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市教育局的欢送会上下来,我揣着那块写着“桃李满园”的烫金牌匾,坐了三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换了一个半小时的城乡班车,回到了梨树沟。
从市教育局的欢送会上下来,我揣着那块写着“桃李满园”的烫金牌匾,坐了三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换了一个半小时的城乡班车,回到了梨树沟。
车轮子扬起的灰尘,带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干草和牲口粪便的味道,扑了我一脸。
我没躲。
我甚至还深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阔别四十年,居然还是这么冲,这么提神醒脑。
我叫陈敬山,六十岁,刚退休。
在城里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届学生。退休前,学校想返聘,儿女想让我留在城里带孙子,我都给拒了。
我说,叶子要归根。
其实是心里发虚。
一辈子站在讲台上,被学生围着,被家长捧着,猛地一下,什么都没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冬天没烧暖气的教室,四面漏风,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回村里,至少还有个老宅子,有个念想。
老宅子在我爹妈走了之后,就一直空着,托给村里的堂侄陈宏照看着。
一进院子,陈宏正带着他婆娘在给我收拾屋子,见我回来,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二叔,你可算回来了!城里那楼房,哪有咱这院子敞亮!”
我点点头,没多说话,把行李放下,开始打量这院子。
西墙角的石榴树还是那么大,只是老了,枝干虬结,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院子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檐下的蜘蛛网也清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心里那点寒气,好像被这院子里的阳光给晒化了一点。
“二叔,晚上就在我家吃,让你婶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酸菜炖粉条子!”陈宏热情地招呼。
我摆摆手,“不了,刚回来,自己拾掇拾掇,想清静会儿。”
陈宏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成,那你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
他懂我这脾气,犟,又好个面子。
人一走,院子彻底静下来。
我搬了把竹椅,坐在石榴树下,眯着眼看天。天是真蓝,云是真白,不像城里,永远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纱。
退休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我有点茫然。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理论中完美的退休生活。
早上被鸡叫醒,而不是闹钟。
自己去井里压水,洗把脸,水凉得激灵。
煮一锅小米粥,就着从集市上买来的咸菜,能喝两大碗。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事了。
我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把几十年的旧书搬出来晒了又晒,甚至开始研究墙角蚂蚁搬家的路线。
这日子,清净是清净了,但也空得让人害怕。
村里人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陈老师”,但那客气里,总隔着点什么。
也是,我在外面四十年,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个“从城里回来的文化人”,是个外人了。
这种隔阂感,比身体上的寂寞更磨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
那天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陈宏的儿子,我那八岁的侄孙,小名叫东东的,哭着从外面跑进来。
后面跟着他妈,也就是陈宏的婆娘,手里攥着一根鸡毛掸子,气得脸都青了。
“你个小兔崽崽!你给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东东一头扎进我怀里,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二爷,救我!我妈要打我!”
我把他护在身后,皱着眉问他妈,“春芬,这是怎么了?为个啥事发这么大火?”
春芬把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试卷摔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二叔,你看看!你看看他考的这是个啥!数学,15分!15分啊!我让他把错题改了,他倒好,拿着笔在上面画乌龟!我这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我拿起试卷看了看。
字写得歪歪扭扭,卷面确实惨不忍睹。应用题的空白处,还真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小乌龟,旁边配了几个字:去你的吧!
我差点没笑出声,又赶紧憋住了。
我把东东拉到身前,放缓了语气问他:“东东,告诉二爷,为什么不会做?”
东东抽噎着,小声说:“老师讲的我听不懂……他说话太快了……”
“那为什么要在卷子上画乌龟骂人呢?”
“我……我就是不想写……”
春芬在一旁气得直跺脚,“二叔你听听!他还有理了!陈宏在外面工地上拼死拼活地挣钱,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读书,他倒好!我们两口子没文化,也就能管他吃饱穿暖,这学习上的事,是真没办法了!”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看着她,又看看怀里还在发抖的东东,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村里的小学,老师来了又走,大多是些刚毕业的年轻人,把这当个跳板,待不长。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而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像陈宏一样,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
这些孩子,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
他们缺的,何止是几道题的解法。
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像一颗被埋了很久的种子,突然就破土发芽了。
我对春芬说:“这样吧,春芬。以后每天下午放学,让东东到我这儿来。我给他补补课。”
春芬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二叔,这……这哪行啊!你可是城里有名的大老师,让你给我家这混小子补课,这……这得多少钱啊?”
我笑了笑,拍了拍东东的脑袋。
“不要钱。”
“我这老头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给自己找点事干了。”
春芬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眼圈一红,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二叔”。
我看着她拉着东东千恩万谢地走了,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上了一点。
我好像,找到事儿干了。
我把东院那间空着的厢房给收拾了出来。
那是我小时候的书房。
我爹是个老秀才,没考上功名,就在村里教私塾,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开的蒙。
屋子里有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都是老物件了。我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又去镇上买了些粉笔和一块小黑板,挂在墙上。
一个简陋的教室,就这么成了。
第二天下午,东东背着书包,磨磨蹭蹭地来了。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脑袋,探头探脑的,是邻居王家的丫头玲玲,还有村西头老马家的孙子,虎子。
两个孩子一脸的好奇和胆怯。
我笑着朝他们招招手,“都进来吧,想听课就一起。”
玲玲和虎子对视一眼,犹豫着走了进来,在长板凳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我的第一堂课,就这么开讲了。
学生,三个。
我没急着讲课本上的东西。
我给他们讲我小时候在村里掏鸟窝、下河摸鱼的故事,讲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城里上大学的见闻。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连最调皮的东东都安静了下来。
讲完故事,我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一笔一划,写得方方正正。
“认识自己的名字,是学习的第一步。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是你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给你们的,这里面有他们的希望。”
我看着他们似懂非懂的眼神,心里很平静。
教书育人,这是我干了一辈子的事。
对象从城里的孩子,换成了村里的娃,地方从窗明几净的教室,换成了这间漏风的旧瓦房。
但那种感觉,没变。
我的“退休补习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一开始,只有东东他们三个。
我也不急,每天下午,就带着这三个小萝卜头,从最基础的拼音、笔画、加减法开始。
我发现这些孩子不是笨,是真的没人教,基础太差了。
我放慢了语速,一遍一遍地讲,一个一个地纠正他们的握笔姿势。
东东的“乌龟”不画了,玲玲的字越写越娟秀,虎子那小子,居然对数学挺有天分,两位数的加减法,口算得比谁都快。
孩子们的点滴进步,比学校发的任何奖金都让我高兴。
一个星期后,我的学生增加到了七个。
都是村里的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刚上一年级。
都是听说了东东他们的变化,被家里大人“押”过来的。
送孩子来的家长,大多是爷爷奶奶,手里都提着东西。
一篮子鸡蛋,一捆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葱,甚至还有自家刚杀的鸡。
“陈老师,您辛苦了!这点东西不值钱,您一定得收下!”
我一个个都给推了回去。
“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就见外了。我就是闲着没事干,孩子们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推来搡去,最后实在拗不过,就象征性地收一两个鸡蛋,一根黄瓜。
人情,在农村,比钱重。
这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梨树沟出了个新鲜事:城里退休回来的陈老师,在自家老宅子里,免费给村里的娃们补课。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村头的大槐树下,那帮老头老太太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嗑着瓜子,议论我这事。
“要我说,这陈老师就是个大好人,文化人,思想境界就是高!”
“那可不一定,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指不定图个啥呢?”
“图啥?图咱这穷山沟里几根葱几头蒜?你可拉倒吧!”
“我听说,他儿子在城里是大老板,不差钱。人家就是图个乐呵,找点事干。”
这些话,零零星星地也传到我耳朵里。
我听了,就笑笑。
随他们说去。
我只管教我的书。
孩子们越来越多,八仙桌坐不下了,我就把自家吃饭的桌子也搬了过去,板凳不够,就让孩子们自己从家里带。
小小的厢房里,每天下午都挤得满满当当,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读书声,成了这院子里最好听的音乐。
我以为,我的退休生活,就会这样,教教孩子,种种菜,平淡而充实地过下去。
但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孩子们讲“朝三暮四”的成语故事。
讲到那群猴子因为几个栗子就喜怒无常,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请问……陈老师在吗?”
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媳妇,怀里抱着个还在吃奶的娃,满脸的局促不安。
是村西头老李家的儿媳妇,叫翠莲。她男人跟陈宏一样,常年在外面打工。
我站起来,“我就是,有事吗?”
翠莲抱着孩子走进来,脸上有点发红,小声说:“陈老师,我……我不是来给孩子报名的。我是想……想问问您个事。”
“你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屏幕上还是裂的。
“陈老师,您是文化人,肯定懂这个。俺家那口子,给俺买了个这个,说能看见人,能说话。可俺……俺不会弄啊。俺想跟他说话,让他看看娃,可捣鼓了半天,就是不成。您能……教教我吗?”
她说完,脸更红了,头都快埋到胸口里了。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又看看她怀里那个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看着我的婴儿。
我教了一辈子语文,教学生怎么阅读,怎么写作,怎么理解李白杜甫。
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来请教我,怎么用手机。
我沉默了一下,接过了她的手机。
“我看看。”
是很老旧的安卓机,屏幕卡顿得厉害。我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微信,点开了视频通话。
当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戴着安全帽、背景是嘈杂工地的男人的脸时,翠莲“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当家的!当家的!真的是你!你看见娃了吗?快看看咱娃!”
她把手机凑到孩子面前,孩子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屏幕那头的男人,一个黝黑的汉子,也咧着嘴笑,眼圈却是红的。
我就站在旁边,看着这被一块小小的屏幕连接起来的一家三。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教的那些唐诗宋词,在这一刻,好像都没有教会翠莲怎么用微信视频来得重要。
翠莲走了,千恩万谢。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
第二天,我的“教室”里,又来了个“编外学生”。
是村里的会计,王婶。
她拿着个账本,愁眉苦脸地来找我。
“陈老师,你快帮我看看,现在上面要求用电脑做表,搞什么电子文档。我这老眼昏花的,哪里会弄那个洋玩意儿!就这个表格,求和,平均数,我用算盘打得好好的,非要用那个什么……什么‘函数’,这不折腾人嘛!”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一个打开的Excel表格。
我叹了口气,把电脑接了过来。
“我教你吧,王婶。这个不难,学会了,比算盘快。”
那天下午,我的课就分成了两部分。
屋里,我教孩子们读“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屋外,我坐在石...榴树下,教王婶用SUM函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和王婶的身上,也洒在屋里那群孩子的课本上。
我突然有种荒诞的感觉。
我这办的,到底是个什么班?
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个“编外学生”就接踵而M来了。
村长马建国,拿着个智能手机来问我,怎么在“学习强国”上拿高分。
养鸡场的李大叔,让我教他怎么在网上看鸡蛋的行情,他说他儿子告诉他,现在信息最值钱。
东东的妈妈春芬,又来了,这次不是为东东的学习,是她自己。她想学拼音,因为不会打字,每次跟陈宏聊天,都只能发语音,她觉得在工地上,丈夫听语音不方便,想学着打字。
还有一群三四十岁的媳妇们,组团来的。她们的要求更直接:陈老师,教我们玩抖音吧!听说那上面能卖东西,村东头赵家媳妇,就在抖音上卖她家自己做的辣酱,一个月挣的比她男人在外面打工还多!
我的小院子,彻底热闹了起来。
每天下午,院子里都挤满了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孩子们在屋里念书写字。
大人们在院子里,围着我,举着各式各样的手机,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陈老师,这个‘WiFi’是啥意思啊?”
“陈老师,我怎么申请一个微信号?”
“陈老师,这个‘扫一扫’是干啥用的?会不会把我的钱给扫走了?”
“陈老师,拼多多上砍一刀,到底是不是骗人的?”
我被围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语文老师,倒像个手机卖场的技术顾问。
我教了一辈子“之乎者也”,现在却要跟他们解释什么是“流量”,什么是“App”,什么是“二维码”。
很多东西,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得先用我自己的手机研究明白了,才能去教他们。
那段时间,我晚上睡不着觉,就抱着手机研究。
研究怎么注册淘宝,怎么发朋友圈,怎么剪辑短视频,怎么开直播。
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活到老,学到老,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
我跟城里的儿子视频,他看着我这边乱糟糟的背景,和一群探头探脑的村民,笑得前仰后合。
“爸,您这哪是退休啊,您这是再就业了啊!还是个全科网红培训师!”
我苦笑着摇摇头。
“别贫了。你爸我,快被这群‘学生’给逼疯了。”
话是这么说,但每天看着村民们学会一个新功能后,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我又觉得,这事儿,好像还挺有意义。
翠莲现在每天都能跟丈夫视频了,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王婶的电子表格越做越溜,月底做账再也不用加班了。
春芬已经能用拼音磕磕巴巴地打出完整的句子了,我看见她给陈宏发的第一条信息是:老公,你辛苦了,早点回家。
李大叔学会了看行情,把鸡蛋卖了个好价钱,非要给我送两筐过来,我死活没要。
我的院子,成了全村的信息交流中心和现代生活技能培训基地。
学生人数,确实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只是这学生的构成,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村民们直呼“没想到”,说陈老师真是个能人,什么都懂。
其实我自己更没想到。
我没想到,我退休后,不是在书斋里颐养天年,而是在这个小院子里,被一群平均年龄四十岁的“学生”,推着往前走,一头扎进了我从未了解过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嘈杂,新鲜,充满了挑战。
也充满了,一种久违的,被需要的感觉。
事情总有两面性。
院子里人一多,问题也就来了。
首先是孩子们。
大人们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地讨论怎么拍视频,怎么开网店,孩子们在屋里根本没法安心学习。
有好几次,我正讲着课,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来是哪个婶子拍了个搞笑视频,引得大家围观。
孩子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东东这小子,更是坐不住,趁我不注意就溜出去,看他妈直播卖山货。
我批评他,他还不服气。
“二爷,我妈说了,学会这个,比读书有用,能挣大钱!”
一句话,把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心里一阵发凉。
是啊,读书的目的是什么?
在村里人最朴素的观念里,就是为了走出大山,去城里挣大钱。
现在,在家门口,动动手指头就能挣钱,那读书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我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我把求知的种子种在孩子心里,他们却告诉我,他们更想要面包。
我教大人们拥抱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冲击着我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
其次,是村民之间的矛盾。
学会了上网,眼界开了,心也活了。
有人靠着直播卖货,一个月真挣了不少,就有人眼红。
张家媳妇看李家媳妇卖辣酱火了,她也跟着做。为了竞争,就在直播里说李家媳妇的辣酱不干净,用的都是烂辣椒。
李家媳妇不干了,跑到我院子里来,指着正在“上课”的张家媳妇就骂,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我夹在中间,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她们都说:“陈老师,这可是你教我们做的生意!你得给评评理!”
我一个教书的,怎么评生意的理?
那段时间,我焦头烂额。
白天是老师,是技术员,晚上是调解员,是心理咨询师。
我感觉身体被掏空。
更让我难受的,是那种无力感。
我发现我教给他们的,只是一些“术”,是工具。
但如何使用这些工具,工具背后的人心,我教不了,也控制不了。
矛盾的爆发,是在村长马建国的女儿,马小芳回来之后。
马小芳,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后在城里的大公司上过班,据说混得不怎么样,前段时间辞职回村了。
她一回来,就对我这个“乡村培训中心”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屑。
那天下午,我正在教几个婶子怎么给视频配音乐。
马小芳穿着一身时髦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进我的院子。
她环顾了一圈这乱糟糟的景象,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陈叔,您这儿可真热闹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我停下讲解,看着她,“小芳回来了啊。”
“是啊,回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陈叔,我真是佩服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有精力,带着大家‘玩’。”
她把那个“玩”字,咬得特别重。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心里有点不舒服。
“小芳,大家想学点东西,我能教就教一点,谈不上什么玩不玩的。”
“学东西?”马小芳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清脆,却有点刺耳,“学什么?学怎么美颜,怎么喊‘老铁双击666’?陈叔,您是受人尊敬的老教师,您教出来的学生,都应该是有文化,有素养的。可您现在看看,您这院子里,都变成了什么?一个线上的大卖场,一个菜市场!”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那些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婶子嫂子们,此刻都有些尴尬和难堪,低下了头。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是羞愧,也是愤怒。
我承认,我的院子很乱,很吵,一点也不像个神圣的课堂。
我承认,我教的东西,很浅薄,很功利,上不了台面。
但你不能否认,这些东西,对他们有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
“小芳,你是在城里待过,见过世面的。你觉得他们学的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可你想过没有,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生活,是能让他们多挣几百块钱,能让他们跟远方的亲人说上话的本事!”
“本事?”马小芳提高了音量,“靠投机取巧,在网上博眼球,这算什么本事?这是在消耗我们梨树沟的形象!真正的本事,是系统地学习,是建立品牌,是产业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打小小闹,跟一群无头苍蝇一样,今天看这个挣钱就学这个,明天看那个火了就学那个!”
她越说越激动,指着院子里的人。
“你们知道什么是供应链吗?知道什么是客户画像吗?知道什么是品牌溢价吗?不知道!你们就知道跟风!今天张家卖辣酱,明天全村都卖辣酱,最后大家一起死!”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屋里上课的孩子们,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一个个噤若寒蝉。
我看着马小芳那张年轻、漂亮,却写满了优越感和不耐烦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我一辈子都在教书,我相信知识的力量。
可现在,一个年轻人,用一堆我听不懂的新名词,把我所有的努力,都否定了。
她说得对吗?
也许是对的。
我确实不懂什么供应链,什么品牌溢价。
我只是个教语文的。
我只是想,凭着自己的一点余热,为村里做点什么。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那天,大家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来我院子里的人,明显少了。
大家见了面,眼神都有些躲闪。
马小芳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所有人心里。
她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我们是土包子,是无头苍蝇,是上不了台面的。
那种刚刚燃起来的热情,好像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只有那十几个孩子,还雷打不动地每天下午过来。
可我却提不起精神了。
我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
我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总会想起马小芳的话。
我教他们读诗写字,将来,他们是不是也要面对一个,用他们听不懂的名词来定义他们价值的世界?
我所坚守的这一切,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那几天,我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感冒,但人却没什么精神,整天躺在床上。
课也停了。
陈宏的婆娘春芬,天天过来给我送饭。
她把饭菜放在桌上,看着我,欲言又止。
“二叔,你别往心里去。小芳那丫头,就是嘴上不饶人。”
我摇摇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我一辈子的骄傲和自信,好像都被动摇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或许,我真的该彻底休息了。
回村里来,本就是为了清净。现在搞得一地鸡毛,何苦呢?
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
快到我这个老头子,追不上了。
或许,我真的,该认输了。
就在我准备解散这个“补习班”,彻底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时候,村长马建国,也就是马小芳的爹,找上门来了。
他提着一瓶酒,两个小菜,坐在我的石榴树下。
他给我倒了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
“老陈,我知道,小芳那丫头的话,伤到你了。”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酒很辣,呛得我直咳嗽。
“那丫头,在城里吃了亏,心里憋着一股气。”马建国叹了口气,“她总觉得,村里人思想落后,做事没章法,所以才穷。她想干一番大事业,证明给我们看,也证明给她自己看。”
“她说的那些,什么链,什么价的,我不懂。”马建国又喝了一杯,“但我知道,自从你回来,村里变了。”
“以前,天一黑,村里就死气沉沉的,家家户户关着门看电视。现在呢?晚上大家都在院子里,在路灯下,捣鼓手机,互相交流,那股气儿,活泛了。”
“以前,翠莲那样的媳妇,男人不在家,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现在,能天天见着面了,人也开朗了。”
“以前,大家挣钱就靠那几亩地,靠男人在外面卖力气。现在,有人琢磨着在网上卖山货,有人琢磨着拍视频介绍咱们梨树沟的风光,搞旅游。不管成不成,那是个念想,是个希望。”
马建国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老陈,你做的,不是小事。你给这个村子,点了一盏灯。”
“至于小芳说的那些,”他顿了顿,“她也没说错。我们是需要更专业的东西。但那也得一步一步来啊!你现在做的,就是这第一步。你让大家伙儿,先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没有你这第一步,哪有后面的二三步?”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石桌上。
“所以,你这个课,不能停!”
我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那块因为马小芳的话而结成的冰,好像,开始慢慢融化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被门口的景象惊呆了。
我的院门口,站满了人。
村里那些婶子嫂子,叔伯大爷,几乎都来了。
他们手里,依然提着各种东西。
鸡蛋,蔬菜,自家做的馍馍。
为首的,是春芬和翠莲。
看到我出来,春芬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把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塞到我手里。
“二叔……不,陈老师。我们……我们对不住你。”
她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不该听了小芳几句话,就动摇了。我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农村妇女,我们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是你,教会了我们打字,教会了我们跟在远方的男人孩子说话。是你,让我们知道,我们不光能围着锅台转,我们也能靠自己的本事,挣干净钱。”
翠莲也说:“是啊,陈老师。以前俺男人寄钱回来,俺都不知道怎么去镇上银行取。现在俺都会用手机支付了。俺男人都说俺变厉害了。这都是您教的。”
人群里,养鸡场的李大叔扯着嗓子喊:“陈老师!你别听那小丫头片子胡说!我们就是土八路,用不了洋枪洋炮!你教我们用的小米加步枪,正好!”
大家哄堂大笑。
笑着笑着,很多人的眼圈都红了。
我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那篮还烫手的馒头,只觉得一股热气,从手心,一直暖到了心底。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朴实、真诚的脸。
我突然明白了。
我教的,或许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
我给他们的,或许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但这个开始,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我不是什么网红培训师,也不是什么商业顾问。
我就是一个老师。
一个老师的职责,就是看到学生的需求,然后,尽我所能,去教他们。
无论教的是唐诗宋词,还是怎么用智能手机。
本质,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传递知识,点燃希望。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
“我的课,明天,照常上。”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直起身,笑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又变回了那个在讲台上站了一辈子的,陈敬山。
我的“乡村培训班”又开课了。
但这一次,有点不一样。
来的人更多了,院子里几乎站不下。
但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乱糟糟了。
春芬她们几个媳妇,主动当起了“班委”,负责维持秩序,把想学视频的、想学网购的、想学打字的,分成了不同的小组。
我呢,就当个“总教习”,负责解答共性问题,然后让已经学会的人,去教那些还没学会的。
“一帮一,一对红”,这是我年轻时最熟悉的口号,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院子里的学习气氛,居然前所未有的好。
让我更意外的是,马小芳来了。
她没有穿时髦的连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牛仔裤和T恤。
她没有再站在一旁冷嘲热讽,而是直接走到了正在学习直播卖货的那一组。
“你们这样不行。”她开口,语气依然很直接,但没有了之前的嘲讽,“直播不能光卖东西,得有内容。我们梨树沟有什么?有梨,有山楂,有核桃。我们得讲故事,讲这些东西是怎么长出来的,讲我们村里的风土人情。”
她拿起一个婶子的手机,开始现场教学。
“镜头要这样,从下往上,显得梨子大,有食欲。光线要好,背景不能乱。话术也要设计,不能光喊‘便宜卖了’,要说‘这是我们家老爷子亲手种的,施的是农家肥,你看这梨,皮薄水多’……”
她讲得头头是道,那些婶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连我都听得入了神。
这丫头,是有真本事的。
那天之后,马小芳成了我这个培训班的“特聘讲师”。
我负责教大家基础操作,扫盲。
她负责教大家怎么运营,怎么把东西卖出去,怎么打造“梨树沟”这个品牌。
我们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务虚,一个务实,居然配合得相当默契。
我教大家认识“横撇竖捺”,她教大家认识“流量变现”。
我给大家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她教大家怎么把梨卖出好价钱。
有时候,我们也会争论。
我认为做人要实在,不能夸大宣传。
她认为市场营销需要适度包装,酒香也怕巷子深。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奇怪的是,在争论中,我们反而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村里的网店,在我们的共同指导下,真的开起来了。
名字就叫“梨树沟的陈老师”。
他们非要用我的名字,说我就是金字招牌。
我拗不过,只好由他们去。
店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辣酱、山楂干、土鸡蛋、手工布鞋……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
马小芳负责整体运营和品控,春芬她们负责打包发货,李大叔他们负责货源。
整个村子,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起来。
当然,孩子们也没落下。
我把他们的教室,搬到了更安静的西厢房。
每天下午,我还是雷打不动地给他们上两个小时的文化课。
有时候,马小芳也会过来,给他们讲讲外面的世界,讲人工智能,讲宇宙飞船。
孩子们的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光。
那种光,既有对书本知识的渴望,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好奇。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教育最好的样子。
它既能让人仰望星空,也能让人脚踏实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秋天。
梨树沟的梨,熟了。
黄澄澄的,挂满了枝头。
往年,这些梨,大多是等镇上的小贩来收,价格压得很低,有时候甚至烂在地里。
今年,不一样了。
马小芳策划了一场大型的“采摘节”直播活动。
直播那天,全村人都出动了。
我这个“陈老师”的IP,也被拉出来,当了一回主播。
我对着镜头,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小芳在旁边给我打气:“陈叔,别紧张,您就跟上课一样,给我们讲讲这梨树的故事。”
我看着镜头,想了想,开口了。
“我脚下这片土地,叫梨树沟。我们村,种梨的历史,有上百年了。我小时候,就听我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就在这里种梨……”
我讲起了村里的历史,讲起了我小时候摘梨吃的故事,讲起了每一棵梨树下,都埋藏着一代代梨树沟人的汗水和希望。
我没说这梨有多甜,多便宜。
我只是在讲一个,关于土地和人的故事。
直播间的评论,疯了。
“这才是真正的田园生活啊!”
“听哭了,想我爷爷了。”
“主播是真老师吧?这文化底蕴,绝了!”
“不说了,下单了!买的不是梨,是情怀!”
那天的直播,两个小时,卖光了全村百分之八十的梨。
剩下的,也很快被慕名而来的游客采摘一空。
村里的账上,第一次有了一笔这么大的集体收入。
晚上,村里在打谷场上摆了流水席。
全村人,都来了。
大家举着杯,一杯一杯地敬我,敬马小芳。
一张张喝得红光满面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东东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又大又黄的梨。
“二爷,吃梨。这是我们自己卖出去的!”
他脸上满是骄傲。
我接过梨,咬了一口。
很甜。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梨。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看着村民们脸上的笑容,看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了我刚回村时的样子。
那个孤独、迷茫,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了的老头。
这才过去几个月?
一切,都变了。
我看着身边的马小芳,她也正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陈叔,谢谢你。”她说。
我笑了笑,“该我谢谢你。也谢谢大家。”
我举起酒杯。
“我回来,是想教书的。没想到,最后,是你们,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是啊。
他们教会了我,什么叫与时俱进。
他们教会了我,知识不应该只在书本里,更应该在生活里。
他们教会了我,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能给予多少。
我以为我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过去。
其实,我和整个梨树沟一起,被这个时代推着,走向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的学生人数,确实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我自己。
我这个退休的老教师,在梨树沟的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我人生的,第二课堂。
而这个课堂里,我既是老师,也是学生。
这感觉,真好。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