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秀珠的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闹。三岁就能把整支《乞巧歌》背得一字不差,五岁能学着货郎的吆喝,惟妙惟肖,逗得满村人捧腹。她爹娘起初是欢喜的,这丫头,灵醒!可渐渐地,那欢喜就变了味。秀珠的嘴太快,太碎,像六月急雨下的瓦檐,嘀嘀咕咕,停不下来。东家长,西家短,谁家
秀珠的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闹。三岁就能把整支《乞巧歌》背得一字不差,五岁能学着货郎的吆喝,惟妙惟肖,逗得满村人捧腹。她爹娘起初是欢喜的,这丫头,灵醒!可渐渐地,那欢喜就变了味。秀珠的嘴太快,太碎,像六月急雨下的瓦檐,嘀嘀咕咕,停不下来。东家长,西家短,谁家汉子昨夜醉酒打了婆娘,谁家新媳妇嫁妆箱底压着块褪色的红布,她总能“听说”那么一耳朵,又忍不住“漏出去”那么一嘴。
为这张嘴,她娘没少拧她大腿根,骂她:“祸从口出!早晚死在这张嘴上!”她爹闷头抽旱烟,半晌叹口气:“闺女家,话多招嫌。”秀珠当时疼得咧嘴,过后却总也改不了。她觉得憋得慌,那些话在肚子里翻腾,不吐出来,心口就堵得难受。村里人当面叫她“小麻雀”,背后却摇头,“这丫头,嘴没个把门的,不是福相。”
十五岁上,秀珠出落得水灵,提亲的踏破门槛。最终爹娘选了河西柳溪村的石匠陈望。陈望家境殷实,人口简单,只有一个老娘。定亲时,陈老娘拉着秀珠的手,上下打量,眉眼倒是慈祥,只轻轻说了一句:“闺女,到了咱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话……少说两句,是非就少。”
秀珠脸上飞红,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过日子,哪能没个声响?
嫁过去头一年,倒也相安无事。陈望性子沉,像他手下敲打的石头,一天闷不出三句话。白日里他去石场做工,秀珠在家操持家务,伺候婆婆。婆婆是个礼佛的人,平日多在佛堂捻珠诵经,家中事务并不多。只是每逢秀珠与邻家媳妇凑在一起说笑,声音稍大些,婆婆总会适时地出现,淡淡瞥她一眼,那眼神,像冬日里掺了冰碴子的水,让秀珠瞬间噤声。
寂寞像藤蔓,悄悄爬满了秀珠的心。她开始越发留意起周遭的动静。隔壁王婶家儿子偷拿了钱去买零嘴,前村张木匠家的媳妇似乎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多说了几句话……这些零碎碎的见闻,在她肚子里发酵,胀得她坐立难安。她开始忍不住,在给陈望端洗脚水时,在给婆婆盛饭时,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起初,陈望只是“嗯”、“啊”地应着,不置可否。婆婆则会停下筷子,看她一眼,说:“望儿家的,吃饭。”
秀珠讪讪住口,但下次依旧故我。
真正的风波,起于那年腊月。村里最体面的赵乡绅家办寿宴,陈望也被请去帮忙料理石雕摆设。宴后,赵家却传出一桩丑事——赵乡绅最宠爱的一房小妾,竟与账房先生有了首尾,被当场拿住,闹得沸沸扬扬。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柳溪村。
秀珠是从河边洗衣的妇人口中听来的零碎版本,回到家,那颗心就像被猫爪子挠着。晚上陈望回来,面带倦色,秀珠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石粉,一边迫不及待地问:“当家的,赵家那事……可是真的?我听说那小妾长得妖妖调调,平日就不安分,果然……”
陈望皱了下眉,脱了外衫:“主家的事,少议论。”
秀珠撇撇嘴,心里那点痒痒却没止住。第二天,邻居李嫂来借花样,两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赵家的事上。秀珠压低了声音,把自己听来的、加上几分想象的细节,活灵活现地描绘了一番,末了还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赵乡绅那样精明的人,也被蒙在鼓里。”
李嫂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称是。
秀珠没想到,这话头一起,就再也收不住了。她的话,经过李嫂的嘴,又添了油加了醋,传遍了半个村子。等传到赵家人耳朵里,已经变得不堪入耳,尤其是指责那小妾“狐媚”、“勾引”的细节,更是有鼻子有眼。
赵乡绅何等人物,岂容自家丑事被村民如此编排,尤其还是被一个石匠的老婆整日挂在嘴边嚼舌根?他觉得颜面尽失,勃然大怒。不出三日,陈望就被石场的管事叫了去,客客气气地告知,赵乡绅家的活计以后不必再接了,连带着,石场也委婉地请他另谋高就。
陈望铁青着脸回到家中,第一次,对着秀珠发了大火。他砸了一个碗,额上青筋暴起,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我让你闭嘴!闭嘴!你偏要惹是生非!如今好了,饭碗都让你嚼碎了!你这张惹祸的嘴!”
秀珠吓得脸色煞白,嗫嚅着辩解:“我……我又没瞎说,村里人都这么说……”
“村里人说,是村里人的事!你是我陈望的媳妇!你代表的是我陈家的脸面!”陈望眼睛通红,“你知不知道,赵乡绅一句话,这十里八乡的石匠活,我以后都难沾边了!”
婆婆从佛堂出来,脸色灰败,看着一地狼藉和瑟瑟发抖的秀珠,没有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比骂声更让秀珠心寒。她看着婆婆浑浊的眼里那毫不掩饰的失望,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闯了大祸。
她跪下来,哭着保证,以后再不多言多语。
消停了一阵子。秀珠努力管着自己的嘴,出门见了人,只点头微笑,绝不主动攀谈。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陈望托人找了关系,去了更远的镇上的石场做工,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婆婆依旧礼佛,但对秀珠,愈发沉默。
可秀珠觉得,那种安静,快要让她窒息了。她像个被捂住了口鼻的人,拼命想要呼吸。
第二年开春,婆婆感染风寒,病倒了。秀珠床前榻后地伺候,端汤送药,不敢有丝毫怠慢。陈望回来看了两次,见母亲病情反复,心中焦灼,对秀珠也没什么好脸色。
一日,村里一个游手好闲、专爱搬弄是非的赖婆子来探病,实则想打听些消息。赖婆子坐在婆婆病榻前,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压低声音对秀珠说:“望哥家的,你可知道,你婆婆这病,来得蹊跷啊?”
秀珠心中一紧:“婶子这话什么意思?”
赖婆子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说:“我前几日夜归,看见有个黑影,在你家院墙外转悠,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往你家方向比划……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哟!”
若是以前的秀珠,定会立刻追问下去,再添枝加叶地传播开来。可这次,她只是心慌意乱地低下头,说:“婶子莫要乱说,许是你看花了眼。”
赖婆子撇撇嘴,又坐了一会儿,见套不出什么话,讪讪地走了。
然而,赖婆子的话,像一颗毒种子,掉进了秀珠因长久压抑而愈发肥沃的心田里。她越看婆婆的病容,越觉得那脸色青白得异常;越听婆婆夜里的咳嗽,越觉得那声音带着诡异。她想起婆婆平日吃斋念佛,莫非是得罪了哪路鬼神?还是……真有外人作祟?
恐惧和猜疑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她不敢对外人说,怕再惹祸。可这些话憋在心里,日夜煎熬着她。她开始失眠,眼神也变得恍惚。
陈望再次回家时,见母亲病势毫无起色,而秀珠神色憔悴,言行躲闪,心中疑窦丛生。他逼问秀珠,是不是没有尽心伺候母亲。
秀珠本就绷紧的神经,在丈夫的责问下瞬间断裂。她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赖婆子的话,连同自己的恐惧和猜测,全都说了出来,边说边哭:“……不是我不用心,是这病邪门啊!定是冲撞了什么,或是有人害我们陈家!望哥,你要想想办法啊!”
陈望听完,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黑。他死死盯着秀珠,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厌恶和绝望。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打她,但最终那一巴掌重重落在了自己脸上。
“秀珠……秀珠!”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我本以为你经过上次,能长点记性!没想到你……你竟恶毒至此!编排完外人,现在又来编排自家人,编排鬼神!我娘一生行善积德,你竟说她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你是嫌这个家太安宁了吗?!”
“不是的,望哥,是赖婆子她……”秀珠慌忙解释。
“够了!”陈望暴喝一声,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任何一个字!你这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全是是非!全是祸端!”
他转身冲出屋子,当夜没有再回来。
第二天一早,陈望回来了,身后跟着族长和几位族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脸色冰冷得像块石头。
婆婆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族长看着秀珠,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陈门柳氏(秀珠姓柳),你过门以来,不修口德,屡生事端。先搬弄是非,致夫主失业;今又妄言鬼神,诽谤尊长,搅乱家宅,其行不端,其心不善。我柳溪村陈氏一族,容不得这等长舌妇人。今日,依族规,代陈望行休妻之礼。你……收拾东西,回去吧。”
一纸休书,轻飘飘地落在秀珠面前。
秀珠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看着那纸休书,又抬头看向陈望。陈望扭过脸,不看她。她再看向婆婆,婆婆闭着眼,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
没有辩解的机会,也没有人愿意再听她说话。她那张曾经片刻不得闲的嘴,此刻像被缝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终于明白,娘说的“祸从口出”是什么意思,也终于尝到了“女人的嘴”能带来怎样的恶果。
她默默地收拾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用一个蓝花布包袱裹了。走出陈家大门时,身后是紧闭的门扉和左邻右舍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目光,有鄙夷,有怜悯,也有幸灾乐祸。
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到几十里外的娘家。爹娘见她被休回家,又气又恨,终究还是收留了她,但整日唉声叹气,觉得颜面扫地。村里的风言风语更是刻薄,“看,就是那个嘴碎的秀珠,被男人休回来了!”“活该,谁让她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秀珠彻底沉默了。她变得像个影子,每日里只是埋头干活,砍柴、洗衣、做饭,从不与人交谈。有时娘忍不住数落她几句,她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仿佛要把前半辈子多说的话,都用后半生的沉默来偿还。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纸已经揉得发皱的休书,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呆呆地看着。那上面冰冷的字句,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口的溪边,看着潺潺流水,一坐就是大半天。河水哗哗地流,像极了人们永无止境的闲言碎语,而她,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她终于学会了闭嘴,用一场婚姻和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只是这代价,太沉,太痛。那流淌的溪水声,在她听来,仿佛是世间最残忍的喧嚣,映照着她内心死寂的荒芜。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