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母亲眼角的皱纹，混乱，没有方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温吞的、属于老人和药物的混合气味。李维坐在母亲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粥，勺子轻轻搅动，吹开氤氲的热气。

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母亲眼角的皱纹，混乱，没有方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温吞的、属于老人和药物的混合气味。李维坐在母亲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粥，勺子轻轻搅动，吹开氤氲的热气。

“妈，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母亲的目光是空的，悬在半空，找不到焦点。她干瘦的手指死死捏着一张边角磨损的彩色照片，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花衬衫，笑得一脸灿烂，那笑容刺得李维眼睛生疼。

突然，那空洞的目光猛地凝聚起来，却不是看向李维，而是穿透他，落在某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虚无处。母亲的手颤抖着举起照片，嘴唇哆嗦，发出一种近乎梦呓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儿子……我儿子回来了……你看，他笑得多好……”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李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的温柔和期盼。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着他的心。每一天，无数次。

照片上的男人，叫赵强。许多年前，在一场起因不明的街头混战里，是赵强手里挥出的酒瓶，让李维的父亲再也没能醒来。判决是过失伤人，几年后，赵强出来了，而李维的世界早已塌陷得只剩下一片废墟和需要他独自搀扶的母亲。

可现在，阿尔茨海默病像一场蛮横的洪水，卷走了母亲记忆里几乎所有的人和事，唯独留下了赵强那张脸，牢牢地钉在她最后的认知里，成了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儿子”。

李维端着碗的手稳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酸涩和暴戾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他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继续一勺一勺将粥喂进母亲嘴里。她顺从地吃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张照片，嘴里反复念叨着“儿子”。

喂完饭，收拾好一切，李维逃也似的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脊背抵着冰凉的木门，他仰起头，天花板模糊成一片灰白。外面雨停了，寂静压得人耳膜发痛。

他站了很久，然后走到客厅角落，从抽屉深处摸出一盒几乎没动过的烟，抽出一支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引发一阵低咳。烟雾缭绕中，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疲惫不堪的脸。他找到一个几乎从未拨过的号码，指尖悬停了半晌，最终狠狠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粗哑警惕的男声：“谁？”

“赵强。”李维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是我，李维。”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是一种绷紧的、充满敌意的沉默。

李维闭上眼，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仿佛要藉此吐出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仇和岁月。“我需要你……来我家一趟。有点事……想跟你谈。”他艰难地补充，“不是找麻烦。”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强硬邦邦地回了一个字：“地址。”

挂掉电话，李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赵强来得比想象中快。他站在门口，身材比照片里壮硕了不少，脸上带了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里混着戒备、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他显然认出了开门的李维，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像是预备迎接一场殴斗。

李维侧身让他进来，没有寒暄，径直把他带到母亲的房门口。

门虚掩着，母亲坐在床上的剪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她依然举着那张照片，喃喃自语。

李维推开门。母亲抬起头，目光掠过李维，直直落在后面的赵强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母亲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光彩，干瘪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纯粹的笑容，那是李维早已不敢奢望的、属于记忆里母亲最温暖的笑容。

“儿子！”她声音响亮，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你来看妈妈了！”

她向他伸出颤抖的双臂。

赵强彻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震惊和不知所措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滑稽。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维，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和惊骇。

李维别开视线，喉咙哽得发痛。他伸手，近乎粗暴地将赵强推进房间，低声道：“过去。”

赵强踉跄一步，跌入那片期盼的目光中。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温热枯槁的手掌紧紧包裹住他粗硬的手指，眼泪滚滚而下：“儿子，妈就知道你会回来……就知道……”

赵强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被母亲拉着坐在床边，任由她抚摸他的脸，一遍遍叫着“儿子”。他不敢动，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呼吸太重，只能徒劳地向门口的李维投去求救的眼神。

李维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仇恨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可同时，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母亲那失智后从未有过的、真切的快乐和安心——像潮水，将那火焰暂时淹没，留下一片冰冷而潮湿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带着心满意足的疲惫，握着“儿子”的手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笑意。

赵强几乎是弹跳着挣脱开来，跌撞着冲出房间，冲到客厅，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李维跟出来，关上母亲的房门。

两个男人站在客厅中央，像两座对峙的、充满敌意的孤岛。

“这……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强压低声音，惊魂未定，语气里带着被戏弄的愤怒。

李维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所有的挣扎和屈辱在那一刻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决定。他打开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抽出，又拿出手机。

“你看到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她病了。只记得你。认为你是她儿子。”

他把钱和手机屏幕上一串数字展示给赵强看：“这是定金。以后每次来，按时计费。价格你开，只要不过分。”

赵强瞪大眼睛，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你……你让我……”

“假装是她儿子。”李维打断他，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陪她说说话，让她高兴。直到……直到她忘了你，或者……”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太沉重，他说不出口。

“你疯了？！”赵强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是混合着荒谬和恐惧的表情，“李维，我们之间……你让我来骗你妈？这怎么可能！”

“可能！”李维猛地逼近一步，眼睛赤红，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因为这是她现在唯一想要的！你要钱，我要她安心！很简单交易，你做不做？”

赵强被他眼里的疯狂骇住了，他看看紧闭的卧室门，又看看李维手里那叠刺眼的钞票，脸上肌肉抽搐着。挣扎、羞愧、贪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翻滚。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交易，以最屈辱的方式，达成了。

从此，赵强成了家里的“常客”。起初是别扭生硬的，他坐在母亲床边，身体僵硬，应答笨拙，像个蹩脚的演员。母亲却全然不觉，每一次“儿子”的到来都是她的节日。她会把藏起来的零食塞给他，会絮絮叨叨他根本听不懂的过往，会摸着他的手睡着。

李维则退到一个阴影般的角落，沉默地支付费用，沉默地看着仇人扮演孝子，沉默地吞咽下日复一日的煎熬。母亲的笑容是真的，这就够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有时，赵强会带来一些水果，甚至是一小盆绿植。他依然话不多，但那份最初的僵硬和恐惧，似乎在母亲毫无保留的、浑浊的爱意里，被磨钝了些许。他甚至会在离开时，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李维冷眼看着，心里冷笑：演技倒是越来越好了。

日子在这种诡异扭曲的平衡中流逝。母亲的身体不可逆转地衰败下去，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但每次认出“儿子”时的那份快乐，却从未减退。

一个午后，阳光很好。母亲又睡着了。李维开始着手整理她的旧物，准备一些迟早要用上的东西。在一个蒙尘的旧箱子最底层，他触到一个硬壳的本子。

是一本非常旧的日记本，封面是褪色的花卉图案，散发着樟脑和时光混合的气味。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它。

母亲清秀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着许多琐碎的日常，关于父亲，关于他，关于这个家。一页页翻过，时光倒流。直到翻到中间某一页，日期恰好是父亲出事前后。

上面的字迹开始变得凌乱，甚至有些潦草，透露着书写者极大的恐惧和焦虑。

“……他们又来了，威胁说不放过小维……说他看到了……我们报警没用……”

“……只有这个办法了，再恨也要做……我必须让他恨我，必须让他以为我最在乎的是别人……”

“……我把照片藏起来，每天只能看 true正的儿子……我的维维……妈妈对不起你……”

李维的心跳骤然失序，手指颤抖着快速向后翻。

“……他来了，我知道他会来……我说了最恶毒的话，赶他走……他眼里的伤心像刀子扎我……但至少，至少他们相信了，他们不会去找他麻烦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贴着李维高中毕业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灿烂，对未来一无所知。

照片下方，是母亲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几行字，笔迹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却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巨大的释然和深不见底的爱：

“他终于来了，来看我了。虽然他还是喊着那个人‘儿子’……但没关系，我的维维……安全了。”

啪嗒。

日记本从李维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扬起细微的尘埃。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后退，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才支撑住没有瘫软下去。

整个世界在眼前碎裂、崩塌、重组。母亲举着照片喃喃呼唤“儿子”的样子、看向“儿子”时那充盈着光亮的眼睛、每一次对真正坐在床前的他的茫然无视……所有那些日夜煎熬着他的画面，此刻被日记里惊心的真相彻底击碎，赋予了一种残酷而悲壮的全新意义。

那不是遗忘。

那是她选择踏入的、最深最孤独的地狱。为了保护他，她亲手扭曲了自己的世界，把仇人铸成盾牌，把自己变成一把锁，锁住了所有危险的可能，也锁住了母亲的身份。她让他恨她，让她自己只剩下“仇人的脸”可以记忆。

她不是认错了儿子。

她从来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她的儿子。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疯狂地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赵强来了。

李维猛地抬起头，泪水纵横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疯狂地重新生长。

来源：吴泽华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