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邮递员把那封挂号信递给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拾掇那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藤。
邮递员把那封挂号信递给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拾掇那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藤。
手上还沾着泥。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才接过来。
信封是那种牛皮纸的,很厚实,上面是打印的黑体字,寄信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律师事务所,在遥远的南方大都市。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
活到五十多岁,我跟“律师”这两个字从来没打过交道。
我老婆从屋里出来,看见我捏着信,脸色发白,也紧张起来。
“谁的信啊?”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收信人那一栏,三个字,工工整整:陈伟(收)。
后面括号里的“收”字,像个冰冷的记号,把我钉在了原地。
是给我的。
可这信,关于谁,不言而喻。
在这个家里,除了陈东,还有谁能跟南方的、律师事务所扯上关系?
陈东,我的亲弟弟。
一个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面,只在年节偶尔通一通电话,每次都说不上三句话就匆匆挂断的亲弟弟。
“是……是小东的?”我老婆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拆信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信纸很薄,内容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我的脑子里。
不是陈东写的。
是一封冷静、克制、完全公事公办的通知函。
上面说,我的弟弟陈东,因病抢救无效,于某年某月某日凌晨去世。作为他法律上唯一的直系亲属,律师事务所通知我前去处理他的遗物和相关事宜。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个冰冷的地址,某市某区某医院,以及一个联系电话。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像是夏天里飞得最低的那种马蜂。
手里的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沾上了院子里的尘土。
我老婆“啊”地一声短促地叫出来,慌忙捡起信,她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说不出话。
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心口那个地方,空了。
像是被人硬生生用手掏走了一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又冷又疼。
陈东死了。
我那个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再也没回过家的弟弟,死了。
我站了很久,久到腿都麻了,才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几根被我碰掉的黄瓜。
绿色的,带着刺,扎得手心生疼。
1983年的夏天,知了叫得比哪一年都凶。
我和陈东并排躺在屋顶的草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那时候的星星,真亮,一颗一颗,像是撒在黑布上的碎钻石。
“哥,你说大学是啥样的?”他问我,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翻了个身,用胳膊枕着脑袋,想了半天。
“大学啊……听俺们老师说,里头的楼可高了,里头的路可宽了,里头的学生都穿白衬衫,口袋里还别着钢笔。”
“那他们……还用下地干活不?”
“傻小子,”我笑着拍了他脑袋一下,“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是国家的人才,以后要在城里坐办公室的,谁还让你下地。”
陈东就嘿嘿地笑,满脸都是向往。
那一年,我17岁,读高一。陈东15岁,读初三。
我俩的成绩在学校都拔尖,墙上贴满了我们俩的奖状,那是爹娘在村里唯一的脸面。
但家里太穷了。
真的穷。
穷到什么地步呢?就是一年到头,饭桌上见不到几回荤腥。我和陈东的衣服,都是娘用旧床单改的,补丁摞着补丁。
那年夏天,娘病倒了。
为了给娘治病,爹把家里唯一那头准备过年卖钱的老黄牛都给卖了。
钱花光了,娘的病还是时好时坏。
家里彻底揭不开锅了。
一天晚上,我听见爹娘在屋里说话。
娘的声音很虚弱,一直在咳嗽:“他爹,俩娃都争气,可……可咱家这光景,怕是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啊。”
爹沉默了很久,烟斗在桌上磕了磕,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手心手背都是肉,咋办嘛。”
“让老大……别念了吧。”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比老二大,懂事,出去也能找个活干,好歹能帮衬家里一把。老二还小,让他念,他是咱家的希望。”
爹没再说话,屋里只剩下娘压抑的哭声和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我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收拾好了我那几件破烂衣服,打了个包裹。
我走到爹娘屋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我不念了。”我说,“我出去打工,供弟弟念书。”
屋里没有声音。
我知道,他们醒着。
我站起身,把家里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角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塞到了陈东的枕头底下。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
那一年,我17岁。
我去的第一站,是县城边上的一个砖窑。
活儿又苦又累,每天就是和泥、脱坯、搬砖,太阳底下,脊背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晚上就睡在工棚里,几十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挤在一起,汗臭味、烟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睡不着。
第一个月发工钱,我拿到了32块5毛钱。
我捏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票子,在县城邮局的柜台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给自己留了2块5毛钱,剩下的30块,一分不差,全都汇给了家里。
我在附言上写:给陈东买学习资料。
从那以后,每个月,雷打不动,我都会把绝大部分的工钱寄回家。
我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没下过一次馆子。
工友们笑我傻,说我这是拿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前程。
我不理他们。
我只是在每个累得骨头都要散架的夜里,想起陈东看着星空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是我们家的希望。
只要他能考上大学,走出那个穷山沟,我吃再多苦,都值。
陈东也没让我失望。
他争气,两年后,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那所南方的名牌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到工地的门卫室,是门卫大爷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我跑过去,手都是抖的。
那张红色的纸,在我眼里,比金子还贵重。
我看着上面的“陈东”两个字,咧着嘴,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周围的工友都来恭喜我,说我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我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在最贴身的口袋里,当天就请了假,买了这辈子第一张火车票,回家。
家里为了庆祝,杀了那只养了两年多、一直舍不得吃的鸡。
娘炖了一大锅鸡汤,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饭桌上,爹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给我倒了一满碗。
“阿伟,这些年,辛苦你了。”爹的眼圈是红的。
我端起碗,一口干了。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我感觉浑身的疲惫和酸楚,都在那一刻被冲刷干净了。
陈东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鸡腿。
他长高了,也壮实了,眉眼间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只是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还是带着小时候的依赖。
“哥,”他低声说,“等我将来毕业挣了钱,我养你。”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跟小时候一样。
“等你养我,我早饿死了。你好好的,念好你的书,比啥都强。”
送陈东去上大学那天,我把他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
我把我攒了很久的钱,全都缝在了他内衣的口袋里,一共三百块。
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笔巨款。
“到了学校,别舍不得吃穿,也别让人看不起。钱不够了,就给哥写信。”我一遍遍地叮嘱他。
他点着头,眼圈红了。
火车要开的时候,他突然抱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勒得我骨头疼。
“哥,你放心,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
我拍着他的背,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火车开动了,我跟着火车跑了很长很长一段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探出窗外的脸。
我站在铁轨边,看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既骄傲,又空落落的。
像是一棵树,终于把自己最饱满的果实,送向了远方。
陈东走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砖窑的活儿太伤身子,我听人说下煤窑挣钱多,就跟着一个老乡去了邻省的煤矿。
那真是拿命换钱的地方。
每天坐着摇摇晃晃的罐笼下到几百米深的地下,巷道里又黑又闷,只能靠头顶的矿灯照亮一小片地方。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煤尘,吸进肺里,咳出来的痰都是黑色的。
随时都可能遇到塌方、瓦斯爆炸。
我好几次都跟死神擦肩而过。
有一次,我们作业面顶板突然冒顶,一块几百斤的石头砸下来,就落在我身边半米远的地方。
我吓得半天没动弹。
可是一想到陈东,想到他还需要学费和生活费,我就又拿起镐头,继续干。
那时候,唯一的慰藉,就是陈东的来信。
他的信写得很勤,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封。
信里,他会跟我讲大学里的新鲜事。
讲他们有一个多大的图书馆,里面的书比山还高。
讲他们的老师是个博学的教授,能讲好几种外语。
讲他交了新朋友,参加了文学社,还发表了文章。
他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我从未接触过的新鲜、广阔的世界的气息。
我不识多少字,很多词都看不懂,就让工友念给我听。
每次听完,我都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在他描述的那个世界里,得到了回报。
他每个月都会把他的花销仔仔细细地记下来,寄给我看。
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看得我心疼。
我回信告诉他,钱的事不用他操心,只管花,哥在后面给他挣。
为了让他生活得好一点,我开始下井双班。
别人一天干八个小时,我干十六个小时。
除了吃饭睡觉,我所有的时间都在井下。
身体累到了极限,精神却因为一个信念而亢奋着。
我觉得自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只要能把弟弟推向更高的地方,我这身骨头,磨碎了都行。
大二那年,陈东在信里说,他谈恋爱了。
是个城里的姑娘,叫苏然,是他们系里的系花,长得好看,学习也好。
他还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陈东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得一脸灿烂。
他身边的姑娘,扎着两个辫子,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像画里的人。
我看着照片,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我回信说,好好对人家姑娘,别亏待了人家。
我还特意多寄了五十块钱过去,让他给人家姑娘买件好看的衣裳。
但从那以后,陈东的信,渐渐地就少了。
从一个星期一封,变成半个月一封,再到一个多月一封。
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不再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大多是问候家里,报个平安。
我安慰自己,他学业忙,还要谈恋爱,没时间写信是正常的。
可是,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失落。
那年春节,他没有回家。
他在信里说,学校有重要的项目,走不开,而且苏然家就在他上学的城市,他要去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
爹娘虽然失望,但还是表示理解。
只有我,拿着那封短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但我很快就把它压了下去。
他是大学生,是文化人,他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不一样了。
我不能用我这个挖煤工的标准去要求他。
我得理解他,支持他。
可那道裂痕,一旦出现了,就很难再弥补。
大三那年暑假,我因为常年超负荷劳动,在井下晕倒了。
被工友抬上来的时候,人已经脱了相。
医生说我这是严重营养不良加矽肺早期,必须马上停止井下作业,好好休养。
矿上赔了我一笔钱,就把我打发了。
我拿着那笔钱,回了老家。
娘看到我的时候,抱着我哭得差点断了气。
“我的儿啊,你这是拿命在换钱啊!”
我在家休养了几个月,身体总算缓过来一点,但重活是再也干不了了。
那段时间,陈东一封信也没有来。
我没告诉他我病了,我怕他分心。
我想,等他放假回来,看到我这样,他会明白的。
可是,那个暑假,他依然没有回来。
他说,他要和苏然一起参加一个社会实践,要去很远的地方。
电话是在村里小卖部接的。
我听着电话那头他意气风发的声音,描述着他们的宏伟计划,再看看自己因为咳嗽而不断耸动的肩膀,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嗯嗯”地应着。
挂了电话,小卖部的老板娘看着我,叹了口气。
“阿伟啊,你这个弟弟,心野了,怕是……拉不回来了。”
我心里一痛,却还是嘴硬地反驳:“他那是干大事,跟我们不一样。”
老板娘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屋顶,我和陈东并排躺着。
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
我问他:“小东,以后发达了,还认不认哥?”
他转过头,笑嘻嘻地说:“哥,你说啥傻话呢,咱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大四那年,陈东要毕业了。
他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留在了那座大城市,进了一家外企。
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里到处说我弟弟有出息了。
我也替他高兴,真的。
可高兴之余,那份失落感却越来越重。
他工作后的第一个月,给我寄了五百块钱。
这是他第一次,往家里寄钱。
我看着那崭新的票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我在信里写:哥还干得动,你的钱自己留着花,在城里用钱的地方多。
他没有再寄过来。
电话也打得更少了。
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个月,才有一个。
每次都是匆匆几句。
“喂,哥,是我。”
“嗯,小东啊。最近好吗?”
“挺好的,工作挺忙。家里都好吧?爹娘身体怎么样?”
“都好,都好。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电话那头总是一阵沉默。
然后是那句我听了无数遍的话:“哥,我这边忙,过段时间吧,等不忙了,我一定回去。”
“过段时间”是多久?
一年,两年,三年……
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远到我再也看不见他,只能隐约感觉那根线还牵在手上,却不知道那头是否还连着他。
爹娘的头发,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花白。
他们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想儿子,想得心都疼了。
终于,在我三十岁那年,我下定决心,要去城里看看他。
我不相信,一个人,心能变得那么硬。
我没告诉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揣着家里大部分的积蓄,按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那座我只在弟弟信中“见过”的繁华都市。
高楼大舍,车水马龙。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一个帆布包,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像一个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所在的那栋写字楼。
气派,真气派。
玻璃幕墙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站在大楼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前台的姑娘穿着漂亮的制服,化着精致的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戒备和疏离。
“先生,请问您找谁?”
“我……我找陈东。”我有些结巴。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我是他……我是他哥。”
那姑娘愣了一下,随即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
“陈经理,楼下有位先生找您,他说……是您哥哥。”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陈东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我哥?他怎么来了?让他等一下。”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等了足足半个小时。
就在我站得腿都快麻了的时候,陈东才从电梯里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变了。
变得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他看到我,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尴尬。
他快步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哥,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他的语气里,没有惊喜,只有责备。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里是公司,你这个样子……”他皱着眉,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觉得我给他丢人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把我带到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饭馆,不是请我吃饭,而是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哥,你来都来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这几天真的很忙,有个大项目要跟,等我忙完了,再好好陪你。”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塞给我。
“这些钱你先拿着,想吃什么买什么。”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他。
“小东,你是不是……嫌弃哥了?”
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我们现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不懂。”
“不同的世界?”我自嘲地笑了,“是啊,你是坐办公室的城里人,我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是两个世界。”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压抑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刻,终于爆发了,“陈东,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没有我这个土包子,有你的今天吗?!”
我的声音很大,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陈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小声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
“我凭什么小声点?我供你上大学,我把你从山沟里送出来,我错了吗?!”
“你没错!”他突然也提高了声音,“你没错,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记着!但是哥,你不能用你的恩情绑架我一辈子!”
“绑架?”我愣住了。
“对,就是绑架!”他眼睛发红,像是也豁出去了,“你总觉得你为我付出了,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就该按照你的想法活!可我想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想彻底告别过去!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我的女朋友,知道我有一个在煤窑挖煤的哥哥!这有错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这个哥哥,已经成了他的耻辱,成了他想要摆脱的过去。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背到大,我用血汗供出来的弟弟,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转身就走。
他没有追上来。
我一个人,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天黑了,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流光溢彩,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他也一样。
我们的联系,只剩下过年时,他打给爹娘的那个例行公事的电话。
爹娘问起我们怎么了,我只说,他工作忙,挺好的。
几年后,爹病重。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阿伟,别……别怪你弟弟。他……他不容易。你们是……亲兄弟……”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
爹走了,我给他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哥,对不起,我……我回不去。公司有个重要的海外项目,我必须去。”
我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爹的葬礼,他没有回来。
又过了几年,娘也走了。
娘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阿伟,去把他找回来吧。娘……想他了。”
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这一次,他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只是说:“我知道了。哥,丧事你多操劳。”
然后,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终于死了心。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从我心里,也把他删了。
我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弟弟。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稳。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封律师函的到来。
它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把我内心深处那个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去南方的火车上,我一夜没睡。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我背着他去上学,他不小心摔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我心疼得也跟着掉眼泪。
想起他拿到大学通知书时,抱着我跳起来的样子。
想起他站在火车窗口,向我用力挥手的样子。
也想起,在那家小饭馆里,他对我说的那些绝情的话。
恨吗?
当然恨。
可现在,他死了。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好像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哀。
到了那座城市,我没有丝毫的停留,直接打车去了信上说的那家医院。
接待我的是一个姓王的律师,很年轻,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
他把我带到了太平间。
当我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床时,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王律师轻轻地揭开白布。
那张脸。
既熟悉,又陌生。
还是陈东的轮廓,但瘦得脱了相,两颊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头发,竟然已经花白了大半。
他才四十多岁啊。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决了堤。
我扑在病床边,嚎啕大哭。
我哭我死去的爹娘,哭我们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弟情,也哭我自己这半辈子的委屈和不甘。
王律师默默地递给我一包纸巾,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开口。
“陈先生,节哀。这是陈东先生的遗物,他生前立下遗嘱,所有东西都由您继承。”
他递给我一个箱子。
箱子很旧,是一只普通的木箱子,上面还上着一把锁。
钥匙就挂在锁上。
王律师说:“陈东先生的后事,我们已经按照他的遗嘱处理了,火化了。这是他的骨灰。他说,希望您能带他回家。”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感觉像抱着一座山。
王律师又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陈东先生的全部遗产,大概有……两百多万。密码是您的生日。”
我愣住了。
两百多万?
他那么有钱?
我突然想起当年,我管他要一个解释,他却只给了我一沓钱。
原来,在他眼里,我们之间的亲情,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一股怒火夹杂着悲哀,再次涌上心头。
我把银行卡推了回去。
“他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王律师看着我,叹了口气。
“陈先生,我想,您可能对您的弟弟,有一些误会。您或许应该先看看箱子里的东西。”
我抱着骨灰盒,提着那只旧木箱,离开了医院。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那个木箱子,发了很久的呆。
最终,我还是拿起了钥匙,打开了那把锁。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满满一箱子,都是信。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沓。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我自己的。
那是我当年在砖窑、在煤矿,写给他的每一封信。
他一封都不少地,全都留着。
我又拿起另一沓。
是很多没有寄出去的信。
收信人是我,落款是陈东。
我拆开第一封,时间是他大二那年。
“哥:
见信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苏然在一起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像阳光一样。
可是,我心里很慌。
她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干部。那天她问起我的家庭,我撒谎了。我说我父母是老师,我还有一个哥哥,在做生意。
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很怕,怕她知道了我们家的真实情况,会看不起我,会离开我。
我不敢告诉你这些,我怕你骂我。
你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可我却连承认你的勇气都没有。
哥,我对不起你。”
我拿着信,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拆开了第二封,时间是那个我去找他的夏天。
“哥:
今天,你走了。
我看着你的背影,很想追上去,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我没有。
我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就是个混蛋。
你不知道,在你来之前,苏然的父母刚刚找我谈过话。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们调查了我的家庭。他们说,我配不上苏然,我有一个挖煤的哥哥,会成为苏然一生的拖累。
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我回到公司,心情糟透了,然后就看到了你。
你穿着那身旧衣服,站在我们公司光鲜亮丽的大厅里,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承认,那一刻,我感到了羞耻。
但更多的,是愤怒。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一个体面的家庭?为什么我的亲人,要成为我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你身上。
哥,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太想往上爬了,太想摆脱贫穷了。我被那个世界的光环迷了眼,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他的字迹。
箱子里,还有很多本日记。
我翻开了最近的一本。
“X年X月X日
医生说,我的病,又加重了。
肺部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纤维化。
这是当年在老家,那场不大不小的化工厂泄露留下的后遗症。当年只觉得胸闷,谁知道潜伏了这么多年。
也好,这病花钱,但好歹不是遗传,不会连累别人。
苏然还是离开我了。
她是对的,我给不了她未来。
我没有告诉她我病了,我只说我移情别恋了。
长痛不如短痛。
这些年,我拼命挣钱,不是为了享受。
我只是想,多攒一点,再多攒一点。
我想把欠我哥的,都还给他。
当年他用命供我读书,现在,换我了。
我不能回家,我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他已经为我苦了半辈子,我不能再成为他的拖累。
就让他以为,我是个白眼狼,是个混蛋吧。
总比让他知道真相,为我伤心难过要好。
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X年X月X日
今天给爹打电话,是他接的。
我问起哥,他说,挺好的。
我知道,他在骗我。
上次我偷偷问了村里的一个发小,他说,哥自从上次从我这里回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少了,也不笑了。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想回去,我想跪在他面前,告诉他一切。
可我不能。
我一回去,我所有的伪装,就都白费了。
哥,再等等我,等我攒够了钱,等我……安排好了一切。”
“X年X月X日
爹走了。
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知道,他恨我。
也好。
恨,总比爱要容易放下。
哥,对不起,我不能回去送爹最后一程。
我怕我一看到你,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
“X年X月X日
娘也走了。
我终究,成了个不孝子。
爹娘,儿子不孝,没能在膝前尽孝。
你们放心,哥哥那里,我会安排好的。
这辈子,我欠他最多。
若有来生,换我当哥哥,我一定……把他捧在手心里,不让他吃一点苦。”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趴在那些信和日记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恨了二十年的弟弟,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爱着我。
他不是无情,他是情深至极。
他不是背叛,他是用自己的毁灭,来成全我。
他一个人,在异乡,扛下了所有的病痛、孤独和误解,只是为了让我能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我这个哥哥,当得有多失败啊!
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他,去探寻他那些反常行为背后的真相。
我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委屈和被抛弃的愤怒里,亲手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也给切断了。
陈东,我的傻弟弟。
你怎么就那么傻啊!
第二天,我找到了王律师。
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
“王律师,那笔钱,我接受。但是我想知道,这笔钱的来源。”
王律师看着我,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陈先生,其实,陈东先生毕业后没多久,就查出了肺部的毛病。那时候,他工作的外企有很好的医疗保险,还能应付。”
“但是后来,他的病越来越重,需要用的药也越来越贵,很多都是进口的,不在医保范围内。他的工资,根本不够。”
“那这些钱……”
“他辞职了。”王律师说,“因为他需要一份时间更自由,来钱更快的工作,来支付医药费,也为了……给你攒钱。”
“他后来,一直在做一件事——新药临床试验的试药人。”
“试药人?”我感觉这个词很陌生。
“对。”王律师的表情很严肃,“就是那些新研发出来的药品,在上市之前,需要有人来测试它的疗效和副作用。这个工作报酬很高,但风险也极大。很多药的副作用都是未知的,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陈东先生的身体,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拖垮的。他参加了几十次临床试验,有些是治疗肺病的,有些……是治疗别的病的。他只是为了那份高昂的报酬。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换这些钱。”
“他跟我说,他哥为他下了半辈子煤窑,把肺搞坏了。他现在,也算是在为他哥‘卖命’,扯平了。”
王律师的话,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浮现出陈东的脸,那张在太平间里看到的、瘦得脱相的脸。
原来,他那些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他把最好的、光鲜亮丽的一面,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却独自一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最惨烈的方式,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而我,那个他用命去守护的哥哥,却在恨他,怨他。
我走出律师事务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抱着陈东的骨灰盒,走在繁华的街头。
身边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想,当年的陈东,是不是也曾这样,抱着病弱的身体,穿梭在这样的人群里,心里却装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和一份谁也不理解的深情。
我带着陈东,回了家。
我把他安葬在了爹娘的坟边。
我对他们说:“爹,娘,我把小东带回来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他们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
我把我弟弟的故事,讲给了我的老婆和孩子听。
我老婆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儿子,一个已经上大学的大小伙子,红着眼圈对我说:“爸,二叔……是个英雄。”
是啊。
他是个英雄。
只是,他的战场,不为人知。
他的勋章,是他留给我的那笔钱,和他留给我这一生的悔恨与思念。
我用陈东留下的钱,在家乡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小书店。
书店的名字,叫“东来书屋”。
我希望,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都能像当年的陈东一样,眼里有光,心中有梦。
但我也希望,他们都能记住,无论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不要像我们兄弟俩一样,用半生的误会,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有时候,店里不忙的时候,我会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
看着街上的行人,看着天上的云。
我会想起1983年的那个夏天,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哥,等我将来挣了钱,我养你。”
他没有食言。
他用他的生命,养了我余生的安稳。
只是这份代价,太沉重了。
小东,下辈子,如果真有下辈子。
换我来当你的弟弟。
你别再那么聪明,也别再那么懂事。
你就做一个普普通通、会哭会闹的孩子。
换哥哥来守护你。
这一次,哥哥保证,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那么长、那么孤独的路。
绝对不会。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