在喃喃自语,“我明明……明明……”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她一定站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手里还拿着砌墙的抹子,满是水泥灰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
为了让我能顺利读完大学,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在我爸去世后,就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去城里打工。砌墙,搬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那双手,曾经也是给我梳过辫子的手,如今却布满了钢筋和水泥留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和老茧。
“算了,妈,没事了,我先挂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挂掉电话,我转身回到客厅。
陈阳和他妈妈正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他们停止了交谈。
“我已经让阿姨来处理了。”陈阳的妈妈说,她重新坐回沙发,拿起那串珍珠项链,仿佛多看一眼地上的箱子,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阿姨,扔了吧。”我对陈阳说。
陈阳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嗯,我来弄。”
他走过去,准备把箱子抱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或许是我想起了电话里,她那句茫然的“不可能啊”。
或许是我想起了十四年来,她端到我面前的每一碗饭,都是热的。
或许是我想起了她在我爸坟前,哭着对我说:“你放心,有妈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她不是我的亲妈。
我爸娶她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一个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戒备和敌意的年纪。
我叫了她十四年的“阿姨”,直到我爸去世,我才在村里人的劝说下,改口叫了“妈”。
可她对我,比亲妈还好。
“等等!”我叫住了陈阳。
他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蹲下身,重新看向那箱鸡蛋。
那股臭味依然熏得我头晕,但我强迫自己忍住。
我伸出手,拨开最上面的一层稻草。
稻草下面,是第一层鸡蛋。很多都已经碎了,黏糊糊的液体和破碎的蛋壳混在一起,惨不忍睹。
我屏住呼吸,把那些碎了的、臭了的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扔进旁边的垃圾袋。
我的手上,沾满了那种黏腻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
陈阳的妈妈发出了一声作呕的声音。
陈阳想来拉我,“你干什么?别弄了,太脏了!等阿姨来!”
我甩开他的手,“你别管我。”
我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我只是有一种直觉。
这件事,不对劲。
她不是一个会犯这种错误的人。她是一个连买菜都要把蔫了的菜叶子摘干净,称一称能省几分钱的女人。她怎么会把一箱子坏了的鸡蛋,当成宝贝一样,辛辛苦苦地寄给我?
第一层的坏鸡蛋,很快就被我清理干净了。
我把手伸向第二层。
第二层的鸡蛋,大部分是完好的。但依然能闻到臭味,只是没有那么浓烈了。
我继续把它们拿出来。
我的手指,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坚硬的东西。
不是蛋壳的触感。
我心里一动,加快了速度。
等我把第二层的鸡蛋也全部拿出来之后,箱子底下,露出了一个用红色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是个小小的、方形的铁盒子。
一个装月饼的铁盒子,上面印着已经褪色的嫦娥奔月图。
我认得这个盒子。
这是我爸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中秋,厂里发的月饼。我爸把月饼给了我,她却把这个铁盒子收了起来,说以后可以给我装点小东西。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个铁盒子拿了出来。
塑料袋上,还沾着鸡蛋的黏液,滑腻腻的。
我解开塑料袋,打开了那个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盒盖子。
盒子打开的瞬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客厅里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里的这个小铁盒上。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用红线绳捆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红色的百元大钞,也有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甚至还有五块和一块的。
每一张都旧得起了毛边,带着一股陈年的、混杂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在钱的上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从孩子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我展开那张纸。
上面是她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很多字都写错了,用的是同音字。
“闺女,妈没本事,挣不了大钱。这是妈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了,一共是六万八千块。你拿着,当嫁妆。别叫你婆家看不起你。妈知道他们家有钱,但这是妈的一点心意。你拿到钱,就给妈打个电话,妈就放心了。”
“箱子里的鸡蛋,你赶紧吃,补身子。上面的鸡蛋,妈故意弄了几个坏的,洒了点东西,怕路上被人偷了。你把上面那层扔了就行,下面的都是好的。妈给你挑的,都是双黄蛋。”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那张写满错别字的纸上,把铅笔的字迹都晕染开来。
原来,那股臭味,是她为我这笔“巨款”设置的保护色。
原来,那些破碎的、腐烂的鸡蛋,是她笨拙的、倾尽所有的爱。
她怕这笔钱在路上丢失,怕我被人看不起,所以她用了她能想到的、最原始、最愚蠢,也最令人心碎的方法。
她以为,只要把上面弄臭了,就不会有人觊觎箱子里的东西了。
她哪里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快递安检。她又哪里知道,她的这个举动,会让她即将过门的女儿,在未来的婆家面前,经历怎样一场难堪和羞辱。
她只是用她最朴素的智慧,想保护她的女儿,和她给女儿的全部家当。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陈阳和他妈妈。
陈阳的妈妈,脸上的表情是无法形容的震惊。她看着我手里的钱,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阳的脸上,也满是错愕。他走过来,看着我手里的钱和信,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疏离。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地说,“阿姨她……她怎么不早说呢?”
是啊,她怎么不早说呢?
她要怎么说?
在电话里说,我给你寄了六万八千块钱,为了不被偷,我往箱子里放了几个臭鸡蛋?
她那个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的女人,那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女人,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精明和算计。
她只有一颗最滚烫、最真诚的心。
我把钱和信,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里,盖上盖子。
然后,我站了起来。
我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陈阳,我们分手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阳的妈妈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陈阳也愣住了,他抓住我的胳膊,“你疯了?为了这点事?我们不是都弄清楚了吗?是个误会!”
“是误会吗?”我看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流,声音却异常平静,“这不是误会。这是你们,和我,我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刚才,在你妈妈说那是‘乡下人送的土特产’的时候,在你质问我‘她想干什么’的时候,在你毫不犹豫地要把这箱东西扔掉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了。”
“陈阳,你和你妈妈,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接纳过我,和我的家庭。你们接纳的,只是一个努力摆脱了过去,看起来和你们一样光鲜亮丽的我。你们可以接受我穿着名牌,出入高档餐厅,但你们接受不了我有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会用臭鸡蛋来藏钱的妈妈。”
“这箱鸡蛋,不是臭的。臭的,是看不起这箱鸡蛋的人心。”
我的话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地寂静。
陈阳的妈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说过话。
陈阳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话语。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我擦干眼泪,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在我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的时候,陈阳拉住了我。
“别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是我错了,是我妈错了,我们道歉,好不好?你别这样,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婚纱照都拍了,请柬都发出去了。”
我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爱了三年。
我曾经以为,他是我摆脱过去,奔向未来的那束光。
可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光,他只是给我造了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这个笼子,要求我剪掉我的过去,斩断我的来路。
“陈阳,”我说,“你知道吗?在我心里,我妈给我的这六万八舍块钱,比你给我买的钻戒,比你家这套房子,比我们那场即将举行的盛大婚礼,要贵重一万倍。”
“因为你的那些,是你拥有的财富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这六万八千块,是她的全部。”
“一个连她的全部都不能尊重的人,不配拥有我的全部。”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
我没有再回头。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那间飘着香薰和消毒水味道的公寓。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鸡蛋腐败的味道。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恶心。
我只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让我心安的味道。
那是家的味道。
我买了最快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坐在疾驰的火车上,窗外的城市灯火,像流星一样向后倒退。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我想起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样子。
那时候我十岁,我妈刚病逝一年。我爸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回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糖。
我爸说:“以后,她就是你妈了。”
我把门一摔,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恨她,我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爸爸。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半夜,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偷偷溜到厨房找吃的。
我看到她还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灶台。灶台上的锅里,温着一碗蛋炒饭。
看到我,她立刻站起来,把饭端给我,“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瞪着她,不说话。
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吃吧,长身体呢,不能饿着。”
那碗蛋炒饭,是热的。米饭粒粒分明,裹着金黄色的鸡蛋,还撒了葱花。
是我最喜欢吃的那种。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从那天起,她就留在了我们家。
她对我很好,好得小心翼翼。
她会给我买新衣服,会给我梳漂亮的辫子,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
但我从来不叫她妈妈。
我叫她“阿姨”。
我觉得,我妈只有一个。
她也不在意,每次都笑呵呵地应着。
后来,我爸在一次矿难中走了。
家里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亲戚们都劝她,说她还年轻,没必要守着我这个拖油瓶,让她改嫁。
她把那些来说媒的人,都骂了出去。
她红着眼睛,对那些亲戚说:“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供她读书!这是我答应她爸的!”
那一年,我上初三,是学习最紧张的时候。
她怕影响我,白天去工地上干活,晚上回来,还要给我做饭,洗衣服。
有一天深夜,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她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到她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数着一沓零钱。
那些钱,是她从工地上领回来的工钱,也是我们下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又多了一个愿意为我拼命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吃饭的时候,对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她愣住了,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然后,她抬起头,眼泪流了满脸,却笑着对我说:“哎,闺女。”
那一声“妈”,我迟了整整五年。
从那以后,她更加拼命地干活。
她说,女孩子要多读书,读了书,才能走出这个小山村,才能有出息,才不会像她一样,一辈子在泥里土里刨食。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是全村最高兴的人。
她摆了酒席,请全村人吃饭。
她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我闺女有出息了,我闺女是大学生了。”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
因为路费很贵,也因为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谈了恋爱,认识了陈阳。
陈阳是城里人,家境很好。
他带我见识了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昂贵的餐厅,有漂亮的衣服,有看不完的画展和听不完的音乐会。
我开始变得虚荣,我开始下意识地,想要隐藏我的过去。
我告诉陈天,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我是一个孤儿。
我不敢告诉他,我有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继母。
我怕他看不起我。
毕业后,我留在了陈阳所在的城市。
我们开始谈婚论嫁。
陈阳的父母,对我还算满意。他们觉得我漂亮,有学历,工作也体面。
只是偶尔,他妈妈会旁敲侧击地问起我的家庭。
我都用“亲戚很少来往”含糊了过去。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好,我就能彻底融入他们的世界,就能把我的过去,永远地埋葬起来。
直到今天,那箱臭鸡蛋的到来。
它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我精心伪装的一切,露出了里面那个自卑、怯懦、虚荣的,最真实的我。
它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身边的人,最真实的样子。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走出车站,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灰和青草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们县城的味道。
我打了一辆车,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很久的村子。
车子在村口停下,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清晨的、还带着露水的乡间小路上。
远远地,我看到了我家那栋低矮的、灰色的砖房。
屋顶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的炊烟。
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我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我,蹲在院子里,给那几只咯咯叫的老母鸡喂食。
她的背,比我记忆中更驼了。
她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
看到我,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瓢都掉在了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
“闺女?”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我回来了。”我笑着对她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站起来,快步向我走来,因为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行李箱,脸上的表情,从惊喜,变成了担忧和不安。
“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结婚了吗?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上面还有几道新添的口子。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冰凉的手,捂在我的手心里。
“妈,婚不结了。”我说。
“为啥啊?”她急了,“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些鸡蛋?都怪我,都怪我,我办了糊涂事,让你在婆家面前丢脸了……我……”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急得直搓手。
“不关鸡蛋的事。”我打断她,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
“是我太虚荣,是我太自私,是我差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丢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打开,递到她面前。
“妈,你的钱,我不能要。以后,我来养你。”
她看着盒子里的钱,愣了半天,然后猛地把盒子推了回来。
“不行!这是给你的嫁妆!妈给你的,你就必须拿着!”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妈……”
“你别说了!”她打断我,“这钱,你必须收下!你不结婚,也可以拿着!这是妈给你的底气!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妈支持你!”
我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知道,我拗不过她。
这六万八千块,是她作为母亲,能给我的,最坚实的铠甲。
我收起了盒子,点了点头。
“好,我收下。”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走,进屋,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你肯定饿了吧?”
她拉着我,走进了那间我离开了很久,却无比熟悉的屋子。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墙上,还挂着我小学时得的奖状,已经微微泛黄。
桌子上,摆着我爸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得很憨厚。
她走进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切菜和炒菜的声音。
我坐在堂屋的旧木椅子上,看着这个小小的、简陋的,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家。
我忽然觉得,过去几年在城市里过的那些所谓的“精致生活”,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我回家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陈阳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不想让她知道,她那份沉甸甸的爱,曾经被人那样轻蔑地对待过。
我只说,我们性格不合。
她也没有多问。
她只是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说:“不结就不结了,咱不稀罕。我闺女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到一个真心疼你的人。”
那天中午,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有她自己种的青菜,还有一盘金黄色的炒鸡蛋。
“快尝尝,这才是咱家鸡下的蛋,香着呢!”她把那盘炒鸡蛋推到我面前。
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鸡蛋很香,带着一股浓郁的、只有土鸡蛋才有的味道。
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笑,把一整盘鸡蛋都吃完了。
我辞掉了在城市里的工作,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用她给我的那笔钱,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积蓄,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她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她觉得,我好不容易读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怎么能回来开个小店呢?
“妈,在外面,我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螺丝钉。但是在这里,我是你的女儿,是这个花店的老板。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能回家吃饭。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对她说。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只要你高兴,就好。”
花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但每天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她每天都会来店里帮我。
她不让我干重活,总是抢着去换水,去搬花盆。
她不识字,但她能分清店里每一种花。
她会指着那些玫瑰,对客人说:“这是我闺女进的,新鲜着呢!买一束回去,保准你媳妇高兴!”
她会指着那些康乃馨,说:“这个好,送妈妈最好了!”
看着她在阳光下,摆弄着那些花草,脸上洋溢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有时候,陈阳还会给我打电话。
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愿意等我。
他说,他可以把他妈妈送去国外旅游,只要我愿意回去。
我每次都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告诉他:“陈阳,我们回不去了。”
挂掉电话,我会看着窗外。
窗外,是小县城缓慢而安宁的街道。
有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学生,有提着菜篮子回家的主妇,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阳光很好,照在花店门口的向日葵上,金灿灿的。
我的妈妈,正拿着水壶,认真地给每一盆花浇水。
她的身影,在阳光的映衬下,像一尊沉默而温柔的雕塑。
我拿起手机,对着她,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她笑得一脸慈祥。
她的身后,是满屋子的芬芳。
我知道,我放弃了一段很多人都羡慕的婚姻,放弃了一种看起来更“高级”的人生。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回到了我来的地方。
我找回了那个,差点被我弄丢的,最珍贵的宝贝。
那箱臭鸡蛋,像一个隐喻。
它用一种最不堪的方式,让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有些爱,像包装精美的礼物,华丽,却易碎。
而有些爱,它可能包裹着泥土,散发着异味,看起来笨拙又难堪。
但当你剥开那层粗糙的外壳,你会发现,里面藏着的,是整个世界最柔软、最温暖、最无价的真心。
我的人生,曾经一度迷失在城市的霓虹和物欲的浮华里。
是她,用一筐最朴素、最笨拙的鸡蛋,把我从那场虚荣的梦里,狠狠地砸醒。
她让我明白,真正的归宿,不是一栋豪华的房子,而是一个永远为你亮着灯、温着饭的家。
真正的幸福,不是拥有多少昂贵的东西,而是有一个人,愿意把她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给你。
如今,我的花店,已经成了县城里一个小小的地标。
很多人来买花,都喜欢和我妈妈聊天。
他们说,阿姨,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每当这时,她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是我闺女有出息。”
而我,会站在一旁,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那些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皱纹,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那些皱纹里,藏着我全部的童年,和整个的青春。
藏着一个女人,对我长达十四年的,沉默而伟大的爱。
我的人生,还很长。
我不知道未来会遇到谁,会走向哪里。
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身后,永远都有一个家。
我的心里,永远都装着那筐“臭鸡蛋”的味道。
那是爱的味道。
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也最让我心安的味道。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