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农业文明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构成了社会发展的核心命题。从甲骨文记载的商周时期,到《诗经》中描绘的农耕场景,再到《齐民要术》等农书典籍,无不印证着农业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基础性地位。翻开二十四史,土地制度的变
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农业文明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构成了社会发展的核心命题。从甲骨文记载的商周时期,到《诗经》中描绘的农耕场景,再到《齐民要术》等农书典籍,无不印证着农业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基础性地位。翻开二十四史,土地制度的变迁往往与王朝兴衰紧密相连——北魏的均田制、唐朝的租庸调制、明朝的一条鞭法,这些制度变革背后,都折射出对土地问题的深刻思考。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周而复始地出现。汉代董仲舒在《限民名田疏》中痛陈土地兼并之弊,宋代王安石推行青苗法试图缓解农民困境,清代龚自珍在《乙丙之际著议》中疾呼"均田"主张,这些思想火花都闪耀着对土地问题的深切关注。文学创作同样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社会脉搏,《水浒传》中"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红楼梦》里乌进孝交租的经典场景,都深刻揭示了土地关系中的尖锐矛盾。
新中国成立之初,面对百废待兴的国情,土地改革运动彻底废除了封建土地所有制。随着1950年《土地改革法》的颁布,全国约有3亿农民分到了7亿亩土地。但分散的小农经济难以支撑工业化建设的需要,农业合作化运动应运而生。从临时互助组到常年互助组,再到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最终发展到高级社,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既反映了政策设计的谨慎,也体现了农村社会的深刻变革。
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文学创作呈现出独特的时代风貌。赵树理的《三里湾》、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柳青的《创业史》等作品,不仅记录了合作化运动的具体实践,更塑造了梁生宝、刘雨生等新型农民形象。这些作品中的矛盾冲突——如《创业史》中梁生宝与郭振山的路线之争,《山乡巨变》里邓秀梅面临的保守势力阻挠——都真实反映了变革中的阵痛与希望。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时期的合作化小说在叙事重点上存在明显差异:1953年前后的作品多表现互助组的优越性,1955年后则更多描写合作社的巩固发展,这种创作轨迹恰好与政策推进的节奏形成呼应。
1950年代初,一批短篇小说率先触及互助合作的主题。林霜的《新路》和严肃的《水车》都描写了农民在自然灾害面前如何通过集体力量克服困难,但这两部作品在当时并未引起广泛反响。真正掀起波澜的是李准1953年发表的《不能走那条路》。这篇小说一经问世,便受到官方的高度重视,媒体不仅全文转载,还配发按语,称赞它“表现了农村社会主义思想对农民自发倾向进行斗争的胜利”。这种评价并非基于文学性,而是因为李准敏锐地捕捉到了政策走向——他预见到互助组只是过渡形式,更深层次的合作化运动即将到来。
《不能走那条路》的故事围绕土地买卖展开。贫农张拴因不善经营,负债累累,决定卖地还债;而同样出身贫苦的宋老定则想买地,认为“地是根本”,希望给子孙留下产业。然而,在儿子宋东山的劝说下,宋老定回忆起旧社会的苦难,最终放弃买地,转而借钱给张拴渡过难关。小说的结尾,宋老定所在的互助组即将转为生产合作社,一家人憧憬着“机器种地”的未来。这一情节设计极具象征意义——个人买地致富的道路被否定,集体化生产成为唯一正确的选择。李准在创作谈中明确表示,他试图通过这个故事展现“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并强调作家学习政策的重要性。即便到了1980年代,当合作化运动的历史评价出现争议时,李准仍坚持认为,他的创作动机源于对剥削制度的痛恨和对贫苦农民的同情。
除了李准的作品,同一时期还涌现出不少合作化题材小说。吴晨笳的《互助的故事》(1953)、骆宾基的《王妈妈》(1953)、康濯的《第一步》(1953)等短篇小说,都以不同角度展现了互助组如何帮助农民解决生产难题。青林的《秋收的时候》(1954)则通过丰收场景,歌颂集体劳动的优越性。中篇小说方面,刘澍德的《桥》(1955)和方之的《浪头与石头》(1956)进一步深化了合作化主题,前者描写了合作社在抗灾中的重要作用,后者则刻画了新旧思想在乡村的激烈碰撞。
到了1950年代末,合作化运动进入高潮,长篇小说开始成为这一题材的重要载体。柳青的《创业史》(1959)是其中的代表作,它以宏大的叙事展现了陕西农村从互助组到合作社的完整历程。小说主人公梁生宝的形象被塑造成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典型,他与富农郭世富、保守干部郭振山的斗争,象征着集体化道路与传统小农经济的根本对立。《创业史》不仅在当时引起轰动,甚至在多年后仍被视为“红色经典”,尽管其政治宣传色彩在后来的文学评价中备受争议。
这些小说的共同特点是强调集体主义的优越性,同时将个人发家致富的愿望视为“资本主义自发倾向”。在艺术表现上,它们往往采用现实主义手法,注重细节描写和人物心理刻画,但情节走向和人物命运必须符合政策导向。例如,几乎所有作品都会安排一个觉悟高的党员或积极分子,通过说服教育让保守农民转变思想;而坚持单干的角色,要么最终失败,要么在事实面前认输。这种叙事模式固然有宣传目的,但也真实反映了当时农村社会的思想斗争。
从更宏观的视角看,这些小说不仅是文学现象,也是社会运动的组成部分。它们通过塑造典型人物和情节,为农民提供了理解合作化政策的通俗教材,同时也为政策推行营造了舆论氛围。尽管今天看来,这些作品难免带有时代局限性,但它们确实记录了那个特殊历史阶段的中国农村,以及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
柳青的《创业史》作为农业合作化题材的代表作,其价值不仅在于记录了所有制变革的历史轨迹,更在于无意间揭示了集体化运动与农民土地情结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小说以梁家三代人的创业史为脉络,将传统农民对土地的执念与新时代集体化道路并置,在当时叙事的框架下,依然透露出土地对农民而言远不止是生产资料这一深刻事实。
梁生宝这个形象被塑造成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典型,他带领的互助组与"三大能人"的斗争,表面上是对农村发展道路的选择,深层则是两种价值体系的碰撞。小说着力表现的是集体化如何通过制度变革解决发展难题,但字里行间流露的却是农民与土地之间那种近乎血脉相连的关系。
梁三老汉对自家土地的眷恋,郭振山对个人发家的执着,这些"落后思想"的描写反而成为全书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当梁三老汉抚摸着分得的土地老泪纵横时,当郭振山盘算着如何让自家庄稼长得更好时,这些细节所承载的情感重量,远比说教更能打动读者。
耐人寻味的是,小说扉页"创业难"的题词蕴含着双重解读空间。"家业使弟兄们分裂"指向传统小农经济的局限性,但"劳动把一村人团结起来"的集体主义愿景,在实践中却面临着更复杂的困境。合作化运动要求农民放弃对土地的直接占有,这在情感层面无异于让他们割舍生命的一部分。
关中农民常说"地是刮金板,年年有出产",这种朴素认知背后,是土地作为生存保障和精神依托的双重意义。小说中那些最生动的场景——梁生宝带领组员进山割竹、高增福在分地后的喜悦、改霞对婚姻的犹豫——之所以令人难忘,正因为它们捕捉到了变革年代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和心灵波动。
柳青在创作中面临的艺术困境颇具代表性。作为自觉践行"深入生活"创作理念的作家,他在皇甫村十四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比同时代许多作家更了解农民的真实想法。但作为合作化运动的积极宣传者,他又必须将这种了解纳入政治正确的叙事框架。这种矛盾导致小说在展现农民土地情结时往往欲言又止:既细腻描写了梁三老汉对自耕地的眷恋,又必须让这种情感最终让位于集体主义觉悟;既生动刻画了郭振山等"中间人物"的复杂性,又不得不将其设定为需要改造的对象。这种叙事张力使得《创业史》超越了简单的政策传声筒功能,成为记录那个特殊年代农民心灵史的珍贵文本。
《创业史》的经典意义或许正在于此:它既是对特定历史时期农村变革的文学记录,又无意中保存了超越时代的农民情感密码。当合作化运动本身已成为历史研究对象时,小说中那些关于土地的记忆、那些耕作细节的描写、那些对丰收期盼的刻画,依然能够唤起人们对农耕文明的情感共鸣。这种文学与历史的复杂对话,使得《创业史》在半个多世纪后,仍能引发关于农民与土地关系的持续思考。
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作为"十七年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以其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生动的农村生活描写,成为记录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重要文本。小说上卷聚焦1955年清溪乡在一个月内完成初级社化的过程,下卷则继续叙述该乡在1956年元旦成立常青高级社的经过。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部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艺术成就,更在于它如何以小说的形式回应了当时的时代诉求,并在叙事中呈现出合作化运动的复杂面貌。
在上卷的叙述中,清溪乡的合作化进程被描绘得势如破竹。面对农民对过快办社的疑虑,小说将这种情绪简单归因为"听信反革命谣言",而未能深入探讨变革中的现实矛盾。例如,原本应当审慎对待的"未办好组就急于办大社"的做法,在文本中被塑造成积极进取的表现。农民对基层干部的信任,本应是干群关系良好的体现,但在小说叙事中,这种信任却被转化为对合作化政策的无条件服从,甚至带有某种盲目性。这种处理方式,虽然符合当时的宣传需要,却在某种程度上简化了农村社会的真实反应。
到了下卷,随着合作化运动的深入,小说的叙事重点也发生了变化。常青初级社在极短时间内并入两个小社并吸收单干户,迅速转为高级社,这一过程被赋予强烈的象征意义——它不仅代表着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更预示着农村生产关系的彻底变革。小说延续了通过对比手法突显集体化优越性的传统叙事策略,单干农民的形象往往被塑造为落后保守的代表,而合作社成员则被赋予进步色彩。与此同时,文本还加入了新的时代元素,如邓秀梅、陈大春等人"转业"到城市搞工业建设的情节,试图展现工农业并举的社会主义建设全景。
从创作背景来看,《山乡巨变》的叙事选择具有深刻的历史原因。1955年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发表后,全国掀起合作化高潮,文学创作也自然要配合这一政治任务。周立波作为自觉践行"深入生活"创作原则的作家,曾在湖南益阳农村长期蹲点,他对农民生活细节的把握确实比许多同期作家更为准确。但当他面对合作化这个重大题材时,艺术真实与政治要求之间的张力就变得格外明显。
与同时期其他合作化题材作品相比,《山乡巨变》的特色在于其浓郁的地方色彩和生动的人物刻画。周立波运用湖南方言写作,使文本充满了地域生活气息,亭面糊、陈先晋等配角的塑造也颇具个性魅力。
《三里湾》在五十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文学大合唱中,大多数作家都沉浸在歌颂集体化的热情里,却也有少数人保持着难得的清醒。赵树理的作品,就像一面特殊的镜子,既映照出那个时代的集体狂热,又折射出作家个人的独立思考。他们的创作不是简单的政策图解,而是扎根于农村现实的深度观察。
《三里湾》的故事发生在1952年的太行山区,赵树理用他特有的白描手法,记录了一个初级社从50户扩展到121户的过程。与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叙事不同,这部小说展现的是农民在合作化过程中的真实心态和日常矛盾。范登高这个"翻得高"的形象尤为耐人寻味——这个土改积极分子在获得土地后反而成了扩社的阻力,这种人物塑造打破了当时非黑即白的创作模式。小说里没有脸谱化的地主破坏,冲突都来自农民的本能抵触和现实考量,这种写法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
批评界对《三里湾》的反应很有意思。评论一方面称赞其"扩社"描写的正确性,另一方面又指责作品缺乏"阶级斗争的尖锐性"。这种矛盾态度恰恰暴露了当时文艺批评的政治化倾向。面对压力,赵树理最初作了违心的检讨,承认自己没写好富农的破坏作用。但四年后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坚持认为作品不需要刻意编造敌我矛盾。这种艺术坚持的背后,是一个作家对农村现实的尊重。
这部作品的特殊价值,在于它们超越了简单的主题正确,呈现出合作化运动的多元面相。赵树理没有把农民塑造成被动的政策接受者,而是写出了他们在变革中的困惑、挣扎和变通。这种创作态度,使得他们的作品在时隔多年后依然具有生命力——不是作为运动的注脚,而是作为特定时期中国农民的精神档案。
来源:细看历史三棱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