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夜晚的安宁与忍耐。丈夫江涛皱着眉从书房探出头,但看到是我妈握着遥控器,又默默缩了回去,留下一个欲言又止的背影。我放下手里的碗筷,抽屉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似乎在隐隐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夜晚的安宁与忍耐。丈夫江涛皱着眉从书房探出头,但看到是我妈握着遥控器,又默默缩了回去,留下一个欲言又止的背影。我放下手里的碗筷,抽屉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似乎在隐隐发烫,那是唯一一张有大嫂在内的合影。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突兀地切断了新闻联播慷慨激昂的配乐。
我妈耳朵背,没听见。江涛在书房也没动静。我走过去,从猫眼里看到一张年轻、陌生的脸,女孩约摸二十出头,眉眼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怯生生。
“你找谁?”我隔着门问。
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紧张的颤抖:“请问……这里是林岚的家吗?我是……我是您侄女,林念。”
林念。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冰水。我姓林,江涛姓江,我哪来的侄女姓林?除非……除非她是跟着她妈姓的。
我的大嫂,张翠莲。
我打开了门。门外的女孩,眉眼几乎是从二十年前的张翠莲脸上拓下来的,只是更清秀,少了那份精明,多了几分不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姨。”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妈终于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扶着沙发站起来,眯着眼看了半天:“岚岚,这闺女谁啊?”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我以为张翠莲这个名字,连同那本被偷走的存折,早就该烂在记忆的角落里,再也不会被人翻出来。
江涛也从书房出来了,他看到女孩的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对着女孩,声音冷得像冰:“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女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叔叔,我……我妈她病了,很重。”
“病了?”江涛冷笑一声,“二十年前她偷走我们家救命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今天?走!马上给我走!”
“江涛!”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样,见不得场面太难看,总想把戳破的窗户纸先糊上。哪怕我知道,纸后面是万丈深渊。
女孩被他吼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却没走,反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叔叔,小姨,我求求你们了!我知道我妈当年对不起你们,我这次来,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我是来还债的。”她一边说,一边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存折。
“这里面有五千块钱,”林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不够,当年的五千块跟现在不一样。我会打工,我会挣钱,剩下的我分期还给你们,求你们……让我留下来照顾我妈,她就在附近的小医院里,医生说,她需要亲人……”
我看着那本存折,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林念,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潮湿、闷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猛地罩住了我。
那是九八年的夏天,大哥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没了。大嫂张翠莲带着她三岁的女儿,也就是林念,投奔到了我们家。那时候我和江涛刚结婚两年,住在单位分的五十平米两居室里,女儿晓晓才一岁。
江涛一开始就不同意。“岚岚,不是我心狠。你哥没了,我们接济大嫂是应该的,但住在一起,久了肯定出问题。”
我当时觉得他太冷漠:“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能去哪?我哥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能不管吗?”
就因为我这句“我能不管吗”,张翠莲在我家一住就是三个月。
她很勤快,抢着做饭,洗衣服,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对我妈尤其好,每天陪她聊天,给她捶背。我妈逢人就夸,说自己多了个亲闺女。
只有江涛,始终保持着警惕。他总是提醒我:“林岚,你别被表面现象骗了。你看她,每次接电话都躲到阳台去,谁知道在跟谁联系。”
我总说他:“你想多了。”
“你想多了”——这成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江涛之间的一句口头禅。我说他把人心想得太坏,他说我把世界看得太简单。
那三个月,家里空间逼仄,矛盾也像夏天的霉菌一样疯长。我给女儿买的进口奶粉,转眼就进了林念的嘴里。我新买的裙子,第二天就穿在了张翠莲身上。我跟江涛抱怨,他只说:“我早告诉过你了。”
终于,在住满三个月的一天早上,张翠莲不见了。
一起不见的,还有她女儿林念,和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那本五千块钱的定期存折。
那五千块,是我和江涛攒了整整一年,准备用来给我爸做心脏搭桥手术的救命钱。
我当时就懵了。我妈不相信,翻箱倒柜地找,嘴里念叨着:“不会的,翠莲不是那样的人。”
江涛一拳砸在墙上,手背瞬间鲜血淋漓。他红着眼对我吼:“林岚!你现在满意了?这就是你引狼入室的下场!你爸的手术费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见江涛发那么大的火。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冰冷。是我错了,我的“善良”,差点害死我爸。
后来,我们借遍了亲戚,加上江涛单位的补助,才凑够了手术费。那段日子,我们每天只吃馒头咸菜,江涛下了班还去码头扛包,一个月瘦了十五斤。
从那以后,张翠莲和那五千块钱,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那个抽屉,我再也没放过任何贵重东西。
而现在,二十年后,她的女儿跪在我面前,递上一本新的存折,说要“还债”。
多么讽刺。
第一章
“我不信。”江涛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他甚至没看地上的林念,而是盯着我,“林岚,二十年前的教训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那道疤痕深可见骨,至今在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我妈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指着林念,嘴唇哆嗦着:“你是……你是翠莲的闺女?”
林念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板:“奶奶,是我。我对不起你们。”
“造孽啊……”我妈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她不是在气,而是在痛。痛这个曾经她视如己出的儿媳,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电视机的声音依旧是35,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际要闻,可我们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却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我深吸一口气,把林念从地上扶起来:“先进来说话吧,跪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林岚!”江涛的警告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回头,拉着林念冰冷的手走进客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烫在我的手背上。
“谢谢小姨。”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恨吗?当然恨。可眼前这个女孩,眼神里满是惶恐和无助,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当年的她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把上一辈的罪,完全算在她的头上,公平吗?
我内心深处的那个“烂好人”又开始作祟了。
“你妈……她到底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肝癌,晚期。”林念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在老家医院查出来的,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她……她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你们,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口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我们没钱来大城市,就来了这边的小医院,想着离你们近一点……”
肝癌晚期。对不起。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她的忏悔,是真诚的吗?
江涛抱着臂站在旁边,像一尊冰雕。“说完了?说完了就拿着你的钱,走。”
“江涛!”我站起来,挡在林念身前,“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她妈病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能怎么办?”
“我讲道理?”江涛气笑了,他指着我,又指着林念,“林岚,你清醒一点!二十年前她妈是怎么跟我们说的?说你哥没了,她孤儿寡母活不下去!结果呢?她卷走了你爸的救命钱!现在她女儿又来了,说着同样可怜的话,你还想再上一次当?”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心里。
“这次不一样!”我反驳道,尽管我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底气,“她把钱拿来了!”
“五千块?二十年前的五千块和现在的五千块能一样吗?通货膨胀算了吗?我们当年为了凑手术费求爷爷告奶奶的利息算了吗?我爸差点没命的风险算了吗?”江涛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大。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女儿晓晓大概是听到了争吵,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睡眼惺忪地问:“爸,妈,你们吵什么呢?”
她看到了沙发上的林念,好奇地问:“妈,这是谁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介绍,江涛已经冷冷地开口了:“一个骗子的女儿。”
晓晓愣住了。
林念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猛地站起来,对着江涛鞠了一躬,又对着我鞠了一躬,抓起桌上的存折,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我追了出去。
我在楼梯间追上了她。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我们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别听你叔叔的,他……他就是心里有气。”我摸索着拍了拍她的背。
她在黑暗中抬起头,声音沙哑:“小姨,我叔叔说的对。我妈是骗子,我就是骗子的女儿。我不该来打扰你们的。”
“你妈……真的在医院?”我还是问出了口。
“真的。”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屏幕光,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张翠莲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蜡黄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跟我记忆中那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软了。
人可以狠心,但不能对一个即将逝去的人狠心。这是我妈教我的。
我拉着她回到家里。江涛已经带着晓晓回了房间,客厅里只有我妈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一片死寂。
“妈,我决定了。”我对她说,“让她暂时住下来。”
我妈看了看林念,又看了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岚岚,你自己想好。当年的事,妈也怕。”
“我想好了。”我说。
我把林念安排在晓晓隔壁的小储物间,那里本来堆着杂物,我临时收拾了一下,铺了张折叠床。
深夜,我回到卧室。江涛背对着我躺着,我知道他没睡。
“你非要这样?”他闷闷地开口。
“江涛,她妈快不行了。我们总不能把孩子赶出去。”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
“可她是我哥唯一的女儿!”
“你哥的女儿,张翠莲的女儿!”他猛地翻过身,在黑暗中盯着我,“林岚,你这个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你总觉得所有事情都能用‘善良’解决,可你分得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引火烧身吗?”
“我想多了?”我自嘲地反问。
他沉默了。良久,他才说:“我搬去书房睡。你好自为之。”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我和他。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二十年来第一次,我觉得这张床,空得让人心慌。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做饭的时候,林念已经把客厅和厨房的地都拖干净了,还煮了小米粥。
她见我起来,局促地搓着手:“小姨,我……我就会做这个。”
小米粥熬得火候正好,又糯又香。我妈喝了一碗,赞不绝口。
饭桌上,晓晓看着林念,突然问我:“妈妈,什么是骗子啊?”
这孩子无心的话语,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进了在场三个成年人的心脏。
林念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心里一酸,摸了摸晓晓的头,柔声说:“骗子就是说谎的人。晓晓,以后在家里,要叫她……念姐姐。”
晓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念姐姐好。”
林念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晓晓好。”
江涛黑着脸从书房出来,抓起一个包子就出了门,从头到尾没看我们一眼。
我知道,我们家的第二次战争,已经开始了。而这一次,我不知道,我的“善良”是会拯救这个家,还是会像二十年前一样,将它再次推入深渊。
第二章
林念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她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影子,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不占据任何多余的空间。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打扫卫生,然后就去医院照顾她妈妈。晚上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是立刻钻进那个小储物间。
她很少说话,尤其是当着江涛的面。江涛也彻底无视她,把她当成一团空气。我们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我和我妈,还有晓晓,是一方;江涛是另一方;林念则是在中间地带游离的孤魂。
江涛搬去书房后,就再也没回卧室睡过。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交流仅限于“孩子的学费该交了”或者“妈的降压药吃完了”。家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看到林念正坐在客厅,耐心地教我妈用智能手机。
“奶奶,您看,这个绿色的方块,点一下,就能找到我小姨了。您想她了,就按这个,能看到她的脸。”林念握着我妈的手,一个一个地指给她看。
我妈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满脸新奇:“哎呦,这么神奇?还能看到脸?”
“对,这叫视频通话。”林念笑得很甜,那是她来我们家之后,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真心。
“念念你真聪明,比岚岚有耐心多了。她教我两次我就烦了,她也烦了。”我妈高兴地说。
我站在门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教父母用电子产品,确实是一场对耐心的极限考验。我给我妈买这个智能手机快一年了,教了无数次,最后总是在“哎呀怎么又点错了”和“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的互相不耐烦中收场。
没想到,这个缺口,被林念补上了。
看到我回来,林念立刻站了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拘谨的样子:“小姨,您回来了。”
我点点头,把包放下:“没事,你们继续。”
那天晚上,我特意炖了鸡汤,给林念盛了一大碗:“念念,你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太辛苦了,多补补。”
她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小姨。”
江涛看了一眼那碗鸡汤,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他的标志性动作——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频率比平时快了很多。我知道,他很不耐烦。
饭后,晓晓拉着林念去她房间看动漫,两个女孩的笑声不时从门缝里传出来。
我妈感慨道:“你看,多个孩子,家里也热闹些。念念这孩子,其实挺好的,不像她妈。”
我看着我妈被林念哄得开心的样子,看着女儿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姐姐,看着这个家因为林念的到来,似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生气。我觉得,我的决定也许没有错。
善良没有错,但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懦弱。——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或许是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此刻却异常清晰。
我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又过了几天,江涛出差了,要去一个星期。他走的时候,我们俩依然在冷战,他只跟晓晓和妈打了招呼,拎着箱子就走了,仿佛我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他一走,家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了许多。
林念的话也多了起来,会主动跟我聊一些她妈妈的病情,聊她在老家上学的事情。她说她高中毕业就没读了,因为家里穷,她妈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她就去县城打工,在饭店洗盘子,一个月挣八百块钱。
“小姨,你真好。”一天晚上,她帮我捶背的时候,突然说,“你读了大学,有自己的工作,叔叔也很能干,晓晓又那么可爱。你们家真好。”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我心里一软:“你以后也会好的。等你妈病好了,你还年轻,可以学个技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她没说话,只是捶背的动作顿了一下。
周末,我休息,就说陪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她妈妈。她眼神闪躲了一下,说:“小姨,不用了,医院里味道不好,您别去了。我妈她……她现在样子不好看,也不想见人。”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是病人的自尊心。
我给了她一千块钱,让她给张翠莲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她一开始死活不要,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才收下了,眼睛红红的,一个劲地说谢谢。
然而,转折发生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下午。
那天我部门聚餐,提前走了。路过一家高档手机店时,我鬼使神差地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我愣住了。
我看到林念,正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笑得一脸灿烂。她身边站着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男人,正亲昵地搂着她的腰,刷卡付钱。
那部手机,至少要七八千。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不是说她妈妈病重在医院,需要钱吗?她不是说自己穷得只能在饭店洗盘子吗?她不是刚从我这里拿走一千块钱吗?
那这个男人是谁?这部手机又是怎么回事?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冲进去质问她。但我的理智拉住了我。我躲在街角的柱子后面,看着他们俩亲密地走出手机店,上了一辆白色的宝马车,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江涛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
“林岚,你清醒一点!”
“你分得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引火烧身吗?”
“你想多了。”
是啊,我想多了。我总把人往好处想。我以为二十年的岁月能改变一个人,我以为下一代能跟上一代不一样。
原来,骗子的女儿,真的也可能会是骗子。
我回到家,第一次,我主动走进了那个被我收拾出来给林念住的储物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她的那个帆布包。
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出手,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
包里没什么东西,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但在最底下,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本子。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日记本。
我告诉自己,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对的。可是,我已经被骗过一次,我不能再让我的家人,因为我的“善良”,再次受到伤害。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日记本。
第三章
日记本的字迹娟秀,跟我印象中林念那个怯生生的样子很吻合。
我从最近的日期往前翻。
“10月12日。今天从小姨那里拿到了一千块钱。她的眼神那么真诚,我差点就说出真相了。可是不行,我不能说。妈妈还在等着这笔钱救命。”
救命?如果真是肝癌晚期,这一千块钱又有什么用?
我继续往前翻。
“10月8日。江涛叔叔出差了,家里气氛好多了。小姨对我真好,她让我感觉到了妈妈从来没给过我的温暖。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她的侄女就好了。晓晓也很可爱,她居然愿意把她最喜欢的娃娃借给我。我好喜欢这个家。”
“10月5日。阿飞又来催我还钱了。他说再不还钱,就要去我打工的地方闹。我好怕。我只能求他再宽限几天,我说我已经找到亲戚,很快就有钱了。”
阿飞?还钱?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中成形。
我翻到了日记的第一页,那是她来我们家之前写的。
“9月28日。妈妈又输光了。这次是五万。那些人把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还说再不还钱,就要打断她的腿。她跪下来求我,求我想想办法。她说,她知道一个地方有钱,那是她欠了二十年的地方。她说,只要我去了,装得可怜一点,我那个叫林岚的小姨,心最软,一定会帮我的。她还教我,要说她得了绝症,这样才逼真。我不想骗人,可是,那是我妈啊……”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日记本。
肝癌是假的。
懺悔是假的。
走投无路也是假的。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一场二十年后,由母亲策划、女儿实施的,精准无比的骗局!
她们算准了我的“心软”,算准了我会因为二十年前的愧疚而动摇,算准了我会把对哥哥的感情转移到他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
我把日记本放回原处,走出储物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客厅。
我妈正在看电视,音量依然是35。她看到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岚岚,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妈,可能有点累了。”
血缘,有时候是温暖的羁绊,有时候是冰冷的锁链。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张翠莲对于林念来说,就是一道挣脱不掉的冰冷锁链。
晚上,林念回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换鞋,然后对我笑笑:“小姨,我回来了。”
她的笑容在我看来,充满了伪装和算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笑容僵在脸上:“小姨……怎么了?”
“你的新手机呢?拿出来我看看。”我平静地说。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眼神慌乱地躲闪:“什么……什么新手机?我没有啊。”
“没有?”我冷笑一声,“下午在中山路那家苹果店,搂着你买手机的那个男人,是谁?是给你妈妈治病的医生吗?”
林念的嘴唇开始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妈的病,是什么病?是赌博成瘾,输了五万块钱,被人追债的‘病’吗?”我步步紧逼,将她堵在玄关。
她惊恐地看着我,像是见了鬼一样。“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指着储物间的方向,“我还知道,你来我们家之前,你妈一句一句教你怎么说,怎么哭,怎么下跪!她说我心软,是吗?”
林念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小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妈她逼我的……”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我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怜悯,只有被欺骗、被利用后的冰冷和愤怒。
“够了!”我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些。张翠莲在哪里?我要见她。”
“她……她在城南那个小旅馆里。”
“带我去找她。”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们打车去了城南。那是一家藏在深巷里的小旅馆,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我们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林念颤抖着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女人探出头来。虽然比照片上看起来精神一些,但眉宇间的憔悴和市侩,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张翠莲。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了熟悉的、谄媚的笑容:“哎呀,是岚岚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她好像完全忘了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也忘了此刻我们见面的原因。
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门口,看着她。
“大嫂。”我平静地叫了她一声,“二十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张翠莲的笑容僵了一下。“岚岚,你听我解释,当年的事,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是来听你解释的。”我打断她,“我只问你一件事。我爸当年等着那五千块钱做手术,你拿着钱走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过一丝愧疚?”
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没有。”我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后也是。你利用自己的女儿,让她来骗我,你觉得很得意吗?”
“我……”
“从今天起,林念不会再回我家了。你们欠我的钱,我不指望你们还。但是我欠我哥的,也算还清了。”我看着林念,一字一句地说,“我收留了你,不是因为你妈,是因为我哥。现在,两清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传来张翠莲尖锐的叫骂声,和林念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我走在深夜的街头,冷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储物间里。这里还残留着林念的气息,一种廉价的香皂味。我打开窗户,想让冷风把这股味道吹散。
我看着这个被我亲手布置起来的小房间,觉得无比讽刺。
我的善良,我的同情心,成了一把刀,被别人握在手里,一次又一次地捅向我自己,和我最亲的家人。
江涛说得对,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懦弱。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江涛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江涛,你回来吧。”我的声音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怎么了?”
“你说的都对。我是个傻子。”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第四章
江涛连夜从邻市赶了回来。
我给他开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风尘仆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没有情欲,只有最纯粹的安慰。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积攒了一晚上的委屈、愤怒和屈辱,瞬间决堤。
“我错了……江涛……我真的错了……”我泣不成声。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G屈的孩子。“好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我把事情的经过,包括日记本的内容和与张翠莲的对峙,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骂我,也没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是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这是他极度愤怒时的表现。
“她们人呢?”他问。
“在城南的小旅馆。”
“我现在就去找她们!”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我拉住他:“别去了。去了又能怎么样?跟她们吵一架?还是打一架?我们已经把她们赶走了,以后跟她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够了。”
“够了?”江涛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火苗在跳,“林岚,她们这是诈骗!这不是简单的家庭矛盾!那个叫阿飞的,听起来就像是放高利贷的。张翠莲赌博,欠了钱,让女儿来骗我们。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怎么样?报警吗?”我反问。
报警。这两个字一说出口,我们俩都沉默了。
把张翠莲和林念送到警察局,然后呢?我们会被邻里议论,会被亲戚盘问。这件事会成为一个永远的丑闻,贴在我们家身上。而且,林念毕竟是我哥的女儿。我哥已经不在了,我再亲手把他唯一的女儿送进监狱?
我做不到。我这个该死的、深入骨髓的“心软”又一次占了上风。
“江涛,算了吧。”我疲惫地说,“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彻彻底底的教训。”
江涛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心疼。
“林岚,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不爱了,而是你总想替我原谅那些伤害过我的人。”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二十年前,是我替他“原谅”了张翠莲的留下,结果引狼入室。二十年后,又是我替他“原谅”了林念的到来,结果再次被骗。我总以为我的宽容能换来和解,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宽容。
那天晚上,江涛没有回书房,他留在了卧室。我们背对背躺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生活看似恢复了正常。
我把储物间彻底清空,把林念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出去,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
晓晓问我:“妈妈,念姐姐去哪了?”
我说:“她妈妈病好了,她回家了。”
晓晓“哦”了一声,有点失落:“她都没跟我说再见。”
我摸摸她的头,心里一阵发酸。孩子是无辜的,她只是短暂地拥有了一个玩伴,又失去了。
我和江涛之间的冷战结束了,但一种更深的隔阂产生了。我们不再争吵,却也失去了分享的欲望。他不再跟我说公司里的趣事,我也不再跟他抱怨工作上的烦恼。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合租室友,客气,疏离。
他还是会记得给我妈买降压药,会在我加班的晚上给我留一盏灯,但我知道,他心里的那扇门,对我关上了一部分。
最明显的变化,是那台电视机。
以前,不管我妈把音量调到多大,江涛最多就是皱皱眉。现在,只要超过30,他就会走过去,拿起遥控器,面无表情地调回25。
“妈,医生说声音太大,对您心脏不好。”他会这样解释。
我妈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客厅里,第一次,有了江涛定下的规矩。
我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在宣示他的失望和决心。这个家,不能再由我的“心软”来主导了。
一周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林念。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小姨……求求你,救救我妈!”
我心里一紧,但立刻警惕起来:“又演哪一出?”
“不是的!不是演戏!”她哭着说,“阿飞他们……他们把我妈抓走了!说如果今天之内不拿出五万块钱,就要……就要把她卖到黑煤窑去!小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能求你了!”
我握着电话,手心冒汗。
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她们母女俩演的又一出苦肉计。张翠elen那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但是,林念在电话里那种真实的恐惧,又不像是装的。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张翠莲真的因为赌债被人抓走……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你在哪?”我问。
“我就在你们小区门口,我不敢进去。”
我犹豫了。去,还是不去?告诉江涛,还是不告诉?
如果告诉江涛,他一定会阻止我。他会说,这是她们自作自受。
可是……
我脑海里闪过大哥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翠莲和孩子”的画面。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
“你等着,我马上下来。”
我拿上钱包和车钥匙,悄悄地出了门。我决定自己去看看。如果真的是骗局,我立刻就走。如果……如果是真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还是没能挣脱那条名叫“亲情”和“责任”的锁链。
我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看到了林念。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眼睛肿得像核桃,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小姨!”
“人在哪?”我把她的手掰开,冷冷地问。
“在……在城西的一个废弃工厂里。”
我发动了车子。车开出去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岚,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车内,我们一路无言。我从后视镜里看着林念,她不停地绞着手指,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到了她说的那个废弃工厂,周围一片荒凉。我把车停在远处,心里开始打鼓。
“他们有多少人?”我问。
“三……三个。”
“你确定你妈在里面?”
“我确定!他们给我发了视频!”她把手机递给我。
视频很短,画面晃动,张翠莲被两个男人架着,嘴被堵上了,脸上满是惊恐。背景确实像个废弃的厂房。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不是骗局。
“你报警了吗?”
她摇摇头:“不敢。阿飞说,如果报警,就立刻撕票。”
我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她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指望她,是完全不可能了。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江涛的号码。我不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我的“善良”已经犯过一次大错,这次,我不能再因为自作主张,把我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就在我准备按下拨号键的时候,车窗被人“砰砰”地敲响了。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一个满脸横肉、手臂上带着纹身的男人正不耐烦地看着我们。
他拉开车门,一把将林念拽了下去。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林念慌忙点头。
另一个男人从副驾驶的门探进头来,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我手里的钱包和车钥匙上,眼神贪婪。
“哟,还开车来的?看来这个小姨挺有钱啊。”他冲着那个叫阿飞的男人吹了声口哨,“飞哥,五万块,是不是要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第五章
车内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而危险。那个男人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廉价烟草和口臭混合的味道。
“下车!”他粗暴地命令道。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慢慢地举起双手,表示没有威胁。“大哥,有话好说。你们要钱,我可以给你们。别伤害我们。”
那个叫阿飞的男人打量了我一番,似乎觉得我一个中年女人没什么威胁,便挥了挥手,让我下车。
我下了车,和林念站在一起。除了阿飞和刚才那个男人,厂房门口还站着一个瘦高个,三个人呈一个半圆形,把我们围在中间。
“钱呢?”阿飞开门见山。
我打开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两千多块,都拿了出来。“大哥,我出门急,没带那么多现金。五万块不是小数目,我需要去银行取。或者,我可以用手机转账。”
阿-飞-旁边的男人嗤笑一声:“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转账?等你一出门就报警是吧?把你的手机、车钥匙都交出来!”
我别无选择,只能照做。
阿飞接过车钥匙,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我的车。“这车不错。这样吧,这车先押我们这儿。你,现在给你老公打电话,让他带六万块现金来赎人。多出来的一万,是你们迟到的利息。”
他居然连江涛都知道。看来林念把我们家的情况,都跟他们说了。
我看向林念,她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心里一片冰凉。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被胁迫,还是跟这些人合伙演戏,想从我这里榨取更多的钱。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
我用他们的手机拨通了江涛的电话。
“喂,林岚?你去哪了?”江涛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江涛,你听我说,不要紧张,也不要报警。我……我需要你帮个忙。你现在去银行,取六万块现金……”
“六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到底在哪?”江涛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还没来得及编个理由,手机就被阿飞抢了过去。
“江先生是吧?你老婆现在跟我们在一起。想让她安全回家,就带上六万块现金,一个人来城西的废钢厂。记住,不准报警,否则,我可不保证你老婆会怎么样。”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好了,现在,我们等着就行了。”阿飞得意地笑了。
他们把我和林念推进了厂房。厂房里堆满了生锈的钢筋和废弃的机器,张翠莲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着布,看到我们进来,她“呜呜”地挣扎着,眼里满是恐惧。
阿飞他们似乎很有经验,把我和林念也绑了起来,但没有绑得太紧。然后他们就在不远处,拿出扑克牌,开始斗地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看着被绑在对面的张翠莲,她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绝望地流着泪。再看看身边的林念,她从头到尾都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们三个人,一个被骗者,一个行骗者,一个策划者,现在却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江涛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他走进厂房,看到我们三个被绑着,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钱我带来了。放人。”他把包扔在地上,拉开拉链,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
阿飞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钱的真伪,满意地点了点头。“江先生果然爽快。好,人你们可以带走了。”
他示意手下给我们松绑。
我被松开后,立刻跑到江涛身边。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林念也跑了过去,想去解开张翠莲的绳子。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个瘦高个,趁着阿飞和另一个男人在分钱,突然从背后抄起一根钢管,狠狠地砸向阿飞的后脑勺!
阿飞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另一个男人惊叫道。
“妈的,每次都你拿大头!老子不干了!”瘦高个红着眼,又一钢管抡了过去。
场面瞬间失控。两个男人为了抢钱,扭打在了一起。
“快走!”江涛拉着我,大喊一声。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还没被解开的张翠elen和吓傻了的林念。
“管她们干什么!走!”江涛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外跑。
我的“烂好人”毛病又犯了。我甩开江涛的手:“不行!不能把她们扔在这儿!”
“林岚你疯了!”江涛气得大吼。
就在我们争执的这几秒钟,那个打赢了的瘦高个,抓起钱袋,看到了想要逃跑的我们。他眼神一狠,抄起地上的钢管就朝我们冲了过来!
“小心!”我尖叫着,下意识地把江涛往旁边一推。
钢管带着风声,擦着我的肩膀砸了下来。一阵剧痛传来,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林岚!”江涛目眦欲裂,他扶住我,看到我血流不止的胳膊,彻底暴怒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和那个瘦高个扭打在一起。
江涛虽然是个文职,但年轻时也练过散打。那个瘦高个只是仗着一股狠劲,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江涛一个过肩摔,狠狠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警笛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原来江涛在来的路上,已经悄悄报了警,并且用一块备用手机,一直跟警察保持着通话,共享着位置。
警察冲了进来,控制了现场。
我和江涛,还有张翠莲母女,一起被送到了医院。
我的胳膊骨裂,需要打石膏。江涛受了些皮外伤。张翠莲和林念因为惊吓过度,在医院观察。
在医院的长廊里,江涛一言不发地陪着我处理伤口。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胳膊上的石膏还要僵硬。
我知道,这次,我真的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为什么不听我的?”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为什么非要回去救她们?如果那一棍子,砸到的是你的头呢?”
我无言以对。
“林岚,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和晓晓,还有这个家,是不是还没有你那个死去的哥哥,和你那可笑的‘责任感’重要?”
“不是的!”我急忙辩解,“我只是……”
“你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对吗?”他打断我,“你谁都想救,你觉得你是观世音菩萨吗?可你看看结果!你救了她们,谁来救我们?我们的家,因为你的‘善良’,已经快被毁了两次了!”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穿我的胸膛。
我哭了。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话语里的那种深切的失望。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车开得飞快。
回到家,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他睡在书房,我睡在卧室。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给他发微信,他不回。我给他打电话,他挂断。
但是,有一天深夜,我口渴得厉害,挣扎着想下床倒水。胳膊打了石膏,行动很不方便。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江涛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他没开灯,也没说话,只是把水杯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然后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黑暗中,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我突然明白,他不是不爱我了。他只是,被我伤透了心。
第六章
胳膊上的石膏像一个沉重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愚蠢。
我和江涛的冷战,是我结婚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一次。家里静得可怕,连晓晓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我妈唉声叹气,想劝和,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几次想跟江涛聊聊,江涛都借口工作忙,躲开了。
我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出在我身上,必须由我来解决。
那件绑架案,最后被定性为绑匪内讧。阿飞和那个瘦高个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张翠莲和林念因为也是受害者,录完口供后就被放了。
她们没有再来找过我。那六万块钱,江涛也没提,就像石沉大海。
一个月后,我的石膏拆了。胳膊虽然还有些僵硬,但总算恢复了自由。
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我就在厨房里忙活。我做了江涛最爱吃的鲜虾小馄饨,还烙了葱油饼。
他起床后,看到桌上的早餐,愣了一下。
“胳膊好了?”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嗯,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我给他盛了一碗馄饨,推到他面前,“尝尝,好久没做了。”
他沉默地坐下,拿起勺子,吃了一个。
“咸了。”他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
“是吗?我尝尝。”我拿过一个新勺子,也尝了一个。味道正好,不咸不淡。
我明白了。他不是在说馄-饨,他是在说我。我的“善良”,太泛滥,太没有分寸,就像盐放多了的菜,让人难以下咽。
那顿早饭,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吃完饭,他准备去上班。我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江涛,我们谈谈吧。”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今天晚上,在阳台,好吗?”我补充道。
阳台,是我们家以前的“和解圣地”。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吵了架,总是我先到阳台吹风,然后他会拿件外套跟出来,给我披上,说一句“傻瓜,不冷啊”,我们就和好了。
他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晚上,我提前把晓晓哄睡,给我妈也安顿好。
我泡了两杯茶,端到阳台。江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靠着栏杆,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身影有些落寞。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我把其中一杯茶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却没有喝。
“江涛,对不起。”我先开了口,“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失望,也很累。”
他转过身,看着我。路灯的光从下往上照着他的脸,让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
“林岚,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突然问。
我点点头。我们是大学同学,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我记得他当时穿着一件白衬衫,很干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我当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太善良了。”他说,“善良得有点傻。看到路边的流浪猫会买火腿肠去喂,看到同学有困难,会把自己的生活费分一半给人家。我当时就想,这么傻的姑娘,以后要是被骗了怎么办?得有个人看着才行。”
我的鼻尖一酸。
“我以为,我能看着你一辈子。我以为,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会慢慢长大,会懂得保护自己,保护我们的家。可是我错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二十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会把自己的生活费分给别人的傻姑娘。”
“我……”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这次的事,我气的不是你被骗,也不是你胳膊受伤。我气的是,你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一个整体。你做决定之前,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晓晓。你只想着你的责任,你的愧疚,你的‘不能见死不救’。林岚,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是后背可以完全交给对方的人。可我发现,你的后背,对着太多人了,唯独没有完全留给我。”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的善良是一种美德。我希望我的家庭和睦,我希望我能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我努力地扮演着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小姨……我试图让每一个人都满意。
结果,我最对不起的,却是我最亲密的爱人。
“原谅不是忘记,而是放过自己。”我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我一直以为,我对张翠elen的容忍,是对我哥的一种告慰。我以为,时间长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我从来没有真正放过自己。那五千块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二十年。所以当林念出现的时候,我才会那么轻易地……就想去拔掉它。”
“现在拔掉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反而扎得更深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阳台下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灯光一闪而逝。
“江涛,”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学着,把后背只留给你。”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了。
他却突然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下不为例。”他在我耳边说,“再有下次,我就真的不管你了,让你被人骗走算了。”
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衬衫。
就在我们和解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林念的电话。
我本来想直接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接了。
“小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哭泣,也没有哀求,“我只是想跟您说一声,对不起。还有,谢谢您。”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的语气很冷淡。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您一件事。一件关于那五-千-块钱的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当年,我妈偷走那笔钱,不完全是为了她自己。她……她是为了救我爸。”
我愣住了。她爸?我大哥不是早就……
“不是我亲爸。”她说,“是……是我妈后来的男人。那个男人,也姓林。他当时在外面跟人赌钱,欠了高利贷,被人扣下了。人家说,三天内不拿五千块钱去赎人,就砍掉他一只手。我妈走投无路,才动了那个念头。她跟我说,她当时想着,你爸的手术可以等,可那个人的手,不能等。”
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真相”,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张翠莲那种人,谎话张口就来。这会不会是又一个博取同情的借口?
“她为什么不早说?”我问。
“她没脸说。”林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偷钱救赌徒,说出去,谁会信?谁会同情?她宁愿让你们以为她是单纯的贪婪,也不想让你们知道,她找的男人,是个那样的货色。她说,这是她最后的自尊。”
自尊?一个偷走亲戚救命钱的人,还有自尊可言?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求您原-谅。我只是觉得,您有权利知道真相。”林念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立在原地。
如果林念说的是真的,那么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张翠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自私的恶人。她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可悲的女人。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背叛了亲情,背负了二十年的骂名。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江涛。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人这一辈子,最难还的,是良心债。”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但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和张翠elen之间的,长达二十年的冰墙,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第七章
知道了那个所谓的“真相”后,我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多了一丝……悲哀。为张翠莲,为林念,也为我那个早逝的大哥。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妻女过着这样颠沛流离、谎话连篇的生活,该有多痛心。
江涛的态度也软化了不少。他虽然嘴上还说着“狗改不了吃屎”,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戾气,消散了许多。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会问我胳膊还疼不疼,会在晚饭后陪我一起散步。
我们家的电视机音量,也不再是僵硬的25。有时候我妈调到30,他看到了,也只是笑笑,不再去动遥控器。
生活仿佛正在回到正轨。
直到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来自本地医院急诊科的电话。
“请问是林岚女士吗?”
“我是。”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有一位叫张翠莲的病人,在你们小区附近的桥上跳河自杀了,被救上来后,现在正在我们这里抢救。她的手机里,紧急联系人是您。”
跳河自杀。
这四个字,让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立刻把事情告诉了江涛。他皱着眉,沉思片刻,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们赶到医院,在急诊室外看到了林念。
她一个人蹲在墙角,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浑身都在发抖。看到我们,她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
“小姨……”她一开口,眼泪就决了堤,“我妈她……她……”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江涛扶住她,难得地用温和的语气说。
原来,上次的绑架案之后,那个叫阿飞的团伙虽然被抓了,但张翠莲赌博欠下的债,并没消失。她找的那个男人,把她身上最后一点钱也骗走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追债的人找到了她们住的小旅馆,把她们赶了出来。
母女俩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张翠莲大概是彻底绝望了,觉得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就选择了跳河。
“她把手机塞给我,让我自己好好活下去,然后就跳下去了……”林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怪我……如果我没有来找你们,如果不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妈妈就不会这样……”
我听着,心里堵得难受。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被赌博和错误选择拖垮的女人,一个被母亲的命运裹挟着,无法挣脱的女儿。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说:“病人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不太好。她求生欲望很弱,而且,我们在给她做检查的时候发现,她的肝脏……有严重的硬化和腹水。不是她女儿说的肝癌,但也离得不远了。长期酗酒和营养不良造成的。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像最后的审判。
张翠莲,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那个最初的谎言。她没有得肝癌,但她的人生,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们办了住院手续,把张翠莲安顿在普通病房。她一直昏睡着,脸色灰败,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
林念守在病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一尊小小的、悲伤的雕像。
我和江涛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
“人作孽,不可活。”江涛叹了口气,“可孩子是无辜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不能让林念,再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我走进去,拍了拍林念的肩膀。“念念,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去吃点东西吧,这里我跟你叔叔先看着。”
她摇摇头:“我不饿。”
“去吧。”江涛也说,“你妈现在需要你。你要是倒下了,谁来照顾她?”
在我们的坚持下,林念终于被劝去吃饭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江涛,还有昏睡中的张翠莲。
我看着这个和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我恨过她,怨过她,也被她算计过,伤害过。可现在,看着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我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恨意。
只剩下无尽的唏嘘。
“江涛,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轻声问。
“还能怎么办?”他苦笑一下,“总不能真的把她们扔在医院不管。”
我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和我一样的决定。
不是因为原谅,也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沉沦。
我们替张翠莲垫付了医药费。钱不多,但对于身无分文的林念来说,是救命稻草。
张翠莲醒来后,精神状态很差,不说话,也不看人。林念默默地照顾着她,给她擦身,喂饭。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在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十岁。
我和江涛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不能再给她们钱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金钱,只会让她们产生依赖,甚至重蹈覆-辙。
我通过朋友,在一家餐厅给林念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包吃包住。薪水不高,但足够她养活自己,并且慢慢偿还我们垫付的医药费。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念的时候,她愣了很久。
“小姨,我……”
“念念,”我打断她,“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你的人生,要靠你自己去走。你叔叔和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她没有说谢谢,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
张翠莲出院后,林念带着她,住进了餐厅的员工宿舍。
我们去看过她们一次。宿舍条件很简陋,但很干净。张翠莲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精神比在医院时好了一些。林念穿着工作服,正在拖地,看到我们,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们没有多待,只是把一些生活用品放下就走了。
走出那栋宿舍楼,阳光正好。江涛牵起我的手,说:“这样,就很好。”
是啊,这样就很好。
我们没有成为拯救她们的英雄,也没有成为冷漠的旁观者。我们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那个走错路的年轻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至于那笔二十年前的旧账,和那笔刚刚发生的烂账,我们谁都没有再提。
有些债,是还不清的。有些人,是等不到的。
原谅,不是忘记,是放下。
放下对过去的执念,也放下对他人的审判。
放过别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傍晚,我下班回家。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又被我妈调到了35,新闻里正播报着天气预报,说明天会降温。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些出神。
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是江涛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换上拖鞋,走到客厅。他看了一眼吵闹的电视,又看了看我。
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手指在音量减小键上悬停了半秒。
然后,他却什么也没按,只是把遥控器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转身走进厨房,片刻后,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出来,放在我面前。
“明天降温,喝点热的,早点睡。”他说。
我看着他,笑了。
窗外,夜色渐浓。这个曾经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家,终于,又恢复了它应有的,温暖而平静的模样。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