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建国的手指,在那个牛皮纸信封上摩挲了很久。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来自新疆的邮戳。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褪色的六寸照片。照片上,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站在一排白杨树下,眼神倔强,嘴角紧抿,那张脸,和他二十五岁时几乎一模一样。
引子
陈建国的手指,在那个牛皮纸信封上摩挲了很久。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来自新疆的邮戳。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褪色的六寸照片。照片上,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站在一排白杨树下,眼神倔强,嘴角紧抿,那张脸,和他二十五岁时几乎一模一样。
照片背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他叫帕尔哈提,是你儿子。
“轰”的一声,陈建国觉得脑子里的血全往上涌。他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在身后价值不菲的红木博古架上,架上的紫砂壶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顾不上了,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帕尔哈提,帕尔哈提。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他尘封了二十五年的记忆之锁。
锁的另一头,是戈壁滩上火红的夕阳,是棉花地里清甜的风,还有一个叫阿依古丽的姑娘。她的辫子又黑又长,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能照亮他整个青春。
“建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妻子林文秀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银耳羹走进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
他慌忙把照片塞回信封,攥在手心,掌心瞬间被冷汗浸湿。“没什么,老毛病,有点头晕。”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林文秀放下碗,伸手想探他的额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掠过一丝受伤。结婚二十年,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一种默契,一种相敬如宾的距离感,可今天,这距离感里多了一堵冰冷的墙。
“信是谁寄来的?”她瞟了一眼他紧攥的信封,轻声问。
“一个……一个老战友,瞎聊几句。”他撒了谎,心虚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该怎么解释?说我这个身价过亿、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陈董,在二十五年前,在那个遥远的新疆,留下了一个儿子?说我抛弃了一个名叫阿依古丽的姑娘?不,我没有抛弃她,是……是命运。可命运这种东西,说给谁听,谁又会信呢?
林文秀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碗往前推了推,“趁热喝吧,对身体好。”她转身走出书房,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陈建国的心上。他知道,这个家,从收到这封信的这一刻起,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东方明珠塔的灯光变幻着色彩,可他眼里只有一片戈壁滩的昏黄。那个叫阿依古丽的姑娘,她还好吗?那个叫帕尔哈提的儿子,他……他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照片上只有儿子,那孙子呢?信里没说,但“儿孙满堂”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如果,如果他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孙子……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颤抖着,拨出了一个深埋在记忆里、二十多年没碰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喂,哪位?”
“老马……是我,建国。”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总算打电话来了。照片,收到了吧?”
“收到了。”陈建国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阿依古丽给你生了个儿子,如今你儿子也生了儿子,你当爷爷了,陈大老板。”老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人家娘俩在新疆吃了二十五年的苦,你倒是在上海享福,儿孙满堂,恭喜你啊。”
“儿孙满堂”四个字,从老马嘴里说出来,像四根钢针,狠狠扎进陈建国的心里。他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暴起,手背上那块当年在新疆劳动时留下的伤疤,隐隐作痛。
第1章 尘封的旧物
挂了电话,陈建国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才像个梦游的人一样站起来,走到书房最里面的一个樟木箱子前。箱子上了锁,钥匙他一直挂在贴身的链子上,连林文秀都不知道这箱子里锁着什么。
他颤抖着手打开锁,一股混杂着樟脑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不大,里面装的东西也不多。几封信,纸张已经泛黄;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都磨破了角;还有一个用手帕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用红柳枝打磨成的简陋戒指,上面还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J和A。建国和阿依古丽。这是他当年亲手做的,送给她时,她羞红了脸,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当时的模样。她把戒指戴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说:“建国,等我们回了上海,你就给我买个金的。”我当时拍着胸脯答应:“买,一定买!给你买最大的!”可我食言了。我不但没给她买金戒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片戈壁滩上。
他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他当年写的日记,记录着在新疆的点点滴滴。从初到时的迷茫,到后来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再到遇见阿依古丽。每一页,都浸透着他逝去的青春。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力到划破纸背的笔迹:阿依古丽,对不起。
他合上本子,眼角有些湿润。这二十五年,他刻意不去想新疆,不去想阿依古丽。他以为把这些东西锁进箱子,就能把那段记忆也一并锁住。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事,不是锁起来,就不存在的。它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一个时机,然后卷土重来,把他平静的生活搅个天翻地覆。
“爸,你怎么起这么早?”女儿陈思远打着哈欠走出房间,看到书房的灯亮着,探头进来。她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自由散漫的气息。
陈建国连忙擦了擦眼睛,把东西收进箱子,“咔哒”一声锁上。“没什么,睡不着,起来看点东西。”
“又是工作上的事吧?”陈思远撇撇嘴,“爸,你都多大年纪了,钱是赚不完的,也该歇歇了。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不少。”
女儿的关心像一股暖流,却让他心里更加愧疚。他是个成功的父亲吗?他给了女儿最优渥的生活,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可他给过她一个完整的、没有秘密的家庭吗?
我看着女儿青春洋溢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思远是我的骄傲,是我在上海这个家的支柱。可是在遥远的新疆,我还有一个儿子,他叫帕尔哈提。他长什么样?性格像我还是像他妈妈?这二十五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他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思远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哥哥,她会怎么想?
“爸,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陈思远走到他身边,好奇地看着那个樟木箱子,“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宝贝啊?我从小到大都没见你打开过。”
“没什么,就是点……旧东西。”陈建国含糊地应付着,把箱子推回角落,用一块布盖上,仿佛这样就能盖住那个惊天的秘密。
早餐桌上,气氛有些压抑。林文秀默默地喝着粥,一言不发。陈思远倒是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同学的趣事,试图缓和气氛,但收效甚微。陈建国食不知味,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和老马的话。
“我下午要去一趟新疆。”他终于放下筷子,艰难地开口。
“啪嗒”,林文秀的勺子掉在碗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去新疆?怎么这么突然?去做什么?”
“公司在那边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我得亲自去看看。”他低着头,不敢看妻子的眼睛。这是他临时想出的借口,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他的公司业务范围根本不涉及新疆。
“什么项目啊?我怎么不知道?”陈思远也一脸困惑。
林文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两把手术刀,想要剖开他,看看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建国,我们是夫妻。”她缓缓地说,“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陈建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知道,他瞒不住了。可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妻子,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痛苦。他该怎么选择?是继续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还是选择残忍的真相,然后面对这个家可能分崩离析的结局?
第2章 家庭的裂痕
“文秀,你相信我,处理完事情我很快就回来。”陈建国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他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午就走。”
林文秀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粥。那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陈建国难受。
陈思远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不傻,她能感觉到这个家平静的湖面下,正有暗流在涌动。“爸,妈,你们怎么了?吵架了吗?”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陈建国呵斥了一句,语气有些重。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是想对女儿发火,只是心里的烦躁和恐慌让他无法自控。
陈思远被噎了一下,眼圈有点红,委屈地低下头。
一顿早餐,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收拾行李时,陈建国的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一排排笔挺的西装和衬衫,都是林文秀为他精心打理的。这些年,他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习惯了她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穿着破旧棉袄、在戈壁滩上啃着干馍馍的毛头小子。
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在怕文秀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还是怕思远会看不起我这个父亲?或者,我只是在害怕面对那个被我抛弃了二十五年的过去?是的,我害怕。我这个在外人眼里呼风唤雨的陈董,其实就是个懦夫。一个连自己过去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他胡乱地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衣服,关上箱子时,林文秀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羊毛衫,默默地放进行李箱。“新疆早晚温差大,带件厚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文秀,我……”陈建国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用跟我解释。”林文秀打断他,帮他整理着箱子里的衣物,动作轻柔而熟练,“我只问你一件事,建国。你这次去新疆,是不是去见……那个人?”
陈建国浑身一震。那个人。她没有说出名字,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或许不是知道全部,但她心里肯定有过怀疑。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林文秀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半夜说梦话,喊的那个名字,我听了二十年了。还有你那个宝贝箱子,你以为我没想过里面是什么吗?”
陈建国无言以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的伪装和借口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没想过要破坏你的家庭,也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林文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刺陈建国的心脏。他看着妻子泛红的眼睛,看着她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走上前,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你去吧。”林文秀转过身,背对着他,“去做你该做的事。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陈建国知道,这句“再谈”,意味着什么。他提着行李箱走出卧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客厅里,陈思远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看到他出来,她站起身,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个家,因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回来时,这个家是否还完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去寻找那个所谓的“真相”,到底是对是错?或许,让秘密永远是秘密,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第3章 飞往乌市的航班
飞机穿过云层,窗外的景色从密集的楼宇变成了连绵的山脉。四个小时的航程,陈建国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闭上眼,脑海里两个女人的面孔交替出现。一个是林文秀含泪的质问,一个是阿依古丽年轻时灿烂的笑脸。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上海的现实里,一半在新疆的回忆里。
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走出机舱,一股干燥而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熟悉的沙土气息。陈建国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心里百感交集。二十五年,他又回到了这片土地。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没有在乌鲁木齐停留,直接租了辆车,按照老马给的地址,朝着那个叫石河子的小城开去。老马在电话里告诉他,阿依古丽一家现在就住在那里。她没有再嫁,一个人把帕尔哈提拉扯大。如今帕尔哈提结了婚,有了孩子,在城里开了家小小的馕店。
“她没再嫁?”陈建国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感动?是愧疚?还是隐秘的一丝庆幸?他自己也分不清。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她为什么不嫁人?是因为还念着我,还是因为带着个孩子不好嫁?如果是前者,我该如何面对她?如果是后者,我的罪孽就更重了。我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一想到这里,我踩油门的脚都有些发软。
车子在国道上飞驰,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戈壁滩广袤无垠,远处的天山雪峰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这景象,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和一群同样年轻的知青,挥洒着汗水和青春。也是在这里,他遇见了生命里最热烈的一抹色彩。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依古丽的情景。那是在棉花地里,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辫子上扎着彩色的头绳,像一朵盛开的马兰花。她摘棉花的动作又快又好,引来一片赞叹。他当时就看呆了,手里的活都忘了干,被队长狠狠训了一顿。
傍晚时分,车子终于驶入了石河子市区。这是一座典型的兵团城市,街道干净整洁,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陈建国按照导航,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找到了那家名叫“帕尔哈提馕店”的铺子。
铺面不大,门口挂着一串串刚出炉的馕,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正在馕坑边忙碌着,他的侧脸轮廓,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成熟,也更沧桑。他穿着一件沾了面粉的白色背心,手臂上的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
陈建国把车停在远处,不敢靠近。他就那么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他从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儿子。帕尔哈提忙碌着,不时有邻里过来买馕,他会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和他们打招呼,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男孩从店里跑出来,抱着帕尔哈提的腿,奶声奶气地喊:“阿爸,阿爸,抱!”
帕尔哈提笑着擦了擦手,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画面,温馨而美好,却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陈建国的心上。那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他们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而他这个所谓的父亲和爷爷,却像个可耻的偷窥者,只能躲在暗处。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朴素的衣裳,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但那双眼睛,那双笑起来像月牙儿的眼睛,陈建国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阿依古丽。
她比记忆里苍老了许多,但那份独有的韵味还在。她走到帕尔哈提身边,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温柔地哄着。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朝陈建国停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虽然隔着车窗,隔着二十五年的光阴,陈建国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愕,然后是冰冷,最后归于平静。她转过头,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店里。
陈建国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认出他了。但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都要伤人。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比打他一顿,骂他一句,更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这次的和解之路,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第4章 近乡情更怯
陈建国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馕店也关了门。他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发动车子,在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
一夜无眠。他想了很多种见面的开场白,想了很多种解释和道歉的方式,可每一种,在阿依古丽那个冰冷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二天,他没有再去馕店。他怕自己的出现,会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他给老马打了个电话,声音嘶哑:“老马,我见到他们了。”
“见到了?那你跟他们说话了没?”
“没有。我……我不敢。”陈建国苦笑一声,“她看到我了,但她假装没看见。”
电话那头,老马叹了口气:“建国啊,这事儿,急不得。二十五年的心结,哪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你得有耐心。”
“我明白。”陈建国顿了顿,问道,“老马,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约她出来见一面,就我跟她,两个人。”
老马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
等待消息的过程是煎熬的。陈建国在宾馆房间里来回踱步,心像被放在火上烤。他不知道阿依古丽会不会同意见他。如果她不见,他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灰溜溜地回上海吗?不,他不能。他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有个结果。
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认回儿子孙子。我更是为了给我自己的前半生一个交代。这二十五年,我表面风光,内心却一直有个空洞。这个空洞,只有阿依古丽能填补。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亏欠,一种必须偿还的债。
下午的时候,老马回了电话,说阿依古丽同意了。时间是明天上午,地点在城郊的一个小茶馆。
陈建国松了一口气,但心又立刻提了起来。他既期待这次见面,又害怕。这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让他坐立不安。他甚至跑到商场,想买件像样点的衣服,可挑来挑去,总觉得穿什么都不合适。最后,他还是穿了来时那身普通的夹克。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来炫耀财富的。
第二天,他提前半小时到了那个茶馆。茶馆很简陋,就是几间平房,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砖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终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阿依古丽穿着一件蓝色的布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瘦了,也黑了,但腰板挺得笔直。
她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整个过程没有看他一眼。
“喝点什么?”陈建国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发紧。
“不用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店里忙,没多少时间。”
她的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陈建国心里所有预演过的情绪。他准备了一肚子的道歉和解释,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依古丽,我……”他艰难地开口,“我对不起你。”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笑。“对不起?陈建国,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这二十五年吗?”
“我知道不能。”他急切地说,“我知道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看看……孩子。我想尽我做父亲的责任。”
“责任?”阿依古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帕尔哈提被人骂是野孩子的时候,你在哪儿?在他发高烧没钱看病,我抱着他哭了一夜的时候,你在哪儿?在他考上大学,我交不起学费,只能让他去打工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现在他长大了,成家了,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你想起来尽责任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得陈建国体无完肤。他低下头,无地自容。
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说得都对。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我缺席了。现在我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出现,说要弥补,这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炫耀。在她的苦难面前,我所有的财富都显得那么肮脏和可笑。
“我……我可以给他钱,给他最好的生活……”他喃喃地说,连自己都觉得这话有多么无力。
“我们不需要。”阿依古丽打断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那是一种被刺伤的愤怒和骄傲。“陈建国,你是不是觉得有钱就什么都能买到?我告诉你,买不到。帕尔哈提有手有脚,他靠自己打馕挣的钱,干净!我们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施舍。”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回你的上海,去过你的好日子。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陈建国坐在那里,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想过她会怨他,会恨他,但他没想过,她会如此决绝地,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清除出去。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以为自己是来赎罪的,结果却是在别人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第5章 沉默的对峙
阿依古丽走后,陈建国在茶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茶凉了,又续上,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他不甘心。如果就这么走了,那他这趟来,又有什么意义?他决定去找帕尔哈提。他想,也许从儿子这里,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开着车,又一次来到那条小巷。馕店已经打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他看到帕尔哈提正在里面收拾东西,他的妻子,一个看起来很贤惠的维吾尔族女人,在旁边帮忙。那个可爱的小孙子,则在门口玩着一个旧皮球。
陈建国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他的出现,立刻打破了那份宁静。帕尔哈提的妻子最先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帕尔哈提抬起头,看到陈建国,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手里的活也停了。
“帕尔哈提。”陈建国艰难地喊出这个名字。
帕尔哈提没有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和他母亲一样,充满了疏离和戒备。
“你是谁?”他终于开口,普通话说得有些生硬。
“我……我是你父亲。”这五个字,陈建国说得异常沉重。
帕尔哈提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步步朝陈建国走过来。他比陈建国高半个头,常年劳作的身体显得异常结实,站在面前,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我父亲?”他上下打量着陈建国,眼神像刀子一样,“我没有父亲。我从小就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别跟我说这些!”帕尔哈提突然提高了音量,情绪有些激动,“你现在来干什么?看我们过得不好,来可怜我们?还是看我们过得还行,来分一杯羹?我告诉你,我们不稀罕!”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陈建国感觉自己的脸像被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
我能理解他的愤怒。换做是我,一个抛弃了自己二十五年的父亲突然出现,我可能比他更激动。他的每一句指责都像是在控诉我的罪行。我无力反驳,只能站在这里,任由他发泄。这是我欠他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建国试图解释,“我只是想……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做什么?给我们钱吗?”帕尔哈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甩在陈建国面前,“我们不缺钱!这是我今天卖馕挣的,我花得安心!”
那张十块钱的纸币,在陈建国眼里,比他签过的任何一张千百万的合同都重。它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就在这时,阿依古丽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一沉,快步走过来,拉住情绪激动的帕尔哈提。
“帕尔哈提,住口!”她呵斥道。
然后,她转向陈建国,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为什么还要来?我跟你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阿依古丽,你让我跟孩子说几句话。”
“没什么好说的。”阿依古丽的态度很坚决,“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们不想再看到你。”
她拉着帕尔哈提,转身就要回屋。
“妈!”帕尔哈提却挣开了她的手,他死死地盯着陈建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要问他一句话。”
他走到陈建国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正中靶心。
陈建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回答?说是因为前途?说是因为父母的阻挠?无论哪种理由,在他们母子二十五年的苦难面前,都显得那么自私和懦弱。
他的沉默,在帕尔哈提看来,就是默认。
“好,我明白了。”帕尔哈提惨然一笑,眼里的最后一丝期待也熄灭了。他转过身,对阿依古丽说:“妈,我们进去。”
看着他们母子决绝的背影,陈建国的心彻底碎了。他知道,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不但没能求得原谅,反而让他们再次受到了伤害。他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直到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起,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车里。他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了如此彻底的绝望。
第6章 迟到二十五年的真相
陈建国没有走。他在石河子又待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有再去打扰阿依古丽母子,只是每天开车去很远的地方,看着戈壁滩的日出日落,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给林文秀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第一次坦诚了一切。从他如何认识阿依古丽,到他们如何相爱,再到他如何被迫离开,以及现在发生的一切。他没有隐瞒,也没有辩解。
电话那头的林文秀,一直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建国,你先处理好那边的事吧。我等你回来。”
妻子的理解,让陈建国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解开这个心结的决心。
第三天,他接到了老马的电话。老马说,阿依古丽想再见他一面。
陈建国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这次见面,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但他还是去了。地点依然是那个小茶馆,但这一次,阿依古丽的身边,坐着帕尔哈提。
帕尔哈提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但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些尖锐的敌意,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三个人,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阿依古丽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没有看陈建国,而是落在窗外那棵老榆树上。“帕尔哈提,有些事,我瞒了你二十五年。今天,我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你真相。”
陈建国和帕尔哈提都愣住了。
阿依古丽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当年,你父亲……陈建国,他不是抛弃了我们。是我,让他走的。”
“什么?”帕尔哈提猛地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建国也震惊地看着阿依古丽。
“当年,他收到了回城的通知。我们本来商量好,他先回去,安顿好了就来接我。可是……”阿依古丽的眼眶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他上海的父母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们托人给我带了话,也带了一封信。”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纸已经黄得发脆。她把信推到桌子中间。
“他们说,如果我不让他回去,如果我跟着他回上海,他们就去他的单位闹,去他的街道闹,他们说,会毁了他一辈子。他们还说,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会拖累他一辈子。”
陈建国如遭雷击。这件事,他从来都不知道。当年他只收到父母催他回城的电报,说母亲病重。他心急如焚,跟阿依古丽告别,说好很快就回来接她。可他回到上海,母亲根本没病,而是把他锁在家里,软硬兼施,逼他和阿依古丽断绝关系。他抗争过,绝食过,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父母。后来,他再给阿依古丽写信,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他以为,是她变了心。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真相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我亏欠了她,是我软弱,是我没能回去找她。可我从来没想过,是她在背后,替我扛下了所有的一切。她为了我的前途,宁愿自己背负着未婚生子的名声,宁愿一个人在新疆吃尽苦头。我何德何能,能让她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帕尔哈提拿起那封信,看着上面那些刻薄恶毒的字眼,手抖得厉害。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看对面的陈建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所以,不是他不要我们,是您……是您把他推开的?”
阿依古丽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孩子,我不想让他为难。他是个有才华的人,他不该被我困在这里。我希望他能有好的前途。”她转向陈建国,第一次正视他,眼神里有歉意,也有释然,“建国,这件事,我瞒了你,也瞒了孩子。对不起。”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陈建国站起身,走到阿依古丽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阿依古丽,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也对不起,让你和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隔阂,都在这个迟到了二十五年的真相面前,烟消云散。
帕尔哈提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肩膀在微微颤抖。他从小到大所认定的事实,被彻底推翻了。那个他恨了二十五年的“陈世美”,原来也是个受害者。而他最敬爱的母亲,却为了保护这个男人,独自承受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和艰难困苦。
茶馆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二十五年来的沧桑和无奈。
第7章 黄昏下的和解
那天之后,帕尔哈提对陈建国的态度,虽然依旧有些生硬,但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陈建国没有急着离开,他在石河子多留了一周。他没有再提钱的事,也没有说要带他们回上海。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远方来客,每天去馕店坐坐,看看帕尔哈提打馕,陪小孙子玩一会儿。
他会给孙子买糖葫芦,会给他讲故事。小孩子天真无邪,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很和善的爷爷,会奶声奶气地喊他“爷爷”。每当听到这声呼唤,陈建国的心里,就像被蜜糖浸过一样,又甜又酸。
他和阿依古丽之间,也多了一些平静的交流。他们会聊起当年的朋友,聊起这些年的变化,但都默契地避开了那段最痛苦的回忆。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爱情,但那份沉淀在岁月里的情义,却比什么都珍贵。
一天傍晚,陈建国陪着阿依古丽在城边的小河旁散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要回去了。”陈建国先开了口。
“嗯。”阿依古丽应了一声,“上海的家人,该等着急了。”
“阿依古丽,”陈建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以后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帕尔哈提的馕店,我想……”
“不用了。”阿依古丽打断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建国,你能来,能让孩子知道真相,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也过得很好。你也有你的家庭。我们,就这样做个远方的亲人,挺好。”
她的坦然和豁达,让陈建国自惭形秽。他点了点头,不再坚持。他知道,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
我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敬意。这个女人,她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片天。她的善良和坚韧,是我这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尊严。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在平凡的生活里,守住自己的本心,活得干净而坦荡。
离开的那天,帕尔哈提一家都来送他。帕尔哈提递给他一个大布袋,里面装满了刚出炉的馕。“路上吃。”他瓮声瓮气地说。
陈建国接过袋子,很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馕,更是儿子一份迟来的接纳。他拍了拍帕尔哈提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好好照顾你妈。”
帕尔哈提重重地点了点头。
飞机再次起飞,陈建国看着窗外渐渐缩小的城市,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完整了。
回到上海,迎接他的是林文秀平静的目光。没有质问,没有争吵。她只是接过他的行李,说:“回来了就好,累了吧?我给你炖了汤。”
晚上,夫妻俩坐在床头,陈建国把在新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林文秀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女人。”她说,“建国,你这辈子,没爱错人。”
陈建国握住妻子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文秀,谢谢你的理解。也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林文秀摇摇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是夫妻。以后,不要再有秘密了。”
后来,陈思远也知道了这件事。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对陈建国说:“爸,你没错,她也没错。你们都只是被那个时代耽误了。我有空,想去新疆看看,看看我那个哥哥。”
陈建国欣慰地笑了。家庭的理解,像一剂良药,治愈了他心中所有的伤口。
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依然是那个成功的商人,但他不再只是追逐财富。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慈善事业,尤其是在新疆地区。他以帕尔哈提的名义,设立了一个助学基金,帮助那些像他儿子当年一样,因为贫困而上不起学的孩子。
他的书桌上,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上海的全家福,林文秀和陈思远笑靥如花。另一张,是帕尔哈提寄来的,照片上,阿依古丽抱着孙子,帕尔哈提和他的妻子站在身后,一家人笑得淳朴而幸福。
每天,陈建国都会看着这两张照片。他知道,这财富过亿的辉煌,都比不上这两个家庭带给他的踏实和圆满。他终于明白,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得到了多少,而是守护了什么。情义重于利益,平凡中的尊严,这才是他用半生坎坷换来的,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