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我爱了二十年,也纠缠了二十年的男人,第一次觉得,他像个陌生人。也好,从今天起,他就是个陌生人了。
民政局的冷气开得真足,吹得我指尖冰凉。
陈辉在那份已经签过八次的离婚协议上,落下了第九个名字。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奔向门外那个与我有着七分像的年轻女孩。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我爱了二十年,也纠缠了二十年的男人,第一次觉得,他像个陌生人。也好,从今天起,他就是个陌生人了。
我和他之间,像一出冗长又乏味的肥皂剧,反反复复,离了合,合了离。亲戚朋友从最初的震惊劝解,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我妈甚至跟我说:“岚岚,你们俩的结婚证和离婚证,凑一块儿都能打扑克了,下次想好了再去,别折腾人家工作人员。”
是啊,折腾。
可前八次,每一次签字,我的心都像被钝刀子割。疼,是真疼。疼到晚上睡不着,抱着枕头,眼泪能把整个枕套都浸湿。
每一次,都是他先回头。提着我爱吃的城南那家烧鹅,或者捧着一束蔫头耷脑的玫瑰,站在我家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说:“岚岚,我错了,我们再试试。”
人心里的齿轮,一旦错了位,油上得再多,也只是在磨损自己。我懂这个道理,我是个修表的,跟齿轮打了半辈子交道。可我还是心软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第九次。
这次不一样。他没有错,只是不爱了。或者说,他爱上了另一个“我”。一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而不是像我一样,眼里只剩下时间的灰。
我低头,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在我的名字后面,签上了林岚两个字。
写完,我甚至对着那个名字端详了片刻,觉得有点陌生。
也好,从今天起,林岚也该是个新的人了。
第一章 一碗凉透的粥
故事的引子,其实是一碗粥。
那天是周末,我难得起了个大早。陈辉的公司最近在搞一个新项目,忙得脚不沾地,已经快半个月没在家吃过一顿早饭了。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底的乌青,心里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
我用小火慢慢熬了锅皮蛋瘦肉粥,粥底是提前一晚泡好的上好珍珠米,熬得米粒开花,粘稠软糯。皮蛋是我特意去乡下收来的土鸭蛋做的,瘦肉是清晨去市场割的最新鲜的里脊,用手细细地撕成丝。
我知道他的胃不好,年轻时跟着他一起创业,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毛病。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我把粥盛在那个他最喜欢的青瓷碗里,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几根姜丝,又滴了两滴香油。
完美。
我端着粥,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陈辉还在睡,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烦心。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光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
我们都老了。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让我心里一酸。
“陈辉,起来喝点粥吧,你胃不好。”我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很轻。
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嘟囔着:“别吵,我再睡会儿。”
我没再叫他,就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过话了?我想不起来。他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以前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公司里的趣事,项目上的难题,甚至哪个员工谈了恋爱,他都要兴致勃勃地讲给我听。
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地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一条微信消息,没有备注,只有一个头像,是个年轻女孩,长发,大眼睛,笑得很甜。
【陈总,昨晚谢谢您送我回家,我的脚已经不疼了。】
后面还跟了个俏皮的兔子表情。
我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我认识这个头像,前几天陈辉喝多了,我扶他上床时,这个头像就跳出来过,问他到家了没有。当时陈辉含糊地说,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小雨。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个女孩的眉眼,笑起来的弧度,怎么那么像……年轻时候的我。
我坐在那儿,没动,看着那碗粥的热气一点点散去,最后,连一丝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就像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辉终于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床头的粥,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宿醉后的沙哑。
“刚起。”我淡淡地说。
他端起碗,用勺子搅了搅,已经凉透了,结了一层薄薄的米皮。他皱了皱眉:“凉了。”
“嗯。”
他把碗放下,说:“我去公司了,早饭不吃了。”
他起身,开始穿衣服,动作麻利,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好像我只是房间里的一件家具。
就在他快要走出卧室门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陈辉,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给你做的就是皮蛋瘦肉粥?”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轻轻地说:“不记得了。”
说完,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那碗被他嫌弃的凉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进冰冷的粥里,没有声音,也没有涟漪。
不记得了。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我们穷,租在城中村的小房子里,他每天蹬着三轮车去送货,回来时累得像条狗。我就用省下来的钱,给他熬一碗热腾腾的粥。他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要舔一遍,然后抱着我说:“岚岚,你做的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天天让你做给我吃。”
后来,他真的有钱了。我们搬进了大房子,他给我买名牌包,买昂贵的首饰,可他再也没说过,我做的粥是最好吃的。
原来,人和粥一样,凉了,就没人爱喝了。
第二章 表芯里的灰尘
我的小店开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叫“时光记”。
这名字是陈辉起的,他说,我是个能留住时间的人。
我从十六岁跟着师傅学修表,到今年四十二岁,这双手,拆过、装过的手表,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几十块钱的石英表,到几十万的陀飞轮,在我眼里,它们都是由一个个精密的齿轮、游丝、发条组成的微观世界。
我的师傅,孙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他常说:“林岚,修表,修的是表,养的是心。心要是乱了,手里的镊子就拿不稳。”
这些年,陈辉的公司越做越大,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上市公司。他不止一次劝我把店关了,回家当个清闲的阔太太。
他说:“你图什么呢?一个月挣那点钱,还不够我一顿饭钱。天天对着那些零件,眼睛都快看坏了。”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不懂。这个小店,这些叮叮当当的零件,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陈辉的世界天旋地转时,我唯一能抓住的,不变的东西。
那天从家里出来,我没哭没闹,径直来了店里。
拉开老旧的卷帘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金属、机油和岁月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觉得那碗凉粥带来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
我换上工作服,戴上单眼放大镜,坐在工作台前。
台灯下,放着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送来的,她说这是老伴留下的遗物,不走了,希望我能修好。
我用专业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后盖,机芯暴露在空气中。
很典型的老式手动上链机芯,结构简单,但充满了机械的美感。我用镊子夹起摆轮,对着光仔细看。
问题出在游丝上。有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摆轮游丝,因为年代久远,加上保养不当,上面沾染了细微的灰尘和凝固的油垢,导致它失去了原有的弹性,无法正常摆动。
这是个细致活儿。需要用极细的针,蘸着特制的清洗液,一点一点地把污垢剥离下来,力道稍有不慎,游丝就会变形,整块表就废了。
我屏住呼吸,手里的镊子稳如磐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枚小小的机芯,和那根脆弱的游丝。
时间在“滴答”声中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有些酸涩。我摘下放大镜,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店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我以为是客人,抬头一看,却是陈辉。
他站在门口,身形有些落寞。他手里没提烧鹅,也没拿玫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我……路过。”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他走进来,店里很小,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局促。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钟表,老的,新的,大的,小的,都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不同频率的“滴答”声。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走进我的店。
以前他来找我,都是把车停在巷子口,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还在忙?”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工作台上的那堆零件。
“嗯。”
他拿起那枚被我清洗干净的摆轮,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下,说:“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好弄的。”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破铜烂铁。
在他眼里,我坚守了半辈子的手艺,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我没理他,戴上放大镜,继续我的工作。我要把清洗干净的零件,一个个重新组装回去。这是一个比拆解更需要耐心的过程,每一个齿轮,每一个螺丝,都必须严丝合缝。
他就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钟表们的滴答声,像在为我们这段沉默的婚姻,敲响倒计时。
终于,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完毕。我轻轻拨动摆轮,它立刻欢快地摆动起来。我把机芯凑到耳边,听到了那熟悉而悦耳的“滴答”声。
它活过来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
“岚岚。”陈辉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我们……谈谈吧。”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挣扎。
“谈什么?”我说,“谈那碗凉了的粥,还是谈你手机里那个叫小雨的姑娘?”
第三章 第一次和第八次
陈辉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大概没想到,我一直表现得那么平静,其实什么都知道。
“你看到我手机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它就亮在那里,我想不看见都难。”
他沉默了,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他拉过一张小板凳,在我对面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堆满零件和工具的工作台。
“岚岚,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开口,声音干涩。
这是我听过的,最经典,也最可笑的一句辩解。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编。
“她叫孟雨,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很有灵气,也很努力。”他说,“我只是……看她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就多照顾了她一点。”
“是吗?”我拿起一块擦拭布,慢慢擦着手上的油污,“她长得,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吧?”
陈辉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心虚,还有一丝被我看穿的狼狈。
“岚岚,你……”
“别说了,陈辉。”我打断他,“我们离婚吧。这次,是第九次了,也是最后一次。”
离婚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斤。
我们第一次提离婚,是在结婚第五年。
那时候,他的公司刚起步,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在外面应酬,陪客户喝酒。我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他等到深夜。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说:“陈总喝多了,睡着了。”
我当场就炸了。等他半夜回来,我把枕头、被子,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扔到了他身上。我们吵得天翻地覆,把能说的,不能说的,伤人的话,都说了个遍。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民政局。
可真到了签字的那一刻,我们都犹豫了。看着彼此通红的眼睛,想起了一起吃苦的日子,想起那些相互扶持的夜晚,谁也下不去那个手。
最后,我们红着眼眶,从民政局出来,手牵着手回了家。
那是第一次。
之后的每一次,理由都大同小异。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身边的诱惑越来越多。我的世界却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这个店,和他。我们的步调开始不一致,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他嫌我不懂他的生意,我怨他不懂我的坚守。
争吵,冷战,然后提离婚。
每一次,我都以为是真的要结束了。可每一次,他又会回头。
第八次离婚,是在去年。起因是他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擅自联系了买家,想把这个老店面卖掉,换成市中心的大平层。
他说:“你守着这个破店有什么意思?我们换个大房子,你就在家享清福,不好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店,是师傅传给我的。这里有我的青春,我的心血,是我的一部分。在他眼里,却只是一个可以随时用金钱衡量的“破店”。
那次,我真的绝望了。我签了字,收拾了东西,搬回了娘家。
我以为,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可半个月后,他又来了。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就在我娘家楼下站着,浑身湿透,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妈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说:“岚岚,下去吧。夫妻没有隔夜仇。”
我还是心软了。
我们又复婚了。
可这一次,我知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因为前八次,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矛盾,是误会,是可以靠沟通和妥协去解决的。
而这一次,是背叛。
是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就像一块手表的机芯,最核心的那个齿轮,崩掉了一个齿,那就再也修不好了。无论你怎么清洗,怎么上油,它都走不准了。
“岚岚,别这样。”陈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们二十年的感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二十年?”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陈辉,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爱的,是这二十年后的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我?”
他答不上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第四章 一块停走的百达翡丽
第二天,我照常开店。
陈辉没有回家,我猜,他大概是去了公司,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也好,彼此都冷静一下。
上午,店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孟雨,那个叫小雨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淡妆,长发披肩,看起来青春又干练。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请问,您是林岚林师傅吗?”她开口,声音和微信里一样,甜甜的。
我点点头:“是我。”
她走进来,把盒子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块百达翡丽,经典的古典表系列,玫瑰金表壳,设计简约而优雅。只是,它的指针,静静地停在十点十分的位置。
“这块表……不走了。”孟雨轻声说,“陈总让我拿来给您看看。”
我的心沉了下去。
陈辉这是什么意思?示威?还是试探?
我没有去看孟雨,目光落在那块表上。我认得这块表,这是五年前,我送给陈辉的生日礼物。当时他的公司上市,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托了好多关系,才买到这块表。
我记得,我把表送给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岚岚,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会戴一辈子。”
五年。一辈子原来这么短。
我拿起表,熟练地打开后盖。
这块表的机芯,是百达翡丽引以为傲的Caliber 215 PS,手动上链,精美绝伦,每一个零件都打磨得像艺术品。
我戴上放大镜,仔细检查。
很快,我找到了问题所在。不是什么大毛病,是里面的发条断了。可能是因为上链时太用力,超过了它的极限。
就像我和陈辉的感情,我们都太用力了,用力到最后,把它绷断了。
“能修好吗?”孟雨在一旁小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
“能。”我说,“换根发条就行。”
“那太好了!”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就知道林师傅您最厉害了!陈总总说,您有一双能让时间起死回生的手。”
她说话的语气,天真又崇拜。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大概还不知道,她口中无所不能的“陈总”,是我的丈夫。她也不知道,她手上这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是我送给我丈夫的定情信物。
她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天真的小姑娘。
我忽然没了跟她置气的力气。
“你坐吧,很快就好。”我对她说。
我从备用的零件盒里,找出一条尺寸完全匹配的原厂发条,开始进行更换。我的动作很稳,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孟雨就坐在我对面,好奇地看着我。
“林师傅,您做这个多久了?”她问。
“二十多年了。”
“哇,那您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现在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做这么需要耐心的工作了。我们都喜欢快节奏的,来钱快的东西。”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来钱快的东西。
这不就是陈辉一直在追求的吗?他从一个小作坊开始,做贴牌,做代工,后来做电商,做直播带货。他永远在追逐下一个风口,永远在焦虑,怕自己被时代淘汰。
而我,守着这个小店,守着这门老手艺,在他眼里,早就成了一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快,不一定好。”我淡淡地说,“有些东西,还是慢一点,比较有味道。”
“嗯嗯!”她用力地点头,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陈总也这么说。他说,他最欣赏的,就是您身上那股沉静的、不被外界打扰的气质。”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欣赏我,却又在拼命地逃离我。
这不是很矛盾吗?
或许,他欣赏的,只是他想象中的我。一个可以安放在后方,让他疲惫时可以回头看一眼的,一个象征着“安稳”和“岁月静好”的符号。
他不需要我参与他的人生,他只需要我永远在那里,像一座灯塔。
可灯塔,也是会累的。
我换好了发条,重新装上后盖,轻轻转动表冠,给它上链。
秒针开始平稳地走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好了。”我把表递给她。
“谢谢您,林师傅!”她接过表,如获至宝,“多少钱?”
“不用了。”我说,“就当是……给老朋友帮忙吧。”
孟雨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她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低下头,开始收拾我的工具。
“你走吧,我还有事。”
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着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陈辉让她来,或许并不是示威。
他只是想通过她,通过这块停走的表,告诉我:
我们的时间,也该停了。
第五章 师傅的茶
心里堵得慌,我索性关了店门,坐公交车去了郊区。
师傅孙德海,退休后就住在这里。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院里种着一架葡萄,几株月季,还有一畦自己吃的青菜。
我到的时候,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摆弄一个老式的座钟。
那座钟比我的年纪都大,红木外壳已经有些斑驳,但擦拭得一尘不染。
“师傅。”我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岚岚来了,快坐。”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给我倒了杯茶。茶是自己种的,味道有些涩,但喝下去,回甘很足。
“怎么这个点过来了?店里不忙?”师傅问。
“关了,想来看看您。”
师傅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他是个话不多的人,但什么都看得明白。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个座钟,说:“瞧瞧,老伙计又闹脾气了。”
我凑过去看。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自鸣钟,除了报时,还能报刻。里面的零件又多又杂,像个小型的机械迷宫。
“哪儿出问题了?”我问。
“报时的音锤,卡住了。”师傅说,“人老了,眼花手抖,弄不了这些精细活儿了。”
我拿起工具,帮他把机芯拆出来。果然,一个控制音锤的小杠杆,因为磨损,出现了细微的偏差,导致它无法归位。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用锉刀,把磨损的地方,小心地锉平一点点,恢复它原来的角度就行。
我坐在师傅旁边,开始专心致志地打磨那个小零件。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锉刀和金属摩擦的“沙沙”声,还有葡萄藤上几只麻雀的叫声。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心里那些烦躁、委屈、愤怒,好像都被这阳光和这“沙沙”声,一点点抚平了。
“和陈辉,又闹别扭了?”师傅冷不丁地问。
我的手抖了一下,锉刀在零件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痕)。
我停下来,叹了口气:“师傅,这次,可能真的要散了。”
我把孟雨的事,把那块停走的百达翡丽,都跟师傅说了。我没有哭,只是平静地陈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师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给我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岚岚,你知道修钟表,最难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不是手艺,是取舍。”师傅说,眼睛看着远处,“有些表,年代久了,零件磨损得太厉害,或者根本就配不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得想,是勉强修好它,让它走得磕磕绊绊,还是干脆就让它停下来,保留它最后的样子?”
我愣住了。
“一块表,最重要的不是它走得准不准,而是它的主人,还需不需要它来告知时间。”师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如果主人已经有了手机,有了更精准的电子表,那这块老表,修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放在抽屉里,积灰罢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师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我和陈辉,就是那块老式的机械表。而孟雨,就是那个更精准,更新潮的电子表。
陈辉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再怎么努力地修理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怎么给他上油,上发条,他也不会再戴着我,去参加他那些重要的会议,去见他那些重要的客户了。
我最好的归宿,就是被他体面地放在抽屉里。
可我不想。
我不是一块没有生命的表,我是一个人。我也有我的骄傲,我的尊严。
“师傅,我懂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懂了就好。”师傅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人这一辈子,就像这钟摆,来来回回。总有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不是坏事,是让你看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
我把那个打磨好的小零件,重新装回座钟里。
轻轻一拨,音锤恢复了正常。
“铛……铛……铛……”
清脆悦耳的钟声,在小院里回荡开来。
仿佛在告诉我,一个新的时刻,开始了。
第六章 最后一件“作品”
从师傅家回来,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给陈辉发了条信息:【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他很快回了两个字:【好的。】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干脆利落。
也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那个冷冰冰的大房子,而是睡在了店里的阁楼上。这是我刚开店时住的地方,很小,但很温馨。
我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各种钟表的滴答声,它们像在合奏一首时间的交响曲。我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姑娘。
那时候,陈辉还只是个穷小子,他会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五毛钱的豆腐脑。
那时候,他会把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修表用的工具,他说:“岚岚,你的手是世界上最巧的手,不能委屈了它。”
那时候的爱情,真好啊。
可惜,时间是最好的雕刻师,也是最无情的腐蚀剂。它把我们,雕刻成了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没有化妆,只是简单地梳了梳头,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在去民政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回到工作台前,打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蒙着灰尘的木盒子。
盒子里,是我和陈辉的第一块“情侣表”。
那不是什么名牌,是我们自己做的。表盘,是我用一块废弃的铜片,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上面的刻度,是我用刻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指针,是我用易拉罐的铝皮剪的。
最核心的机芯,是我们从一块旧闹钟上拆下来的。
很粗糙,很简陋,甚至走时都不准,一天能慢上十几分钟。
可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我记得,做好的那天,我们兴奋得一晚上没睡。陈辉给他的那块取名叫“辉煌”,给我的这块取名叫“岚光”。
他说:“岚岚,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们就开个自己的钟表品牌,就叫‘辉岚’。”
后来,他真的有了辉煌的事业,却忘了我们最初的约定。
这两块表,我一直珍藏着。
我把它们拆开,把里面的机芯取出来,用最细的砂纸,最柔软的绒布,一点一点地,把上面的锈迹和灰尘,全部清理干净。
然后,我重新给它们上了油,校准了时间。
我把它们并排放在丝绒垫上,它们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走动起来。
声音很轻,却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我找来一个精致的盒子,把这两块表装了进去。
这是我作为“林岚师傅”,为这段二十年的婚姻,修理的最后一件作品。
修好了它,也该放下了。
第七章 奔向她的他
民政局的冷气,还是那么足。
我和陈辉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是见惯了我们这样的场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把两份离婚协议推到我们面前。
“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我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
我签过很多次了,对上面的条款,早已烂熟于心。
就在我准备落笔的时候,陈辉忽然开口了。
“岚岚。”
我没抬头。
“这套房子,还有车,都留给你。”他说,“公司那边,我会转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每年都能拿到分红,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手里的笔,顿住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愧疚。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以为,我跟他纠缠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吗?
“不用了。”我说,“房子是我婚前的,本来就是我的。车你开走,我用不着。至于股份,我更不想要。我嫌脏。”
陈辉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林岚,你非要这样吗?”他有些恼怒。
“我怎么样了?”我平静地看着他,“陈辉,我们之间,除了这些,就没别的好说了吗?”
他被我问住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那个装着手表的盒子,推到他面前。
“这个,还给你。”
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那两块粗糙的手表,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一丝怀念,还有一丝……痛苦。
“你还留着……”他喃喃自语。
“是啊,我还留着。”我说,“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们能把它修好。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不再看他,拿起笔,在那份已经签过八次的离婚协议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林岚”两个字。
写完,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把笔放下,站起身,对他说:“陈辉,再见。不,是再也不见。”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我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颤抖的声音。
“岚岚,对不起。”
我没有回头。
这句对不起,来得太晚了。
我推开民政局厚重的玻璃门,外面阳光灿烂,有些刺眼。
我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雨。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看到我出来,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朝我这边望过来。
紧接着,陈辉也从里面冲了出来。
他没有看我,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一秒。他径直地,几乎是踉跄地,奔向了那个年轻的女孩。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阳光下,那个场景,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
一个是我过去二十年的全部,一个是我曾经的模样。
很讽刺,不是吗?
我忽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条信息:【妈,我离了。这次是真的。晚上回家吃饭。】
然后,我关掉手机,迎着阳光,向巷子口走去。
我的店,还在等我。
我的人生,也该重新开始了。
第八章 时间的灰烬
离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没有大快人心的解脱。日子就像我店里那只老挂钟的钟摆,不疾不徐,一下,一下,规律地摆动着。
陈辉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原封不动地退回了他的账户。
我还是守着我的“时光记”,每天开门,关门,修理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最大的变化是,我的心,空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以前,我的心里装满了陈辉。他今天高不高兴,晚饭想吃什么,明天要不要出差。我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现在,我开始为自己而活。
我会在清晨,给自己熬一小锅粥,放上自己喜欢的瑶柱和香菇。
我会在午后,泡一壶清茶,坐在窗边,看巷子里人来人往,猫咪打盹。
我会在晚上,关了店门,去上一个陶艺课,感受泥土在指尖变化的奇妙。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齿轮和游丝,开始有了色彩和温度。
偶尔,也会从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陈辉的消息。
听说,他和孟雨在一起了,给她买了车,买了房。
听说,他公司的项目出了问题,资金链很紧张,他一夜之间白了好多头发。
听说,他和孟雨吵架了,因为孟雨想要的是浪漫和陪伴,而他能给的,只有钱和越来越差的脾气。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吹过我的耳朵,却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人生,已经是另一块表盘上的故事,与我无关了。
有一天,师傅来看我。
他带来了一块很特别的表,让我帮忙修复。
那是一块在二战时期,飞行员戴的军表,表盘已经泛黄,指针也锈迹斑斑,表蒙上甚至还有一道裂痕。
“这是我一个老战友的遗物,他儿子送过来的。”师傅说,“他希望,能让它重新走起来。”
这是个大工程。
这块表的机芯,因为受过潮,很多零件都锈蚀在了一起。我必须像个考古学家一样,用最温柔的力道,把它们一层层剥离开来。
整整一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店里,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块表上。
我清洗,打磨,除锈。有些实在无法修复的零件,我就按照原来的尺寸,用黄铜,一点点亲手把它做出来。
这个过程,枯燥,乏味,却也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宁。
我仿佛在和时间对话。
我能感受到,这块表曾经的主人,戴着它,在战火纷飞的天空中,是怎样的心情。我也能感受到,时间的无情,它能让最坚硬的钢铁,也化为一堆锈土。
最后一天,我把所有修复好的零件,重新组装起来。
当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轻轻拨动摆轮的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秒针,在停滞了半个多世纪后,颤抖着,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起来。
“滴答,滴答……”
那声音,微弱,却充满了生命力。
我把它凑到耳边,闭上眼睛,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了师傅说的话。
修表,修的是表,养的是心。
我修复的,何止是一块表。我也是在修复我自己那颗,被岁月磨损得伤痕累累的心。
我把那些属于陈辉的,生了锈的记忆,一点点剥离。把那些被伤害,被辜负的裂痕,一点点打磨平整。
然后,重新给自己上好发条,校准方向。
我的人生,也可以重新走起来。
那天晚上,我把修复好的军表,交给了师傅。
师傅看着它,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好,好啊。”他反复说,“岚岚,你出师了。”
我笑了。
是啊,我终于出师了。不是在手艺上,而是在人生里。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市中心的广场。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陈辉公司的新品发布会。他站在台上,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难掩脸上的疲惫和憔悴。
他正在激情澎湃地讲着他的商业帝国,他的未来蓝图。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潮中。
他的世界,很大,很精彩。
我的世界,很小,很安静。
我们,终究是走向了不同的时间维度。
回到我的小店,我拉下卷帘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我坐在工作台前,台灯下,放着一块等待修复的老表。
我戴上放大镜,拿起镊子,我的手,很稳。
门上的风铃,忽然响了。
我抬头,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笑着问:“请问,这里还收徒弟吗?”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笑了笑,说:“收。但修表很苦,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年轻人说,眼睛里闪着光,“我觉得,能让时间重新走起来,是一件很酷的事。”
是啊,很酷。
我的人生,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外面,夜色渐浓。
店里,灯火通明。
而我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来源:慢煮旧时光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