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自述25:也许是命不当绝,十针兽用的青霉素救了我老伴的命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26 08:00 1

摘要:我老伴儿拿着我的申诉信,回过几次鞍山,把信投递到市访办,也跟市访办的工作人员详细谈了我的情况,我虽然抱有一线希望,但总感觉这件事有些渺茫。秋收之后,大家的工作闲下来了,生产队抽出男女十几个人,包括我在内,在前街给我盖新房,那时的天已经很冷了,早晚都有霜冻出现,

我老伴儿拿着我的申诉信,回过几次鞍山,把信投递到市访办,也跟市访办的工作人员详细谈了我的情况,我虽然抱有一线希望,但总感觉这件事有些渺茫。秋收之后,大家的工作闲下来了,生产队抽出男女十几个人,包括我在内,在前街给我盖新房,那时的天已经很冷了,早晚都有霜冻出现,所谓的盖房其实就是用土坯垒,全是泥和草,一锹一锹堆砌起来的。还是那句话,人多了好干活,再加上工期短,时间不等人,在入冬之前,一定要把房子盖好。不到半个月,果然一处新房盖成了,还没等房子干透呢,全桂就主张搬家,因为住在刘家,我们实在于心不忍,一旦迁怒了人家,再被人家赶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凤久大哥说:"不忙不忙,现在天气凉,湿土还没干透,这样住进去对人不好。"

我老伴儿跟我商量了多次,最后还是决定提前搬走。就这样,我们又迁进了前街的新房,这是分里外两间的房子,里屋住人,外屋做饭养猪,堆放杂物。不到二十天就盖成了一处房子,质量可想而知,入冬之后,天上飘着雪花,屋子里比外边都冷,全靠着一铺火炕取暖,我身体好,顶得住,我老伴儿的老病又犯了,她原本就有严重的气管炎,每年人冬都要犯病,今年由于着急上火,比往年的病要重了一些。为了给她取暖,我们在屋里给她盘了个炉子,外边烧大灶,里边烧炉子,好提高温度,房盖和房山都是缝子,外边下雪我家屋里也飘着雪花,我只好带着孩子用棉花和报纸以及不用的东西去堵这些空隙,让病重的老伴儿住在炕头,头前拉个帘挡风,晚上睡觉还给她戴上棉帽子,可是她的病日渐沉重,卧床不起。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没人做饭喂猪了,给我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只好靠着女儿做饭、喂猪、喂鸡,我每天还得起早贪黑地下地去干活,后来我看老伴儿病情太重了,心说这下完了,当初我劝你不要跟我下乡,你执意不听,非要跟我一起来分担痛苦,结果把小命扔到这儿了,在农村没有医院,只有赤脚医生,都不住在我们队,一个住在二队一个住在四队,一个姓谭,一个姓杜,都是男孩。说起来这两位赤脚医生还是比较负责的,自从我老伴儿病倒之后,我们没短了给人家找麻烦,他们轮流着到我家给我老伴儿诊治,但始终不见功效,这是因为我老伴儿得了肺气肿,需要好药治疗,条件又那么艰苦,所以病情日甚一日。

有一天晚上,我老伴儿眼看就不行了,我也认为她大概坚持不住了,就趴在她的耳边问她:"你还有哪些话说,有什么要求没有?"她晃晃头跟我说:"药、药,快买青霉素。"我忽然想到我们三队住着个叫张金凡的,他爱人叫张凡贵,平日跟我老伴儿处得不错,因为她能干,心肠又热,外号叫假小子,我连夜找到金凡家,见着凡贵弟妹,向她提出要求:"你能不能给我弄几支青霉素,我在这里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买这种药。"因为金凡媳妇和赤脚医生小谭沾点亲,她说话比我管用多了,那天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外边下着雪刮着北风,金凡媳妇要想找着小谭往返得十几里路,换成旁人谁都不愿意去干,可是金凡媳妇却侠肝义胆、见义勇为,听罢之后,二话没说,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就找谭大夫去了,她对我说:"大哥,你回家服侍大嫂去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实在弄不着药,我就托人到县城去买,救大嫂的命要紧。"

望着金凡媳妇的背影,我感激地流下了眼泪,多好的人哪,我们跟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关系平平,没想到危难之时人家竟能伸出援手,我说过许多部书,经常提念某某人侠肝义胆、见义勇为,但只是那么一说,事实上没见过几个这样的真人,金凡媳妇可谓其中之一,我回到家里跟全桂说了,她也感动得直掉眼泪。

当晚十一点多钟,有人敲门,我就知道是金凡媳妇来了,就好像迎接救星一样,把金凡媳妇和谭大夫接到屋中,只见他二人满身是雪气喘吁吁,进屋脱掉衣服,摘掉帽子,谭大夫就开始给全桂打针,金凡媳妇说:"大哥,人用的青霉素没有,我给弄了十支兽用的青霉素,小谭说给人注射也没关系,作用是一样的。"我连忙点头称谢,青霉素打完之后,谭大夫说:"明天早饭后,我还来,看看病情再定。"说罢人家连口水都没喝和金凡媳妇就走了,我老伴儿少气无力地对我说:"千万记住,金凡媳妇和谭大夫可是咱家的恩人哪,不管我在不在,你要想办法报恩。"我说:"你安心养病吧,我心里早就有数。"

也许是王全桂命不当绝,这一针兽用的青霉素果然发挥了作用,第二天早饭前她精神多了,还主动地喝了半碗粥,不一会儿谭大夫来了,看到全桂病情有所好转,他也是满脸欢喜,他说:"大嫂你不必害怕,青霉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实在不行,我还能给你找着好药,这十瓶兽用的青霉素是应急用的,因为时间不等人,我没有办法,只好仗着胆子给你注射了,昨天晚上我回家一宿没睡着觉,怕药起副作用再把你小命搭上,我可就作了孽了。"说罢他和全桂都笑了。

十针青霉素打完了,我老伴儿的病也好了八成,可以下地给我们做饭喂猪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真遇上好心人了。春节快要到了,我破例叫我儿子老铁到三家子买了两挂小鞭,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各放了一挂,以示祝贺,我老伴儿从包袱里面拿出一件她最喜欢的紫色毛衣,自从下乡之后,不敢打扮,这件毛衣从来没穿过,我老伴儿把毛衣用包袱包好,带着我以给金凡拜年为名到了他家,金凡媳妇看到我老伴儿好了非常高兴,她边掉泪边说:"大嫂啊,说句心里话,我认为啊,你这条小命保不住了哪,即使弄来青霉素也怕救不了你的命,没想到老天睁眼,福星高照,你这叫死而复生啊,可见你做了不少好事,老天爷都保护你。"我老伴儿说:"我们一家要感谢的人是你,是金凡和谭大夫,要没有你们帮忙,我真的就活不成了。"说着把毛衣递到她手上,我老伴儿说:"我手头上没钱,这点东西不成敬意,你留下做个纪念吧,全当作为你的跑腿钱和药钱了。"金凡媳妇说什么也不要,她说:"大哥大嫂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救人救急是应该的,我可没有叫谁报答的心,天这么冷,你留下自己穿吧。"她俩像拉锯似的,折腾了半天,金凡媳妇说什么也没收,我老伴儿含着眼泪说:"好妹妹,姐姐绝忘不了你的大恩,一旦我家混得好些,姐姐一定加倍报答你的恩情。"之后,我们两家走动的是比较亲近的,每次我老伴儿从鞍山上访回来,总是捎回一些小物件送给金凡媳妇。

人是离不开大夫的,尤其我老伴儿那小体格,一年四季总离不开打针吃药,谭大夫和杜大夫这两位赤脚医生为我家付出了许多辛苦,我们也给人家找了许多许多麻烦。

春天快到了,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杜达莲泡大队的副大队长叫杜新春,他在去大队部的路上必须从我家门前通过,他每次都是站在我家门口,背着手打量半天,我心生疑虑,不知道这位副大队长老打量我家房子干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话语不多的副大队长也是一位好心人,他打量我家房子,是因为房子有点垮塌的危险,他怕春天一开化,房子突然倒塌,就得出人命,因此他跟第三生产队商量,还要给我盖新房,他说:"这房子危险,不管单田芳是不是反革命,真要出了人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应当抓紧时间给他盖新房,那个房子不能再住了。"类似这样关心我们的干部少之又少,可见杜新春心地善良是个负责任的好干部,在他的督促下,三队开始考虑给我盖新房的问题,到什么地方选房址呢?生产队真是大费周折,后来终于选定了一处叫孟家岗的地方,决定在那儿给我修一处新房。孟家岗在三队的东边,原是三队最高的地方,所以叫孟家岗,当初岗上有座小土地庙,很多村民都到那儿烧香,传说那儿的地皮太硬,一般人不敢冒犯,土地庙消失之后,就成了一片荒地,谁也不愿意去那儿盖房,总觉得不吉利,容易引来灾祸,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有一次生产队通知我,那位刘凤久大哥说:"老单啊,给你道喜了,这回大队小队联手在孟家岗给你建新房,那可是块肥的地方,离着水塘不远,又可以养鸭子又可以放猪,前后园子也不小,如果侍弄好了,你家的吃喝就不愁了。"我一听真是大喜过望,从内心感激大队和小队对我们一家四口的关怀。

不久开工了,生产队派出二十多人,给我建造新房,我也参加在内,这所新房子也是里外两间,因为是春天盖的,论质量比原来的房子强得太多了。因为这里是个高岗,种东西不方便,我就用土车带着我一双儿女每天平整土地,最终把地弄平了。房子盖好之后,我们搬了进去,有许多村民还前来贺喜,我老伴儿给他们贴了两大锅甜饼子,以示感谢。我老伴儿一看我们在农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不用再给别人找麻烦了,心中自是喜欢,所以她养猪养鸡,收拾房前房后的农田格外卖力。我家前后农田有一亩多地,苞米棒子长得格外的大,地瓜也好土豆也好,当年就是个好收成,连村民们每当路过我家时,总要称赞几句:"老单家真是有能人啊,你们的自留地比我们本地人种的都好。"也有人说:"这是土地爷待过的地方,能不长出好庄稼来吗?"

说起孟家岗,我们这所新居,真是个好地方。靠东边不远就是水塘,可以放鸭子,水里边有鱼也有虾,还有喂猪用的猪草,两岸垂柳成行,枝繁叶茂,景色宜人。在我们的房后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清可见底,水里边也有鱼虾,只要你勤快,摸鱼捞虾不成问题,有时候有的社员和我儿子老铁都到那儿洗澡。西边不远处是个很大的水泡子,占地十几亩,夏天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荷花,堤坝上也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成排的防风林和各种各样的树木连成片,不亚于一座小公园。我家养了十三只小鸭子,全是我老伴儿在热炕头捂出来的,每天早晨,她把鸭子轰出圈,放到池塘里边,快要天黑的时候,她站在门口高声一喊"鸭鸭鸭",这十三只鸭子排成队主动就回到家里,叫人看了十分开心。我家还养了十几只小鸡,其中有一只大芦花鸡,绰号叫老花,长得威武雄壮,这只鸡非常精通人性,还会看家护院,每逢生人从我们门前路过,它都乍着翅膀要啄人家,社员们都说你家那个大花鸡真厉害,像狗似的还能看家护院。我家的前后园子在我老伴儿精心护理下长势非常好,1973年获得大丰收,如果不是我顶着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在那儿安家落户,也不错。我曾经想过,但盼着早日把帽子摘掉,把我的问题弄清,做个自由人,要真是那样,我宁愿在农村度过我的后半生,至今我还在留恋着我们第三生产队的风光,以及那些农乐,在梦里我也魂游数次,念念不忘。

1972年,生产队重新选举队长和班子,有一位最厚道对我最好的老农叫张少武的当选为政治队长,刘凤久依然是生产队长,他俩搭班子对我来说无疑是件好事,起码我能少受点折磨和体罚,少挨点申斥。这一年我身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依然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同年还传来好消息,有一次我女儿赶集回来对我说:"爸,县里的新华书店,允许卖《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了,还有许多禁书也摆在书架上。"我听罢之后,心中非常高兴,用卖鸡蛋的钱让我女儿再次跑了一趟县城,给我买了一部《三国演义》和字典。在城里的时候,除了说书就是听书,很难静下心来读书,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说明我肚子里空啊,现在除了劳动之外,要抓紧时间多读点儿书,以弥补不足,将来万一有一天能重返舞台,这都会大有用场的。

白天我下地干活,晚上挑灯夜读,把《三国演义》逐字逐句认真地读了一遍,凡是有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把我读书的心得也写成了日记,这些事情都是偷着干的,因为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很多禁令还没公开解除,所以要慎之又慎。劳动又枯燥又艰苦,就拿铲地来说,一条垅少说也有几里地长,上午从这头铲到那头,下午再从那头铲回来就是一天,我又不敢乱说乱动,怎么才能消磨这两头不见太阳的一天呢?于是我想到干脆我的脑子别闲着,也别胡思乱想,全神贯注地背书吧,于是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背《三国演义》,有忘了的地方回来我就翻书看看,其他的书没有脚本,全凭脑子去回忆,接下来我又背《隋唐演义》,从第一回的上场诗开始,一段一段地背下去,不久,《隋唐演义》背完了,我又背《明英烈》,这么说吧,凡是我所会的书,我全都背诵了一遍,而且边背边改,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就重新杜撰,时间有的是,背完了之后再背,实在没有什么可背的了,我就背我小时候读过的教科书,以及看过的小说,这些背完了,我又想起我过去所有看过的电影和小人书,总之凡是我脑子里有的东西,我都背了一遍又一遍,所以1978年落实政策之后,我重返舞台时,出口成章,说得十分流利,有些同行问我你脑子真好使,这么多年了都没忘,我们几乎把会的书都忘光了,连人名都想不起来了,这是咋回事?我心说这么多年来,别看我身在劳动,脑子一直没闲着,哪有忘的道理?

就在这一年,我大妹妹林芝千里迢迢从四川成都来到杜达莲泡看望她落难的哥哥,我们亲人相遇,悲喜交加,先是哭,后是笑,心里边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了。我大妹妹除了给我们捎了许多应用之物外,还有不少粮票,在没人的时候,她一再叮嘱我:"哥,你太冤枉了,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手,再困难也要往上面申诉,功到自然成嘛!你不说谁知道你冤枉?"我摇摇头叹息说:"我已经申诉几十遍了,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结果,假如政策没有变化,恐怕我的问题难以解决,因为天下的人多了,类似情况的人也大有人在,上边岂能给我一个人平反?"我大妹妹说:"那也要坚持,要不头上顶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祖宗三代都不得安宁,连孩子和亲属也要受株连,拿我来说,领导上为你的事和咱爸的事曾经不止一次的找我谈过话,可见这负面的影响太大了,政治是什么?政治是生命,再困难你也要争取。"大妹妹的话无形中对我是个巨大的动力,我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要申诉到底,绝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

我大妹妹在农村住了十天左右,因为家务缠身又要工作就离开了我们,送走了亲人,我心里难过了好几天,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

没想到压力减少的岁月过得如此之快,到了1973年领导班子改选,张少武张大叔不干了,又换了一位新的政治队长老包子,此人叫刘凤武外号黑老包,并非说他铁面无私,而是他总绷着脸,好像生下来就不会笑,一副冷酷的脸令人厌烦,因为他家的园子和我家的园子相连,平日他总是跟我老伴儿发生争吵,没想到这次他当选为政治队长,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我的心头,果不其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老包子当众把我叫出来训斥道:"我看这一年,你有点乍翅,忘了你是现行反革命了,从明天开始全队的尿由你来收,然后送到积肥坑里。"人们管收尿叫齐尿,这是个苦差事,得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把五十多户的尿齐完了,也到了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只有唯命是从,从队上领了一副尿桶一个扁担,从第二天开始,走街串户的齐尿,别看社员们吃不饱,尿还不少,两只桶不够用,我还得跑第二趟,尿刚齐完,下地的哨声响起来了,我赶忙放下尿桶拿起农具赶到地里,经常是饿着肚子下地干活。

老包子一上台,就瞅我不顺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铲地的时候,别人他不检查,专门检查我那条垅,稍有不如意,他就站到地里大骂:"老单你给我过来,你铲的这叫什么 xx 玩意儿,从头再给我来。"我只好唯命是从,不敢有分毫的反驳。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初大队公安王凤山调到公社工作去了,大队公安换了人,换了个二队的姓安的人,接替了公安的工作,这个姓安的叫什么名我不记得了,因为他舌头大吐字不清,人们背后都管他叫安大舌头,这小子小个儿不高,小肚溜圆,据说平日游手好闲是二队有名的刺头,因为他跟大队长沾点亲,结果也进了领导班子,他平时说社员,社员都不服气,经常发生口角,有的社员指着他鼻子说:"你是个啥人谁不知道?装什么凶?你觉得当了大队干部就了不起了?老子就不屌你。"几句话,堵得安大舌头直翻白眼儿,别看社员们不听他的话,可我们这七个"牛儿"却落到后娘手里了。安大舌头一上任,首先拿我们这七个"牛儿"开了刀,本来生产队的活就够重的了,他是没事找事,没碴找碴,每天都给我们安排点重活,比如给大队砌猪圈,给大队铲草,总之是不能让我们闲着,动不动他就把我们集中起来训话,拎着个大舌头对我们说:"你们是四类分子,是阶级敌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必须在群众的监督下好好接受改造,叫你们干啥得干啥,还得干好了,谁要是不听话,瞧我怎么收拾他。"

转眼"五一"劳动节到了,社员们都要到公社参加庆祝大会,我是阶级敌人没有资格参加,黑老包告诉我:"明天我们去公社开会,交给你个光荣的活,你必须要完成,就是把大队门前的公共厕所收拾干净了。"他又发着狠地说:"如果我发现你没收拾干净,剩下的你就给我吃了。"这倒好,我除了每天早上齐尿之外,又增加了一份淘厕所的工作。

大队的西北角上,有个很大的公共厕所,每逢大队开会,六个队的人来参加,都使用这个厕所,还有些外地人从此经过的,也利用这个厕所,但是光用没人打扫卫生,于是这份光荣的差事,赏给了我。第二天社员们三三两两都奔新开河公社去了,我在家吃罢了早饭,从队上领来粪桶和扁担以及应用之物,开始打扫厕所,好家伙,那里边满满登登全都是好农家肥,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感到一阵眩晕,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吐几口,后来我对自己说世上没难事,不就是臭点吗?有什么可怕的,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这点儿活绝对难不倒我,人只要把自己豁出去,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于是我牙一咬心一横,就开始工作了,我左一桶右一桶,把这些黄金粪便挑到积肥坑里,返回身再淘再挑,一口气干了几小时,累得我满头大汗,你说邪门不,也闻不着臭味了,开始时倒挺顺利,结果越淘越深,越接近尾声越难干,我只好跳进一米多深的水泥池子里,把桶也拿下去,一勺一勺地淘,然后又把重重的粪桶抱起来,举过头顶送到粪坑边上,我再从粪坑里爬出来,把粪挑走,有几次不小心,粪汤溅了我一头一身,还溅进我的嘴里,您知道粪便是什么滋味吗?我可知道,是带咸味的,人要到了那种地步,管他是咸还是臭呢?

中午我也没吃饭,接着茬儿还照旧干,粪便终于被淘干净了,我又从泡子里挑了几担清水倒在粪坑里,然后找了把扫帚,开始刷洗粪池,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满意为止,在太阳往西转的时候,这所肮脏的厕所终于被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简直跟新盖的似的,我又从生产队弄来半袋子白石灰,里里外外用白石灰消了毒,余下的时间我把厕所外面也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我身上溅满了粪便,我就到泡子里面好好地洗了回澡,把头洗了一遍又一遍,把衣服都泡在水里,回家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我老伴儿问我:"臭不臭?"我说:"还用问吗,连屁都那么呛人,何况是屎?"她说:"你真行。"我说:"人到了这步,不行也得行,这就应了咱说书那句话,人生在世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我在家吃了两个饼子,又返回厕所旁,坐到地上边吸烟边等着黑老包回来检查,公路上渐渐地有了人影,可能庆祝会结束了,不久社员们三三两两的都回家了,我就看见黑老包朝厕所走来,我马上迎了上去,信心满满地说:"队长,按你的指示,我已经把厕所打扫干净了,请你验收。"黑老包先是一愣,看样子他好像把这件事忘了,经我这么一说,他又想起来了,他背着手,把厕所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可能他心里也在想,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他转回身来对我说:"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说:"是。"黑老包第一次露出了白牙,对我说:"干得不错,下午也不必干活了,回家休息去吧。"我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十分轻松,算过了一个清静的晚上。

那年真是个多事之秋,老包子并没有因为我打扫厕所有功而对我减轻压力,相反的变本加厉。有一天晚上,生产队又召开批斗大会,我刚一走进生产队的院子,就被拦住了,说你等一等,我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事。十分钟之后,屋里响起来口号声:打倒单田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单田芳。然后有两个民兵把我领到屋里,我一看主持会议的是黑老包,正中央还坐着安大舌头,看见整个会场那个严肃劲儿就知道非同寻常,我习惯地站在屋的中央,低着头等他们问话,黑老包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今年咱们队收成不好,收成减了一成,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我们遭到阶级敌人的破坏,我们必须把阶级敌人挖出来,生产才能正常进行,这个阶级敌人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就是单田芳,今天晚上要求各位都要发言,痛批阶级敌人,确保生产正常进行。"

接下来是安大舌头讲话,安大舌头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我也看了一眼,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哪天出的我没看清,上头有又黑又大的几个铅字,叫痛批右倾翻案风,我的心动了一下,看来今天的会是有所指的,因为自从我大妹妹走后,我连续给省市投递了许多材料,自我申辩,要求复查,这篇报道正好跟我反其道而行之,难道我成了右倾翻案的一员吗?

安大舌头开始讲话,他说:"今年咱们大队普遍生产下降,这与阶级敌人的破坏有直接的关系,尤其是你们三队有一个最危险的敌人,那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单田芳,据我所知,他千方百计地拉拢社员,还散布他是蒙冤受屈的人,在我们队里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他还唆使他老婆那个臭老娘儿们拿着材料上省里市里乱跑,到处喊冤叫屈,现在这些材料已经被上面给驳回来了,全放在公社和档案室里,阶级敌人要翻案,翻案是什么?就是跟革命群众针锋相对,我们为确保生产,就是要响应中央的号召,痛批翻案风,把他们打翻在地,老老实实不敢翻案。"他叽里呱啦讲了能有半个小时,然后转回身来问我:"单田芳,你来到杜达莲泡已经快三年了,你从来就没认过罪,一直在喊冤叫屈,咱们党屈枉过谁?你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党行为,今天你跟大家好好讲讲,你为什么要喊冤叫屈,你冤在何处?屈又在何处?"

我一看该到说话的时候,既然问到这一步了,必须正面回答,于是我抬起了头,说:"不错,自从定案那天我就不服,因为它不是事实,我不是现行反革命,他们给我定案,一没叫我签字画押,二没有当众宣布,那材料充满了不实之词,大多是强加在我头上的,所以我才写材料向上边申诉,共产党不是讲实事求是吗?这怎么算反党呢?"

我刚说到这儿,黑老包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按了个大哈腰,他厉声吼道:"不准你当众放毒。"安大舌头又带着喊起了口号。我说:"你们不是叫我说实话吗?结果我说了,你们又说我反党,叫我如何是好?"

安大舌头和黑老包商量了一会儿,不准我说话,叫大家发言,轮番痛批,社员当中也有几个能说的,虽然说的张冠李戴,驴唇不对马嘴,可也说的够狠的,于是安大舌头又号召大家揭发我的新罪行,比如走关系,买青霉素,到谁家串过门了,跟谁说过话了,为什么有人帮着我干活了等等,天一句地一句无所不包,会议一直进行到半夜才告结束,安大舌头说:"这事没完,等以后还要接着批他。"又警告我说:"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在鞍山市那些事我们不了解,也不想多问,你就想想你从到杜达莲泡那天开始,直到今天所犯下的新罪行。"黑老包说:"你回去转告你老伴儿那个臭老娘儿们,让她也给我老实点儿,她再要上蹿下跳,群众也不会答应的,她也得挨批。"

会议结束后,我回了家,对我老伴儿讲述了经过,我老伴儿说:"别听他们吓唬人,共产党说的好,人犯家不犯,我又不是反革命,他们敢随便批我吗?"接下来她把黑老包、安大舌头痛骂了一顿,她还鼓励我:"越是这样越写材料,大妹妹不是说了吗,只有坚持才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我心里暗说,全桂啊,你傻透了,安大舌头说了一句实话,我所有的申诉材料全被驳回来了,上面根本就不理你这一套,谁要申诉谁就是右倾翻案风,看来喊冤叫屈的不止我一个人,何止千千万万的人,否则《人民日报》不会轻易发表这篇社论,看来申诉一点作用都没有啊,反而招来大祸,换句话说给你定错了,你也不能喊冤叫屈,只有老老实实认命,这就是现实,但这些话,我没对我老伴儿说,心里却感到无限的空虚和绝望。

黑老包也好,安大舌头也好,联起手来对我施压,我哪里还有活路?摆在我眼前的唯有一条路,那就是逃走,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去找个说理的地方,于是我产生了逃走的念头,打那之后,干活的时候我不背书了,整天想着逃走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能走得了吗?粮票户口都掐在人家手里,天下虽大哪有我容身之所?再说经济方面我又如此困难,靠什么吃饭生活啊?想来想去,还是放弃的好,千万不可铤而走险,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就在这年的秋天,暴雨不断,台安县内外全都是水,社员们的工作更加重了,白天在地里排水,晚上还要加班加点,堵漏洞,修水渠,展开夜战。有一次我们举着火把连夜修水渠,天气非常寒冷,晚上穿着棉大衣也不能保暖,大队书记杜 xx 亲自督战,他站在一段堤坝上说:"这坝上肯定有老鼠洞,为了防止洪水外泄,保护堤坝,必须把老鼠洞全堵上。"可是冰冷的雨水谁愿意下去,这倒霉的差事又轮到我头上了,黑老包说:"单田芳你下去堵老鼠洞。"我急忙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跳进齐胸口的水中,那水扎骨头一样那么凉,我刚下去就打起了冷战,水流冲得我身子来回直晃,我仰起头来问老包:"队长,老鼠洞在哪儿我也看不见哪,怎么个堵法?"老包说:"你真笨,你眼睛看不见就用脚蹚,你感觉哪个地方有窟窿哪儿就是老鼠洞。"于是我沿着堤坝,一步一步用脚蹚着,您还别说,这招还真有效,我接连发现了两个窟窿,因为水往外淌有一种吸力,所以我说:"这有老鼠洞,这还有一个。"社员们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土袋子沙袋子按我指的方向投到水中,然后叫我用脚把洞口堵住踩结实,我接茬往下寻找,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新情况。由于太冷了,冻得我上牙直打下牙,是一种控制不住的寒冷,我一想你们也看不见,我就胡说得了,要不再这样下去,非把我冻死不可。明明没有异常,我却用手一指说:"这有老鼠洞。"他们就投袋子,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实在有点儿受不了了,我说:"队长能不能叫我上去取取暖,我两条腿都木了,两只脚也失去了知觉。"他们也是人,知道这个活的艰巨性,因此也就同意了。

几个社员把我拉出了水,我在堤坝上冻得直蹦,那种蹦是自然的想控制也控制不住的蹦,有人给我取过大衣,把我包裹起来。堤坝上有几堆篝火既能照明,又能取暖,于是我蹲在火旁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就好像五脏六腑都冻在一块儿了似的,心里揣着个冰坨子,说什么也暖和不过来,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杜 xx 说:"大家干了一夜,都够辛苦的了,都到副业队去喝点儿热豆腐吧。"大家听罢非常高兴。

我忙把衣服穿好,跟在队伍后头来到副业队。副业队是大队创办的,是一种创收方式,这里经常做豆腐和粉条粉皮之类的东西,还卖猪饲料和鸡饲料,院子还挺大,一溜五间房子,因为经常有人上这儿来吃饭,所以还有一间挺大的食堂。我随着队伍进了食堂,随便找了个地方,拿起碗筷等着吃点儿稀豆腐,好暖暖身子,这时候,副业队的工作人员忙里忙外,正把一盆盆稀豆腐端在每个桌上。

正在这时那个安大舌头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不问青红皂白地吼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我说:"杜书记说了,大伙儿干了一晚,都到副业队来吃碗豆腐暖暖身子。"安大舌头说:"那指的是社员群众,跟一个反革命分子有啥关系?滚!你马上给我滚出去!"当时上百只眼睛都盯着我,人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早知这样,请我来我也不来,为喝一碗不值钱的稀豆腐在众人面前挨一顿奚落,实在是得不偿失,人有脸树有皮,我也是奔四十的人了,被人当众羞辱,简直死的心都有,假如地上有缝我恨不能钻进去。

我乖乖地放下碗筷,到院里找个地方坐下,天已经放亮了,可日头还没有出来,一阵阵凉风透骨,可我并不觉得寒冷,似乎心里揣的那个冰坨子也化了,我就觉得浑身上下热血涌动,五内如焚,一股怒气冲天而起,人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发作,不等于没有气,这种气越发强烈,我从脸烧到身上,从五脏烧到皮肤上,就觉得腾腾冒火,哪里还知道寒冷?我仰天长叹,默默地说单田芳啊单田芳,想不到你落到这步田地,你的尊严何在?脸皮何在?要照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可是我又转念一想,骂起了我自己,骂我自己忘记了过去的誓言,我曾说过谁死我也不死,我要咬着牙坚持下去,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我要看看那些整人的坏蛋是个什么下场。人为一口气,佛为一炷香,正因为我有这种坚定的信念,才从工人剧场、财贸干校、干圩沟挺了过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话伤了我的脸面而自杀不成?我也太没有骨气了,我自己劝慰自己,要有阿 Q 精神,我就是鲁迅笔下的阿 Q ,要活得脸皮厚一些,骨头硬一些,你越骂我,我越结实,你越整我,我活得越有奔头,没有这种骨气哪能行?想到这儿我长出了几口气,心里才舒服了很多。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叫我:"老单,到我屋里来一趟。"我回头一看,叫我的是副业队的管事叫闵龙山,他过去也在鞍山钢厂工作过,后来辞职不干回到家乡,在副业队任职,这个人经过世面,心肠也好,爱打抱不平,方才那件事他都看在眼里,所以叫我上他屋里去一趟,我不知道什么事,跟在他身后到了另外一间房里,一进屋就感觉到热气扑脸,原来闵龙山给我盛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稀豆腐,对我说:"别听他的,他不让喝,你就在我这屋喝,暖暖身子要紧,可别冻出病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没想到在那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有好心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可是那时候我什么也吃不下了,我说:"谢谢你,我不想吃。"闵龙山说:"为啥不吃?不吃白不吃,反革命也好,不是反革命也好,都是人,都得吃饭,冻了一宿了,喝点稀豆腐算得了什么?你不喝白喝。"我一看他出于挚诚,却之不恭,只好勉强喝了几口,又给老闵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你。"

在我们从副业队返回三队的路上,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在我前面的是生产组长刘风齐,刘凤齐有意地留在后面,对我低声说:"老单哪,人哪一辈子七灾八难不好活啊,你是说过书的,明白的事理非常多,人到了这个地步就得想开点,千万别钻牛角尖,那安大舌头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全当他的话是狗放屁就得了。"这真叫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刘凤齐的一段话给我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活力,我无限感激地点了点头,我说:"凤齐啊,你放心,我这脸皮磨得比你鞋底还厚,不价我早就死八回了。"刘凤齐笑笑说:"唉,这就对了。"

你说邪门不?在冰冷的水里冻了一个多小时,白天又干了一天活,结果也没感冒也没病倒,你说当时的身体情况有多么好,还是那句话,我真希望能病倒几天好好地休息休息,可身体跟我飙劲,说什么它也不病。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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