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遗憾,这二字轻轻吐出,舌尖便沾了涩意。它不似悔恨那般剧烈,也无悲哀那般汹涌,只如一颗微小的种子,被命运随手抛入心壤,初时不觉,日后却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以其不可见的根系,缠绕我们生命的基盘。它并非骤然摧折人生的暴风雨,而是那永不停歇的毛毛细雨,耐心地、固执地
遗憾,这二字轻轻吐出,舌尖便沾了涩意。它不似悔恨那般剧烈,也无悲哀那般汹涌,只如一颗微小的种子,被命运随手抛入心壤,初时不觉,日后却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以其不可见的根系,缠绕我们生命的基盘。它并非骤然摧折人生的暴风雨,而是那永不停歇的毛毛细雨,耐心地、固执地,将心灵的轮廓滴穿。
人的一生,大抵是在与无数遗憾周旋。它最初的模样,常是“未完成”。我认得一位老者,退休后于斗室之中辟出一角,专治各类朽坏木器。刨花终日飞舞,落在他霜白的发间与满是深纹的前额上。他修复一张摇摇欲坠的明式椅子,极耐心,一凿一卯,皆倾注 silent 的心力。后来才知,他年少时本是极有天分的木匠学徒,却为时代所激流,被迫转而从事他业,蹉跎数十载。那满室的刨花香,那些在他枯槁手下重获新生的桌椅,何尝不是一颗深埋了半个多世纪的种子破土而出?它从未死去,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在他血脉中生长,终在风烛残年,攫取了全部生命来完成这一场迟到的“完成”。这遗憾,竟成了他余生唯一的灯塔。
另一种遗憾,名曰“未曾言”。它比“未完成”更显幽微,却也更为刻骨。它是我在旧书摊前偶遇的一位老妪。她摩挲着一册泛黄的诗集,眼底有无声的波澜涌动。她低声说,年轻时曾与一人相约,要同去江南访一位诗人故迹。后来人世飘蓬,诺言随风而散,那人也湮没于茫茫人海。她此后一生皆在北方小城度过,再未南下一步。那本诗集,她终是买下了,却像捧着一枚灼热的炭。“有时想来,最憾的并非去不成,”她苦笑,笑意苍凉如秋雾,“而是当年竟未曾好好与他道别,未曾将那句‘你对我极为重要’说出口。”言语的种子未能适时播下,便在心田化作一枚坚硬的化石,时时硌着柔软的回忆。这无声之憾,比任何喧嚣的失落更为持久。
更普遍而无奈的,或许是“求不得”。这非关能力,亦非关勇气,只是造化播弄,阴差阳错。我想起一位远亲,曾是才华横溢的运动员,距离梦寐以求的赛场仅一步之遥,却因一次检阅中的误诊,断送整个生涯。他后来经商,颇为成功,生活优渥。人人皆羡,他却常于酒后,望着自己一双不再矫健的腿,眼神空茫。他求的,并非世人所羡的富贵,而是另一条路上那个可能更辉煌、也更痛苦的自己。那粒名为“另一种人生”的种子,从未真正发芽,却在他的世界里投下巨大的、无法驱散的阴影。他遗憾的不是失败,而是连失败的机会都未曾真正拥有。
于是不禁要问,遗憾这般苦楚,于人生又何益?它似是无用的累赘,是生命多余的伤疤。然而细察之,遗憾或许正是生命最重要的那部分“未完成”,它阻止心灵陷于彻底的停滞与满足。那颗心底的种子,固然带来隐痛,却也是一种持续的叩问与寻觅。它提醒我们存在的有限,也因而激发对无限的渴慕。那位老木匠,若无深憾,晚年不过是等死的躯壳;那位老妪,若非心存未诉之语,又如何能在平凡岁月里守护一份诗的敏感;那位商人,若无求不得的刺痛,成功或仅是麻木的深渊。
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根除心底那些遗憾的植株。它们盘根错节,早已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生命的智慧,或许不在于徒劳地砍伐它们,而在于学习如何与这些带着微痛的根系共存,甚至欣赏它们所勾勒出的、独特的生命地形图。
有一天,当夕阳的光线再次掠过这些生长的阴影时,我们或可了悟:正是遗憾,这心底生生不息的种子,让生命免于沦为一片浅薄的空无。它使我们深刻,使我们谦卑,最终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一群永远在追寻、永远带伤、却也永远在生长的流浪者。在那无法抵达的远方与无法挽回的过去之间,遗憾是我们共同的语言,无声,却震耳欲聋。
来源:认真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