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玛利亚娜·亚历山德里(Mariana Alessandri),拉丁裔,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大河谷分校(前身得州泛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该大学是全美第一所英西双语大学。研究兴趣覆盖存在主义、古代哲学和西语哲学。
玛利亚娜·亚历山德里(Mariana Alessandri),拉丁裔,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大河谷分校(前身得州泛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该大学是全美第一所英西双语大学。研究兴趣覆盖存在主义、古代哲学和西语哲学。
【正文】
我问学生,有一枚紫色药丸,吃下后能保证没有痛苦地度过一生,他们会不会吃。
有少数几个学生说不会,他们不想把生活中丑陋的部分(痛苦和恐惧)统统交出,只留下好的;他们希望人生能够高处够高,低处够低,对人造的幸福没有兴趣。但至少也有一部分学生说了会吃,他们的思路是希望能够多来点刺激,多来点冒险,多多享受生活;他们说痛苦和恐惧只会妨碍他们活出自我,少了这两样,生活会容易得多。
说“会”的学生不明白的是,少了对痛苦和恐惧的感受,反而会成为人所能经受的最危险的磨难。
比如先天性痛觉缺失,患者无法在受伤部位和脑之间形成恰当的通路,手挨上滚烫的炉子也不知缩回。还有一种乌—维二氏病,会导致脑内感受恐惧的杏仁核受损。20世纪80年代,研究者报告了一名代号SM-046的患者,她不知恐惧为何物,因此一生中屡遭陌生人和亲友的身体虐待。比起这两种病症,普通人对痛苦和恐惧的感受就显得像超能力了。
我们感受焦虑的能力也是如此。苏格拉底曾经告诉别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跟着,他称之为自己的精灵(daimon),如果他要做一件危险或不合伦理的事,精灵就会发出警示。或许焦虑就是我们的精灵。
基尔克果不接受焦虑是一种不完美的观点,他甚至说拒绝焦虑是“拘谨的懦弱”。他写道:伟大的焦虑宛如先知,预言着奇迹般的完美。
如果说完美是一个我们永远求之不得的奇迹,那么焦虑就能告诉我们如何离这个奇迹更近一些。
它是一个声音,提醒我们真实而又不确定的危险。它会说:“走错路了!”“别进那个房间!”一个人感受不到焦虑,就和他感受不到恐惧或痛苦一样危险。只有动物和天使不会焦虑,基尔克果如是说(虽然今天我们得问问他怎么就这么确定)。
他其实要说的是,遭受焦虑之苦总比根本体会不到焦虑要好。基尔克果认为焦虑绝不是医学上的一种疾病,反而是人类独有的一种力量。无论会误导我们几回,焦虑都永远是一种正确的智慧……关于某些事情的智慧(焦虑的误导性也许是它最坏的一面)。用基尔克果的模型来估算,焦虑的不是三成的美国人,而是十成的全人类。我们即使不愿参考可怜的基尔克果来规划人生(他常常做不到实践自己宣扬的道理),也至少可以先接受“焦虑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观念。
在基尔克果、萨特和其他存在主义者看来,没有在抉择面前体会过眩晕,我们就不可能诚实地生活——因为那样就不可能有意图地生活。深渊召唤我们对它俯视,逼着我们直面彻底失败的可能。当我们呆呆地划着Instagram上的照片打发时间,后悔就在未来等着我们。对选择闭上眼睛,并不能在日后使我们免于悔不当初。
自由就是会使人眩晕。它既美妙又悲惨,最重要的是它代价高昂。自由的代价就是焦虑。
萨特指出,人为了稳定住自己,有时会对自己的角色过分认同。我们全心拥抱“母亲”“总裁”“学生”的身份,就好像这些固定的身份能让我们不掉进绝望的深渊似的。可是用萨特的逻辑看,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母亲、总裁或学生,也没有什么内向者、精神分裂患者或阿斯伯格综合征人士;有的只是一个个焦虑的人,因为眩晕而迫切地想将自己系在什么固定的东西上面。不这么做就只有自由落体这一条路了,而相较之下,将自己的手腕脚踝锁在别人身上,锁在不喜欢的工作上,锁在孩子身上,倒显得相当不错了。
然而我们终究会在锁链中觉醒。萨特认为,我们都是长了腿的一捆捆被否定的决策束。焦虑最突出的一环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在这个时刻,我们会自问怎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更好的生活,或者余生打算怎么度过。
我们常常拿中年危机说笑,说它最出名的业绩是破坏婚姻和提高跑车销量,但其实中年危机是焦虑在赋予我们第二次机会。它在提醒我们自己不是机器人或者植物(我们是精神,不只是肉体,基尔克果说)。我们想好好生活,想做正派、幸福的人。没有焦虑,我们就不会听见这声唤醒,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已丧失了自由。焦虑让我们接触到漂浮在肉身上方的那部分自我。萨特把它称为人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就是它在推动我们觉醒。没有焦虑,我们就永远醒不过来。我们也不会有意图地爱或生活。
道尔自述她戒酒时,有另一个酒鬼给了她一种眼光,让她可以不在酒精的掩护下遥望自己的未来人生。那个智慧的女人说道,做一个完整的人,“不是要感受到幸福,而是要感受一切”。
从那时起,道尔就始终在告诉读者“感受一切”是什么感觉:“沮丧、失落、恐惧、愤怒、焦虑——这些我曾经用酒精麻痹的,现在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感觉“毛骨悚然”,但道尔说那也是对世界显露本真自我的唯一法子。她用了好些年才终于不把自己的焦虑看成一种不完美了。在她最近的一本畅销书《未驯服》(Untamed)中,道尔这样写道:自从戒酒之后,我再也没好受过,一刻也没有。我始终精疲力竭,又怕又怒。我一时不知所措,一时无动于衷,抑郁和焦虑折磨得我虚脱乏力。但我也感到了惊奇、敬畏、欣喜,开心到爆炸。疼痛总在提醒我说:都会过去,跟紧一点。我活了。
道尔戒酒之后就没“好受”过。和她一样,焦虑也从未离开基尔克果,他短暂的余生,一直被“思想那沉默的不安”所“包裹”,就在去世前三年,他还在为此感到“窒息”。但他相信,焦虑也可以分出好坏。我们或许不用把基尔克果看成演示焦虑的模范,但即使不效仿他,我们也依然能倾听他的忠告。
在人生的后程,基尔克果写道:谁学会了正确地焦虑,就是学会了终极奥义。
社会只教了我们错误的焦虑方式,它告诉我们焦虑是“正常”生活的阻碍,建议我们寻找各种应对机制来抚平那些可怕的声音。面对风暴,它只给了我们差劲的准备。
即便说基尔克果从未学会正确地焦虑,道尔也学会了。自戒酒后,她找到了应对焦虑的更好方法。她创立了一个非营利机构,和有需要的人分享金钱及资源。学会了正确焦虑的她,在世界各地听见了火灾警报,也发现了需要扑灭的火情。道尔的叙事是基尔克果式的:焦虑的人没有残破,我们焦虑却也完整。采纳这个观念是开始“正确”焦虑的一条路。亚隆补充说,通过“把握自身的人类境况,也就是人的有限性,人身处光明的短暂时间”,我们就能“增强对自己和对所有人的恻隐”。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