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音有些陌生,但那股子刻意放低的、带着点讨好的调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爸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浇水。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像个被遗弃的怨妇,歇斯底里地振动着。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谁啊?接一下。”
我懒得动,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
李静。
一个只存在于午夜梦回,或者我爸妈唉声叹气里的名字。
我嫂子。
不,前嫂子。
十三年了,这个号码居然没换。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听筒里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喂?是……陈默吗?”
声音有些陌生,但那股子刻意放低的、带着点讨好的调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我。”我声音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哎,哎,是我就好,”她似乎松了셔口气,“那个……你爸妈在吗?”
“什么事?”我不想让她和我爸妈说话,尤其是我妈。
那边沉默了几秒,估计是在组织语言。
“是这样,我们家小远……哦,就是周远,他……他考上大学了,考得还不错,上了个重点。他叔……就是老周,说想给他办个升学宴,热闹热闹。我想着,你们……毕竟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亲叔叔……是不是……该通知一声。”
周远。
我哥唯一的儿子,陈远。
如今,他姓周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攥得生疼。
“哦,恭喜啊。”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个陌生人。
“那个……时间就定在下周六,在市里,金海湾大酒店,你看……你们能来吗?”她的声音更低了,近乎卑微。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来吗?
我们凭什么去?
以什么身份去?
去祝贺一个改了姓的侄子,去见证她李静如今的幸福生活?去看那个叫老周的男人,以我侄子父亲的身份,在酒桌上接受亲朋好友的恭贺?
“我们没空。”我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准备挂电话。
“陈默!你等等!”她急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们。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他是你哥的亲骨肉啊!他长这么大,一次都没见过爷爷奶奶,你们就不想看看他吗?他长得……长得很像你哥。”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妈已经走过来了,疑惑地看着我,“谁啊?你这孩子,脸怎么这么白?”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我妈那张被岁月和操劳刻满皱纹的脸,看着她花白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静还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声音急切。
我直接挂了。
“谁的电话?”我妈又问了一遍。
“……打错了。”
我撒了个谎,一个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谎。
我爸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他的老花镜,显然也听到了动静。
“谁打错了电话,让你这么个表情?”
我爸的眼神,总是那么锐利,好像能看穿一切。
我没法再瞒,只能把手机递过去,通话记录的第一条,就是“李静”。
我妈凑过去一看,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一把抢过手机,手指哆嗦着,几乎拿不稳,“她?她还敢打电话来?她想干什么?”
我爸沉默地接过手机,戴上老花镜,看着那个名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说什么了?”我爸问我,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她说……陈远,不,周远,考上大学了,办升学宴,问我们去不去。”我一字一句地复述,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客厅死一样的寂静里。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一串一串的,看得我心如刀割。
“我的远儿……我的远儿都考上大学了……”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那躺在地下十三年的哥听。
“他姓周了!妈,他不姓陈了!”我忍不住吼了一声,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我妈被我吼得一愣,随即哭声更大了,“姓周又怎么样?他身上流的不是你哥的血吗?我可怜的儿啊……”
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妈的哭声,我的烦躁,还有我爸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好像又回来了。
我哥,陈阳,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去给客户送货,在一个没有路灯的拐角,被一辆超速的卡车撞飞。
人当场就没了。
那一年,我哥二十八岁,嫂子李静二十六岁,我侄子陈远,刚满五岁。
天,塌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妈在医院走廊里哭到昏厥的样子,我爸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头发。
还有李静,她抱着五岁的陈远,不哭不闹,眼神空洞得像个黑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处理后事,赔偿,乱成一锅粥。
卡车司机也是个穷苦人,家里东拼西凑,最后连车都卖了,也就赔了二十万。
这二十万里,有十万要赔给跟我们家订了货的客户,因为我哥连人带货一起没了。
剩下的十万,对于一个破碎的家庭来说,够干什么?
我爸把他半辈子积蓄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算把所有的窟窿都堵上。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静不怎么说话,每天就是照顾孩子,洗衣服,做饭。
我妈看着她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总是忍不住掉眼泪,拉着她的手说:“静啊,别怕,以后我们养你和远儿,咱们一家人,好好过。”
李静只是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别的打算了。
我哥走后不到一年,她提出了改嫁。
消息是我妈从邻居那里听来的,说看到李静跟一个男人在镇上逛,那男人还给陈远买了玩具。
我妈当时就炸了,回家跟我爸一说,我爸黑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掉在裤子上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家开了个所谓的“家庭会议”。
李静坐在我们对面,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陈远在里屋睡着了。
“静啊,外面人说的,是真的吗?”我妈的声音都在抖。
李静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我妈所有的幻想。
“为什么?陈阳才走多久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对得起他?”我妈的声音凄厉起来。
“妈,”李静终于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我还年轻,远儿也还小,我得为我们娘俩以后着想。”
“我们没让你着想吗?我们说了一家人好好过!我们会亏待你和远儿吗?”我冲她喊。
“你吼什么!”我爸呵斥我,然后看着李静,声音沙哑,“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姓周,在市里开了一家小五金店,人……人挺好的。他说,他会把远儿当亲生儿子一样待。”
“所以,你要带着远儿走?”我爸问到了关键。
李静又点了点头,“他没有孩子,我们……我们想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
“不行!”我妈尖叫起来,“远儿是我们陈家的根!你走可以,把孩子留下!”
李静的脸色也变了,她猛地站起来,把陈远从里屋抱了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母鸡护着小鸡。
“孩子是我生的,谁也别想抢走!妈,爸,我知道我对不起陈阳,对不起你们,但是我不能没有远儿。”
那一晚,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最后,李静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陈远,跪在了我爸妈面前。
“爸,妈,我求求你们了,成全我们吧。我保证,我以后每年都带远儿回来看你们。”
我爸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摆了摆手,说了一句:“你走吧。”
然后他就回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我妈瘫在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
李静走了。
第二天一早,那个姓周的男人开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停在了我们家巷子口。
李静牵着陈远的手,走出了那个她生活了六年的家。
陈远一步三回头,看着我妈,小声喊:“奶奶,奶奶……”
我妈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怕自己一哭,就舍不得了。
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李...静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陈默,这是五万块钱,我知道不多,就当我……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当年爸妈为陈阳的事借的钱,我知道还没还完。”
我把信封狠狠地摔在她脚下。
“我们陈家,不卖孙子!”
李静的脸,白得像纸。
她没再说什么,拉着陈远,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桑塔ナ开走了,带走了我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也带走了我妈剩下的一半魂。
她说的“每年都带孩子回来看你们”,成了一个笑话。
第一年没有。
第二年没有。
第三年,我们家老房子拆迁,搬到了现在这个小区,跟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
如果不是今天这个电话,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客厅里,我妈还在哭。
我爸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去。”
他说。
我跟我妈都愣住了。
“爸,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去。”我爸看着我,眼神不容置疑,“买票,周六,我们去市里。”
“凭什么去?”我心里的火又上来了,“她把我们当什么了?十三年不闻不问,现在孩子出息了,办升 ઉ宴了,想起我们了?是想让我们去随份子钱,还是想在我们面前炫耀她现在过得有多好?”
“闭嘴!”我爸很少这么大声对我说话,“那是你亲侄子!是你哥的儿子!他考上大学,是好事,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当叔叔的,能不去看一眼?”
“他都不姓陈了!”
“不姓陈,他也是陈阳的种!”我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我妈也止住了哭声,看着我爸,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他爸……我们……我们去了,说什么啊?”
“什么都不用说,就去看看孩子,把我们该给的红包给了,我们就回来。”我爸说完,转身回了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知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爸这个人,一辈子说一不二。
我心里堵得慌,一万个不愿意。
可看着我妈那张既期盼又害怕的脸,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想她的孙子了。
疯了一样地想。
这十三年,她嘴上骂李静没良心,骂她是个白眼狼,可我知道,她房间里,一直藏着陈远五岁时的照片。
照片都泛黄了,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周六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开车,我爸坐在副驾驶,我妈坐在后排。
车里一路沉默。
我妈穿了一件她压箱底的、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包,还有她连夜给孙子织的一件毛衣。
我爸还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但胡子刮得很干净,整个人显得比平时精神。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金海湾大酒店,市里数一数二的酒店。
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拱门,上面写着“热烈祝贺周远同学金榜题名”。
周远。
这个名字,刺得我眼睛疼。
酒店门口停满了车,不乏宝马奔驰这样的好车。
看得出来,那个姓周的,如今混得不错。
我们把车停在角落,下了车。
我妈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我爸倒是很镇定,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
“走吧。”一根烟抽完,他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里,率先走了进去。
酒店大堂富丽堂皇,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宴会厅在二楼,我们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了李静。
她正站在签到台旁边,跟宾客们寒暄。
十三年了,她变了,也好像没变。
胖了些,眼角也有了细纹,但眉眼间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红色连衣裙,脸上画着精致的装,笑意盈盈。
那笑容,是我在陈家从未见过的。
她也看到了我们。
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一种混杂着尴尬、惊喜和愧疚的复杂情绪浮现在她脸上。
她快步向我们走来。
“爸,妈,陈默……你们……你们来了。”她声音有些发颤。
我妈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爸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则把头转向一边,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她。
“快,快请进。”李静热情地招呼着,想去扶我妈的胳膊。
我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李静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中等身材,微微发福,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
“这就是叔叔阿姨吧?”他主动伸出手,想跟我爸握手。
我爸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男人也不觉得尴尬,笑着把手收了回来,“快请坐,快请坐。我是周涛。”
他就是老周。
那个抢走了我侄子,还给他改了姓的男人。
我盯着他,眼神不善。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敌意,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
“远儿!远儿!”李静冲着宴会厅里喊了一声,“快出来,你爷爷奶奶来了!”
一个穿着白色T恤,戴着黑框眼镜,高高瘦瘦的大男孩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子,皮肤很白,斯斯文文的。
眉眼之间,真的……真的很像我哥。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死死地盯着那个男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男孩走到我们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和陌生。
他看看李静,又看看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远儿,快叫人啊。”李静推了他一下。
“爷……爷爷,奶奶,叔叔。”他小声地叫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我妈再也忍不住了,“哎”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男孩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像,真像……我的远儿长这么大了……”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手足无措,求助似的看向李静。
“妈,咱们先进去坐,别站在这儿。”李静过来打圆场。
周涛也赶忙说:“对对对,阿姨,咱们坐下说。”
我们被安排在主桌。
桌上已经坐了一些人,看起来都是周涛家的至亲。
他们打量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整个场面,尴尬得让人窒지息。
我爸一言不发,像一尊石像。
我妈拉着周远的手,问东问西。
“远儿啊,你考的哪个大学啊?”
“在哪个城市啊?”
“学什么专业啊?”
周远都有礼貌地一一回答,但看得出来,他很不自在。
我坐在旁边,冷眼旁观。
李静和周涛穿梭在酒席间,招呼着客人,八面玲珑。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再看看我身边沉默的父亲和强颜欢笑的母亲,我心里那股邪火,怎么也压不住。
宴席开始了。
周涛作为“父亲”,上台讲了话。
他感谢了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然后大谈特谈自己对儿子周远的培养,说儿子是他的骄傲。
台下掌声雷动。
我爸的脸,在喧闹的掌声中,显得愈发阴沉。
我拿起酒杯,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周远跟着他爸妈,开始挨桌敬酒。
轮到我们这桌时,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周远端着一杯饮料,走到我爸面前,有些紧张。
“爷爷,我敬您。”
我爸没动,也没看他,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场面僵住了。
李静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推了推周涛。
周涛赶忙打圆-场,端起酒杯,“来来来,叔,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和阿姨今天能来,我们全家都特别高兴。”
我爸这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你叔。”
声音不大,但桌上所有人都听见了。
周涛的笑脸僵在了脸上。
李静的脸色更难看了。
“爸……”她哀求地看着我爸。
我妈见状,赶紧出来解围,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跟周远碰了一下。
“好孩子,奶奶祝你前程似锦。”
然后,她从那个布包里,颤颤巍巍地拿出那个大红包,塞到周远手里。
“远儿,这是奶奶给你的,拿着去大学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周远看着手里厚厚的红包,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向李静。
李静点了点头。
“谢谢奶奶。”他小声说。
我妈又把那件毛衣拿了出来,“这是奶奶给你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试试。”
“妈,这大热天的……”李静想阻止。
“让他拿着!”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
周远只好接了过去。
敬完酒,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别的桌。
我妈看着周远的背影,眼泪又下来了。
“你看那孩子,多好啊,又高又帅,学习又好,像他爸。”
我爸没说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实在坐不住了。
我起身去了洗手间。
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双眼通红的自己,感觉无比的讽刺。
我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了李静。
她好像是特意在等我。
“陈默,我们能聊聊吗?”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我绕开她就想走。
“我知道你恨我。”她在我身后说,“但是当年,我真的没办法。”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冷笑了一声。
“没办法?没办法就可以忘了我哥?没办法就可以带着他的儿子改名换姓?没办法就可以十三年对我们不闻不问?”
我的声音有些大,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李静的眼圈也红了。
“我没忘!”她也激动起来,“我怎么可能忘!陈阳是我丈夫,是我儿子的亲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她惨笑一声,“陈默,你那时候还小,你不懂。一个二十六岁的寡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我能怎么办?我不找个人嫁了,我们娘俩怎么活?”
“我们家说养你们了!”
“养?”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哀,“怎么养?靠叔叔阿姨那点退休金?还是靠你爸妈为了还债,把老房子都卖了剩下的那点钱?陈默,我不想拖累你们,更不想让远儿跟着我过苦日子!”
“所以你就找了那个姓周的?他很有钱是吗?”我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他那时候也没钱!”李静说,“他的五金店也是刚起步,我们俩是白手起家,一步一步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的!我嫁给他,不是图他的钱,是图他对我好,对远儿好!”
“他对远儿好,就把我侄子的姓都改了?”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改姓是我提的。”李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远儿要上学,要落户口,在一个新的家庭里,总姓着前夫的姓,你让孩子怎么自处?你让周涛怎么想?你让周围的邻居同学怎么看他?我不想让他从小就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我不想让他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是个没爸的野孩子!”
我沉默了。
她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拿了你们家的钱,一走了之,没良心。”李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陈默,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陈阳的生日。我知道,这钱弥补不了什么,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当年爸妈给的那五万块钱,我一分没动,加上这些年我和老周攒的,你拿回去,给爸妈,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一点。”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没有接。
“还有,”她继续说,“我们给远儿存了一笔钱,等他大学毕业,我们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的爷爷奶奶是谁。至于他以后想姓周还是姓陈,我们都尊重他的选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来,她什么都想着。
原来,她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一个电话都没有?”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李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不敢。”她哽咽着说,“我怕。我怕听到你妈的哭声,我怕看到你爸失望的眼神,我怕面对你的指责。我只能……我只能拼命地把日子过好,把远儿带好,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陈阳,才对得起你们。”
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来一阵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我看着她,这个我恨了十三年的女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回到酒席上,气氛已经没有那么僵硬了。
周涛不知道跟我爸说了些什么,我爸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甚至还跟他喝了一杯酒。
我妈正拉着周远,给他看手机里我哥年轻时的照片。
“你看,这是你爸爸,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周远凑过去,认真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奶奶,我……我能把这张照片存下来吗?”他小声问。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能,能,奶奶回头把照片都洗出来给你。”
临走的时候,李静和周涛把我们送到酒店门口。
周远也跟了出来。
“爷爷,奶奶,叔叔,你们……路上慢点。”他有些不舍地看着我们。
我妈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有空了,就……就回老家看看。”
“嗯。”周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爸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一直站在酒店门口,冲我们挥手,直到我们的车消失在拐角。
回去的路上,车里依然很安静。
但我知道,这种安静,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我妈没有哭,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爸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但他的眉头,舒展了。
开到一半,我妈突然说:“儿啊,你说,远儿那孩子,会不会怪我们?”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妈,他不会的。”
“那就好,那就好。”
快到家的时候,我爸睁开了眼睛。
“陈默。”
“嗯?”
“那张卡,你收下了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
“没有。”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们陈家的人,有自己的骨气。
当年的债,我们自己还。当年的苦,我们自己吃。
我们不欠她的。
她也不欠我们的。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我妈把那件没送出去的毛衣,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衣柜最深处,和我哥的遗物放在了一起。
我爸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照片。
是我哥抱着一岁多的陈远,在公园里拍的。
照片里的我哥,笑得一脸灿烂。
他把相框擦了又擦,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客厅的电视柜上。
那个位置,以前是空着的。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响了一下,是条短信。
一个陌生的号码。
点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叔叔,谢谢你们能来。照片我存下了,爸爸很帅。——周远。”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那个陌生的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备注是:侄子。
窗外,月光明亮。
我知道,十三年的恩怨,并没有完全消散。
心里的那道疤,也永远不会真正愈合。
但是,生活,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血脉这东西,是时间和距离,都割不断的。
第二天早上,我被我妈叫醒。
“陈默,快起来,陪我去趟毛线店。”
“去干嘛?”我迷迷糊糊地问。
“远儿个子那么高,昨天那件毛衣肯定小了,我去重新买线,给他再织一件大点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我笑了。
“好。”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