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民,二十八岁,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正奔赴在改变命运的相亲路上。口袋里揣着两盒“大前门”,车把上挂着两斤槽子糕,这在当时,是顶体面的见面礼了。对方是纺织厂王副厂长的独生女,媒人说,只要这事儿成了,我爸在厂里退休的待遇都能跟着提半格。
引子
车梯子蹬得飞快,链条哗啦啦地响。
我叫李卫民,二十八岁,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正奔赴在改变命运的相亲路上。口袋里揣着两盒“大前门”,车把上挂着两斤槽子糕,这在当时,是顶体面的见面礼了。对方是纺织厂王副厂长的独生女,媒人说,只要这事儿成了,我爸在厂里退休的待遇都能跟着提半格。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妈激动得一宿没睡,我爸嘴上不说,那双擦了三遍的旧皮鞋锃亮,暴露了他的心思。
自行车刚拐过和平路口,一阵孩子的哭声像锥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哇——”
我下意识地捏了刹车,胶皮摩擦着车圈,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在马路牙子上,膝盖磕破了,血顺着小腿往下淌。一个女人正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抱起来,可她自己也崴了脚,一使劲,额头上全是冷汗。
女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头绳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粘在脸颊上。她不算漂亮,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焦急和无助,像两只手,一把就揪住了我的心。
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十点钟只差一刻钟了。王副厂长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骑车五分钟就到。迟到,是相亲的大忌。
我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全家人的期盼和我的“大好前程”,一边是一个受伤的孩子和无助的母亲。这念头只在我脑子里转了三秒钟。
我把车梯子一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大姐,我帮你!”
女人抬起头,眼神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感激。“同志,太谢谢你了,我……我脚崴了,这孩子……”
“别说了,先送孩子去医院。”我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小男孩抱起来。孩子在我怀里抽噎着,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
我把他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让女人扶着车,我推着车,一路小跑着往街道诊所赶。挂号、清创、上药、包扎,等医生说“没事了,就是皮外伤”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女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汗浸得有些潮的毛票,“同志,今天多亏了你,这是医药费,你拿着。”
我摆摆手,“大姐,不用,没几个钱。”
“那怎么行!你还耽误了自个儿的事……”她说着,眼圈有点红。
我这才知道,她叫陈漱,是附近罐头厂的工人。丈夫去年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走了,就剩下她和儿子小军相依为命。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和那双写满坚韧的眼睛,我脱口而出:“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就来县一中找我,我叫李卫民。”
陈漱愣住了,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我终究是错过了那场能改变我命运的相亲。回到家,迎接我的是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怒骂和母亲无声的眼泪。我没法解释,或者说,我的解释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寡妇和她的孩子,耽误了天大的好事,在他们看来,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可我心里却不后悔。那双无助又坚强的眼睛,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落了地,开始悄悄发芽。
我心想,或许,我错过的只是一条别人铺好的路,但遇到的,却可能是我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这念头一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一章 旧鞋与新路
“你还有脸回来!”
我刚推开家门,一个茶杯就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在我的裤腿上,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
我爸李长山站在堂屋中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我的那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脚上那双被他擦得锃亮的旧皮d鞋,此刻像是对我无声的嘲讽。
我妈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爸,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李长山一嗓子吼断了我的话,“王副厂长家的电话都打到咱家了!媒人也来了!说你李卫民架子大,让他们一家子人干等了一个多钟头!我的老脸,今天全让你给丢尽了!”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像踩在我的心上。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喉咙发干,艰涩地开口:“路上出了点意外,我……”
“意外?你能有什么意外!”他猛地停住脚,死死地盯着我,“我听媒人说了,有人看见你跟一个女人推着车往诊所跑!还是个寡妇!李卫民,你出息了啊你!”
我心里一沉。这小县城,屁大点事儿传得比风还快。
我妈听到这话,哭声更大了,“卫民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王厂长家的姑娘,那是多好的条件,你这是把送上门的福气往外推啊!”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王副厂长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脸色从期待变成不耐,最后变成恼怒。我也能想象到媒人那张尴尬又埋怨的脸。
我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一想到陈漱母子,那点愧疚就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爸,妈,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她孩子摔了,我就是搭了把手,送他们去诊所。人命关天的事,我能不管吗?”
“人命关天?”李长山冷笑一声,那笑声比骂人还难听,“一个寡妇的孩子摔一跤就人命关天了?你的前途就不是人命关天了?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安排这次相亲,我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我心想,难道在您眼里,前途和人情,就非得是二选一吗?一个人的品德,难道还不如一个副厂长的亲家身份重要?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知道,跟他们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妈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泪眼婆娑地说:“卫民,听妈一句劝,明天,妈陪你一起,去王厂长家登门道个歉。好好跟人家姑娘解释解释,这事儿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不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李长山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说我不去。”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再说了,就算我去了,人家就能看上我这种为了帮人连相亲都能迟到的人吗?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李长山气得笑了起来,“你个教书的,嘴皮子就是利索!我告诉你李卫民,这事儿没完!你要是不去道歉,就别认我这个爹!”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可他们所谓的好,就像一件不合身的棉袄,穿在身上,又沉又闷,让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门一关上,外面的争吵声和哭泣声仿佛被隔绝了。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我做错了吗?从世俗的角度看,我错得离谱。可从我内心的准则看,我没错。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脑海里又浮现出陈漱那张脸,那双眼睛。她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虽然卑微,却坚韧不拔。这种力量,是我在那些被安排好的生活里从未见过的。
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她和她的孩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李卫民,你别傻了,人家只是个陌生人,你跟她不会有任何交集。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可你已经帮了她,你们已经有了交集。
那一夜,我失眠了。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泣,媒人的埋怨,还有陈漱那双眼睛,在我脑子里轮番上演。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父母铺好的、平坦宽阔的大路,通向安稳和体面;另一边,是一条看不清未来的、布满荆棘的小径。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饭桌上,气氛依旧冰冷。父亲埋头喝粥,不看我。母亲给我盛了一碗粥,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吃完饭,我换上衣服准备去学校。
“站住。”李长山放下碗,声音沙哑,“想好了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说:“爸,我还是觉得我没错。”
李长山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挥了挥手,“滚,滚去上班吧。”
我心里一酸,抓起车钥匙,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骑在去学校的路上,秋风萧瑟,吹得人脸上生疼。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赢了这场争执,却感觉输了全世界。
我心想,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你总要做出一些选择,而有些选择,注定要让你失去一些东西。我只是没想到,这个选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第二章 一碗阳春面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笼罩在低气压里。我和父亲几乎零交流,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争气的陌生人。母亲则是在我们父子之间周旋,唉声叹气成了她每天说得最多的话。
学校里的日子也变得有些微妙。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我为了一个寡妇,得罪了王副厂长。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同情,有嘲笑,也有幸灾乐祸。
校长找我谈了一次话,话里话外都是敲打,让我注意个人作风问题,不要因为私事影响了学校的声誉。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无处发泄。我教书育人,教学生要正直善良,乐于助人。可当我自己这么做的时候,却成了别人眼里的傻子和疯子。这世界,有时候真让人看不懂。
这天下午没课,我批改完作业,心里烦闷,不知不觉就骑着车到了和平路。我对自己说,我只是路过,随便转转。可自行车却像有自己的想法,径直拐进了通往罐头厂的家属区。
那是一片低矮的红砖平房,墙皮斑驳,透着岁月的沧桑。我推着车,在狭窄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心里有些打鼓。我来干什么呢?我连她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正当我准备掉头回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小军的声音。
“妈妈,你看,我画的解放军叔叔!”
我循声望去,只见在一个小院门口,陈漱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缝补衣服,小军拿着一张画,献宝似的举到她面前。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母子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色轮廓。陈漱抬起头,看着儿子,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一瞬间的画面,宁静而美好,让我看得有些发怔。
“李老师?”
陈漱发现了我,惊讶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针线活都掉在了地上。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用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小军的伤好了没。”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脸颊有些发烫。
小军看见我,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叔叔好!”
“你好啊,小军。”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膝盖还疼吗?”
“不疼啦!医生阿姨的药可管用啦!”他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陈漱有些局促地把我让进院子,“李老师,快进来坐。家里乱,你别嫌弃。”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几棵大葱,长势喜人。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一张木板床。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你坐,我给你倒水。”陈漱说着,就要去拿暖水瓶。
“别忙了,我不渴。”我连忙拦住她。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不知道。
还是小军打破了沉默,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的画。画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戴着一顶五角星的帽子。
“叔叔,这是你!”小军指着画上的人说,“你是解放军叔叔,救了我。”
我心里一暖,那点因为家和学校带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童言无忌的话给吹散了。
陈漱的脸微微泛红,嗔怪地对小军说:“别乱说,这是李老师。”
她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李老师,你别介意,孩子瞎说的。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我摆摆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我起身告辞,陈漱却执意要留我吃饭。
“家里也没什么好菜,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李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吃碗便饭再走吧。”她的语气很诚恳,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厨房很小,只有一个烧煤的炉子。陈漱熟练地生火、和面、切葱花。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很陌生,也很温暖。
我心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没有那么多算计和权衡,只有一饭一蔬的踏实和安稳。我那被父母安排的人生,就像一本提前写好剧本的戏,虽然稳妥,却少了点烟火气。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上了桌。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快吃吧,李老师,尝尝我的手艺。”陈漱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面条筋道,汤头鲜美。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面。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我说了说我学校里的事,她也说了说她在罐头厂的活儿。她说,厂里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她就去外面接点缝缝补补的零活儿,补贴家用。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自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我听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该有多难。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忍不住问。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没什么打算,就想好好把小军拉扯大,让他读书,以后做个有用的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就盼着他能好。”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那光芒里,有作为母亲的坚韧,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陈漱,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想帮你一起把小军拉扯大。”
陈漱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心想,李卫民啊李卫民,你是不是疯了?你认识她才几天?你了解她吗?你这么做,想过后果吗?你爸妈要是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看着她那双震惊又带着一丝脆弱的眼睛,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被她身上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吸引,也被她那份朴素的母爱所打动。我想保护她们母子,这个念头强烈得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第三章 一辈子的承诺
陈漱的震惊,像一圈圈涟漪,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警惕。
我知道,我的话太唐突了。在这个年代,一个未婚的男青年,对一个寡妇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惊天动地。
“李老师,你……你别开玩笑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我的眼睛,双手不安地攥着围裙角。
“我没开玩笑。”我看着她,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陈漱,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冒昧,我们认识的时间也很短。但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那些虚头巴脑的前程和面子。得活得像个人,得有自己的坚持。我……我就是觉得你很好,很坚强,很善良。我想……”
“你想什么?”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想娶你。”
这三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它们就像是自己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却又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小军已经吃完了面,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漱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碰倒了身后的板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李老师!请你放尊重些!”她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委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帮过我们母子,我感激你。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就戏耍我!我们孤儿寡母的,经不起这样的玩笑!”
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心里一痛。我知道她误会了。在这个小县城里,流言蜚语能杀死人。一个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肯定听过不少难听的话,受过不少委屈。我的唐突,在她看来,或许就是一种轻薄。
我也站了起来,急切地解释道:“陈漱,你误会了!我不是戏耍你,我是认真的!我发誓!”
为了让她相信,我把家里因为相亲的事闹翻天,学校里对我的流言蜚语,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所以,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只知道,那天在诊所,你抱着小军无助的样子,还有刚刚你给我煮面时专注的样子,都让我觉得……很心动。”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脸也烫得厉害。一个教语文的老师,此刻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陈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戒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看着我,良久,才轻声问:“你……你图什么呢?我一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没钱没势,只会给你添麻烦,让你被人戳脊梁骨。”
“我什么都不图。”我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说,“如果非要说图什么,我就图你这个人,图一个家,图以后每天下班回来,能有个人给我做一碗热汤面。”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又像是被填满了。我把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感觉无比轻松。这比写任何一篇教案,上任何一堂公开课,都要让我紧张,也都要让我觉得有意义。
陈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那泪水,像是冲刷掉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露出了内心的柔软和脆弱。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给她递张纸,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
“李老师,”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事儿太大了,你让我想想……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不能逼她太紧。我点了点头,“好。你别多想,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那个小院,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却觉得心里一片火热。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心里默默地说:陈漱,我等你。
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
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堂屋里,显然是在等我。见我回来,父亲的脸立刻沉了下去。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李长山的声音像淬了冰。
“学校有点事,加班了。”我撒了个谎。
“加班?”他冷笑一声,“李卫民,你现在撒谎都不打草稿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寡妇了?”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下午就有人看见你骑着车往罐头厂那边去了!”母亲在一旁哭着说,“儿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就跟中了邪一样!”
我知道,瞒不住了。索性,我也不想再瞒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爸,妈,我没中邪。我很清醒。”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陈漱,我想跟她结婚。”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家这间小小的堂屋里炸响。
我爸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摔倒。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妈则是“啊”的一声,瘫软在了椅子上,脸色惨白。
“你……你再说一遍!”李长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我要娶陈漱。”我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加坚定。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李长山终于爆发了,他随手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就朝我打来,“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我打死你!”
鸡毛掸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他打。
我心想,这或许就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为了我想要的爱情和人生,这些疼,我认了。
母亲哭喊着上来抱住父亲的胳膊,“老头子,你疯了!你要打死他吗!”
李长山被母亲拦着,依旧气得浑身发抖。他扔掉鸡毛掸子,指着我的鼻子,下了最后的通牒:“李卫民,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撂这儿!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要是敢娶那个寡妇进门,就别认我这个爹!我李家,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他摔门进了里屋,“砰”的一声,震得屋顶的灰都掉了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的哭声。
“卫民啊,”母亲拉着我的手,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袖,“你听妈一句劝,算了吧。咱惹不起,咱躲得起啊。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我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心里刀割一样地疼。
我扶着她坐下,然后,我跪了下去。
“妈,”我抬起头,眼睛里也含着泪,“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伤了您和爸的心。但是,这件事,我没法听你们的。我这辈子,就想为自己活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的人生,应该由我自己来做主。这个认识的转折点,就从我决定娶陈漱的那一刻开始。
第四章 院里的红对联
父亲的最后通牒,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了家门之外。
第二天,我再去陈漱家的时候,心情是沉重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家里发生的一切,我怕吓到她,怕她退缩。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我,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李老师,你来了。”她的声音很低。
“嗯。”我走到她身边,“你……你想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抬起头,看着我的脸,问:“你的脸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角有点疼。昨天被鸡毛掸子的杆子扫到了,肿了一块。
“没事,不小心碰的。”我不想让她担心。
她却像是看穿了我的谎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她放下手里的衣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进屋,拿了一个小药瓶出来。
“这是活血化瘀的药油,我给你擦擦。”她说着,用手指蘸了一点药油,轻轻地在我嘴角的伤处揉着。
她的手指很凉,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她的动作很轻柔,像羽毛一样拂过我的皮肤。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和专注的眼神,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
“是不是很疼?”她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不疼。”
她叹了口气,收回手,低声说:“李老师,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合适。你家是城里人,你是受人尊敬的老师,我不该拖累你。”
我心里一紧,急忙说:“这不是拖累!陈漱,我昨天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在乎你。”
“可我在乎!”她突然抬高了声音,眼圈又红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跟家里闹翻,被同事戳脊梁骨!我不想你原本平坦的路,因为我变得坑坑洼洼!你懂吗?”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她不是不相信我,她是怕我受委屈。这个善良的女人,总是在为别人着想。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陈漱,你听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平坦的大路,我不稀罕。我就想跟你一起,走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只要有你在身边,什么样的路,我都不怕。”
“而且,”我笑了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点固执。我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我。
我心想,也许,这就是爱情最开始的样子。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只有两颗饱经风霜的心,想要靠近彼此,互相取暖。
那天之后,我跟家里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我搬到了学校的单身宿舍去住。那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但我却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开始和陈漱像正常人一样交往。我会去她家帮她挑水、劈柴,辅导小军做功课。她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阳春面,给我缝补洗得发白的衬衫。
我们的事,很快就在整个县城传开了。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我鬼迷心窍,有人说我自甘堕落。学校里,看我眼神的人更多了。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两个学生在背后议论我,说李老师找了个“拖油瓶”。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白天要在学校面对各种异样的眼光和压力,晚上回到冷清的宿舍,还要承受对父母的思念和愧疚。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放弃。可是,一想到陈漱和小军,我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陈漱比我承受的压力更大。厂里的工友对她指指点点,邻居们见了她也绕道走。可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更干净,把饭菜做得更可口,用她自己的方式,支持着我。
我心想,一个女人都能如此坚强,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理由退缩?为了她,为了我们未来的家,我必须扛下去。
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年底。
我跟陈漱商量,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喜悦,也有担忧。“你……你家里那边……”
“他们暂时不会同意的。”我握住她的手,“但是,这是我们的事。我们先领证,等以后,他们会明白的。”
她点了点头,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们去民政局领证那天,天很冷,下着小雪。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就我们俩。从民政局出来,手里拿着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终于,娶了我爱的女人。
没有婚礼,没有宴席,甚至没有亲人的祝福。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把陈漱那个小院修葺了一下,粉刷了墙壁,换了新的门窗。结婚那天,我买了一挂鞭炮,两张大红的喜字。
我踩着凳子,把喜字贴在门上。陈漱站在我身后,帮我扶着凳子。小军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高兴地拍着手。
“卫民,贴正一点。”陈漱仰着头,笑着提醒我。
“好嘞!”我应了一声,把喜字抚平。
红色的对联,映着洁白的雪地,显得格外喜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鞭炮声响起,噼里啪啦的,驱散了冬日的寒冷。邻居们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看着,议论着。
可我不在乎。
我拉着陈漱的手,看着她。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新棉袄,虽然样式简单,但衬得她脸色红润,格外好看。
“陈漱,”我看着她,郑重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李卫民的媳셔了。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娘俩。我会用我一辈子,来兑现今天的承诺。”
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也是,”她哽咽着说,“以后,我也会好好跟你过日子。”
我们没有山盟海誓,只有这最朴素的承诺。可我知道,这承诺,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重。
这就是我的婚礼。没有祝福,没有亲人,只有我们三个人,和一个贴着红对联的,崭新的家。
第五章 柴米油盐的战争
新婚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的柴米油盐冲淡了。
我们家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陈漱在罐头厂的工资,时有时无。我作为中学老师,每个月的工资是固定的七十八块五。这笔钱,要养活我们三口人,还要应付各种人情往来,实在是捉襟见肘。
小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了营养。陈漱总是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而她自己,却经常是咸菜配白粥。
我把我的工资,一分不留地全部交给她。她却总是偷偷地在我口袋里塞上几块钱,说:“你在外面跑,身上不能没钱。”
每次看到她那双因为长期洗洗涮涮而变得粗糙的手,我心里就又酸又疼。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
为了多挣点钱,我开始在外面找活儿干。白天上完课,晚上我就去夜校代课。周末,我就蹬着三轮车,去帮人家拉货。从前,我是一个连瓶盖都拧不开的文弱书生,现在,我却能扛着一百多斤的麻袋,一口气上五楼。
生活虽然辛苦,但我的心里却是甜的。因为每天不管我多晚回家,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一碗热饭为我留着。陈漱会端来热水给我泡脚,小军会把他白天在学校得的小红花,郑重地贴在我的床头。
我心想,这就是家吧。一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疲惫和伪装的地方。为了这个家,吃再多的苦,都值了。
可是,生活的考验,远不止这些。
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依旧僵持着。我妈偷偷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是趁我爸不注意,给我送点吃的用的,然后抹着眼泪匆匆离开。她说,我爸的脾气,还在气头上,让我别着急,慢慢来。
我爸那边,却是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有一次我托邻居给他带了点他爱吃的茶叶,结果被他原封不动地扔了出来。
厂里的人都知道我爸因为我的婚事,跟我断绝了关系。他那么好面子的人,在厂里抬不起头,心里的火气可想而知。
那年过年,我带着陈漱和小军,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想回家看看。结果,我们连门都没进去。
我敲了半天门,是我妈开的。她看到我们,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我们回来看看您和爸。”我笑着说。
“你们……你们快走吧。”我妈焦急地推着我,“你爸说了,你要是敢带她回来,他就……他就从楼上跳下去!”
我心里一凉。我没想到,父亲的恨意,竟然这么深。
陈漱的脸也白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卫民,我们……我们还是走吧,别让爸生气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我爸的怒吼:“让她滚!我李家没有这种伤风败俗的儿媳妇!让她滚!”
那声音,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陈漱的心上。她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我扶住她,心里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冲着屋里喊:“爸!陈漱是我的妻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我就是这么说了!怎么着!”屋里的声音更加暴躁,“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进这个家门!”
门“砰”的一声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我妈的哭劝声和我爸的咆哮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陈漱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卫民,我们回家吧。”
她的手冰凉,声音却很平静。
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雪花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留下一片湿冷的痕迹。
到了家,陈漱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她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她把饺子煮好,盛了三碗,端到桌上。
“吃饭吧。”她对我和小军说。
小军懂事地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陈漱,”我看着她,声音沙哑,“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说什么傻话呢。我没觉得委屈。”她说,“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在哪儿过年,都是家。”
她夹起一个饺子,放进我碗里,“快吃吧,吃了饺子,这年就算过了。新的一年,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一个大男人,在饭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我的亲人,就是不能理解我,接纳她?这道横在我们中间的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推倒?
那个除夕夜,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欢声笑语,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里,却只有沉默的咀嚼声和压抑的叹息。
生活的转折点,往往就出现在你觉得最绝望的时候。
第六章 病床前的抉择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生活似乎也开始有了转机。
我的教学工作得到了学校的认可。在一次全县的公开课比赛中,我拿了一等奖。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说我是青年教师的榜样。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同事,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陈漱的手艺被大家知道了。她做的布老虎、绣的鞋垫,活灵活活,特别受欢迎。街道居委会的王大妈帮她联系了百货公司,让她把手工艺品放在柜台寄卖。每个月,也能有二三十块钱的收入。
我们的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却有了盼头。
小军也上了小学,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每次开家长会,我作为他的“父亲”去参加,听着老师对他的夸奖,心里比我自己得了奖还要高兴。
我以为,只要我们努力,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好起来。我以为,时间会慢慢化解我和父亲之间的坚冰。
可是,我错了。
那天,我正在上课,我妈突然哭着跑到了学校。
“卫民,不好了!你爸……你爸他出事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跟着我妈跑到医院,才知道,我爸在厂里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
手术室外,我妈已经哭得瘫软在地。我看着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门,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几个小时后,医生出来了。他说,手术很成功,人是抢救过来了,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身子偏瘫,以后走路说话都会受影响,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
我爸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我才见到他。他躺在病床上,嘴歪眼斜,说不出话,只有眼睛能动。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脆弱。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对我大吼大叫、威严的父亲,只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可怜的老人。
接下来的日子,医院就成了我的第二个家。我白天去学校上课,下课就跑到医院。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根本熬不住。照顾我爸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喂饭、擦身、接屎接尿……这些我从来没做过的事,一夜之间全都学会了。我爸脾气变得很暴躁,因为说不出话,动不了,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把饭碗打翻,把床单扯乱。
我从不跟他计较,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然后继续喂他吃饭。
陈漱知道后,二话不说,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交到我手上。
“卫民,给爸治病要紧。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她每天做好饭菜,用保温桶装好,送到医院来。她不进病房,怕我爸看见她生气,影响病情。她就站在走廊里,等我出来拿。
有一次,我出来拿饭,看到她正踮着脚,偷偷地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都看见了?”我问。
她点点头,眼圈红了。“爸瘦了好多。”
我心里一酸,把她抱得更紧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事情并没有好起来。我爸的病情,需要一大笔康复治疗的费用。我们家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公派去上海进修的机会。为期一年,每个月有额外的补助,回来之后,还有机会提拔当教导主任。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如果我去了,不仅能解决眼前的经济困难,未来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校长找我谈话,几乎是内定了这个名额给我。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漱的时候,她也为我高兴。
“这是好事啊!卫民,你应该去!”
可是,我犹豫了。
我爸现在这个情况,我怎么能离开?我妈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一边是我的事业前途和家庭的经济来源,一边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情义与利益,再一次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挣扎了很久。那几天,我夜夜失眠。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老天爷对我的又一次考验?
最终,我做出了决定。
我找到了校长,告诉他,我决定放弃这次进修的机会。
校长很惊讶,也很惋셔。“卫民,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点了点头,“校长,我想清楚了。家里父亲病重,离不开人。比起我个人的前途,家人的健康更重要。”
走出校长办公室,我心里 strangely 平静。我没有觉得惋惜,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陈漱,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抱住我,说:“卫民,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以为这件事,我爸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是那天,我妈在病床前跟我爸念叨的时候,说漏了嘴。
“……卫民这孩子,就是太实心眼了。为了你,把去上海进修提干的好机会都给推了……”
我爸躺在床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眼睛,突然剧烈地眨了几下。他“啊啊”地叫着,情绪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爸,你别激动,小心伤口。”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歪着嘴,含糊不清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傻……儿……子……”
然后,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苍老的眼角,流了下来。
第七章 没有融化的雪
父亲的那两行眼泪,像春天的第一场雨,融化了我们父子之间冻结了多年的坚冰。
从那以后,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也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虽然他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有时候我给他喂饭,他会用那只能动的左手,拍拍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他对陈漱态度的转变。
那天,陈漱照常来送饭。我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我爸在里面“啊啊”地叫,还用手不停地指着门外。
我妈不解地问:“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推门进去,我爸看到我,又指了指我身后的走廊。我回头一看,陈漱正提着保温桶,站在不远处。
我一下子明白了。
我对陈漱招了招手,“陈漱,你进来吧。”
陈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她低着头,不敢看我爸,小声地喊了一句:“爸。”
我爸没有像以前那样发怒,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朝她,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还能动的左手。
陈漱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我妈在一旁推了推她,“老头子让你过去呢。”
陈漱迟疑地走到病床前。我爸抓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拍了拍。他张着嘴,努力地想说什么,最后,只发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
但是,我们都懂了。
陈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反手握住我爸的手,哽咽着说:“爸,您会好起来的。以后,我跟卫民一起,好好孝敬您和妈。”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鼻子发酸。这场迟到了太久的和解,终于到来了。
我心想,原来,家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所有的隔阂与误解,在病痛和亲情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理解,有时候真的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父亲出院后,我们把他接到了我们那个小院里住。家里虽然拥挤了些,但却充满了烟火气。
陈漱把我爸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康复餐,扶着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给他按摩瘫痪的半边身子。她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有耐心。
我爸的身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他能拄着拐杖自己走几步了,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我妈经常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卫民,是妈以前瞎了眼。陈漱,真是个好媳妇。我们李家,有福气啊。”
我看着院子里,陈漱正耐心地教我爸念报纸,阳光洒在她身上,那么温暖。我笑着对我妈说:“妈,是我的福气。”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小县城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他们都说,李老师娶了个好媳妇,不仅贤惠,还孝顺。李长山能恢复得这么好,全靠这个儿媳妇。
我也因为踏实肯干,教学成绩突出,被学校提拔为教导副主任。
我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我曾经期望,却又不敢奢望的轨道。
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整个小院,都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小军在写作业,我爸在看电视,我妈和陈漱在织毛衣。
我爸突然指着电视,对我说:“卫……卫民,那……那个……”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新闻,说的是上海浦东大开发。高楼林立,一片繁荣。
我笑了笑,说:“爸,那是上海。”
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我当年放弃进修机会的事。
我握住他的手,说:“爸,我不后悔。哪儿都没有家里好。”
他欣慰地笑了,嘴歪着,笑得有些滑稽,却是我见过最温暖的笑。
陈漱抬起头,也对我笑了。她的笑容,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温柔而恬静。
我心想,这就是我当年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生活。平凡,琐碎,却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我用一次看似冲动的选择,对抗了世俗的偏见,也最终赢得了家人的理解和尊重。我守护了我的爱情,也守护了一个教师的平凡尊严。
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雪还在下,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像是给这个世界盖上了一床洁白的被子。
我回想起九一年那个秋天,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岔路口。如果我当时没有停下那辆自行车,我现在会是什么样?或许,我会有一个体面的妻子,一份安稳的工作,一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路。
可是,我不会拥有现在这一切。不会有陈漱温柔的陪伴,不会有小军崇拜的目光,更不会有此刻内心这份沉甸甸的满足和安宁。
人生的路,没有哪一条是完全正确的。关键在于,你选择走上哪一条路,以及,陪你走路的人是谁。
我很庆幸,我选对了路,也选对了人。
那院子里贴着的红对联,早已在风吹日晒中褪了色。可是在我心里,它永远都是那么鲜艳。它见证了我的选择,我的坚持,和我这平凡却滚烫的人生。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