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表对妻子的敬重,那位君子给他房里的两个通房丫鬟赐名——鸡毫、鸭毫,意为她们不过是笔墨纸砚般的物件,无足轻重。
我的小姐,嫁给了满京城交口称赞的端方君子。
为表对妻子的敬重,那位君子给他房里的两个通房丫鬟赐名——鸡毫、鸭毫,意为她们不过是笔墨纸砚般的物件,无足轻重。
每当通房侍寝后,小姐总会亲自端去一碗乌黑的避子汤,含笑看着她们喝下,并称此举为当家主母的气度,是御下和睦的手段。
后来,鸡毫死于水银之毒,鸭毫则因“不敬主母”的罪名被发卖。
于是,小姐那温和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身上。
1
那天,我跟着小姐去送避子汤,寝阁内的声响还未停歇。
我们一行人垂首立在廊下,静静听着墙角。
直到里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吴嬷嬷使了个眼色,我才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架描金屏风后,鸡毫仅披着一件薄衫,正跪在地上,伺候榻上的男人穿靴。
那男人便是小姐的夫君,谢家大公子,谢如松。
他微微仰着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地上的鸡毫,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鄙夷,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可一抬眼瞧见妻子进门,那份嫌恶便如潮水般退去,瞬间换上了温润如玉的笑意:“夫人来了。”
小姐款款上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娇羞:“给夫君请安。”
两人温存了几句,谢如松便穿戴齐整,出门去了。
鸡毫依旧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直到吴嬷嬷将那碗漆黑如墨的汤药端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随即俯身叩首,声音沙哑:“谢夫人赐药。”
小姐随意地摆了摆手:“行了,去做事吧。”
她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全程低眉顺眼,卑微得像尘埃。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胸口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我注意到鸡毫的口腔已然生疮,眼白也布满了血丝,这分明是慢性汞中毒的征兆。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温和的避子药。
那一碗碗灌下去的,不过是水银与砒霜的混合物。
从前看剧,总以为红花是万能的,可现实是,红花乃是珍贵药材,怎会用在下人身上。
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小姐,这避子汤到底伤身,我看鸡毫的身子骨,怕是撑不住了。”
她描眉的手微微一顿,从镜中瞥了我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不然呢?区区一个通房,难道还要为了她,委屈了夫君不成?”
“以色侍人,本就是贱。
她自己选了这条路,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我彻底沉默了。
明明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她却与这个吃人的时代,融合得天衣无缝。
甚至,她比这里的原住民,更热衷于维护那套森严的等级尊卑。
2
小姐闺名韩兆芸,是内阁大学士的嫡女,与谢如松家世相当,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天作之合”的意味。
自大婚以来,二人感情甚笃,是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一个睡丫鬟,一个灌汤药,配合得天衣无缝。
起初,谢如松身边还有几个姿容出众的通房,韩兆芸过门后,寻了个由头,尽数发卖了。
谢如松知晓后,只是淡淡一笑:“也好,我本就不喜那些妖娆之辈。”
后来,族中长辈们颇有微词,韩兆芸为免落下“善妒”的名声,便又“贤惠”地亲自挑选了两个相貌平平的丫头。
开脸那天,谢如松亲自赐名:鸡毫、鸭毫。
他此举,瞬间赢得了满堂喝彩,人人都称赞他敬重发妻,不耽女色,是世间难寻的好男人。
韩兆芸也因此成了京中贵妇们羡慕的对象。
平日里女眷小聚,她最爱传授自己治理内宅、敲打通房的“经验”。
“只要夫君的心在你身上,身边多几个玩意儿又有何妨?终究是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当有闺中密友哭诉夫君在外养了外室时,她又会温言劝慰:“妹妹莫慌,她们是客栈,你才是家。
男人嘛,在客栈歇够了,终归是要回家的。”
这番言论,总能引来一片赞叹,夸她通透豁达,有大智慧。
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灵魂,坠入这个腐朽的深渊后,竟能像老鼠找到下水道一般,活得如此如鱼得水。
3
伺候韩兆芸用过午膳,我得了空,便悄悄去看望鸡毫。
她近来总是头晕目眩,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我知道,毒素已经侵入她的脏腑。
在我的时代,有特效药可以驱汞,可在这里,我赤手空拳,束手无策。
我只能给她带去一些据说能清热解毒的花茶,权当心理安慰。
鸡毫小口吃着我带来的糕点,喝着热茶,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冬梅姐,谢谢你,你真好。”
她才十五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头发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枯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纸。
我忍不住问她,当初为何愿意做通房。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四个太难了。
做了公子的房里人,每个月能多拿五百文钱,我想……帮帮家里。”
“那你想过以后出府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就在公子身边伺候,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就算被发卖出去,也未必比府里好。
现在这样,能吃饱饭,还有冬梅姐你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小姑娘说着,咧嘴一笑,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黑瘦的脸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便是韩兆芸口中,那个“自甘下 贱”的通房。
我心中五味杂陈,堵得说不出话来。
4
夜深人静时,我曾无数次地想,若这个时代能有后世那些计生用品,或许能解了无数女子的苦楚。
可当我旁敲侧击地问吴嬷嬷,除了汤药,是否还有别的法子避孕时,她却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菜市口的杂货铺里有的是羊肠鱼鳔,可你问问,这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愿意用那玩意儿的?”
我再度陷入了沉默,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将我紧紧包裹。
鸡毫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我知道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她免于中毒,也知道如何解毒。
可在这深宅大院里,我什么都做不了。
5
鸡毫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新年的爆竹声刚刚响起,她的尸身就在清晨被人发现了,身体已经凉透。
韩兆芸得知消息时,正对着菱花镜梳妆,她只是不悦地蹙了蹙眉:“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吴嬷嬷在一旁提醒:“夫人,按府里的规矩,得给她家里二十两抚恤银子。”
韩兆芸脸上的心疼一闪而过:“给府里添了晦气,还要破费这么多?给十两银子打发了便是。”
用过早膳,她又命我从小厨房端来一盅燕窝。
那是暹罗进贡的金丝燕,晶莹剔透,单这一盏,便值三十两纹银。
6
鸡毫的遗体被一张草席卷着,从小角门抬了出去。
我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她的母亲是个病弱憔悴的妇人,收下那十两银子后,一言不发地去买了一口最薄的棺材,不多不少,正好花光。
“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她抚着棺木,泪眼婆娑,“不能让她走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她身后站着三个孩子,身上的衣裳虽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
我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里面是府里几个姐妹凑的碎银。
吴嬷嬷出了二两,我出了二两,秋菊和鸭毫各出了一两,一共六两,是我们对鸡毫最后的心意。
妇人却执意不肯收。
“我家大妮在世时,多蒙各位姑娘照拂,我怎好再收你们的钱?大妮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穷人亦有穷人的骨气。
她不愿女儿走了,还被人看轻。
临走前,我瞥见邻家的穷书生正在为她写祭文。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鸡毫的本名。
灵牌上写着:李阿穗。
盈车嘉穗,是丰收的寓意。
一个寻常又朴素的名字,却承载着这个时代最平凡的父母,对女儿最真挚的祝福。
她不叫鸡毫,不是什么花鸟鱼虫,也不是主子随口赏赐的笔名。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叫李阿穗。
7
阿穗走后没几日,鸭毫也出事了。
她想活下去,于是偷偷去求了隔壁院的二公子,想让他开口跟大公子讨了自己过去。
谢二公子风流成性,院里的侍妾通房一大堆,但为人还算宽和,出手也大方。
去了他那,至少不用再喝那要命的水银汤。
这本是府中常有的事,可到了韩兆芸这里,就成了“背主”。
庭院里,粗长的棍棒一下下落在鸭毫身上,很快便血肉模糊。
“早就看你是个不安分的!”韩兆芸端坐在太师椅上,声音冰冷,“一个下 贱胚子,竟也妄想攀高枝,勾引二公子,真是吃里爬外的东西!”
鸭毫趴在地上,哭着求饶:“夫人饶命!奴婢只是想活着,奴婢不想跟鸡毫一样死啊!”
听到“鸡毫”的名字,韩兆芸的脸色更加难看:“胡说什么!那丫头是她自己福薄命浅,我何曾亏待过她?”
她厉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勾搭男人,那便让你勾搭个够!”
她命人将鸭毫痛打了二十杖,然后直接发卖去了最低等的窑子里。
处置完鸭毫,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院中所有噤若寒蝉的仆妇丫鬟。
“都看清楚了,这便是背主的下场!做奴才的,就该有奴才的样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主子对奴才,亦是如此。
赏你是恩,罚你也是恩,都明白了吗?”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俯首称是。
8
接连两个通房没了,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谢如松的母亲,谢老夫人。
请安时,老夫人将韩兆芸好一顿训斥:“我们谢家待下人一向仁厚,你倒好,这正月里就险些闹出两条人命,传出去,岂不让人戳我们谢家的脊梁骨!”
韩兆芸被骂得面色发白。
为了挽回自己“贤良”的名声,她终于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那天,她慢悠悠地喝着茶,对我笑道:“冬梅,你可愿去伺候姑爷?”
我的心猛地一跳,浑身冰凉。
不等我开口,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若是不愿,我自然不会逼你。
只是,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总不能一直耽搁着。
前儿个,管事的赵妈妈来求我,想为她那三十岁的儿子赵大保个媒,我看那赵大,倒也是个不错的……”
她口中的赵大,是个出了名的赌鬼。
她笑得那样仁慈,那样温柔。
她给了我选择,不是吗?就像当初,她也“给”了鸡毫和阿穗选择一样。
真是可笑。
后世总有人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那些做妾做通房的女子是自甘堕落。
可生在法治社会的人,尚且没有拒绝996的自由,又凭什么去苛求一个卖了身契,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的奴婢,能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屈辱,低下头:“一切……全凭小姐做主。”
9
晚上谢如松回来,听韩兆芸说了要给我开脸的事。
我看到,他斜睨向我的目光里,明显地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傲慢与嫌恶,仿佛是勉为其难般,吐出几个字:“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韩兆芸对他这个反应极为满意,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纯善。
“既然冬梅往后是夫君的人了,这名字也该改一改。
夫君觉得,叫什么好呢?”
男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已经有了鸡毫、鸭毫,这个,便叫猪鬃吧。
都是上好的笔,也算齐全了。”
“猪鬃?真是个好名字!”韩兆芸竟抚掌赞叹,眼中满是崇拜,“夫君果然不愧是文曲星下凡,连取个名字都这么有文采。”
她转头看向我,笑意盈盈:“猪鬃,还不快谢谢主子赐名?”
我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奴婢,谢公子赐名。”
这一夜,这对品行高洁的君子和贤良大度的贵妇,就在这蜜里调油的谈笑间,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我的名字,和我的命运。
他们琴瑟和鸣,恩爱无双,真是羡煞旁人。
10
第二天,我便补了鸭毫的缺,开始伺候谢如松的起居。
当我将茶盏奉上时,眼前的人动作顿了一下。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垂着眼帘,一动不动。
屋里一片死寂。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审视的、令人极不舒服的视线,正在我的脸上肆意逡巡、打量,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和与生俱来的轻蔑。
我不愿与他纠缠,快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转身便要离开。
可一只手却猛地扣住了我的腰。
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我交叠的衣襟处,然后,慢慢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原来,这就是他们口中,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通报声,说是成国公府的世子爷来了。
他这才悻悻地松开我,整了整衣冠,匆匆离去。
11
刚踏进主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凌厉的风。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
半边脸颊像是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辣地疼,耳边嗡嗡作响。
我缓缓抬起眼,对上的是韩兆芸淬了冰的目光。
不用问也知道,方才书房里那点动静,已然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知道我为何打你吗?”她端坐在上首,带着审视与轻蔑,俯视着我。
我想,我大概是知道的。
她享受着给自己的夫君安排女人,并欣赏他对自己安排的“物件”们表现出的轻贱与不屑,因为那能极大地反衬出他对自己的珍视与爱重。
可同时,她又绝不容许谢如松的目光,真正在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停留片刻。
今日谢如松对我流露出的那点兴趣,已然触碰了她的逆鳞。
她自然不会去质问自己的夫君,那么所有的罪责,便只能由我来承担。
一旁的秋菊脸上满是不忍,连忙上前扶住韩兆芸,递上一杯温茶,低声劝道:“小姐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仔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打发她去吴嬷嬷那儿领几个板子也就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赶紧退下。
到了夜里,秋菊悄悄给我送来一小罐消肿化瘀的药膏。
昏黄的灯火下,她用指尖沾着清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我涂抹,眼中满是同情。
“你去姑爷房里当差,小姐心里头不舒坦是难免的。
忍一忍,挨几句打骂也就过去了,谁让咱们是奴才命呢,你想开些。”
我垂着眼,任由她絮叨着。
我知道,今天这记耳光仅仅是个开始,往后等着我的折辱,定然少不了。
可我不想再“想开些”了。
我们这些被视作物件的丫鬟,命如草芥,任人践踏。
鸡毫的死早已证明,一味地顺从和忍耐,并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求得生路。
既然安分守己是死,那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不如拉着他们,一起坠入地狱。
12
入夜后,我避开人,独自去了马厩。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正安静地甩着尾巴,沐浴在清冷的月色里,油亮的皮毛泛着光泽,煞是好看。
看它的肚子,应当怀了有五个月了。
我抓了一把最好的草料递过去,想跟它套套近乎,但它似乎很警惕生人,高傲地扭过头,对我理也不理。
直到我绕到它身后,才发现它的后蹄上有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处理这个,我恰好在行。
我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取出东西,先用盐水清洗,再用酒精消毒,最后用干净的纱布细细包扎好。
这个随时备着急救用品的习惯,总算派上了用场。
过了两日我再去看它时,那道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许是有了这层“救命”的交情,我再靠近时,它便不再排斥。
我顺利地用木桶接了些我需要的东西。
“‘奔霄’的伤上了许多天的药都不见好,你是如何做到的?”
一个清朗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一个眉眼隽秀的年轻人,他身着利落的黑色劲装,透着一股潇洒不羁的气质。
谢府里常年住着些亲眷贵客,听闻其中有几位公子酷爱骑射,名下的坐骑皆有专人照料。
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府中负责照看马匹的护卫。
我没理他,继续手上的活。
“伤口若不清洗干净,直接用草药敷上,只会溃烂发炎。”我头也不抬地解释道,“用蒸馏过的烈酒给创面消毒,再保持干净干燥,它自己就能愈合。”
“这法子倒是新奇,你从何处学来的?”他显然来了兴趣。
我将绷带绑好,打了个漂亮的结,这才站起身,冲他笑了笑:“这个嘛,你就别打听了。
这样,我送你些我配的药酒,你行个方便,往后将这马的尿液都留给我,如何?”
他被我这奇怪的要求逗乐了:“你要马尿做什么?”
我眨了眨眼,故作神秘:“秘密。”
13
接下来的日子,我 日日去马厩收集马尿,而那位侍卫大哥,也天天都来。
他说想学我制作蒸馏酒的方法,我便回他“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问我是哪个院里的丫鬟,我只笑不答。
他说我既然通晓医理,日后可否为“奔霄”接生,我说好。
就这样,等我收集了差不多半桶马尿时,怪事发生了。
“奔霄”不见了,那位侍卫大哥也一同消失了。
与此同时,谢如松病了,并且病得十分蹊跷。
一连数日,守夜的丫鬟都听见主屋里传来公子暴怒的砸杯声,以及夫妻二人压抑的争吵。
这风声很快传到了谢老夫人的耳中,她立刻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为儿子诊治。
结果令人大惊失色——谢如松竟是得了不举之症。
唯一的嫡子患上此等顽疾,若影响了子嗣传承,那谢家这偌大的家业,将来岂不是要落入旁支之手?
谢老夫人雷霆震怒,当即便将韩兆芸叫去,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你不许通房开脸抬为姨娘,更不让她们诞下子嗣,这些我念着你当家主母的体面,都由着你。
可如今呢?你非但自己没能为谢家生下一儿半女,还连累我儿折损了福气!韩氏,你究竟是何居心?”
韩兆芸被斥得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长了一副“旺夫宜男”的好相貌,连算命的都说她命中有五子。
也正因此,她给通房灌药时才那般理直气壮,毫不手软。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还没开始生儿育女的大业,她的好夫君,先出了问题。
她含着泪,满腹委屈:“母亲息怒,儿媳……儿媳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夫君的!”
屋外的廊下,我站在跳跃的烛火阴影里,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14
出了这等岔子,原本要给我开脸的事,自然也无限期地搁置了。
韩兆芸为了她的夫君,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见起色。
后来,她听闻城外的和恩寺香火极旺,求子求嗣尤其灵验,便决定亲自带我与秋菊上山拜佛。
然而,当我们的马车行至半山腰时,密林中忽然蹿出一伙举着绿旗的山匪。
秋菊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安慰道:“小姐别怕,我听我娘说,举绿旗的匪人只求财不害命,咱们把身上的银钱首饰都给他们便是了。”
韩兆芸却柳眉倒竖,厉声呵斥:“荒唐!我乃是朝廷命妇,若与这等山贼当面周旋,传出去岂不是名节尽毁?”
她摸了摸头上的金钗,又道:“再说,我身上的首饰,不是我的陪嫁,便是夫君所赠,件件意义非凡,怎能便宜了这群贼人?”
下一刻,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伸手一推!
我与秋菊猝不及防,双双被她推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在地上。
车厢里传来她冰冷又冠冕堂皇的声音:“你们要以大局为重!主子的名节高于一切,你们为保全主子而死,是你们的福气。
放心,谢家会记着你们这两个忠仆的!”
说完,她便立刻命令车夫:“快!快走!”
马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15
我和秋菊被山匪关进了和恩寺后院的一间禅房里。
屋里还关着七八个同样被掳来的女眷,都是附近富户人家的妻女,等着家里人送赎金来。
看来这伙贼人还不算丧心病狂,只要银钱给够,便能平安离开。
但我和秋菊的处境,却前途未卜。
韩兆芸绝不可能花钱来赎我们,而谢家,更不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丫头大动干戈。
秋菊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眼神空洞而茫然。
“我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事事为她着想,从不敢有半点差池……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上几件首饰吗?”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走到她身边,平静地戳破了她的幻想:“是的,比不上。”
她错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到现在还觉得,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
总有人向往那个等级分明的时代,因为他们享受着生杀予夺的快感。
那样的人,骨子里就缺乏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指望她能良心发现,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可我们是奴才啊,”她依旧茫然无措,“除了认命,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是爹生娘养,凭什么她生来就是主子,而你就必须是奴才呢?”
她怔住了,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你、我、她,我们都是人。
只要是人,就拥有同样活着的权利。
为了让她活命而牺牲我们,这是不对的;为了让她夫君快活而给我们灌下毒药,这是不对的;为了他们夫妻间的所谓情趣,就给我们取那些鸡鸭猪鹅的名字,这更是不对的!”
“我们的命,不比她的低贱;她的命,也并不比我们的高贵。”
我一口气说完,捧起她的脸,强迫她与我对视:“所以,为了活下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救自己一次?”
16
是夜,我用藏起来的火折子点燃了禅房里的干草。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被关押的女眷们尖叫着,乱作一团,纷纷向外逃窜。
我趁乱拉着秋菊,低着身子冲了出去。
眼看就要逃出和恩寺的大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心头一紧,回头望去。
原来被绑来的女子中,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孕妇,方才在混乱中不慎摔了一跤,看样子竟是要临盆了。
我咬了咬牙,想拉着秋菊继续跑,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开。
秋菊见我不动,焦急地问:“怎么了?快走啊!”
我松开她的手,沉声道:“你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立刻去报官,请他们来救人!”
如果……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可我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我面前消逝而见死不救。
最终,我逆着逃窜的人流,迎着熊熊火光,跑回了草垛后面,找到了那位即将生产的孕妇。
她身边,还守着一个吓得六神无主的丫头和一个不知所措的老嬷嬷。
我稳住心神,对她们说:“别怕,我是大夫。
快,把人扶到那边的厢房去!”
17
山匪忙着灭火抓人,暂时顾不上这里。
我扶着产妇躺下,让嬷嬷去烧水,然后开始铺巾。
原本嬷嬷还有些疑虑,但见我动作娴熟,眼下又没有旁人,只能选择相信。
年轻的妇人脸色苍白,唇无血色。
身子不住地颤抖。
是虚弱,也是害怕。
她心里没底,我也没有。
后世的古装剧和文娱作品在美化古代时总会规避生育风险的问题。
在文人浪漫的遐想里,生孩子就像喝水一样简单,一撇腿一个儿子是标配。
可事实上,没有现代医学加成的年代,高死亡率高风险才是常态。
更别提愚昧落后的接生方式对产妇的摧残。
想起上辈子受到的教育——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紧紧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没有救下鸡毫的遗憾总是如影随形,出现在我的每一场梦里。
只望此后,再无遗憾。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快亮的时候,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寂静。
“恭喜你,是位小千金。”
产床上的妇人幽幽睁开眼,浮起虚弱的笑意。
“多谢姑娘救我。”
我筋疲力尽,见她平安,总算有几分欣慰。
与此同时,马蹄声响彻天际。
一队人马从山腰至山顶疾驰而来。
人数众多又身负甲胄,不像是山匪。
待离得近了,堪堪看清。
为首的那匹马我认得,是奔霄。
马上之人,是我曾经在马厩里见过的侍卫大哥。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成国公世子,殷逸。
那人在高呼:
“奉旨剿匪!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我站在大火浸染过的废墟里,抱着新生的婴孩,满身狼狈,迎接乍来的曙光。
18
下山时,我得知自己救下的产妇是临江侯夫人,卢氏。
她感激地握着我的手:
“姑娘救了我母女二人性命,可愿随我回府?必有重谢。”
我直言自己的身契在谢家。
本朝逃奴的后果很严重。
她笑了:“这有何难,回头让人走一趟就是了。”
我想的是,如果真能就此离开谢府的话,于我而言确实是另一番机遇。
心中燃起希冀。
卢夫人没有食言。
两日后,临江侯府派了人上门。
主屋里,管事嬷嬷捧着丰厚的谢礼,说明来意。
“冬梅姑娘医术高明,我家夫人想请姑娘去府上做个府医,照看身体。”
一个婢女的义举,让谢府得了美名。
谢夫人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然而韩兆芸听明事情原委后,唇角浮起冷笑。
“本来一个丫头,送与贵府就是了。
“坏就坏在这丫头手脚不干净,给出去会损了我谢家的颜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不仅不肯放我,还要毁掉我的名声。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事嬷嬷不好纠缠,只能作罢。
临走时,她颇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本想为姑娘谋个自由身的,奈何老身无能,这二百两银子是我家夫人给姑娘的谢礼。”
我颔首谢过。
19
人走后,韩兆芸的脸色冷了下来,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冬梅,哦不,猪鬃,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医术啊?”
“被卖进韩府前,奴婢家中是开药铺的,学了点皮毛而已。”
原身的父亲的确是开药铺的,因双亲早亡,族亲霸占了家产,又将她卖掉。
只要有心去查也能查到。
“那你知道,什么是肯德基、麦当劳吗?”
这是在怀疑我的来历了。
我抬眼,满是懵懂:“啃什么鸡?”
她眼中的疑虑慢慢淡去,笑意盈盈。
“没什么。
“我也是为你考虑,就算你救了临江侯夫人,可流落匪窝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你就得沉塘了,这点功劳哪有名节重要。
“再者,你是谢府的人,你有功,也是沾了谢府的光,身为女子本就不该居功,你一个奴才就更谈不上功劳了,明白吗?”
我深呼吸,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明白。”
她继续道:
“那二百两纹银也不是给你的,是属于谢家的,这钱就充入公中了。
“当然,只要你忠心,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咬牙:“是。”
20
这番做派连谢夫人也瞧不下去了。
“我们府上又不缺这一个丫头,我瞧着那孩子是个稳重的,给临江侯夫人一个面子又何妨?”
韩兆芸笑道:
“母亲有所不知,真把这丫头给了他们,那功劳就是这丫头的。
“但只要她在我谢府一日,对外就是我谢家于侯府有恩,往后夫君仕途上有所求,有救命之恩在,由不得他临江侯不报答。”
她得意洋洋,一字一句皆是为她的夫君谋算。
谢夫人手中转动的佛珠停了一下,容色稍缓。
“可即便如此,那二百两银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打理偌大的家业还缺这点钱?”
“儿媳手上倒是不缺这几百两,只是奴才的手里银子一旦多了,就容易生异心,让他们够温饱,又不够富余,如此才会效忠卖命。”
头头是道的分析,驭人之术炉火纯青。
谢夫人细细思量下,也深觉有理。
“难为你考虑得周全,也罢,左右是你的人,你决定就是了。”
21
晚间,我又去了马厩。
消失已久的奔霄出现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成国公世子,殷逸。
谢家与殷家是表亲。
这也是奔霄会出现在这里,又突然消失的原因。
今夜的月色和初见那日一样轻柔。
眼前人也还是一身深色劲装,丰姿隽秀。
却不再是可以随意调侃聊天的侍卫。
我上前行礼:“殷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先前问你是哪个院子的你不肯说,原来是表哥的通房。”
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没有揶揄,没有鄙夷。
我的内心却泛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
莫名烦躁。
未等我回应,他又道:“说好的给奔霄接生,不准食言。”
我低声:“公子吩咐,自当遵从。”
又是一阵沉寂。
迟疑半晌后,他斟酌着开口。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如果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我可以去找表哥,把你要过来。”
风吹过廊下不甚亮堂的灯,他的面容隐匿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看不太清。
我盯着他的眼睛:“『要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被盯得有点儿赧然,别开了视线。
“别误会,奔霄很喜欢你,往后你与它作个伴。”
奔霄在吃草料,像是嚼到了什么硌牙的,嘶鸣了一声。
“贵府有专职的马夫,要我做什么?”
“我偌大的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闲人,只要你愿意,做什么都行,不会有人为难你。”
风停了下来。
奔霄在月下甩着马尾,很惬意。
听起来很美好。
成国公府位高权重,只要他开口,谢如松也得给几分薄面。
韩兆芸再不情愿也得放人。
但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地说:“不好。”
人在溺水的时候总喜欢抓住浮木。
可谁也不知浮木会不会带你漂向另一个深渊。
渴望救赎,不如自救。
22
我照旧伺候谢如松的起居。
他的不足之症始终不见好。
再也不提通房的事,夫妻二人也分房半年有余。
大夫来了一茬又一茬,不是摇头叹气,就是:“老朽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不仅如此,谢如松的相貌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喉结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细,皮肤也越来越白皙。
柔媚婉约,堪比梨园的伶人。
?
府里上上下下都瞧出问题了。
碍于谢夫人下了封口令,不敢多嘴。
直到谢老爷的寿宴,请了南曲的戏班献艺。
有宾客醉酒调笑一句:“请什么戏子啊,让大公子上去舞一段,保证南曲名角甘拜下风。”
这一句酒后戏言正戳中了谢如松的痛处。
加上他也有些醉意上头,平日里端方稳重的君子拔剑就和宾客互殴起来。
两人打得满身是伤。
最后是被家丁抬下去的。
一场寿宴闹得不欢而散。
谢老爷本来在外就听到些许风言风语,借着契机,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瞧。
这一瞧才知,谢家长子的脉像如今与宫中去了势的公公无异,此生都难以孕育子嗣了。
谢夫人和韩兆芸差点吐血。
谢老爷伤心了好几日后,为谢二公子请来大儒授课,勒令他好生读书。
明眼人都知,这是要着重培养次子了。
23
韩兆芸在主屋里发疯,杯盏花瓶砸得到处都是。
滚烫的茶水往小丫鬟的脸上泼,我上前挡了一下。
她更加恼怒,上来扯我的头发,掐我的胳膊。
“小 贱 蹄 子,都是你这个祸害。
我有意抬举你,让你做夫君的房里人,从那以后他就不行了,一定是你克他!”
她疯狂扭打,一下又一下,生疼。
秋菊瞧见了,赶忙上前抱住她,将我往外推。
“小姐仔细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从主屋出来的时候,我的嘴角破了,半边脸肿了,头发被扯下了一大把。
心中却无比痛快。
24
“小姐何必难受,京中多的是无子过继的人家。”
“老爷看重二公子又如何?姑爷已是官身,前途不可限量,府里的掌家之权又在您手中,就算往后二公子娶了新妇,也越不过长嫂。”
秋菊劝说了半晌后,韩兆芸也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夫君的前程,我的掌家之权,一定要牢牢抓住。”
“至于孩子……”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以后给小叔说亲的时候,挑个门第低些的,等她生下儿子……处理起来也方便。”
说完,她又掩面而泣:“就是可惜了我命里的五个儿子啊……”
这一整日,她一边打着算盘,一边为她的五个儿子痛心疾首。
25
府中的阴霾没有持续太久。
谢如松身体有缺陷,仕途却有了起色。
今年的夏季多暴雨,秋收来临时,江南发了水灾。
皇帝委任临江侯总领赈灾。
而这位侯爷在关键时刻举荐了谢如松做副手。
这样的肥差,朝中官员人人趋之若鹜。
落到谢如松这样刚刚入仕的年轻人头上,实属意外。
据知情人透露,是因谢家的婢女于临江侯夫人有救命之恩,侯爷投桃报李。
韩兆芸如愿地将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人,变成了她夫君仕途的助力。
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在家宴上当众夸赞她。
“当初你留下那丫头,我还不曾放在心上,没想到真有这层用处。
“娶妻求贤,松儿有你,是他的福气。”
在场的女眷们也都跟着赞她聪慧有远见,是夫君的贤内助,京中贵女的榜样。
她们其乐融融,探讨着如何燃烧自己,为夫君照亮前路,又或者分食其他女子的血肉,为她们的夫君加餐。
酒宴之后,谢夫人也不忘善意地嘱咐:
“说起来,那丫头也算有功,回头你赏她几两银子,别让人觉得我谢家苛待下人。”
她温柔地称是。
第二日就召了我过去。
“夫君此次升迁,也多亏了有你,我向来赏罚分明,所以——”
她顿了顿,笑意真切。
“为你指了一门好亲事。”
26
这一次为我指的亲,是庄子上的管事,鲍四,上个月刚丧了妻。
“你未曾开脸,算不得夫君的人,可到底曾经沦落于匪窝,名声不好听。
那鲍四虽说年纪大了些,腿脚有些不便,但他是个老实人,不嫌弃你,已经很难得了。”
我抬头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字句诚恳,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
她是真觉得这是对我的恩赐。
我叹了口气,还是如当日那般低头。
“全凭小姐做主。”
走出屋子的时候,头顶又飘起了雨。
今年的秋雨来得寒凉,院子里满地残英,枯黄的草秆里,停着将死未死的蚂蚱。
27
定下亲事后,按规矩,我可以休沐两日。
去外院的路上,我见到了殷逸。
“听说你要嫁人了?”
他落下的目光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你想嫁的人吗?”
我点头:“小姐赐婚,定是极好的。”
他眸光微动。
静默了半晌,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奔霄生了只小马驹,表哥很喜欢。”
“恭喜。”
原本约定了给奔霄接生,后来奔霄跟着他外出当值。
再回来时,已经产下幼崽了。
到底是少了些缘分。
庭院里起了风,吹得廊下风灯沙沙响。
准备离去时,那人忽而又开口。
“我答应了表哥,拿它换个人。”
隔着半树槿花,他眉眼缱绻而真挚。
“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
奔霄是西域汗血马,价值千金。
由它产出的马驹更是可遇不可求。
他是下了血本的。
“换个人。”
“要过来。”
原以为世家子弟之间换个丫鬟就像换支鸡鸭毫笔一样。
在他这里,我值一匹珍品马驹。
或许,我该受宠若惊,自己的身价比鸡鸭鹅毫更高呢。
就像韩兆芸得意于自己是高门主母,不是卑贱妾室一样。
胸口有些发堵。
我以为可以尊重的,平视的,将我视作人的朋友。
友谊的小船翻了。
“不必了,殷公子。”
我仰面,迎上那人的目光,微笑。
“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28
未等到我出嫁的那日。
谢府就迎来了大理寺的清查。
谢如松涉嫌贪墨灾银,被革职查办了。
官兵来抄家的时候,在府库里搜出了印有铸印的官银二百两。
谢如松满眼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明明……”
明明将贪墨的银两送入了地下钱庄,并没有进府。
但是府库中为何会有官银。
管事小声提了一句:
“那银子好像是当初临江侯府送给猪鬃姑娘的谢礼,是少夫人下令充入府库的。”
侯夫人送的礼有足足一大匣子,银子放在匣子的最下层。
韩兆芸怕我觊觎,直接让人把整个匣子搬去了库房,甚至都没有细看。
却不知,那是官员百姓都不得私用的官银。
二百两的数额不大,但私藏官银是重罪。
再结合此次灾银丢失一案,这就是板上钉钉的赃物。
说起来,多亏了主母贪婪刻薄,这笔钱才能顺利进谢家库房。
谢如松暴跳如雷,扬手朝妻子就是一耳光。
“蠢妇误我!”
韩兆芸被扇蒙了,爬过去抱住男人的大腿。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侯夫人赏赐一个丫头会用官银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地上爬起朝我扑来,疯狂捶打。
“都是你,要不是你救的人,又怎么会惹出诸多事端……”
这一次,我没有再忍,一脚将人踢了出去。
她摔了个狗啃泥:“你敢踢我……反了你了,小 贱 蹄 子……”
她还要继续扑,被赶来的官兵拿下了。
谢如松被架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
“临江侯害我,说好的二八分成,东窗事发推我做替罪羊……”
29
替罪是替不了的。
在他的攀咬下,临江侯很快也下了狱。
这是当初我与侯夫人的约定。
她以答谢我的名义将赃银送入谢府。
再以谢家为引子,拔出萝卜带出泥,送她的夫君一场牢狱之灾。
至于临江侯举荐谢如松,本意是寻个敛财的棋子,关键时候用他顶罪。
所谓的报救命之恩,属实是想多了。
正常人家的妻子,又怎会身怀六甲被山匪绑架数十日无人问津。
除非,有人不想她活着。
子系中山狼啊。
所以,我与侯夫人一拍即合。
她杀她的夫君,我杀我的主子。
现在,终于收网了。
30
抄家之后,谢府一片狼藉。
官兵走后,我在凌乱的庭院里,见到了殷逸。
“谢家出事与你有关吗?”
他神色凝重地朝我走来。
“殷公子说笑了,我一个丫头哪来这样的本事。”
行过礼,准备离去。
耳后响起那人的声音。
“半年前,你与临江侯夫人在悦来茶楼见面,相谈半个时辰,三日后表哥就接了赈灾的差事。”
我脚步顿住。
身体猛地一僵。
心脏快跳出胸腔。
他绕回我跟前,眸光落下。
“脸色这样苍白,看来是真的了。”
我闭目,深深地叹气。
“所以呢,殷公子要处置我,为谢家报仇吗?”
挣扎了这么久,还是逃不过命运吗?
死就死吧,不知能不能回去。
他走近了几步,我头顶笼下暗影。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我睁开眼,认真地看着他。
“因为我是个人。
我、秋菊、鸡毫、鸭毫,与你,与你的表兄、表嫂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的性命不比你们低贱,你们的性命也不比我们高贵,你的表兄贪图肉体的欢愉睡丫鬟,他该死。
你的表嫂拿丫鬟讨好夫君,又给丫鬟灌水银汤,她也该死,他们夫妻为自己的私欲践踏旁人的生命和尊严,他们都该死。”
我说完了。
四下寂然。
庭院里静得可怕。
风窸窸窣窣地卷起一树枯叶,满地凌乱。
他沉默许久,神色复杂。
“我说过,你若在这里过得不好,我可以……”
“要过去是吗?”
我嗤笑:“今日要过去,明日要过来,就像我的名字一样,一个可以随意讨要的玩意儿。”
“我从未这样想。”
不重要了。
或许他与谢如松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亲和的,温柔的,甚至,还有几分尊重的错觉。
我若在他身边,必然不会受到胁迫,也不会被灌水银。
他会待我很好,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水到渠成。
可就是这样,才最是可怕。
我会迷失、沉沦、麻木,慢慢地,忘记来处,忘记归路。
忘记我曾经是个长在红旗下的青年,我有光明灿烂的前程,我本该生出羽翼腾云万里。
我会像韩兆芸一样,得意于自己是被爱的,被敬重的,是可以借着夫君的爱重凌驾于其他女子之上的。
可我本不该是这样。
世间女子也不该是这样的。
那日最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为难你。
保重。”
31
诏狱里,谢如松瘫在地上,蓬头垢面,满身颓丧。
全然没了当初君子如玉的样子。
韩兆芸靠在阴暗潮湿的墙垣上,脸肿了,脖颈上好几道掐痕,看来没少挨打。
“猪鬃?”她见是我,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提着一方食盒,步下台阶。
“来看看我的劳动成果,不枉我谋划了这么久。
“说起来,要不是你非要占了我对侯夫人的救命之恩为你的好夫君所用,我还愁没机会送你们下地狱呢。”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她从草堆里爬起来,难以置信。
“我说呢,自从提拔你做通房,一直就诸事不顺,我还以为你八字克了夫君,原来真的是你。
“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她歇斯底里地嚷嚷。
我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避子汤。
“日常灌水银,也叫不薄吗?”
“你在胡说什么?”
我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二十一世纪都没有100%避孕的药物,古代的避子汤里都是水银,长期摄入会中毒,你不知道吗?”
她瞠目:“你也是穿越来的?”
我没有回答。
将汤药放在地上。
片刻,头顶又响起她尖刻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几个通房而已,放现代她们就是小三,人人喊打。”
她义正词严,丝毫不觉有错。
我感到荒谬。
怎么会有人将封建时承受性剥削的女性奴隶与后世的“小三”联系在一起的。
我笑:“按后世先来后到的规矩,他在你之前就有五个通房了,你是后来者,你才是小三,啊不对,你是小六。”
被质疑大房的地位,她气急败坏:“这里是古代啊,你得按古代的规矩来。”
“可你是古人吗?你出生在法治社会,九年义务教育没教过你杀人犯法吗?戴着红领巾长大的人,脑子里缠满了裹脚布,跟你同乡我都嫌丢人。”
她依旧不以为意:“我是正室主母,自然要为大局考虑,夫君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我命中多子,也不想有庶子来碍眼,不让通房诞下子嗣有什么不对?”
无可救药。
我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
里面是一瓶透明的液体。
学名雌性荷尔蒙,是从怀孕的母马尿液中分离的。
我拿起瓶子晃了晃。
“所以我解决了你夫君,让他变成了姐妹。
你再也不必担心通房生孩子了。”
她惊愕地瞪眼:“你说什么?”
我挑眉,微笑。
“后世针对性犯罪者有一种刑罚,叫化学阉割,恭喜你夫君,成为我 操刀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很成功。”
如果我能穿回去,大概能发表一篇SCI。
良久的寂静。
眼前人的脸色慢慢涨红,变绿,又变黑,像张五色谱。
震惊,恼怒,咬牙切齿。
最后,嘶吼——“猪鬃,你不 得 好 死!”
走出天牢的时候,我还能听到她痛心疾首的哭声,比死了爹娘还难受。
32
谢家被判了举家流放。
依着律例,奴仆由官府重新发配去处,也允许自赎。
我用卢夫人给的银子,为自己和秋菊赎了身。
此后,行医为生。
后来,听闻谢如松因记恨妻子害他落魄,日日殴打她。
韩兆芸不堪忍受,逃走嫁给了一个瘸腿的鳏夫。
而那位鳏夫,恰好是谢家曾经的庄园管事,鲍四。
他们婚后也算恩爱,生了五个儿子,最后一胎难产而死。
这一日,正好是除夕。
我在爆竹声中点燃长明灯,祝愿天上的鸡毫生辰快乐。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