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门手艺,听着糙,其实是个精细活。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有静气。一把柳叶刀,使得好,那是给一方乡亲造福;使不好,那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断人家的生计。
那年头,我干的是骟猪的活儿。
这门手艺,听着糙,其实是个精细活。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有静气。一把柳叶刀,使得好,那是给一方乡亲造福;使不好,那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断人家的生计。
我爹传给我的时候就说,咱这手艺,是积德的。猪骟了,不闹圈,长得快,肉也香。一刀下去,是断了它的念想,也是给了它安生。
1997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地里的土都烫脚,踩上去,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是这么个天,我接了个活儿,去邻村一个寡妇家。
村里的路,是那种土路,被牛车压出两条深深的辙。我的那辆二八大杠,骑在上面,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车后座上绑着我的家伙什,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是我的吃饭家伙。
风吹过来都是热的,带着一股子尘土和青草暴晒后的味道。我眯着眼,远远看见村口那棵大槐树,心里才算踏实了点。
找到她家不难。村西头,最靠边的一户,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的,歪歪扭扭,看着就没啥力气。
院门是两扇破木板,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猪圈的味儿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就扑了过来。
院子扫得很干净,就是穷。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柴,一口大水缸,缸沿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葫芦瓢。
一个女人正蹲在屋檐下洗衣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她听见动静,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山泉里洗过的黑石子。脸被太阳晒得有点黑,但很干净。
“是来骟猪的师傅吧?”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水。
我点点头,把车支好。
“猪在圈里,有点凶,你当心点。”她说。
我跟着她往后院走。猪圈收拾得也挺利索,不像别家,粪水横流。那头猪,膘肥体壮,看见我这个生人,哼哼唧唧地用鼻子拱着圈门,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不服气。
“就它了。”她说。
我打开我的木箱子,把家伙什一件件拿出来,在院里的一块青石板上排开。柳叶刀、小钩子、麻绳、还有一瓶自己配的土方药水,用来消毒。
阳光照在柳叶刀上,晃得人眼花。
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盯着,嫌分心。就对她说:“你进屋吧,再给我打盆清水来就行。”
她没动,就那么站着。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眼神很直接,不躲不闪。
“有个孩子在屋里睡着,我怕他醒了害怕。”她解释了一句。
我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我卷起袖子,先用麻绳把猪的后腿捆结实。那家伙力气大,挣扎起来,整个猪圈都在晃。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放倒,固定好。
猪开始嚎,声音尖利,跟杀猪似的。
我没理会,干我们这行,心要狠,手要稳。
我拿起柳-叶-刀,在火上燎了燎,又在药水里浸了浸。冰凉的刀锋贴上皮肤,那猪挣扎得更厉害了。
整个过程,其实很快。手起刀落,一气呵成。我爹说,要快,要准,要让它少受罪。
完事后,我给伤口撒上药粉,解开绳子。那猪哼唧了两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躲到角落里去了,看着老实了不少。
我长出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汗。
我用她端来的清水洗手,水很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好了。”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转身进了屋。我以为她是去拿钱。
我开始收拾我的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放回木箱里。心里盘算着,这趟活儿,按行情,能收五块钱。够我买两包烟,再给家里添点油盐了。
等我收拾完,她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没拿钱,端着一碗水。
碗是那种粗瓷大碗,缺了好几个口子。水里飘着几粒白糖。
“师傅,喝口水解解渴。”
那年头,白糖是金贵东西。我有点不好意思,但确实渴得厉害。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甜丝丝的,一直凉到心里。
“多少钱?”我问。
她没说话,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直勾勾的。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一个女人家,这么看人,不合规矩。
“五块钱。”我又说了一遍。
她还是不说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猪偶尔哼唧一声。天上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我的后背又开始冒汗。
“那个……”我有点不自在了,“你要是手头紧,先给三块也行,剩下的,我下次路过再来拿。”
她突然笑了。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窝。
“师傅,我没钱。”
我愣住了。没钱?没钱你叫我来干活?我大老远骑车过来,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累得跟孙子似的,你跟我说没钱?
我心里有点火,但看她一个寡妇人家,也不好发作。
“没钱,你总得给个说法吧?”我的语气有点硬。
“说法就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要么,你今天就从这家里留下。要么,你就把我那猪,给它接回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
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听见这种话。
留下?留在这儿干啥?
把那玩意儿接回去?那不是扯淡吗?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没有。她很认真,比我骟猪的时候还认真。
“你……你这是耍赖!”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是。”她承认得倒痛快,“我就是耍赖。你选吧。”
我气得想笑。这叫什么事儿啊?我一个走村串户的手艺人,碰上个不讲理的女无赖。
“我不要你的人,我就要我的工钱!”我把木箱子往车后座上一绑,推着车就要走。
她一步就跨到门口,张开胳膊,把我拦住了。
“不选,就不能走。”
她个子不高,瘦瘦的,但站在那儿,就像一堵墙。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她动手吧?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们俩就这么在院子里僵持着。太阳慢慢往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很细,像小猫叫。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就软了,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心疼。
“虎子醒了。”她轻声说。
她没动,还是拦着我。
哭声越来越大。我听着心里也跟着烦躁。
“你让我走,我不要你钱了,行不行?”我真是没辙了。
“不行。”她还是那两个字。
这时候,门帘一挑,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来。他光着脚,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背心。看见我这个生人,他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了,跑过去抱住他娘的腿。
“娘,我怕。”
她弯下腰,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
“虎子不怕,娘在呢。”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抱着孩子,就那么看着我。孩子在她怀里,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那眼神,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就熄了。
我还能怎么办?跟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耗下去?
我叹了口气,把车重新支好。
“行,我不走。你让我看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
“你等着。”
她抱着孩子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这次,她端出来一盘菜,一碗米饭。
菜是炒南瓜,黄澄澄的,上面撒了点葱花。饭是白米饭,冒着热气。
“家里没啥好东西,你先垫垫肚子。”她把碗筷放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
我从早上出来就没吃东西,肚子早就叫了。闻到饭菜香,我咽了口唾沫。
“我……”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理论。”她说。
我没再客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南瓜炒得很烂,甜丝丝的,很下饭。我吃得狼吞虎咽,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
她又给我盛了一碗。
她和那个叫虎子的孩子,就在旁边看着我吃。虎子不怕我了,他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我。
我吃完了两碗饭,一盘南瓜也吃得干干净净。
我抹了抹嘴,看着她。
“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把虎子拉到身边,让他站好。
“虎子,叫叔叔。”
虎子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叫了句:“叔叔。”
“我男人,前年冬天上山砍柴,被树砸了,没救回来。”她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家里就我们娘俩。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房顶漏了,我踩着梯子自己上去补。水缸挑不动,我就一趟一趟用桶提。”
“日子苦,我不怕。我怕的是虎子。他没爹,在村里被人欺负。别家的孩子都有爹扛在脖子上,他只能在旁边看着。”
“他病了,我背着他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晚上打雷,他吓得直往我怀里钻。我一个女人,能给他挡多少风雨?”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沉默了。这些事,在农村,不稀奇。
“我看过你干活。”她突然说。
“嗯?”
“上次,你去村东头老王家骟猪,我路过,看见了。”
“你手很稳,心很细。猪叫得那么惨,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干完活,你还帮老王家把劈柴的斧子给磨快了。”
“老王给你钱,你还让他家孩子去买糖吃。”
我有点惊讶,这些小事,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得斩钉截铁。
“所以呢?”我还是不明白。
“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给虎子当爹,给我当家的。”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提亲?招婿?就因为我会骟猪,还顺手磨了把斧子?
这也太草率了,太荒唐了。
“你……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家在哪,家里有几口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了解。”她摇头,“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虎子需要一个爹,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我觉得,你行。”
我简直哭笑不得。
“大姐,这不是买白菜。这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因为我给你家骟了头猪,就把自己一辈子搭上吧?”
“我不是搭上,我是想找个依靠。”她说,“我也知道这事唐突。但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时间慢慢了解,慢慢谈。日子不等人。”
她指了指屋顶。
“看见没?那片瓦,前几天下雨又掉了。我补不上。今年冬天,这屋子不知道要冻成什么样。”
她又指了指院角的锄头。
“那把锄头,把手裂了。我用布条缠了又缠,还是不好使。秋天就要翻地了,我一个人,翻不动那几亩地。”
“虎子一天天长大,他要念书,要娶媳生子。我一个女人,能给他攒下什么?”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眼睛慢慢红了。
虎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伸手去摸她的脸。
“娘,不哭。”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是觉得我这个人和这个家还行,你就留下。你要是看不上,你现在就走,我绝不拦你。那五块钱,我过几天去镇上卖了鸡蛋,托人给你捎过去。”
她说完,就拉着虎子,转身进了屋。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天边烧起一片红霞。晚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看着这个破败的院子,这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心里五味杂陈。
走?我当然可以走。我跟她非亲非故,没道理为她承担什么。
可是,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她刚才说话的样子。那么平静,又那么绝望。还有虎子那双干净的眼睛。
我家也很穷。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下面还有个弟弟要读书。我拼命地干活,就是想多挣点钱,让家里好过一点。
我没想过娶媳妇的事。一来是穷,二来是忙。我以为,我的生活,就是骑着这辆破车,带着我的工具,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在猪的惨叫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女人,用这样一种方式,闯进我的生活。
她是在赌。用她自己和孩子的下半辈子,赌我的人品。
我配得上这份信任吗?
我不知道。
我坐在石桌旁,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这个陌生的院子,心里乱成一团麻。
天黑了。
她没有出来。屋里亮起了灯,是那种老式的煤油灯,光很暗,黄黄的。
我能看见窗户上,她和虎子的影子。她好像在给虎子讲故事。
我把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
我该怎么办?
我站起来,走到猪圈旁边。那头被我骟了的猪,正趴在草里睡觉,很安详。
我突然想起了我爹说的话。
“咱这手艺,是积德的。一刀下去,是断了它的念想,也是给了它安生。”
我看着那间透出昏黄灯光的土坯房,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这个家,就像这头猪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它也需要一刀,断了过去的痛苦,换来未来的安生。
而我,恰好手里有这把刀。
我能给他们安生吗?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我走到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
“想好了?”她问。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我越过她,走进这间屋子。
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是用黄泥糊的,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虎子已经睡着了,躺在床上,小嘴微微张着。
我走到桌子边,把我那个木头工具箱,放在了桌子下面。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管用。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哭了。这次,她没有忍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
她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
我有点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最后,我只是笨拙地说了一句:“以后,有我呢。”
那天晚上,我没走。
她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小屋子,是放杂物的。里面有一张小木床,床上铺着还算干净的被褥。
我躺在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一夜没睡。
我听着隔壁房间,她和虎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很乱,又很踏实。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当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心里是安宁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拿起院角的锄头,就是那把把手裂了的。
我走进后山,砍了一根结实的木头,回来三下五除二,就给锄头换了个新把手。
然后,我扛着锄头,去了她家的地里。
地很旱,土硬得像石头。我一锄头下去,只能刨开一个浅浅的白印。
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开始干。
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我不知道干了多久,直到太阳升得老高,我才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一回头,看见她和虎子站在地头。
她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虎子跟在她后面。
“歇会儿吧,吃点东西。”她走过来,把篮子放在地上。
篮子里是几个窝窝头,还有一碗咸菜。
我坐在地头,拿起窝窝头就啃。她把一个水壶递给我。
“慢点吃,别噎着。”
虎子蹲在我旁边,看着我。
“叔叔,你真厉害。”他指着我翻过的那一小片地。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以后,叔叔天天给你翻地。”
他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小米牙。
从那天起,我就在这个家住了下来。
我成了这个家的男人。
白天,我去地里干活。翻地,播种,浇水。这些活,我从小就干,不陌生。
她就在家做饭,洗衣,喂猪。
我们话不多,但很有默契。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渴了。她皱一下眉头,我就知道她是哪里不舒服。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们。
有人说她不要脸,随便就领个男人回家。
有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手艺不干,给人家当上门女婿,还是个寡妇。
我不在乎。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她也不在乎。她比我更坦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说闲话,她就笑笑,不争辩。
但有一次,我看见她偷偷地哭。
那天,村里的几个长舌妇,堵在咱家门口,指桑骂槐,话说得很难听。
我当时在地里,没听见。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
我看见她坐在门槛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别理她们。”我说。
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气她们说我。我是气我自己,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我心里一酸。
我把她揽进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抱她。
她很瘦,浑身都是骨头。
“我不委屈。”我说,“跟你和虎子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她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在我面前哭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我们收了很多粮食,比往年都多。
卖了粮食,我们手里有了一点钱。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扯了几尺新布,给她和虎子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
我还买了一斤肉,半瓶酒。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
她穿上新衣服,脸红扑扑的,像个新媳妇。
虎子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高兴得不得了。
我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我跟她讲我以前走村串户的趣事,讲我爹怎么教我手艺。
她就托着下巴,安静地听着,眼睛亮晶晶的。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了一起。
没有仪式,没有媒人,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情话。
一切都那么自然。
黑暗中,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都是老茧。
“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我轻声说。
她“嗯”了一声,把头埋在我怀里。
我感觉到了,这个家,从这一刻起,才算是完整的。
冬天来了。
我把屋顶好好地修了一遍,把墙上的裂缝也都堵上了。
我还盘了个新炕,烧起来,屋里暖烘烘的。
虎子最喜欢趴在热炕上,听我讲故事。
我没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就给他讲《西游记》,讲《水浒传》。那都是我小时候听来的。
虎子听得津津有味。
他跟我越来越亲。有时候,他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爹,你真好。”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我不再去外面骟猪了。我的那套工具,就放在箱子里,搁在角落,落了灰。
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生活很平淡,甚至有些枯燥。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我开始觉得,我爹说得不对。
骟猪,不是积德。
把一个破碎的家,重新拼凑起来,让一个女人有依靠,让一个孩子有爹喊,这才是积德。
第二年春天,她怀孕了。
我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她笑着骂我:“疯子,快放我下来,别动了胎气。”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蹲在她面前,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我听听,我听听我儿子在说啥。”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我就是知道。”
从那天起,我把她当成了家里的宝贝。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我学着做饭,学着洗衣。虽然做得不好,但我在努力。
虎子也像个小大人一样,天天守着他娘。
“娘,你要多吃点,这样弟弟才能长得壮。”
日子,就像那门前的小溪,缓缓地,带着希望,向前流淌。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
她生了,是个女儿。粉粉嫩嫩的,像个小肉团。
我抱着女儿,手都在抖。
我一个大男人,没出息地哭了。
我有了媳-妇,有了儿子,现在又有了女儿。
我的人生,圆满了。
我们给女儿取名叫“安安”,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安安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更多的欢乐。
虎子成了个小小的男子汉,天天抱着妹妹,不让别人碰。
“这是我妹妹,我要保护她。”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拿了钱,或者一气之下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可能还是那个骑着破车,走村串户的骟猪匠。
我的生活,可能依然漂泊,没有根。
我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
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着粗茶淡饭,说着家长里短。
就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就是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虎子长大了,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他学习很好,是我们的骄傲。
安安也上小学了,聪明伶俐,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我们的家,也变了样。
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我们还养了鸡,养了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的手艺,也没有完全丢下。
有时候,村里乡亲找上门,我还是会拿出我的工具,帮他们一把。
只是,我不再收费了。
我觉得,我的福气,已经够多了。不能再贪心。
我和她,也老了。
皱纹爬上了我们的眼角,白发染上了我们的鬓角。
我们还是话不多。
但有时候,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我会握着她那双依然粗糙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激她当年的“耍赖”,感激她当年的勇敢。
是她,给了我一个家。
是她,让我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年,虎子放假回家。
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
虎子突然说:“爹,我听村里人说了,你和我娘,是那么认识的。”
他说的,就是我骟猪那件事。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却笑了。
“是啊。当年,要不是我耍赖,你爹早跑了。哪还有你和安安?”
虎子也笑了。
“娘,你真厉害。爹,你当年肯定吓坏了吧?”
我想了想,说:“是吓坏了。我当时觉得,你娘是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女人。”
“那现在呢?”安安眨着大眼睛问。
我看着身边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她也正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意。
我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现在,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那把柳叶刀,我还留着。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个木头箱子里,躺在我床底下。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把它拿出来,在灯下细细地看。
刀锋依然锐利,映出我如今的模样。
我常常想,这把刀,它断了无数猪的念想,却成全了我一生的幸福。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是山穷水尽,拐个弯,却可能是柳暗花明。
那一天,我骑着车,顶着大太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活儿。
我以为,那只是我万千个普通工作日中的一天。
我没想到,那一天,会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那扇破旧的木门后面,等待我的,不是五块钱的工钱,而是一个家,和一辈子的牵绊。
她用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选择了我。
而我,用我余生的所有力气,去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如今,虎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好工作,也结了婚。
安安也上了大学,亭亭玉立。
我和她,守着这个老院子,过着清净的日子。
我们常常会说起过去。
说起那头被骟了的猪,说起那盘炒南瓜,说起那个炎热的,改变了我们一生的下午。
每当这时,她都会靠在我的肩膀上,笑着说:“你看,我当年的赖,耍得值吧?”
我就会搂着她,点点头。
“值。太值了。”
夕阳下,我们的白发,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这辈子,我最成功的手艺,不是骟猪。
而是,修补了一个家,温暖了两颗心。
这,才是我一生最大的积德。
我的人生,从那一声猪的惨叫开始,走向了最温柔的宁静。
我常常会想,命运到底是什么?
它可能不是什么宏大的叙事,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传奇。
它可能就是1997年那个夏天,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手艺人,说出的那句蛮不讲理的话。
“要么留下,要么把那玩意儿接回去。”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的心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摇摇欲坠,却等待着我去支撑的家。
我走了进去。
从此,一生安稳。
来源:历史新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