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千年后的我们展开鲜于枢的草书《书归去来辞》,纸面早已泛黄,墨迹却依然如未熄的野火,灼烧着每个观者的眼睛。这卷纵50厘米、横逾十米的草书长卷,字字如奔雷裂纸,行行似怒涛拍岸,哪里是单纯的书法作品?分明是元代文人用狼毫笔完成的一场精神突围,是借陶渊明之魂浇自家块
当千年后的我们展开鲜于枢的草书《书归去来辞》,纸面早已泛黄,墨迹却依然如未熄的野火,灼烧着每个观者的眼睛。这卷纵50厘米、横逾十米的草书长卷,字字如奔雷裂纸,行行似怒涛拍岸,哪里是单纯的书法作品?分明是元代文人用狼毫笔完成的一场精神突围,是借陶渊明之魂浇自家块垒的慷慨悲歌。在元代书坛崇晋尚唐的复古浪潮中,鲜于枢以"笔笔中锋"的硬功夫,把文人的傲骨写成了墨色的惊雷,让千年"归去"的志节至今仍带着雷霆之势。
鲜于枢的毛笔从来不是温吞的文房玩物,而是他劈开世俗樊笼的利剑。这位生于汴梁、长于迁徙的北方汉子,身材魁梧,胡须浓重,朋友们称他为"髯公",天生带着河朔健儿的慷慨豪气。元世祖至元年间,他以才学选为浙东宣慰司经历,却因"常与上司争是非于公庭之间,一语不合,则拂袖而去"的倔强性格,一生仕途坎坷,曾三次去官或遭贬 。37岁后定居杭州,在西湖虎林筑"困学斋",这个自号"困学山民"的书法家,实则是以笔墨为战场,对抗着命运的困厄。
大德三年(1299年),53岁的鲜于枢在金华遭受政治攻击,再次去官。这年他一连写下10首《支离叟》诗,以《庄子》中因残疾而躲过徭役的支离疏自况,排遣胸中愤懑。祸不单行,他的二子鲜于必强也在这年不幸去世,双重打击让这位硬汉几乎崩溃。或许正是这样的生命体验,让他次年书写的《书归去来辞》充满了"壮士断腕"的决绝。三年后,他被授予太常� ��典簿却未及到任,便逝于钱塘,年仅57岁 。1989年,杭州西溪路出土的鲜于枢墓中,只有14件砚台、印章等文房之物随葬,这位元代书坛巨擘,终究是与笔墨相伴到了最后。
鲜于枢的草书成就,来自他"善回腕,故其书圆劲"的独特技法。他曾在野外见二人挽车泥淖中顿悟笔法,主张"写草书要把笔离纸三寸,取其指实掌平虚腕法圆转"。这种悬腕回锋的功夫,让他的线条如"锥画砂"般立体感十足,笔锋始终在线条中央行走,形成了"横如剑 扫千军,竖似柱擎万钧"的雄强气势。赵孟頫曾坦言:"余与伯机同学草书,伯机过余远甚,极力追之而不能及",这位元代书坛领袖的推崇,道出了鲜于枢草书艺术的高度 。
在元代复古思潮的洪流中,鲜于枢与赵孟頫共同举起追踪晋唐古法的大旗,但二人对传统的理解却大相径庭。当赵孟頫以圆润秀丽的行书书写《归去来辞》,表达对陶渊明隐逸情怀的温婉追慕时,鲜于枢却以狂风骤雨般的草书,把"采菊东篱"的闲逸写成了"醉里挑灯看剑"的疏狂。这种差异,恰是两颗文人灵魂面对相似困境的不同回应——赵孟頫身为宋宗室后裔而出仕元朝,内心矛盾化为笔下的温雅;鲜于枢三起三落的仕途经历,则让他在陶渊明的辞赋中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
"归去来兮"四字开篇,鲜于枢笔锋一纵如壮士断腕,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这哪里是简单的抄录?分明是借陶令"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宣言,倾泻自己"与上司争是非于公庭"的刚直 。他写"舟遥遥以轻飏"的"遥"字,笔画拉得老长却劲挺如奔马脱缰,枯笔处如老骥嘶风,墨润时似奔泉泻壑。这种"力透纸背"的线条质感,源自他对中锋用笔的极致追求——笔锋在纸上游走时始终保持在笔画中央,如同田径运动员始终跑在跑道中央,既有速度又有力量。
转折处的顿挫最见精神,那不是笔在转弯,而是好汉爬坡时的沉肩发力,每一道折角都带着"撞开樊笼"的刚硬。鲜于枢曾评价张旭"颠逸,时出法度之外",怀素"守法,特多古意",而他自己则融合了二者之长,在法度之内极尽挥洒之能事 。这种把控力在"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收笔处体现得尤为精妙——通篇狂放之后突然收束,不是力竭,而是豪气落定后的坦然,像英雄收剑入鞘,余威仍在纸上震颤。
元代书法主张"复古",认为宋代书法已走到末路。鲜于枢却在复古中注入了强烈的个人情感,他的草书"笔法纵肆,欹态横发",把晋唐的法度转化为表达人格的工具。当他在困学斋中挥毫时,座上常客有宋朝遗民周密,有元朝官吏乔篑成,有收藏家张谦,这些雅集的文化语境,让他的书法成为跨越政治立场的精神共鸣 。《书归去来辞》因此超越了单纯的艺术创作,成为元代文人复杂心态的视觉呈现。
鲜于枢与赵孟頫并称元代书坛"二妙",但后世影响却略逊一筹。王世桢曾说鲜于枢"往往以骨力胜,而乏姿态,略如其人",这恰恰点出了他的价值——在追求"中和之美"的传统书法评价体系中,他的硬气与狂放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因此保持了更持久的精神 冲击力 。今天看来,那卷《书归去来辞》上的每一处飞白都像是历史的叹息,每一个浓墨点都似未熄的火种。
从书法史角度看,鲜于枢的草书是对唐代张旭、怀素狂草传统的创造性发展。他吸收了怀素"守法"的严谨,又融入了张旭"颠逸"的激情,更重要的是注入了宋代以来文人书法的人格意识 。他的"笔笔中锋"不仅是技法展示,更是"行得正、坐得端"的人格宣言;他的线条劲挺不仅是功夫体现,更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气节象征。这种将人格精神融入笔墨技巧的创作,让书法真正成为"心学"的外化。
杭州西湖边的困学斋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但鲜于枢留下的笔墨精神却从未远去。当我们在数字时代欣赏《书归去来辞》的高清复刻时,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提着笔杆子砸出来的气象"。那不是对隐逸生活的消极逃避,而是对精神独立的积极捍卫;不是对现实困境的无力妥协,而是用艺术力量完成的超越。在这个意义上,鲜于枢笔下的"归去来",早已超越了陶渊明的原初语境,成为中国文人精神史上永恒的主旋律。
纸已旧,墨仍烈。鲜于枢在《书归去来辞》中燃烧的生命激情,如同他墓中出土的砚台,历经千年风雨依然可以研磨出精神的墨汁。当我们回望元代那个特殊的时代,看到的不仅是一位书法家的艺术成就,更是一种"不伺候"俗世的精神风骨。这种风骨,写在"舟遥遥以轻飏"的长笔中,藏在"采菊东篱"的顿挫里,融在"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收束处,成为穿越时空的精神惊雷,永远震撼着每个追求独立人格的心灵。
来源:侠肝义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