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夏天总是黏腻的,尤其是入梅以来,雨水就没怎么停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这沉闷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但对于住在老城区巷子深处的赵卫国来说,最近压在他心头的,远不止这恼人的天气。
第一章 风声
南方的夏天总是黏腻的,尤其是入梅以来,雨水就没怎么停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这沉闷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但对于住在老城区巷子深处的赵卫国来说,最近压在他心头的,远不止这恼人的天气。
是拆迁的消息。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先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随即激起的涟漪却一圈圈荡漾开来,搅得整个巷子,乃至整个城市边缘这片老旧的居民区都不得安宁。
赵卫国站在自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前,看着巷子口围着的一小撮人。他们大多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脸上带着既兴奋又焦虑的神情,低声议论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嘈杂的笑声或叹息声。
“听说了吗?这次补偿方案出来了,每平方能给到XX万!”一个声音压低了,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
“XX万?我看悬!我家那漏雨的破屋子,白送出去都嫌占地方,还能值几个钱?”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
“话不能这么说,地段好啊!听说以后这里要建商业广场,到时候周边的房价……啧啧。”
“商业广场?那得猴年马月才能盖起来,我们这些老头老太能等到那时候领钱吗?一次性给清还好,要是分期……”
赵卫国叹了口气,没参与讨论,转身回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混合着淡淡饭菜香。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开门声,探出头来:“回来了?外面雨又下大了。”
“嗯,没淋着。”赵卫国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妈,外面都在说拆迁的事。”
“可不是嘛,”母亲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这几天,天天有人来量房子,画线,闹哄哄的。”
“您怎么看?”赵卫国在餐桌旁坐下。
母亲擦了擦手,在他对面坐下,眉头微蹙:“能怎么看?都是上面定的事。只是……总觉得心里没底。”
“是啊,”赵卫国拿起筷子,却又放下了,“补偿款是个未知数,搬去哪里也是个问题。这老房子虽然旧,毕竟是家。”
“你舅舅家呢?”母亲忽然问道,“他们也在这片吧?”
赵卫国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嗯,就在前面那个巷子拐弯的地方。”
“他们家……情况怎么样?”
赵卫国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听说……不太好。”
他不愿多说。舅舅赵卫民一家,近年来和他家走动得越来越少。不是因为两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那种渐渐滋生的、无法言说的隔阂。舅舅赵卫民,曾经是赵卫国童年记忆里高大威武的英雄——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拿着不错的工资,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体面人。父亲赵卫国年轻时没少得到他的照顾。
但时代变了。随着国企改革,老厂效益下滑,舅舅所在的车间首当其冲。他没能跟上转型的浪潮,加上性格又有些固执,不愿意放下身段去做一些他认为“丢面子”的工作,日子渐渐拮据起来。而赵卫国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进了一家稳步发展的私企,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生活还算安稳。
差距拉开了。曾经走动频繁的两家,渐渐疏远了。尤其是几年前,母亲生病,舅舅来看望过一次,留下几百块钱,赵卫国觉得太过寒酸,母亲却坚持不肯收,两家人因此弄得很不愉快。从那以后,走动就更少了。
“听说他家那个院子,面积不小。”母亲像是没察觉到儿子的异样,继续说道,“要是拆了,能赔不少吧?”
赵卫国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知道母亲的言外之意。家里为了母亲后续的康复治疗,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经济一直比较紧张。这次拆迁,对他们家来说,或许是一个改善现状的机会。而舅舅家……如果真能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对他家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他不愿意用“亲情”去绑架利益。他希望舅舅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助他们,而不是出于某种补偿或炫耀的心理。
“妈,拆迁的事还没定论呢,补偿方案也还在公示期,谁知道最后会怎么样。”赵卫国试图让母亲和自己都冷静下来。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担心。”母亲叹了口气,“你身体不好,也需要用钱。”
赵卫国的心沉了一下。他的慢性病像个幽灵,时不时地提醒着他生活的压力。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饭桌上,只剩下筷子偶尔碰撞瓷碗的清脆声响,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第二天,雨暂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赵卫国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电话那头,舅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语气似乎还算客气:“卫国啊,是你吧?我是你舅。”
“舅,是我。”赵卫国心里一动,“您有事?”
“那个……呵呵,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忙不忙?”舅舅顿了顿,接着说,“是这样,我们家那边……因为拆迁的事,有点乱。昨天晚上,你舅妈她妹妹和她妹夫过来看她,顺便想了解一下情况。我想着,晚上叫几个亲戚朋友过来聚聚,顺便也跟他们说说拆迁的事,心里有个底。”
赵卫国愣了一下。舅舅家要请客?还是因为拆迁的事?
“哦……这样啊。”赵卫国有些犹豫。他并不想去掺和这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到利益分配的场合。
“你看……你晚上方便过来吗?”舅舅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舅妈也念叨着你,说你好久没来了。”
赵卫国的心软了一下。毕竟是舅舅舅妈。而且,他也确实想了解一下拆迁的具体情况,虽然他家不在这片,但多知道一些总没坏处。最重要的是,母亲昨天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行吧,舅。我晚上过去。”赵卫国答应了。
“哎!好!好!那你下班早点过来啊!就在家里吃晚饭,没什么好菜,家常便饭。”舅舅的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
挂了电话,赵卫国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预感到晚上的聚会可能不会那么简单,但还是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乌云没有散去,反而更加厚重,低低地压在城市的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倾泻下来。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卫国换上一件还算体面的衬衫,出了门。老城区的巷子晚上格外寂静,只有昏黄的路灯投下模糊的光晕,偶尔有野猫从墙头蹿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走到舅舅家住的那个巷子口。这里的房子比他家那边稍微新一点,但也都是些老旧的二层小楼或平房,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舅舅家的院子在巷子中段,用半人高的红砖墙围了起来,里面种着几棵果树,还有些花花草草,算是这片区域里比较雅致的一个院落了。
赵卫国走到院门口,正准备敲门,却看到院门虚掩着一条缝。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声。他朝着正屋喊了一声:“舅!舅妈!我来啦!”
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他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舅?”
还是没人。
赵卫国皱起了眉头。这有点奇怪。舅舅明明打电话让他过来的,怎么会没人呢?难道是舅舅记错了时间?还是……
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但院子虽然不大,毕竟是别人的家。他站在门口,有些进退两决。
就在这时,他听到正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说话声,似乎有人在争吵。声音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紧张、尖锐的语气,让赵卫国的心猛地一沉。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地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的低吼。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想给吗?……钱就那么多,分完了我们喝西北风?”这是舅舅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
“……我不管!我就要公平!凭什么他多拿?……他那种人,平时连个节都不来拜,现在……”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应该是舅妈。
“闭嘴!你小声点!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舅舅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充满了威胁。
“我偏不!卫国马上就来了,让他评评理!……当年要不是我……”
“够了!”舅舅猛地提高音量,似乎是怕被外面听到,“你给我闭嘴!他马上就到了,你给我老实点!”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又像是有人在匆忙地收拾。
赵卫国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听出来了。舅舅和舅妈争吵的内容,似乎与拆迁补偿款的分配有关,而“他”,很可能指的是另外某个亲戚。而舅舅刚才那句“他马上就到了”,指的……就是他自己,赵卫国。
他们让他来,是为了……做什么?让他当裁判?还是……让他成为他们内部矛盾的牺牲品,或者,见证者?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和愤怒涌上赵卫国的心头。
原来,那通电话,那顿晚饭,都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并不是真心想请他吃饭,更不是想念他。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观众”,或者,一个可以用来转移矛盾、甚至栽赃的“工具”。
他站在舅舅家的院子里,听着里面重新归于死寂,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被耍得团团转。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额头上、脸上,顺着皮肤滑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赵卫国没有再喊,也没有推门进去。他默默地转过身,拉上门(尽管它本来就没关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条狭小的巷子。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也冲刷着他心里的那点残存的温情和期待。他抬起头,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天空,眼神一片茫然。
他要去哪里?回自己那个冷清的家吗?
不。
他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雨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但他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冰冷,才能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一点。
他想起了小时候,舅舅背着他去看社戏,路上给他买糖葫芦;想起了过年时,舅舅舅妈来拜年,带来的礼物总是比别人家要丰厚一些;想起了自己考上大学那天,舅舅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卫国啊,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帮衬帮你舅一把。”
那时候的亲情,是多么的纯粹和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味了呢?
是因为钱吗?是因为那日渐缩水的优越感吗?还是因为,人性在面对利益诱惑时,终究还是暴露了它自私和丑陋的一面?
赵卫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的这场“鸿门宴”,他没去成。或者说,他去了,但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舅舅和舅妈发现他没进去,会有什么反应。是会失望?会愤怒?还是会松一口气?
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回到自己的世界,舔舐伤口。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赵卫国索性在路边找了个避雨的地方,靠着冰冷的墙壁站定。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时间。晚上七点多。离舅舅打电话叫他过来,不过才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前,他还对这顿晚饭抱有期待,对亲情还存有一丝幻想。
一个多小时后,他站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心也像被这场大雨浇得透心凉。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该给母亲打个电话,编个理由,说自己临时加班了。
母亲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怪他?会不会失望?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惊雷,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他苍白而迷茫的脸。
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仅浇醒了他对亲情的幻想,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而此刻的他,除了等待,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章 门庭冷落
雨一直下到深夜才渐渐停歇。
赵卫国在路边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回了家。他没有打电话给母亲,只是轻手轻脚地换了身干衣服,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刚才在舅舅家院子里听到的争吵声,舅舅那句冰冷的“他马上就到了”,还有舅妈尖利的“让他评评理”。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拿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里“舅”、“舅妈”的名字,手指悬在上面,却迟迟没有按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进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还是……干脆就这样算了?
算了?谈何容易。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如鲠在喉。
第二天是周六,赵卫国醒得很晚。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雨水打湿后的清新气息,但这丝清新,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昨晚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愤怒。舅舅和舅妈那张在金钱面前扭曲变形的脸,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他一直以为,虽然两家走动少了,但血浓于水,关键时刻,亲情总能战胜一切。但现在看来,他错了。错得离谱。
饥饿感袭来,他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完毕,走出房间,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起来了?昨晚雨那么大,你没淋湿吧?”母亲关切地问道,给他盛了一碗粥。
“没……没淋着。”赵卫国含糊地应付着,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怕从母亲眼中看到担忧,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就好。”母亲似乎并没有多想,“快吃吧,今天没什么事,就在家好好休息。”
赵卫国点了点头,默默地喝着粥。早饭桌上,母子俩相对无言。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可能会念叨一些家长里短,或者问问他的工作。但今天,却显得异常沉闷。
赵卫国能感觉到母亲的异样。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不敢透露半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难道要说,因为舅舅家可能分到更多的拆迁款,所以昨晚他去“打秋风”,却被拒之门外,甚至听到了他们的秘密争吵?
说出来,母亲会更难过的。她一直对舅舅抱有期望,尤其是在经济困难的时候。
一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
吃完饭,赵卫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新闻,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打开微信,看着朋友圈里朋友们晒出的各种美食、旅行、自拍,心里更加烦躁。
他看到有人发了一张南锣鼓巷的照片,配文是“老北京胡同,即将消失的记忆”。他心里一动,想到了自己住的那片老城区。那里,也承载着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大部分的回忆。只是,这些回忆,如今看来,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拆迁,不仅仅拆掉的是一栋栋老旧的房屋,更是拆掉了很多人的根,很多人的记忆。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它带来的,更多的是贪婪、猜忌和人性的考验。
他想起了舅舅。记忆中那个虽然有些严厉,但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逢年过节总会笑呵呵地塞给他压岁钱的舅舅,和昨晚那个在电话里假惺惺邀请,实则内心充满算计的舅舅,渐渐重叠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恍惚和陌生。
他真的了解他的舅舅吗?
也许,他从来就不了解。
下午,赵卫国强迫自己出门走走。他不想待在家里,面对母亲担忧的眼神和内心的煎熬。
他沿着河边慢慢地走。雨后的空气很好,河边的柳树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空气清新湿润。一些孩子在岸边嬉戏,发出清脆的笑声。一对对情侣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情话。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美好。
但赵卫国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复。老城区拆迁的事情,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路过拆迁办公室,看到里面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有焦急,有期待,有焦虑,也有麻木。
他看到张贴在墙上的公告,上面清晰地写着拆迁范围、补偿标准、签约期限等信息。他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扫过,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对自己家有利的信息,但很快他就放弃了。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条款,也不想去看。
他觉得自己和这一切,似乎都有些距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努力挣扎在生活的洪流中,对于那些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重大事件,他往往感到无力。
他走到一个街角的咖啡馆,走了进去。他想喝一杯热咖啡,暖暖身子,也希望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咖啡馆里很安静,放着舒缓的音乐。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
他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思绪又飘回了舅舅家。
舅舅和舅妈昨晚争吵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们提到的“他”,又是谁?除了那个“他”,他们家还有没有其他的矛盾?这次拆迁,对他们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冲回舅舅家,当面问清楚。
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现在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质问他们?指责他们?然后呢?就能改变什么吗?就能让他家获得更多的补偿款吗?或者,只是让原本就尴尬的关系,变得更加彻底地破裂?
他做不到。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金钱面前,亲情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喝着苦涩的咖啡,味道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不知不觉,天色又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迷离。
赵卫国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他该回家了。母亲肯定又在等他吃饭。
他付了钱,走出咖啡馆。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舅舅家所在的巷子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亮着。舅舅家的大门紧闭着,里面没有透出任何灯光。
一片死寂。
赵卫国站在黑暗中,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里五味杂陈。
他昨晚就是在这里,像一个傻瓜一样,被晾在了门外。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敲门。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也许,就这样彻底断了联系,对大家都好。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母亲已经睡下了。餐桌上,放着一个用保鲜膜盖着的保温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卫国,粥给你温在锅里,起来记得吃。别熬夜。”
赵卫国看着纸条,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走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温热的白粥。他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着。
家里很安静,只有他喝粥的声音。
他不知道,此刻的舅舅家,是不是也像他家一样安静?舅妈昨晚哭了吗?舅舅,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希望,明天醒来,阳光能够重新照亮这座城市,也能照亮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他希望,生活能够回到原来的轨道,让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随风而去。
然而,他隐隐有种预感,事情,或许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
第三章 意外的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赵卫国刻意避开了那条老城区巷子。他照常上班,下班回家,陪母亲说说话,或者看看电视,试图将舅舅家拆迁的事情抛诸脑后。
但有些事情,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老城区拆迁的消息,像病毒一样在城市里传播,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补偿款会比预期的更高,有人说政府打算修改规划,建一个大型公园,还有人说,拆迁工作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有些“钉子户”死活不肯搬。
这些消息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地刺痛着赵卫国敏感的神经。他会忍不住去想,舅舅家怎么样了?他们拿到补偿款了吗?他们内部矛盾解决了吗?那个“他”,最终有没有来评理?
他甚至会在路过拆迁办公室的时候,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里面人们的交谈,希望能捕捉到一丝和舅舅家相关的信息。但他每次都失望而归。
舅舅和舅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出现在他生活的任何角落。他们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勇气打给他们。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城区拆迁的消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大概是进入到了实质性的签约阶段。赵卫国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却没有丝毫放下的迹象。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等真正签约、搬家那天,所有的矛盾和问题,都会再次爆发出来。
果然,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赵卫国正在公司上班,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请问是赵卫国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和犹豫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赵卫国有些疑惑。
“哦,是小赵啊,我是……你王大爷。”
王大爷?赵卫国想起来了,是住在老城区另一条巷子里的王大爷,以前母亲经常和他家走动,王大爷和他父亲也算是老相识了。
“王大爷?您好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赵卫国有些意外。
“那个……小赵啊,是这么回事……”王大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你……你能不能抽空来一趟?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跟我聊?”赵卫国更疑惑了,“王大爷,您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电话里……说不清楚。是关于……你舅舅家的事。”王大爷顿了顿,补充道,“你舅,赵卫民。”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跳。
“我舅怎么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哎呀,电话里真不好说。是这样的,你舅妈她……她昨天下午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去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好像是……突发脑溢血。”王大爷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悲伤。
赵卫国愣住了。
舅妈晕倒了?脑溢血?这……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人在哪个医院?”赵卫国立刻问道,语气也紧张起来。
“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
“好,王大爷,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赵卫国挂了电话,心里乱成一团。
舅舅家出事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几天还在为他家拆迁的事情争吵不休、斤斤计较的舅舅舅妈,转眼间,舅妈就住进了医院,生命垂危。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昨晚的画面——那个在电话里假惺惺邀请他,却又将他拒之门外,听到的那些充满算计和争吵的声音。现在想来,那一切显得那么讽刺和不真实。
也许,在那些争吵和算计的背后,是他们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焦虑、压力和对未来的恐惧?也许,舅妈的突然病倒,并非完全偶然?
赵卫国来不及多想,抓起外套和钱包,就往公司外面跑。
他几乎是跑着冲到医院的。急诊室门口人来人往,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种嘈杂的声音。他焦急地向护士打听赵卫民和他舅妈在哪个病房。
护士查了一下,告诉他:“赵卫民家属?在307病房。”
赵卫国顺着指示牌,快步找到了307病房。
病房不大,里面住了三个人。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鼻子上插着管子,正是舅妈。她的情况看起来确实很严重。
病床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衣服,面容憔悴,眼神红肿,正是赵卫国的舅舅,赵卫民。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似乎刚给舅妈喂了点东西,正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病房的另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容,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她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打着电话,声音不大,但语气似乎不太好。
赵卫国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正是上次在电话里和他舅舅争吵的那个“她”,舅妈的妹妹!
他没想到,舅妈住院,第一个通知的不是他这个外甥,而是这个平时就看不上他家、在利益面前寸步不让的姨妈。
赵卫国走到舅舅身边,轻轻喊了一声:“舅。”
赵卫民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转过头,看到是赵卫国,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复杂起来。有尴尬,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卫国……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王大爷给我打的电话,说舅妈病了。”赵卫国看着病床上的舅妈,心里也很难受,“舅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脑溢血,出血量有点多,还在抢救观察。”赵卫民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悲伤和无助,“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
“啊?”赵卫国心里一沉,“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做手术,但是风险很大。成功了,可能恢复得好一些;失败了……”赵卫民说不下去了,眼眶泛红。
赵卫国看着舅舅憔悴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看到亲人病重,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手术费……够吗?”赵卫国迟疑地问道。他知道舅舅家经济状况一直不好,这次拆迁,补偿款还没下来,现在又要面临巨额的手术费,对他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卫民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哪有那么容易。拆迁款……还没签协议呢。这次……这次要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如果舅妈这次挺不过去,或者手术失败,他们家可能就真的要垮了。
赵卫国的心揪紧了。他看着病床上的舅妈,又看了看身边焦虑不安的舅舅,再想到刚才那个在角落里打电话的、神情冷漠的姨妈,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看来,拆迁补偿款的分配问题,确实是他们家矛盾的根源。也许,正是因为分赃不均,争吵不休,才导致了舅妈情绪激动,最终引发了这场重病。
而现在,真正的危机降临了。手术费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他们头上。舅舅和舅妈辛辛苦苦一辈子,省吃俭用,可能连手术费都凑不齐。
赵卫国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打电话的姨妈。她似乎谈得不顺利,眉头紧锁,嘴里还在抱怨着什么。
这一刻,赵卫国的心情很复杂。他依然对舅舅和舅妈之前的做法感到心寒,但眼看着舅妈生命垂危,舅舅孤立无援,他又于心不忍。
他走上前,拍了拍舅舅的肩膀:“舅,手术费……需要多少?”
赵卫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赵卫国,眼神复杂:“医生说……大概要准备二十多万。”
二十多万。
对于现在的赵卫国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母亲还在康复期,后续还需要不少费用。他工作这些年,虽然有些积蓄,但大部分都用于家里的开销和还房贷了,手头并不宽裕。
但他看着舅舅那几乎要绝望的眼神,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舅妈,他知道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舅,钱的事情,你先别急。”赵卫国深吸一口气,说道,“手术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先在这里守着舅妈,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赵卫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卫国:“卫国……你……你说什么?”
“我说,钱我来出。”赵卫国语气坚定,“先垫上。等以后……等拆迁款下来了,再还给我就是了。”
赵卫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哽咽:“卫国……你……”
“舅,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舅妈还在里面抢救,咱们先安心等着。”赵卫国安慰道。
这时,那个姨妈挂了电话,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赵卫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审视的目光。
“哟,这不是卫国吗?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并不热情,甚至带着点疏离。
“我来看看舅妈。”赵卫国淡淡地回应。
“哦。”姨妈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赵卫民,“哥,医生怎么说?手术费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焦虑。
赵卫民还没说话,赵卫国就抢先开口了:“手术费的事情,我先垫上。”
姨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随即又有些警惕地看着赵卫国:“你……你说什么?你要垫?”
“是啊。”赵卫国看着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舅妈……”
“卫国,这怎么好意思!”赵卫民急忙说道,“你家也不富裕,哪能让你……”
“舅,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赵卫国打断他,“舅妈还在抢救,咱们先顾着眼前。”
姨妈在一旁听着,眼神闪烁不定。她看看赵卫国,又看看赵卫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和舅妈微弱的呼吸声。
赵卫国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个原本充满矛盾和算计的家庭,暂时团结在了一起。但这种团结,能维持多久?等舅妈度过危险期,等拆迁款的事情尘埃落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会回到原点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他必须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亲情,更因为他内心深处,尚存的一丝良知和底线。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因为钱的问题,而遭受更大的打击。
“行了,舅,你先守着。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顺便去交点押金。”赵卫国说道,“有什么需要,就用我的手机联系。”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百元大钞递给舅舅:“舅,这是押金,先拿着。”
赵卫民看着那沓钱,又看了看赵卫国,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卫国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病房。他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比之前几天,要踏实得多。
也许,金钱买不来亲情,但在某些关键时刻,它能维系住亲情最后的底线。
第四章 风波再起
赵卫国为舅妈垫付了住院押金,又帮忙办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医生再次找家属谈话,详细说明了手术的风险和注意事项。赵卫民全程都听得心不在焉,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那个姨妈倒是问了不少关于费用报销和后续治疗的问题,显得比舅舅要“务实”得多。
赵卫国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知道,在巨大的压力和利益面前,有些人很难保持冷静和亲情。
办完手续,又等了一会儿,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告诉他们手术暂时成功了,但舅妈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送进ICU密切观察。
听到这个消息,赵卫民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脸上的忧虑并未消散。姨妈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庆幸的表情。
“哥,这下放心了。手术费……”姨妈试探着看向赵卫民。
“卫国已经垫付了。”赵卫民低声说道。
姨妈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赵卫国,眼神复杂,有感激,但似乎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卫国,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赵卫国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说:“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吧。”
随后,赵卫国没有过多停留,他跟舅舅和姨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医院。他需要回去筹钱。垫付的只是押金,后续的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必须尽快想办法。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关切地问:“卫国,怎么样了?你舅妈她……”
赵卫国把舅妈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也是一脸的震惊和难过。
“哎哟,怎么会这样!你舅妈平时身体挺好的啊……”母亲不住地叹气,“那……手术费……”
“我先垫上了。”赵卫国说道,“后续可能还需要不少钱。”
母亲沉默了。她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也知道儿子刚才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卫国,要不……咱们再想想办法?”母亲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那点积蓄,都拿出来,够吗?”
“妈,放心吧,我还有点积蓄,应该能应付一阵子。”赵卫国安慰道,“钱的事情,慢慢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舅妈的病情。”
母亲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给赵卫国煮了碗面条。
晚上,赵卫国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卫国……”舅舅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和沙哑,“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舅,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赵卫国说道,“舅妈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暂时稳定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接下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舅舅叹了口气,“唉,都怪我啊……”
“舅,这不怪你。”赵卫国安慰道,“人老了,身体就是这样。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舅妈。”
“我知道……我知道……”舅舅的声音哽咽了,“卫国,你……你那个钱,什么时候……方便让我还你?”
赵卫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舅舅的意思。他现在手头肯定很紧张,急着想知道还款的时间。
“舅,钱的事情不急。”赵卫国说道,“等舅妈情况稳定了,拆迁款下来再说吧。”
“可是……”舅舅似乎还想说什么。
“舅,你先照顾好舅妈。其他的事情,别想那么多了。”赵卫国打断了他。
挂了电话,赵卫国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舅舅担心什么。他担心自己催债,担心这笔钱会影响到他们家未来的生活。他也知道,这笔钱,对于现在的舅舅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他叹了口气。看来,金钱不仅撕裂了亲情,也让施与和接受都变得沉重而尴尬。
接下来的几天,赵卫国每天都会去医院看望一趟。每次去,他都会看到舅舅一个人守在ICU病房外,默默地抽烟,眼神空洞。那个姨妈,则只有在需要交费或者询问病情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时要么忙着自己的事情,要么就坐在角落里玩手机,很少主动和舅舅说话,对赵卫国也只是点头之交。
赵卫国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觉得悲哀。曾经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在生死关头,似乎又紧密地绑在了一起。而那个平日里显得亲密无间的姨妈,在关键时候,却显得如此疏离和功利。
他不知道自己坚持垫付医药费到底是对是错。他这样做,是在帮助舅舅家渡过难关,还是在无形中助长了他们家内部的矛盾和不公?
舅妈在ICU住了三天,病情总算有所好转,转到了普通病房。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意识已经清醒了一些,生命体征也平稳了。
得知这个消息,赵卫国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他又去医院看望。推开病房门,他看到舅舅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舅妈擦拭着手和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画面显得异常安静和柔和。
看到赵卫国进来,舅舅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但也有一丝真诚的感激。
“卫国,来了。”
“舅。”赵卫国点了点头,走到床边,“舅妈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舅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能认识人了,刚才还对我笑了呢。”
赵卫国顺着舅舅的目光看去,只见舅妈虚弱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地在赵卫国脸上停留了一下,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微笑。
那一刻,赵卫国的心被触动了。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生命本身,总是带着一种顽强的韧性和温暖。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脸上带着一种精明而傲慢的神情。
男人径直走到病床前,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舅妈,然后转头对舅舅说道:“爸,我来了。”
“哦,是小伟啊,你来了。”舅舅看到这个男人,显得有些意外,但随即又有些拘谨。
“嗯。”男人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眼病房,最后落在了赵卫国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位是?”
“哦,这是卫国,你表弟。”舅舅介绍道。
“表弟?”男人上下打量了赵卫国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和不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头对舅舅说:“爸,医生怎么说?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还得观察几天。”舅舅回答道。
“观察几天?”男人皱起了眉头,“爸,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拆迁协议,必须尽快签!钱一到账,妈的医药费、后续的康复费,还有我这边……”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赵卫国,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舅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含糊地说道:“我知道……快了,快了……”
“快了?都拖了这么久了!”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你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项目马上就要启动了,资金链一旦断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小伟!你小声点!”舅舅急忙制止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又看了看病床上的舅妈。
“小声点怎么了?爸,我说的是事实!”男人毫不示弱,“这次拆迁,我们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些钱,就该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磨磨蹭蹭,优柔寡断!”
赵卫国听着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他终于明白,舅舅之前面临的压力,不仅仅来自家庭内部的矛盾,更来自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
这个叫赵伟的男人,是舅舅和舅妈唯一的儿子,一直在外地工作,据说混得还不错,是搞工程的。这次回来,名义上是看望母亲,实际上,恐怕是盯上了这笔巨额的拆迁补偿款!
“你……”舅舅气得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爸,我说的不对吗?”赵伟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看看人家卫国,人家是怎么对你的?人家毫不犹豫就垫付了医药费!你呢?你磨磨蹭蹭,到现在都没拿出一个准信!”
他这话一出,病房里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舅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看着赵伟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赵卫国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哥,竟然会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将他当成了逼迫舅舅的筹码!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涌上赵卫国的心头。
“表哥,”赵卫国冷冷地开口,“我垫付医药费,是因为我心疼我舅妈,不想看到她出事。这跟你,跟这笔拆迁款,没有任何关系!”
赵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赵卫国会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他。他上下打量了赵卫国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呵,说得倒好听。心疼你舅妈?你要是真心疼,你倒是把你垫付的钱拿出来啊!难不成你想让我们家一直欠着你这个人情?”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们家还!”赵卫国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赵伟!钱是钱,人是人!亲情不是可以用钱来衡量和交易的!”
“哟呵?还教训起我来了?”赵伟嗤笑一声,“赵卫国,我告诉你,我爸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告诉你,这次拆迁款,我志在必得!谁要是敢拦着,就是跟我过不去!”
“你……”赵卫国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伟!你够了!”舅舅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指着赵伟,“你胡说什么!卫国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
“爸!你别被他迷惑了!”赵伟不依不饶,“他这是在争年度优秀女婿吗?我告诉你,爸,这次拆迁,我必须拿到我应得的那份!你要是还护着他,那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爸!”
“你……你混账!”舅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伟,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卫国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只觉得一阵荒谬和心寒。
这就是他所谓的舅舅家。这就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一笔钱,就可以抛弃亲情,就可以恶语相向,就可以威胁逼迫。
他看着面红耳赤的舅舅,看着态度强硬的表哥,再看看病床上那个依旧虚弱无声的舅妈,突然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垫付了医药费,但他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反而,他的介入,像是在已经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又添了一把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在这里多待一秒,只会让他更加愤怒和失望。
“舅,”赵卫国看着舅舅,一字一句地说道,“舅妈这边,我会再来看的。至于其他的……你们自己商量吧。”
说完,他不再看那对父子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赵卫国抬手遮了遮,心情却像被乌云笼罩一般,沉重而压抑。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他拒绝了卷入舅舅家的这场金钱纷争,但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他掏出手机,想了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舅妈病情稳定,但家里最近比较忙,可能暂时不用他过去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别太操心。
挂了电话,赵卫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他想起第一次去舅舅家被拒之门外时的屈辱和愤怒,想起舅妈突然病倒时的震惊和无奈,想起刚刚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幕幕丑陋的嘴脸。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戏剧,而他,赵卫国,似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观众,或者说,是一个被卷入其中的、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亲情,相信亲情。但现在,他发现,他了解的,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而现实中的亲情,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累了。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虽然不大、但却温馨的小家,想起了母亲关切的眼神。
也许,他真的应该和舅舅家,划清界限了。
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保护。
保护自己,也保护母亲,远离这场由金钱引发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拿出手机,找到舅舅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舅,舅妈那边请节哀,也请保重身体。医药费的事情,您不用放在心上,等以后经济宽裕了再说。我最近比较忙,就不常过去了。您多保重。”
他没有奢望得到回复,发送完毕,便将手机收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车水马龙的道路,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但却异常坚定。
第五章 尘埃落定
做出决定后,赵卫国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他不再刻意去关注舅舅家的消息,也很少再去那条老城区巷子。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努力赚钱,希望能尽早还清为舅妈垫付的医药费,也让母亲后顾无忧。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舅妈在医院又住了一段时间,身体逐渐好转,最终康复出院了。赵卫国去医院接她的时候,看到舅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和忧虑,但眼神中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不少。
“卫国,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舅舅握着赵卫国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舅,跟我还客气什么。”赵卫国笑了笑,“舅妈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舅舅连连点头,“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慢慢就能恢复了。”
这时,那个姨妈和赵伟也走了过来。
姨妈看到赵卫国,眼神有些闪烁,只是勉强笑了笑,说了句“卫国来了”。而赵伟,则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样子,瞥了赵卫国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催促着舅舅:“爸,赶紧走吧,我那边还有事。”
舅舅点了点头,扶着舅妈,跟在赵伟后面,向外走去。
看着他们一家离开的背影,赵卫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拆迁的事情,似乎也有了新的进展。听王大爷说,老城区的拆迁签约率已经很高了,大部分住户都已经签了协议,搬离了。只有少数几家还在犹豫和观望。
而赵卫国家,也收到了拆迁办的通知,让他们尽快去商谈补偿细节,准备签约。
这个消息让赵卫国和母亲都感到一丝欣慰。毕竟,这笔补偿款,对他们家来说,意义重大。
母亲特意叮嘱赵卫国:“卫国,这次跟拆迁办谈,一定要仔细看清楚合同条款,有什么不明白的,多问问人,千万别吃亏了。”
“知道了,妈。”赵卫国点了点头。
周末,赵卫国请了一天假,和母亲一起去了拆迁办。
拆迁办的办公室依旧人头攒动,但气氛比之前要平和了许多。工作人员耐心地接待了他们,详细解释了补偿方案,并带他们去查看了房屋评估报告。
总的来说,补偿方案还是比较合理的。房屋的评估价符合市场水平,加上各种奖励和补助,最终拿到手的补偿款,比赵卫国家最初的预期要高出不少。
“太好了,这下总算有着落了。”母亲听完工作人员的介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赵卫国也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补偿款的问题,现在看来,一切顺利。
接下来的几天,赵卫国和母亲一起,整理了家里的物品,开始为搬家做准备。老房子虽然破旧,但也承载了他们多年的记忆。搬家前,母亲特意回去看了看,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默默地掉了一会儿眼泪。
“卫国,你说,咱们搬走了,以后……还回得来吗?”母亲感慨道。
“妈,以后条件好了,咱们可以回来看看,或者……在附近买个小房子住。”赵卫国安慰道。
搬家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几个搬家公司的人帮忙把家具和行李搬上车。邻居们也纷纷过来帮忙,说着祝福的话。
“赵大哥,赵大妈,搬到新家,可要好好享享清福了!”
“是啊,以后日子越过越红火!”
“小赵,有空常回来看看啊!”
面对邻居们的热情,赵卫国和母亲都感到很温暖。在这个即将告别的老巷子里,他们感受到了浓浓的人情味。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这条承载了他们几十年记忆的老街。赵卫国回头望去,看到熟悉的红砖墙和斑驳的门窗在视野中逐渐远去,心里百感交集。
告别过去,迎接未来。这或许是他们家一个新的开始。
搬进新家,是一个位于城市新区的高层住宅楼。小区环境优美,配套设施齐全,交通也很便利。虽然新房子是精装修的,风格现代简约,但赵卫国和母亲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过,新生活的序幕已经拉开。他们开始忙着布置新家,采购家具和生活用品。忙碌而充实的生活,暂时冲淡了搬家带来的伤感和对过去的留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直到有一天,赵卫国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舅舅。
电话那头,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憔悴和沮丧,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卫国……你……你有空吗?能不能……过来一趟?”舅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舅,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赵卫国心里一紧。
“我……我没办法了……卫国,你过来……帮我看看……”舅舅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赵卫国犹豫了一下,但听到舅舅如此绝望的声音,他还是答应了:“好,舅,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赵卫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舅舅家,又出什么事了?
他立刻打车赶往舅舅家。远远地,他就看到舅舅家那个熟悉的院子里,一片狼藉。院门大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看起来像是被人洗劫过一样。
赵卫国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舅舅一个人颓然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眼神空洞无神,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不停地喝着酒。
地上散落着酒瓶和烟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精和烟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舅……”赵卫国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疼得无以复加。
舅舅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赵卫国,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又低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卫国……你来了……”
“舅,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赵卫国急忙问道,扶起他,“您喝酒了?”
“呵呵……喝酒?”舅舅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卫国,我没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啊……”
“舅,您别这么说。”赵卫国劝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拆迁款的事?”
舅舅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赵卫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拆迁款……拆迁款下来了……”
“下来了?”赵卫国一愣,“那不是好事吗?”
“好事?”舅舅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卫国,你知道吗?这笔钱……这笔钱,不但没给我们家带来好运,反而……反而毁了我们家啊!”
“毁了我们家?”赵卫国不解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小伟……”舅舅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悔恨,“都怪我……都怪我太糊涂了!”
原来,拆迁款下来之后,总额确实不少,足够他们家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辈子,甚至还略有盈余。按照之前的口头约定,这笔钱应该由舅舅舅妈保管,主要用于舅妈的后续治疗和康复,以及保障他们老两口未来的生活。
但是,赵伟得知钱到账后,以“项目急需资金周转”为由,软磨硬泡,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从舅舅手里要走了大部分钱。
舅舅起初并不同意。他知道儿子在外面搞工程,风险很大,这么多钱给出去,万一打了水漂,他们老两口怎么办?而且,舅妈的身体还需要长期疗养,也需要钱。
但赵伟根本不听劝。他利用舅舅对他的愧疚感(因为觉得以前对不起儿子,没能给他好的生活),再加上一些歪理邪说,比如说“爸,你这么有钱,还舍不得给你亲儿子花?”、“妈看病要紧,但我这边要是垮了,整个家就都完了!”等等,最终还是从舅舅手里骗走了超过三分之二的补偿款。
舅舅经不起儿子的软磨硬泡和道德绑架,加上当时也被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砸得有些晕头转向,鬼使神差地就把钱给了出去。
他以为,儿子拿了钱,会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或者至少会把生意做好,让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但他万万没想到,赵伟拿到钱后,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用于正途,而是很快就被他挥霍掉了大部分,剩下的钱也投进了一个看似前景光明、实则充满了骗局的项目里,最终血本无归。
更糟糕的是,赵伟因为投资失败,欠下了巨额债务。债主上门逼债,闹得鸡犬不宁。赵伟害怕被追债,竟然离家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赵伟一走,他那个平日里只会打扮、贪图享乐的妻子(也就是赵卫国的那个姨妈),看到家里的钱没了,儿子也跑了,立刻翻脸不认人,不但没有关心丈夫的死活和婆婆的病情,反而对着病床上的舅妈和颓废的舅舅破口大骂,指责他们老两口是扫把星,克死了儿子(意思是钱被儿子败光,儿子才躲债跑了),甚至大吵大闹着要分走剩余不多的家产,然后卷铺盖走人。
幸好邻居们及时赶到,制止了姨妈的疯狂行为,并报了警。警察来做了笔录,批评教育了姨妈一番,让她暂时冷静下来。
但舅舅家,却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了。
舅妈本来身体刚有起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精神刺激一激,病情又开始反复,甚至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症状。
舅舅更是心力交瘁,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后悔莫及,整日酗酒,借酒消愁,家里乱得像狗窝,他也毫不在意。
直到今天,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才想到了赵卫国,这个曾经帮助过他们家、心地善良的外甥。
听完舅舅断断续续的讲述,赵卫国只觉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他曾经掏心掏肺帮助过的表哥赵伟,竟然是一个如此贪婪、自私、毫无责任感的家伙!而那个姨妈,更是蛇蝎心肠,嫌贫爱富!
更让他感到痛心的是,他的舅舅,那个曾经在他印象中高大威武的男人,竟然因为一时的糊涂和软弱,酿成了今天的苦果。不但赔光了拆迁款,毁了儿子的前程,让儿媳离家出走,还气坏了老伴的身心,自己也陷入了绝望和堕落的深渊。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是赵伟的自私贪婪?是姨妈的冷漠无情?还是舅舅的懦弱糊涂?
或许,都有。
但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无辜的舅妈。
赵卫国看着眼前这个颓废不堪、醉眼朦胧的舅舅,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他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钱已经没了,赵伟跑了,姨妈人心思动,舅妈病重在床。这个家,已经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是对的。他早就应该和这个混乱、扭曲的家庭划清界限。现在卷入进来,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不可能替舅舅还债,也不可能让赵伟回心转意,更不可能让时光倒流,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
“舅,”赵卫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您先起来,别喝了。舅妈那边……她怎么样了?”
提到舅妈,舅舅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一些,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妈……妈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看到她有时候……会偷偷地哭……”
赵卫国的心又是一紧。
“走吧,舅,我们先进去看看舅妈。”赵卫国扶起舅舅。
舅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任由赵卫国搀扶着他,走向里屋。
房门紧闭着。赵卫国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妈……妈,是我,卫国。我来看你了。”赵卫国柔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然后是舅妈虚弱的声音:“是……是卫国吗?”
“是我,舅妈。”赵卫国连忙应道,“您开门吧,我们进去看看您。”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舅妈站在门口,脸色比在医院时更加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头发凌乱,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看到赵卫国,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卫国……你来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舅妈,您身体怎么样?我给您带了点吃的。”赵卫国说着,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些水果和点心。
舅妈没有接,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窗户紧闭着,阳光照不进来,整个房间显得阴暗而沉闷。
赵卫国看着舅妈这个样子,心里难受极了。他知道,这场变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先是自己病重,接着是儿子败光家产、儿媳离家,最后是丈夫也彻底垮掉。接二连三的打击,足以摧毁任何一个老人的精神和身体。
“舅妈,您别太难过了。”赵卫国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钱没了,可以再挣。赵伟……他……他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您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舅妈听着赵卫国的话,浑浊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她抬起手,颤抖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卫国……”她用微弱的声音喊着赵卫国的名字,“你……你是个好孩子……是舅妈对不起你……”
“舅妈,您别这么说。”赵卫国急忙道,“这不是您的错。”
“不……是我的错……”舅妈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了,“是我……是我以前……太糊涂了……太看重钱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你舅舅……对不起……卫国……”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情绪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脸色也变得煞白。
“舅妈!”赵卫国和舅舅都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快!卫国!快去拿药!还有水!”舅舅慌忙说道。
赵卫国赶紧找出舅妈平时吃的药,又倒了杯温水,喂她服下。
过了一会儿,舅妈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但情绪依旧非常低落。
看着眼前这一幕,赵卫国的心情无比沉重。他知道,他现在就算想帮忙,也已经力不从心了。舅舅家的问题,根深蒂固,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够轻易解决的。
“舅,舅妈,”赵卫国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们……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舅舅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赵卫国。
赵卫国知道,舅舅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复杂。他或许会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羞愧,或许会对赵卫国的再次出现感到意外,或许……还会有别的想法。
但赵卫国已经不想去揣测了。
“那我先走了。”赵卫国站起身,“舅,您记得按时给舅妈吃药。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舅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好……”
赵卫国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舅妈,和旁边颓然若失的舅舅,转身走出了房间。
走出那扇沉重的院门,呼吸到外面自由的空气,赵卫国才感觉胸口的那块大石头稍微落下了一点。
他知道,这次舅舅家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关于亲情,关于金钱,关于人性的善恶。
他曾经以为,亲情是无价的,是可以超越一切的。但现在他明白了,亲情也需要经营,也需要底线。当金钱的欲望无限膨胀,当自私和贪婪占据了上风,再牢固的亲情,也可能在一瞬间崩塌。
他也明白了,真正的善良,并不是无底线的施舍和妥协,而是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守住做人的原则。
也许,他和舅舅家之间,真的已经渐行渐渐远了。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似乎,这是最理智,也是最能保护所有人的选择。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生活还要继续。他不能因为别人家的烂摊子,而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朝着自己那个虽然普通、但却温馨的新家驶去。
车窗外的街景不断后退,城市的喧嚣依旧。赵卫国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有些事情,终究会过去。而生活,总会在经历过风雨之后,留下一些值得珍惜的东西。
比如健康,比如平安,比如一个安稳的家。
比如,那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更加清晰的、对未来的期盼。
来源:笑笑不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