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忘了与阿娘相濡以沫的十四年,也忘了我这个他曾捧在手心的女儿。
阿爹的记忆,像是被一场大水冲刷过的河床,什么都没留下。
他忘了与阿娘相濡以沫的十四年,也忘了我这个他曾捧在手心的女儿。
唯有一个名字,如磐石般顽固地嵌在他的唇齿间——阿蛮。
翌日,阿爹果真领回来一个姑娘,红衣似火,明艳得像大漠里最毒烈的阳光。
他视若珍宝,一口一个“阿蛮”,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阿娘却只是摇摇头,轻声说,那不是真正的阿蛮。
阿蛮,是他们两人心中共同的一抹月光,皎洁无瑕。
而我,是那抹月光的女儿。
1
阿娘与阿爹成亲的第十四个年头,阿爹忘了前尘旧事。
不光忘了阿娘,也忘了我。
他只是颠来倒去地念着那个叫“阿蛮”的名字。
我仰头问阿娘:“阿蛮是谁?从没听过。”
阿娘只是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我抄起灶房的漏勺就去敲阿爹的脑袋,都怪他总惹阿娘不快。
我气势汹汹地叉着腰:“阿蛮到底是谁!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还敲你!”
我娘闺名季青竹,他要叫也该叫“阿竹”才对。
阿爹浑不在意地笑了,斜倚在窗棂边,眼神疏朗:“阿蛮啊,是大漠最美的姑娘!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他说这话时,神态潇洒不羁,仿佛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我眯眼打量他:“沈纪棠,你可知自己今年贵庚!”
他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伸手就来揪我的耳朵:“老子二十岁……正是上山打虎的好年纪!”
我用漏勺又拍了他一下:“呸呸呸,沈纪棠,你都快四十了!我警告你,你已经有我娘了,休想再招惹什么阿猫阿狗!”
若是那个四十岁的阿爹,定会笑着将我抱起来,说这辈子当然只要阿娘一个。
可眼前这个,心智只有二十岁。
他蹲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真的……成亲了?你这小丫头,真是我的孩子?”
我用力点头。
“不对啊,”他满脸困惑,“就算成亲,也该是和阿蛮。
你娘又是哪路神仙,我见都没见过。”
他问我娘是哪路神仙。
祖母说过,阿娘年轻时是京都第一美人,当年提亲的队伍能从城南排到城北,最后嫁给我爹,是佛祖开了眼。
我扑进阿娘怀里,小声问她:“娘,要是阿爹再也想不起我们了,怎么办?”
阿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温柔得像一捧月光:“不会的,你阿爹只是太累了,让他歇一歇,就会好的。”
我爹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十八岁便一战成名,以一当千,直捣敌军老巢。
这些年,他身上累积的战功赫赫,却从未有过片刻安歇。
借着这次失忆,圣上特许他休假半年,让他好生休养。
阿娘又去为他熬药了。
那药味极苦,我闻着都皱眉。
阿娘却总要往里加一勺糖霜,她柔声解释:“别看你爹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喝药时却最怕苦了。”
她让我去叫阿爹喝药,可我推开他院落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
我爹,他跑了!
2
阿爹跑了,阿娘立刻差人四处寻找。
她忧心忡忡,如今的京城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她生怕阿爹做出什么出格的孟浪事,等他恢复记忆,会没脸见人。
可一连十日,杳无音信。
阿娘整宿整宿地无法合眼,眼下的青影一日深过一日。
她抚着我的头,哄我入睡:“小满乖,自己先睡,娘再去打探一下你爹的消息。”
我闭着眼,心里替阿娘憋着一股气。
我拉住她的手,愤愤不平:“他还能去哪,肯定是找他的阿蛮去了!由他去好了,我们不要他了!”
阿娘的手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严厉,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威慑:“姑娘家,休得胡言!”
阿娘的脾气向来温婉如水,不论是对我,还是对沈纪棠。
当然,从前的沈纪棠对她也是极好的。
她似乎从不知发怒为何物,对我有求必应,一勺糖霜,一碟蜜酱,最好的东西总是先紧着我。
突然,将军府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我爹回来了。
阿娘急忙起身去迎,可没走几步,她的身形就猛然僵住了。
阿爹的身后,赫然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她像一朵开在异域的烈焰红花,衣着鲜亮,流苏摇曳,眉眼间带着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
她比阿娘看起来要年轻许多,但不知为何,我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那女子打量着将军府的陈设,走到我爹面前,轻笑一声:“这就是你家啊,瞧着也不怎么样嘛,还没我家大呢!”她拍着胸脯,一脸的自信。
我爹却笑得开怀。
我抓起墙角的扫帚就冲了出去。
我娘是名门闺秀,做不出这等泼辣事,可我自小野惯了。
我一扫帚挥向阿爹,指着他吼道:“沈纪棠,我有没有说过,你有我娘就够了!不许把不三不四的人领回家!”
阿爹一把将那“狐 狸 精”护在身后,怒视着我:“小兔崽子,你找死是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你!我爱跟谁在一起,关你屁事!”
我的火气“蹭”地就顶到了脑门,今天不把这对狗 男 女打出去,我就不叫沈小满!不对,我即刻就改姓!谁要跟沈纪棠一个姓,从今往后,我姓季!
可阿娘只怔了一瞬,便快步上前夺过我的扫帚,将我抱了起来。
面对那个挑衅的女人,阿娘不哭也不闹,只是声音平静无波地对阿爹说:“将军,厨房温着饭菜,再不吃便要凉了。”
说完,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她永远那么坚韧,那么隐忍。
她望着我时,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深潭。
末了,她极轻地叹了一声,呢喃道:“可真像啊……”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那女子的眉眼,定然是像极了阿爹口中的阿蛮。
可阿蛮与爹娘同岁,绝不会是这般小姑娘的模样。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阿娘的背,凑在她耳边问:“阿娘,你不要沈纪棠了吗?”
她凝视着我的鼻尖,许久都说不出话。
我伸手去扯她的嘴角,心疼得快要碎了。
“阿娘,你若不要他,我也不要他了。”
可阿娘躺在榻上,只是摸着我的脸。
“可他如今,心智只有二十岁。
一个二十岁的人,你总得容他犯些错。”
这句话,她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喉间哽咽了一下,却依旧维持着体面。
她找出许多糖果,堆在我面前。
但和从前不同的是,她自己也开始吃糖了。
“娘,你为什么也在饭里加这么多糖?”
月光如水,洒在她清瘦的肩上,她又笑了。
她说:“我娘说过,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
3
沈纪棠几乎是将那个女人捧在了手心里,一声声唤她“阿蛮”。
他为她洗手作羹汤,为她糊纸鸢,带着她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只为博她一笑。
可他忘了,他征战沙场的那些年,是我娘在府中痴痴地等,夏日为他煮消暑的青梅酒,冬日为他添御寒的暖衣。
这些温情,他从前都是给阿娘的。
更过分的是,那个女人竟敢爬上我娘院子的墙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娘,言语刻薄:“将军的发妻也不过如此嘛。
男人啊,都喜欢年轻的。
我劝你还是趁早带着这个死丫头滚出府去,免得到时候被人赶出去,脸上无光。”
我气得要冲出去撕烂她的嘴,却被阿娘死死按在身后。
我娘的眼圈红了,声音都在发颤:“难道你就没有老去的一天吗!”
可我娘分明不显老,她依旧美得像一幅画。
我最见不得阿娘受委屈。
当晚,我便爬上房梁,将一盆冷水尽数泼在了沈纪棠和那狐 狸 精的床上。
冰冷的水兜头淋下,惊醒了房中的两个人。
沈纪棠勃然大怒,他眼中的理智被二十岁的狂怒所取代,一把抄起挂在墙上的长鞭,裹挟着风声,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背上。
“混账东西,滚出去!”
火辣辣的剧痛从后背传来,我娘看见那道长长的血痕时,心疼得快要碎了。
她拿出珍藏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我涂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地重复:“是娘没用,是娘对不住你。
小满,答应娘,以后别再去招惹她了,好不好?”
“可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我在她怀里挣扎。
“那也得他认才行啊!”
话一出口,我们母女俩都愣住了。
她随即更紧地抱住我:“小满,娘不是那个意思,你永远是你爹的女儿……”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心里也没了底。
后来我听下人说,一向温婉的阿娘,那晚将沈纪棠屋里的玉石瓷器砸了个粉碎。
屋中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阿娘平生第一次失态。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小满是我的女儿,更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下得去手!沈纪棠,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换来的,只是沈纪棠决绝的甩袖离去。
从那以后,那狐 狸 精便日日在院中指桑骂槐,或是唆使下人对我娘指指点点。
我娘是大家闺秀,不懂那些下作的手段,每每只能默默忍受。
而沈纪棠,对此视若无睹。
他再没和阿娘说过一句话。
我发起高烧,一连三日不退。
阿娘独自一人去了菩萨庙,为我祈福。
她最信这些神佛之说了。
许多年前,沈纪棠重伤垂死,被从前线抬了回来,肩上的肉都被削去一块,军医们都摇头说回天乏术。
是阿娘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从将军府开始,一步一叩首,硬是拜到了二十里外的菩萨庙。
那一年风雪交加,她磕得头破血流,终于求得我爹转危为安。
可她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双腿便疼痛难忍。
从前的沈纪棠为此心疼不已,恨不得时时将她抱在怀里,不让她走动分毫。
鞭炮声骤然响起,我才惊觉,快要过年了。
以往,沈纪棠就算再忙,除夕之夜也一定会赶回来。
他总说:“人就算死了,也要有归属感。
有你们娘俩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猪肉芹菜馅的饺子,总会被我们父女俩一扫而空。
可今年,他虽身在京城,却带着那个狐 狸 精不知去了何处。
阿娘依旧包了猪肉芹菜馅的饺子,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哽咽道:“娘,你真是个大笨蛋!那狐 狸 精抢了你的丈夫,你抢回来就是了!”
阿娘端坐着,神色落寞,她摸着我的头:“小满,有些东西,不是想抢就能抢回来的。
哭闹无用,唯有接受。”
我不懂。
“我就不像你!谁敢抢我的东西,我一定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再把东西抢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轻声说:“你确实,不该像我。”
我更不懂了。
那一年,沈纪棠没有回家。
他所谓的归属感,都成了笑话。
从今往后,这里只是我和阿娘的家,再没有他的份。
也仿佛是从那一年开始,阿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4
沈纪棠向圣上请旨,要重返边疆。
他在边疆有处宅邸,这一次,他要带上他的“阿蛮”。
满城风雨,都在说沈大将军要与发妻和离,都在背后戳我娘的脊梁骨。
那狐 狸 精愈发张狂,她站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摸着我的头:“小丫头,知道吗?你爹要娶我了。
等他下次打了胜仗,圣上就会为我们赐婚!”
我望着她那张丑恶的嘴脸,反而笑了:“离吧,我们不要他了。”
离了也好,阿娘能落得个清净。
正准备翻身上马的沈纪棠听见了我的话,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那目光中没有半分停留。
他拉过“阿蛮”的手,在她耳边亲昵地吻了吻,便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阿娘强撑着病体,一直目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她便再度倒下了。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我一点也不喜欢。
春天来了,院里的柳树都抽了新芽,可阿娘为什么还不见好呢?
她毫无生气地躺着。
我将柳条编成花环,戴在她头上,她依旧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我抓来蝴蝶给她看,捉来蚂蚱逗她笑,只盼着她下一秒就能起身,为我包一顿猪肉芹菜馅的饺子。
她在病中的日子,大多是在为我做衣裳。
紫的,青的,绿的,红的。
从小码到大码,一直做到能装下两个我那么大。
我看不下去,抢过她手中的针线,拉着她往外跑,我要让她看看,我爬树已经比隔壁的王二虎还高了。
“娘,你别做这么多衣裳了,我以后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说不准……等我长大了你再做吧。”
阿娘又笑了,她说没关系。
“做娘的,总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好一些,再好一些。”
她的话总是云里雾里,我当真一点也不像她,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倒春寒来得悄无声息,却像一把钩子,勾出了阿娘肺里所有的病气。
她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人都咳得散架。
太医们来了又走,都只说是积劳成疾,开了几副无关痛痒的方子便离去。
我偷偷跑到菩萨庙,跪在蒲团上,求菩萨保佑我娘快快好起来,能像从前一样陪我疯跑。
菩萨或许真的听见了,我回去后,阿娘的精神竟好了许多,甚至还为我包了一顿饺子。
于是,我去菩萨庙的次数更勤了,盼着大慈大悲的菩萨,能救我娘一命。
5
边境传来大捷的消息。
圣上龙颜大悦,金口玉言,果真为沈纪棠赐了婚。
我没见过沈纪棠穿喜服的模样,但我见过他身披铠甲,胸戴大红花凯旋的样子,何等的神气。
如今,这样神气的阿爹,真的不要我们了。
整个将军府上下都瞒着阿娘,怕她知道后会伤心。
可她还是知道了。
那一日,她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静静地靠在床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娘,你别难过!沈纪棠他不是东西!等我长大了也去当将军,把他打趴下,抓回来给娘出气!”
阿娘笑了笑,目光悠远地望着我:“小满,阿娘不是为他另娶而伤心,是为他……终究没能娶到他心里的那个阿蛮而难过。”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房中亮得惊人,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爹,他是真的爱阿蛮。
只可惜,真正的阿蛮,已经死了十四年了。”
我趴在阿娘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羽化而去,飞走当了神仙。
“我年轻时,曾随家中商队去过西洲。
阿蛮是西洲王的女儿,天真烂漫,笑起来像天上的仙女。
那次商队遇袭,是阿蛮救了我们所有人。”
阿娘讲起阿蛮时,脸上竟带着温柔的笑意,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子的。
“你父亲当时也在商队里,他对阿蛮一见钟情。
真的,那样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会心生爱慕。
后来,阿蛮与你父亲相爱了,不久便有了身孕。
可大吾与西洲素来不睦,这桩婚事,注定不被祝福。
你父亲十八岁那年打的第一场胜仗,对手就是西洲。
而阿蛮,就死在了那场战火里……万幸的是,他们的女儿,活了下来。”
阿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无尽的悲伤:“小满,你长得和你娘亲一样,讨人喜欢。
我……我身子弱,无法生育,又因父母之命,嫁给了当时已是少年将军的他。
阴差阳错,成了你的娘亲。”
我的眼泪决了堤,冲着她大吼:“我怎么可能不是娘亲生的!你骗我!沈纪棠从来没告诉过我!”
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却依旧在笑:“你总说娘什么都不争不抢。
旁人都说我与世无争,可我争什么呢?我这一生,唯一的念想就是你,可到头来,你也是阿蛮留下的……我拿什么去争,又凭什么去争?”
我捂住耳朵,疯了一样地跑了出去。
直到夜幕四合,才拖着哭肿的双眼回到家中。
小蛮,小满……小蛮,小满……
我早该想到的。
阿娘眼神清明,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她又亲手为我做了一顿饺子,细心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和鼻涕。
“小满,娘没有别的意思。
娘只是觉得你长大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没有了生母,娘没有亲儿,从我抱起你的那天起,你就是娘的命,是娘的无价之宝。”
我终于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6.
春来一场寒,偶有一日我看见我娘咳出了血。
我顿时慌了神,扶住了我娘亲。
来的几个医士说是我娘是得了痨病,那时的我其实不太明白什么是痨病。
所以我问他们:“什么是痨病?”
那医士摸一摸我的脑袋:“就是绝症……治不好了。”
绝症会死的。
于是我屈辱的给沈纪棠写了一封信。
但这是救我娘的命,所以也没关系。
就算他已然娶了新妇,可我娘毕竟跟在他身旁十几年,我也依旧是他的女儿,看在这份上的话,能不能救救我娘。
从京都到疆境整整十天的路程,可我等了一个月,也不曾等来回信和我沈纪棠的身影。
所以我又写了第二封信。
还是杳无音信。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没人回应我。
我穿上阿娘给我做的衣裳,又穿了一件厚袄子,准备要去边境。
我要亲自去求求他。
求他救救阿娘。
我又拉着阿娘的手,她的眼神已然有些灰败了,望着我的眼睛迷了一层雾。
“娘,我一定要救你,你放心。”
她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用手比划着,问我要做什么去。
我笑了一笑,只说去给她请医士,短则十日回来长则半月。
她握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阿娘,你一定等着我!”
我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那一年我十一岁,即将踏上一人遣往疆境的路程。
我走了莫约八日,我就要到了沈纪棠的住处,我身上已然有了一股馊味,可我一刻不敢歇。
我必须要见到沈纪棠。
我跳下马车,想要进将军府却被他的家丁拦了下来:“哪来的毛头丫头!这是将军府,你也敢闯!”
我被那家丁推搡到了地上,摔了一个大跟头,吃了一嘴泥。
“我找沈纪棠,我现在就要见到沈纪棠!”
“大将军早就忙得抽不开身了,你是他什么人!他也是你能见的!”
我强忍着脸上的泪水:“沈纪棠是我老子!我是沈小满!求求你,让我去找他吧!我要救我娘!”
“沈纪棠不在,这两月他是回不来了,死丫头,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告诉我,说不定姑奶奶我大发慈悲能帮帮你呢?”
沈纪棠不在,但他的阿蛮出来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人家说我娘若是想活的久一些,大可以寻一些百年的灵参吊着她的命。
“我要灵参,我要灵参……”
我的嘴已然起了泡,只呢喃着这一句话。
“你给我磕三十个头,我便给你……”
她洋洋得意的住着我爹的房子欺负我。
我将眼角的泪珠子抹去了。
几乎是停也没停就跪在了地上,我在想,当日阿娘一步一叩首到了菩萨庙,她会不会也这样痛。
为何真心总是换不来真心?
我的脑门磕出了血,顺着额角往下流,阿蛮却蹲在我的身前,手掌拍一拍我的脸,轻声一笑:“瞧我这记性,将军府,最后一株灵参被我昨日吃了,你啊,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我双目猩红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按在了地上。
她一脚踢开了我,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混账东西,谁会认你们母女!今日我将你打死了,来日 你 娘也死了,送你们到阴曹地府再好好叙叙旧!”
我的腿一直在抖,发了疯一般的跑。
我怕她真的会打死我。
但我不怕死,我怕见不到我娘。
7.
我没找到救我娘的药,但我还是回去了。
时间长了,我娘该担心了。
回去的那一日,下雨了,从前门庭若市的将军府如今正中央放着一个木棺材。
我颤颤巍巍的下了车,却瞧见我娘安安稳稳地将手中的饺子端到了桌上。
“娘,你的病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对吗?”
我娘将饺子放到我的碗中。
又摸了摸我的头。
她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耳朵:“家中的银子都在你房中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里,你爹若是真的不管你,这些银子亦可保你平安长大,娘给你留的都是忠仆,你可放心使用……”
她会不会怨我,不能救她……
眼泪掉进了碗里。
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她轻轻捏一捏我的肩膀,又一次抱了抱我:“小满,你别害怕,娘只是要出一趟远门,要小满走完一生才能相见……”
“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季青竹,我不要你死,沈纪棠不要我,你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吗!”
季青竹从前说,小孩是有胡搅蛮缠的权利的,怎么对我百依百顺的娘,这一次并不会顺了我的意。
就像沈纪棠的归属感一样,都有一个期限。
最后一次,我打翻了那碗娘同我告别的饺子,仿佛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我而去。
我娘死的那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就好像是睡着了。
这个把我当做珍宝的人,最终还是死了,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喜欢我了。
我学着娘亲的样子一步一叩首到了菩萨庙,希望菩萨娘娘看见我的诚意护佑我娘来世安康无忧。
不要遇见沈纪棠,也不要遇见我。
人是会一瞬间长大的。
因为没有娘了。
我再也不抓蝴蝶和蚂蚱送给她了。
可我当我娘没有死,我出门玩的时候她就在院中为我洗衣裳,我吃饭的时候她在屋中小睡一会,我练功的时候她上街给我买我喜欢的糖霜。
我娘没有死,我只是再也没有碰到她。
8.
疆境传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沈纪棠大获全胜将西洲彻底占领了。
另一个则是他亲手杀了他新娶的妻子。
我甚至不愿意去深究这两件事的真假,他回来的时候,将军府的白绫还未曾揭下。
他骑着马站在门外,一遍一遍的拍门:“沈小满,快给你爹开门!”
透过门缝,我瞧见他的眼睛。
他双目猩红,一看就是赶了一夜的马回来的。
“这不是你的家!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快回你的家!”
我的力气不及他,下一刻他将门踹了个稀碎,我摔了一个屁股,蹲在地上双目猩红地瞧着他。
“你娘呢?她为何不来迎我?”
他居然有脸提我娘。
我站了起身,轻声道:“我娘说,这地下她活的不痛快,回天上做神仙去了。”
男人的目光这才看到门帘上挂着的白绫,他伸手将它扯了下来,站在我身前:“沈小满,这样的事也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我知我从前做的不好,愧对于你们,可是我都是有苦衷的,我都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呢?
他的解释能让我娘回来吗?
“沈纪棠,我也希望这是个玩笑,可我真的……找不到我娘了,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了下来,明明我已经忘记了我娘死了这件事,明明我可以一辈子不想起来的,可这个男人,他偏偏不希望我过得好。
沈纪棠后退了两步,他面色惨白,轻声道:“不可能啊,他们同我说,季青竹明明活的好好的!”
我走到他身前猛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知道吗?我娘死了,她生了这么长时间的病,我给你写了十一封信,我求你救救她,可你为何一封也没有回!你的阿蛮让我给她磕头她就将灵参给我!磕了三十个!磕的我头破血流!可她打我,她说根本就没有灵参!”
我又觉得是因为我经不住打,若是我当时没有回去,若是我挨了打,会不会他们就将灵参给我了,我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他又说他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阿娘的信件。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走到他的身前。
“你害死了我娘!若不是你非要将那个女人带回来!我娘不会死的!我和我娘说了,你太坏了,沈纪棠,你太坏了!”
“她死了!她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我娘给你写了和离书,你们不再是一家人了!我娘早就厌弃你了!”
那张和离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了,却被沈纪棠一把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他爬了起来,冷声道:“我不认,我们就没有和离。”
他不认,他却敢再娶。
许是他的脑子想的太简单了,只区区一句我不认?
“你认与不认都无所谓,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沈纪棠,你没有家了,我也没有了。”
男人的手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双目猩红,泪珠子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因为,他瞧见了,在屋的后面,有一块碑。
上面写着,季青竹之墓。
9.
沈纪棠靠在我娘的那座碑上,整整一夜。
他只字未发,手指却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那碑,我不想让他靠近我娘的碑。
因为他是个坏人,但我娘心眼好,又是个软性子,万一我娘原谅他了怎么办?
我从前怕鬼,怕死人,可如今,这是我娘,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圣上说,西洲来了奸细,让我揪出来,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第一眼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因为她和小蛮长的太像了。”
他闭了眼睛,又掉出了一滴眼泪。
“我便假借失忆为由,如了她的意,将她带入府中,可圣上总说做戏要做足,所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可她总是欺负你们,我就将她带到了疆境。”
“她太狡猾了,我与她斗了半年,才将情报套了出来,圣上总是写信给我,说你与小满一切安好,让我定然稳住身形安心杀敌,他说若是我做的好,便许我这一次解甲归田。”
“我想回家。
阿竹,我想回家,有了家,才有归属感。”
沈纪棠一颗一颗眼泪砸在我娘的墓碑之上,他喝了一口酒,却又大笑起来:“杀敌杀敌!杀的我是家破人亡!”
他抬手废了他的剑,又笑了出来。
我觉得他疯了。
一个将军失了他的剑。
这帝王之术太高明,沈纪棠斗不过。
他只是牺牲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女人,绑住了沈纪棠这条狗而已。
沈纪棠功成名就,沈纪棠家破人亡。
沈纪棠废了剑卸了甲安心守在了阿娘身旁。
“阿娘曾经说,她替你难过,你不曾娶到真正小蛮……”
沈纪棠的手落到她的碑上,轻声道:
“可唯有她才是我的珍宝。”
唯有她才是我的珍宝。
番外.季青竹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蛮,西洲王的女儿。
她一身红衣似火,肌肤似雪,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仿若会笑一般。
商队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女孩迷住了。
包括我,也包括沈纪棠。
小蛮拿着一只刚刚烤好的鸡腿递到我的手中,她轻轻一笑:“快吃吧!你们明日跨过这片沙漠,便能看到那处水源,只是莫要被我父王发现了,他这个老古董,可讨厌大吾了。”
我手中握着的鸡腿是喷香的,眼前这个人少女是如此灵动,我觉得我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我将头上的发钗送到她的手中,小蛮没见过中原的东西,她稀奇的打量着。
“我娘说,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恩惠,这钗是阿娘从西域给我带来的,今日送给你。”
她只一笑,一边蹦一边跳。
她收了我的钗,附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谢谢我。
这样的公主,既不娇气又不做作。
我们都喜欢。
第二年,就听闻沈纪棠与小蛮在一起了,可西洲与大吾一向不交好,他喜欢小蛮,沈纪棠的父亲也是将军,当即将他打了个半死,说他若是不与小蛮断了,就立真的打死他。
可后来,沈纪棠死倒是没死。
因为小蛮怀孕了。
我看到她穿着一袭中原人的衣裳与沈纪棠一并走在大街之上。
“季青竹!”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惹人喜欢,我蹲下身来轻轻摸一摸她的小腹,而此刻,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默不作声的被孕育出来。
“日后你们成亲,请务必给我发请帖来!”
我拍一拍她的肩膀,从背影上来看,他们真的很相配。
我也由衷的祝福他们。
后来我与小蛮日渐熟络了起来。
我们时常一起吃饭喝茶,我给她腹中的孩子绣了一个小衣裳,她说她日后生下孩子来,便让他唤我一声干娘。
天不遂人愿,西洲要与大吾打仗了。
沈纪棠被圣上亲自封为了大将军,而小蛮,当时已然怀了七个月的孩子。
可她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连给沈纪棠一封信都没留下。
沈纪棠上了战场。
而小蛮死在了那场战事之中。
只留下了一个早产的孩子。
我从没见过沈纪棠这样流过眼泪,他赢了战事,却输了他的挚爱。
一个将军,却哭的这样厉害。
我也觉得难过,分明小蛮,差一点就能幸福了。
当年的事情太荒唐了。
后来沈家同季家提了亲,我爹居然应下了,将我嫁给了沈纪棠。
沈纪棠抱着孩子,他轻声道:“除了你,没人肯真心待这个孩子好。”
我瞧着那一张胖嘟嘟的小脸,多像小蛮啊,我便讨厌不起来。
沈纪棠不爱我,我知道。
我娘说,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爱是最不要紧的。
他给季家带来了名誉,而季家给他带来了财富。
更重要的是,我将小满当成我的亲生孩子。
我与他相敬如宾十几年。
他会给我买衣裳买钗裙,会带我去看烟火,我们约定那座将军府邸是我们的家,他每年过年时回家,我给他包猪肉芹菜馅的饺子。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不爱我。
我待他是真心的,却也不是真心的,他生病之时我为他一步一叩首到菩萨庙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好起来是真心的,因为这么多年的陪伴不是假的,我也喜欢这个看似不那么像家的家。
他待我有几分真心,我便待他几分真心。
而小满是我养大的孩子。
我自然是放在心尖尖上也舍不得。
我的小满长大了,浑身透着一股蛮劲。
她笑起来和当年的小蛮一样招人喜欢,扎着双鬓。
也是在成亲的第十四年,沈纪棠失忆了。
他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同样的打扮,和小蛮一样漂亮,可她却不似小蛮这样明媚。
那一瞬间,几乎连我也要认错了。
更何况是二十岁的沈纪棠。
他不顾我的阻拦将那个女人带回了府中,我本觉得无所谓的,因为那人是小蛮的替身。
我怎么会有资格吃醋呢?
他不爱我,几乎是府上人人皆知的事情。
可那个女人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欺负我的小满。
偏生沈纪棠也帮着那个女人欺负我的小满,我与沈纪棠成亲十四年,我第一次与他争吵,那般歇斯底里,是因为他打了小满。
小满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打她。
沈纪棠不认识我了,也不认识小满了。
但我很庆幸,我为小满留了足够多得银子,日后就算没有沈纪棠,我也能将她养的很好。
那一年大年夜,他没回来。
他带着那个女人回来疆境,他们在那里成了亲。
我觉得很可悲,因为小蛮死在了那里,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呢。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我自知命不久矣,所以给小满做了许多衣裳,我瞧着她穿着衣裳的样子心总是忍不住的痛。
我瞧不到她长大了。
她为我去求了沈纪棠,这样小的身子,却跑了那么远的路。
我是既心疼又难过。
入秋了,我见到了小满最后一眼。
我为她最后做了一碗猪肉芹菜馅的饺子。
也写了和离书日后他恢复记忆了也好放他自由。
他们都觉得我爱他。
可其实也不过是彼此彼此。
【全文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