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手指·瓶盖子》虹影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19 23:25 1

摘要:【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精粹·下》与二〇〇一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脏手指·瓶盖子》,主要以后者为准。九八年版本多用句号,断短句,冒号少用;部分字词有差别,如“有人递给她一个斗笠”作“有人送给她一个斗笠”,“像是捶着城市的心脏

【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精粹·下》与二〇〇一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脏手指·瓶盖子》,主要以后者为准。九八年版本多用句号,断短句,冒号少用;部分字词有差别,如“有人递给她一个斗笠”作“有人送给她一个斗笠”,“像是捶着城市的心脏”作“像捶着伦敦的心脏”,“那顶众所周知的帽子落在地上”作“我众所周知的帽子落在地上”;分段亦有差别,对两个版本的分段依据连续性进行了综合。】

他们有意闭上眼睛,让我找不到。

他从母亲那儿来。他说:你家正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删掉。他反应极快地一把扶住欲倒的扫帚,将搭在扫帚上面的旧蓝衫提起来扔在篱笆上。

“说下去,别支支吾吾!”我看着橡皮糖在他舌头下翻来炒去,口水流到他的唇边。

“你家另开了一个门,鬼就不会再找到路。”

“鬼?谁?”

他不搭理我,接着说:“堵死原先的门,那天请了一大帮做活的人,我几次从墙外经过,你家喧喧吵吵的,直到半夜。”

我打断他,让他把手中的扫帚放好。他把嘴里那块橡皮糖在手里捏着,一个人形摊在手心,白晃晃的,转眼叠了起来。“像一个球。唔,像一个脑袋。”我说这句话时,他手抖了,甩了几下手,但那白球粘着他的手心。

我走了过去,弯下身子,俯视台阶下的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我伸出手,抓住他,将白脑袋轻轻拈了起来,贴在篱笆上。拍了拍手,头一偏,示意他跟我走。

长脸,额头低平,稀疏的头发露出秃顶。柜台前的镜子下角,刻着猩红色的花瓣,我从晃动的人群中看了一眼紧跟在身边的他。刺耳的沙哑声从乐器中奔出,每个人眼里都窝着火药,在等候爆炸。酒杯歪着斜着,乱扔在窗台、地毯、桌子、屁股底下、脚底下,碎裂声总响在旋律的点子上。

穿过人群,上了楼梯,喧闹声渐渐淡了下去。

房间的窗子遮严,但从窗帘的缝中,可窥见烟囱、高压线。翠绿的树木却好像窗帘上画着的景色。我进了房内的厕所,冲掉马桶里的脏物,扣好裤子,打开门。他愣在门旁,手足无措,惶惶然,跟刚才说话时那副派头截然两样。

我取出化妆盒,一边抹口红,一边叫他坐下。

“坐哪儿?”他问。房间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

我指着旧报纸杂志堆得高高的一处,让他坐下。他屁股小心地落下,双手按在纸上,怕翻倒。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抬头望我,一脸愤怒。

我将化妆盒放回包里。“我不是无家可归了吗?你还那么小心干什么?就当街上捡来的一个婊 1子不成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他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又说:“我以为你离开这儿,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我重复了一句,“当然,当然。”我说,世人都神经兮兮,你也如此,我也如此,我蹲下。鸟鸣狗吠,猪的呼噜羊的叫唤,其中我还听到人的哭泣。他双肩抽搐,头埋在膝盖里。我停住了。我感到夜晚来临太早,六点刚过,天就暗下来。窗帘已经没有缝隙;房间一团漆黑。我没有拉亮灯,而是推他上了床。抱着他,我喃喃地说:“别哭了,怪可怜的。”是呀,今夜,谁来解救你呢?

我有意抛开自己,使她出现。

她每次都是端着酒杯出现。那酒杯里装着从水管里接来的冷水。她说,错了,是酒,不过是这个城市里销售最便宜的酒。劣质酒,其实味道最好。她边说边捏着自己的脖子,让挤进脖子的酒倒流嘴里,然后一口吞下肚子。

家人在门外慌乱地动着。她放下酒杯,靠在方桌上,没有看门口的一个个人影,她似乎是在倾听几里之外的声音。她的头偏倒在桌面上,头发遮住一脸红红的焰火,嘴唇出奇的宽,西洋式的漂亮,但已被酒精烧得干裂,她的手伸向酒瓶,却未能抓住。她轻轻哼了一声。

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敲了敲木板墙。她动了一下。那人影退了出去。

她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但她站稳了。这是为什么,我从来都希望有人送我一个礼物,但是没有人送我任何东西:一根针,一根火柴,一片落叶也行。针可刺入任何洞穴,并缝住这种那种痕迹。火柴能烧毁一切,落叶不会提醒你犯过的错误。流浪的自由,温暖的家,两者不可兼得,即使兼得,也不可能永久。

她双手摩擦滚烫的脸颊,乱发甩在脑后,将椅子上的几本书翻了翻,毫不犹豫地扔向窗口。哦,原来淡黄色的阳光只是灯光的假象,书被窗框挡了回来,叭嗒一下掉在地上。那只鸟在她的记忆中也是这样从笼里飞快地窜出,向着它当做阳光的地方扑过去,却撞在玻璃上,留下一滩血。何必呢?笼子精巧、宽敞,而且安全,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呼吸,有玉米渣、碎豆子供着,新鲜的水不断。她拾起从书里露出小半截的一张照片。黑白照片边上发黄,人影有些模糊。一个女孩,瘦瘦的脖子,奇大的眼睛睁得滚圆。女孩怕什么呢?是身后的风车,转动着小红旗?不错,那天是哥哥打开鸟笼。他把鸟捉住,一只灰头、黑羽毛的小鸟,塞进笼子。用被子盖住捂紧。然后突然打开鸟笼。

父亲从门外长长的石阶上走下来,他把手指往石墙上敲了敲,手指上满是烟垢。她想咳嗽,但是忍住了。父亲一身是水。她这才发现正下着雨,她看不清被雨水包裹的父亲。他说,你这就坐船离开?

她觉得口干渴,雨斜打着她。乘轮渡过江和坐公共汽车过桥其实都是一回事。有人递给她一个斗笠。她拿在手中,没有对父亲说一句话便往雨的深处跑去。父亲担着她的行李,她跑得更快了。雨越下越大。衣服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雨水游遍了她的身体。她喊:父亲。但雨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绝望地靠着长满青苔的石头,石缝爬着蜗牛、蚂蟥、蚯蚓。雨水冲净了肮脏的路面。她伸开双手,斗笠掉在地上。她猛地转过身,父亲光着膀子,就穿了件裤袄站在她面前。她拾起雨中的斗笠盖在他的头上。斗笠从父亲头上飘过,滑过她,掉在地上,她吃惊地张着嘴看着斗笠在雨水里一寸寸滚动离开。

她靠住的石头背后,一丛丛杜鹃在盛开。她必须乘轮船过江。想叫“父亲”,但她忍住了,血从她咬破的嘴唇流了出来,碱酸的怪味使她只好双手抱紧自己。她看清了,除了自己的行李,整个码头本来就没有一个人。

这是不幸。我反复对自己说。其实我并不清楚有什么不幸。住在这间租来的公寓已经半月之久,我试着弄清在住进这个公寓之前,我在哪里,干了些什么。蜘蛛兰、蝴蝶花怒放在每一个角落,染上花粉热的人们躺在床上,昏沉沉地做梦,一个世界一个样。

一只硕大的雄蜂扎伤了我的手指头,血沁出不少,使我免受各种花香的引诱。我沿着堆放木条的小道来来回回搬货查货。货栈里木柴东一处西一处毫无章法横竖摆放,四周隔着铁片拼成的矮墙,不整齐的铁片上涂着颜料,看不出是画是字,但充分显示一个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的道理。跨过墙,是宽大的马路。马路左端有一个三岔路,中间的花坛上缠绕着一簇簇鲜红的玫瑰,在汽车偶尔经过时不免激动地叫起来。

我感到那种激动飞快地移向我的全身,我往回路走。

一家剧院亮着灯,那个剧目熟悉已久。似乎剧早已开场,门口已没有人看守,门厅空荡荡的,我走了进去。

拉开幕的舞台,一只猫跳下,窜入观众席中。

歌声在突然熄灭的剧场里飘来荡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按住被雄蜂蛰伤的指头,将交叉的双腿平放。台上漫飞着雪花,一队队游荡的男女嘴里唱出伤心的歌,轻而易举地瞄准楼上倒数一排的我,灯光打在倒数一排上,幕垂下。

重新拉开幕,一个警察对一个裹着头巾的驼背说,猫失踪了,你是最大的嫌疑犯。请说你什么时间进餐馆?什么时候去地铁?在餐馆和地铁这段路上你花了多少时间?

那驼背从舞台右端退到前台,转过脸。她的脸皱纹交错,像一张网罩在那儿,但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她的手放在胸前,仿佛陷入和警察毫不相干的回忆之中。幕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唱一支高昂激越的歌。

警察说,你无权保持沉默。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法律!”他吼道。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个东西捂住了我的嘴唇,同时我的脖子被揉搓着,使我无法动弹。像一阵风那么快,那强有力的东西移开了,但在旋即离去的那一刻,却被我握在手中。我蓦地从座位上站起,一边对聚精会神看戏的人道“对不起”一边走向过道。推开安全门之后,我松开了手里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东西自己跟了上来下了楼梯,来到门厅里。歌声一下消失了,门厅仍空无一人,甚至洗手间里也没有抽烟的人。

拉开剧院的玻璃门,我将衣领竖起,挡住迎面吹来的习习寒风。一只猫直立着身体,在我身后几米远的马路人行道上笃笃笃地走着。

寂静的夜里似乎只有剧院亮着强烈的灯光。跨过马路,我绕开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跑车,手无意触及到车上的水珠,冷不丁,我一下全听懂了刚才剧中那首高昂激越的歌:我们俩必须回到昨天。否则他们活不过今夜。

除非。

除非。有声音在催促。

那流利的歌声在舒缓的大提琴、小提琴、钢琴合奏中停顿了下来。一句道白:“除非他们今夜会遇在一起。”

身后那只猫加快了步伐,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一步不离。我仍旋入刚才剧情的玄机之中,目的地在陷落,每个人都在劫难逃。我在公墓门前的十字架前停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使我回头望去:剧院尖尖的屋顶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个三角形框子。当时他正是从剧院的窗口探头叫我别那么快离去,他指着窗外的防水梯,是让我爬上去还是他爬下来?我没有理睬他。倒没有原因。如果有,就是我下意识地感到他鼻子太平,他裤裆里的玩意儿肯定一寸小。

我摸到门边的暗钮,灯亮了。猫遮住了脸,“关掉!”它简短地说。

我按了一下暗钮,灯熄了。猫径直朝窗旁的桌子走去,它拿起火柴,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火使房间换了一种气氛,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气氛。我听见猫在说:“这多有情调。”我吃了一惊。

门忽然打开,我打着呵欠去关门。门关了两下才关死。一个人拱着身体站在那儿。我上眼皮紧粘下眼皮,费劲睁开,才看清是几件衣服和几顶帽子挂在门侧钩子上。我意识到,那只猫在打量我,果然它说,你的背影真美。

我回过身,看见那只猫坐在我的椅子上,手里玩着我挂在墙上的一个人面石膏像。

从猫的手中我拿过石膏像,重新挂在墙上。我发现这只猫奇大,浑身毛发油黑发亮,爪子尖长,那双蓝眼锐利地转个不停。它看了我一眼,却充满了柔情。

来杯酒?我的声音细哑。

那黑猫蜷缩在椅子里,摇着尾巴。它不置可否的态度使我觉得有意思。我给自己倒了半杯Port葡萄酒,刚递到嘴边,那只猫跳到我跟前,接过杯子,一口喝下去。晃了晃脑袋,似乎觉得酒不错。它把杯子递给我。一点没看错,猫把爪子放在站立的双腿间,来回摩擦。

“刷”的一下,像拉链撕开的声音。我一动不动:猫在大腿间那个地方往上拉开一条缝,像剥皮一样,一个男人从里面挣脱出来。那张猫皮被他扔在椅子上。

洗澡间的水在哗哗地响。我躺在床上,已准备好迎接这个男人进入的全部工作。不一会,洗澡间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应该承认是无可挑剔的裸 体男人,特别是那玩意,该算是我至今见过的第一。

他对着镜子重新套上猫皮,仅仅露出那玩意,他说,这样特别舒服。

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故意以背对着他,一边听着脚步声在房间里响着,逼近我,那轻轻的脚步声,仿佛一支缱绻情深的曲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烛火一闪一闪映出墙上白色的石膏面具、家具、吊在屋中央未点亮的灯。椅子吱吱嘎嘎响起来。那只黑猫,不,那个套着猫皮的男人自己对自己干了起来。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那疯狂的动作震得整幢房子簌簌发颤,摇晃不已。

“这一片摇曳在风中的罂粟不是献给战死的人,而是献给你。”

“你不用说了。”

“你从坡下面的溪流边的小路一边向上爬,一边张望。是的,你会看见我和她。”

我和他已经躺了整整一天。她来了。他让她躺在自己的右侧。她盯着我看,她只可能看到我的一个侧面,我和她之间隔着他。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在炉子边的木柴上游离,便也将目光扫向那儿。我与她都意外:如此见面。

他一手护着她,一手护着我,忙不过来。我过了很久才看出她是大肚子。他紧张?一点也不。他看着书,没有感到我早站了起来,机械地走在几间房里,端菜,摆碗筷。她在那儿,不停地捂住肚子,她很警惕我,这不用说。他手里的书在一页页翻动,他的眼睛盯在那儿,什么都看不到。

“他就是你在江边起雾时遇到的那个男人。”

“对。我抽烟越来越厉害,你抽吗?”

“不。谢谢。戒了好多年。当我躺在他的怀里时,你知道我怎么想你?”

“怎么想?”

“我每天起床为他做早饭,认为站在江边的那个女人是我。哦,说真的,在那一刻,我恨不得杀了你。”

警察,不,小偷,一个正在潜逃的罪犯。罂粟花已经谢尽。我的视线集中在涓涓流淌的溪水上。

他把发呆的她一把推到落地大窗前。她的衣服一件件掉在地上。他展览她的大肚子。落地窗外正在修建楼房,所有的工人,以及街下打着唿哨的少年,三三两两的游客,打扮古怪的崩克通通把目光投向她怀孕的裸体。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她,而是转过身来,看着我。

清洁工一早就敲门。

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精神奕奕,便露出牙齿,用手指上下擦了擦牙齿上的痕迹。用杯子接上水,喝了两口,在嘴里捣鼓一番,吐在盥洗槽里。

清洁工不一会就走了。

我打开窗帘。宿夜,进入一个完全不符合幻想的温暖的房间,这感觉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间旅馆,加上一个陌生男人。秘密的锁等着尖锐的锁匙左转右转,进入瞬间所占有的世界。我伸了一个懒腰,拿起电话。

飞机像地毯上的舞者一样穿过粉红色的晚霞航行。已经过了十个钟头,再有两个小时,在晚霞全部撤走每一滴色彩时,飞机就该降落了。于是,我回到这杯淡淡的杜松子酒里来,一边摇晃晶莹的冰块,一边祝愿邻座交好运。我接过邻座递上的名片,读着上面的地址。好的,如此这般。我们会使彼此满意的,我答应。

一张世界地图铺在地板上。我站在上面,先穿上裤衩,再穿乳罩,套上黑色丝袜,我戴上帽子,挑了件红风衣。那个瘦弱的有着长脖子的女孩在说:我幻想有一个硕大的阳具把我填满,把我撑起来。我把小小的安全套放进包里时,她晃过我的脑海。我在地图上原地打了个转。这是个阳光隐匿云层、雨水在别处施虐的正午,一个没有匕首或手枪,也不需要行动的时刻。如果能擦抹去我的名字,我多么希望自己被人一分一厘一毫不差地吃掉,消失在另一个人的体内,把多年前的事重新发生一遍。记忆,仅存的记忆,帮帮我!

我把双腿张开,等着。

电话铃叫了。门也响。他们一如往常睁开眼睛。他们说。你必须快走,等的人太多。悠着点,一个个来。

“结果你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后选择了这地方?”

“我去了磨房。”阴沉的市场,人稀稀落落。旧沙发、旧床、旧书、旧唱片摊在地上售卖。街中心有一个乐队,正演奏一支嗖嗖响的曲子。灰鸽画着混乱的线条飞过。那乐曲像咒语。我摸了摸口袋里几枚硬币,它们狂跳着。我朝他站着的半朽烂的木桥转过脸。

整个城市就剩下这条小溪干净。他听了,吐了吐舌头,说,你不觉得你自己肮脏恶浊,臭气熏天吗?

他一拳一拳捶着木栏杆,像是捶着城市的心脏。那沉闷的声音,使我晕头转向。

我承认我玩了把戏。不骗人,我的心一分钟也得不到安宁。我朝桥头旁的小路走了。

走出门,站在台阶上,我回过身与主人告别,发现街角一个人影闪过。与主人答过话道再见之后,我走进空空荡荡的街。“等等。”身后有声音在叫。

我回过身,一个头发染成绿、红两色的男人站在一蓬芦苇旁。我下意识地摸着项链上的十字,举了起来。

那人轻笑两声,问,上你那儿,还是到我这儿?显然他把我当做了那种女人。

他指指芦苇遮住的一幢房子:“上我那儿吧,宝贝。”

我想了想,重新把十字举了起来,对准他的额头,他—下子不见了。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极轻。我感到自己翻了一个身,双腿蜷成一团。

别慌。

我不慌。

别动。

我不动。

睡吧。

我睡。

我看见墙上那个白色石膏面具,歪倒在镜子边。

沿街的人家,玻璃窗若明若暗映出房间里的家具、照片、花木,但没有人。我的脚绊了一下,蹒跚地踱进一个花园。所有的花朵在水银灯下显紫黑色。那些花朵应该是火红的,像化妆盒里被无意折断的唇膏。

这天晚上,我又像童年时一样盲目地在街上狂奔。橡树在风中刮着熟悉的声音。我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燃烧着求欢的眼睛。

那个酒吧间。哦,那个酒吧间。

电视机正播放着足球比赛,狂热的吼声未能压倒喝酒的男女的喧闹。

“来一杯杜松子酒!”我手撑柜台,对老板说。

“小姐,是你!”

我的手收了回来。老板看到我一脸惊讶,说:“小姐你怎么忘了,那天我还请你喝了专为你调的鸡尾酒。

“你最先嫌这儿冷清,说你当侍者,决不会生意清淡如此。你边说边干起来。你脱了全部衣服。只戴了顶帽子,穿了一件短裙。”

“有这事?”

“当然,”他一边往杯子里加冰块,一边说,“那天生意出奇的好。最后你仅仅在腿上扎了根绳子,夹顾客付的钱。你用阴唇衔住菜单,走来走去,让顾客看。你的身体满店堂飞。我看傻了。”

“够了,你这个意淫家!”我敲了敲柜台打断他满眼放光的想象。但他描绘的那个下流又风情万种的景象却让我心旌摇曳。我没有愤怒,也没有生气。喝完了酒,我从皮包里掏钱给他。

他不收。小姐,你不想再留一会?想喝什么,随你挑。

我说,谢谢你。

“肯定是你,那天晚上你全身只剩下这副鹦鹉耳坠!”

我说:“好吧!”我向他承认那天晚上我的确来过。但我来等一个人。刚坐到靠窗那个位子,我便听到了枪声,打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那晚你们这家酒店什么生意都没做。

他看了看我,突然埋下头。我穿过闹嚷嚷的人群,在走进柜台后面,推开内门的那一刻,我揭下头上的帽子,朝他挥了挥,然后跨了进去。

他瘦弱的身材,像女人一样的披肩发清楚地透了过来。我站在镜子的后面,他看不见我。

他往身上抹油,很仔细,不放过一个拐弯处或隐蔽点。他擦完油,将瓶子拿在手中,靠着墙。四周倒挂着刚刮毛剖膛血淋淋的猪牛羊,中间还挂着一张猫皮。

他捂着嘴,叫了一声,便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往头发上倒油,油从头发流到脸上,他搓着脸,微微仰起头。

我站在镜子背面,他看不见我。就如同身体内血的大门必须关闭,遗物必须留给遗孀和遗孤一样,他做他预定的事。

他抚摸镜子,突然嚎啕大哭。

脚步声,从屋顶朝下涌,清晰,沉重。

他打开了门,然后又退了回来。他掀开离门不远的一口崭新的棺材,躺了进去。在他慢慢合上棺材盖时,我认为他就是酒店老板。如果真是他,那他怀孕的妻子呢?

一个陌生人走进栅栏。他头上戴着一顶灰帽,一双手在衣服下伸过来,放在我想有个手放的位置上。不,那是两个人,两只手交换。他们是兄弟。一会儿,一人把我卷入一种旋转机中。另一人站着,叨叨不息地讲自己过去的种种艳事,讲得具体而细微的。

空旷的舞台。我是他们唯一的观众。他们在那里对话,反诘,讲自己难以忘却的事。灯光亮得跟白天一样,跟我的脸一样。画有鱼的布帘垂满舞台。我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随着舞台变换色泽,而自己的头脑被塞到这两个男人说的境遇中去。我叫了起来。我的头上面,鱼整齐地穿梭不停,轮换着变成灯光的影子。

舞台上的男人长出了胡子。两个络腮胡继续在说话,眼光梦幻一般越过我。终于我对他们谈的风流艳事已不感兴趣。那么我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呢?他们的下流庸俗使我的笑声像碎玻璃飞散。这两个络腮胡莫名其妙。

那是一个开头。

对,目的简单,从那儿可以到十七世纪的城堡、未来世纪的仪式。

于是我想到自己昨夜被抓回去的情景。

我被带到家里的吃饭房间。似乎三服内亲戚皆在,都是女人。我说,妈,你已经同意我走,为什么让他们把我抓回来?

我站在那儿像受惊吓的兔子。

坐在凉板的床上,母亲说,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家里那只猫慢慢经过我跟前,跑到凉板下咀嚼鱼刺。鱼腥臭似乎不是发自鱼刺,而是来源于房间里的女人们。母亲声音平缓,说你总让我、让这个家丢脸。

我的眼光第一次积聚了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各种情感。母亲没有看见过。我的样子一定可怕极了,不然母亲不会闪避,动作那么大,随凉板坠落在地上。我首先想到猫必死无疑。果不其然,当众人把母亲扶在一把椅子上坐好后,抬起凉板,那只猫血肉压成一团。一个孩子在惊叫。大人拍打孩子。哭闹声。等稀里哗啦打扫一番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问。

母亲旁边的两个女人说:“把他的鸡 巴割了!”她们哄笑起来:“熬汤喝了。”

母亲一边制止,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不是我们逼你,而是你逼我们。”她顿了顿说:“你从小就想成为一个小说家。现在你靠写小说混饭吃,比要饭的好不了多少。听我最后一个奉劝:别写你自己的事!”她拿着从我包里搜去的稿子,将其撕成碎片,扔到我脸上。这就是为什么这部稿子片片断断,难以收拾成一个前后一贯的故事。

我接过母亲的话:“我是你们家的耻辱,我的事都太脏。”

“知道就好!”母亲看了我一眼,朝我挥了一下手,“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或许你最后会找到一个他,你满意了,平静下来。”母亲怜悯地说:“那时你可以回来。”

“我决不会回来的。”我踩着地上尚未清除的猫血,抓住洗脸架,在地上擦着鞋底。我想把粘在那儿的血擦干净。

是的,虽然从那时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我已经腐烂成泥土。但我还是要讲完最后这几句话:那顶众所周知的帽子落在地上,一本薄薄的诗集掉了出来。那作者你可以认为是徐志摩,也可以想象为王尔德。总之,它是一本颜色枯黄、带有折皱和污渍的诗集。台上在表演的一切只是可怜的重复。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人为我闪开路,是因为他们闭着眼睛。他们闭着眼睛,是因为他们只想看自己。而我拼命睁开眼睛到处找他,但如果他也闭着眼睛,那我怎么能找到他呢?

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至九日于伦敦

来源:逢坂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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