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秀兰,六十三岁,站在这套崭新的两居室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鼻子里窜进来的,是新家具和涂料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不像老房子里那股熟悉的、带着油烟和岁月沉淀的安稳气味。
引子
搬家的卡车一走,屋里顿时空得能听见回声。
我,赵秀兰,六十三岁,站在这套崭新的两居室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鼻子里窜进来的,是新家具和涂料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不像老房子里那股熟悉的、带着油烟和岁月沉淀的安稳气味。
儿子林军把我的一个旧帆布包放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开口:“妈,您先歇会儿,我和王静去把您的房间再拾掇拾掇。”
我点点头,没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就在半小时前,在拆迁的老楼下,我们一家人做了个“决定”。女儿林莉开着她那辆白色的小车,把我老伴,林卫国,接走了。她说她那边房子大,清净,适合爸养身体。
“妈,你就跟哥嫂住,他们上班近,能有个照应。”林莉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怎么看我,一个劲儿地给老林整理衣领。
老林也没吭声,只是上车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有话要说,又被什么堵住了。我心里一酸,想说点什么,可当着儿女、儿媳的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多大年纪了,不能让人看笑话。
就这样,我们这对做了四十多年的夫妻,像两件旧家具,被儿女分开了。他去了女儿家,我来了儿子家。
“妈,喝水。”儿媳王静递过来一杯温水,杯子是新的,上面印着一朵小雏菊。
我接过来,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手,她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缩了回去。我看见她眼圈有点红,像是刚哭过。
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是……不欢迎我?
也是,谁家愿意凭空多出个老婆婆来。我住进来,占了一间房,打乱了他们小两口的生活。王静在一家私企当会计,听说工作挺忙,压力也大,回来还得伺候我这个老的,心里能痛快吗?
我低头抿了一口水,水是温的,可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内心独白】
老林啊老林,你现在到闺女家了吧?她给你收拾好住的地方没?你那腰不好,晚上睡觉的床垫可不能太软。我这心里头啊,就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喘不过气。一辈子的夫妻,老了老了,倒成了“分居”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攥着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客厅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几个老太太正凑在一起聊天,笑声隔着玻璃传上来,显得格外遥远。
我忽然想起老林被接走时,女儿林莉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拆迁补偿款里我那份,让我自己拿着。我当时脑子乱,随手就塞进了兜里。现在一摸,那信封硬邦邦的,像一块冰。
王静和林军在房间里忙活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站在这陌生的客厅里,像一个多余的摆设。
“妈,房间好了,您来看看。”林军在门口喊我。
我走进去,房间不大,朝北,有点阴冷。一张新买的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子。我的几件旧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王静正拿着一块湿抹布,跪在地上擦拭床底的灰。
她抬起头,看到我,连忙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妈,您看还缺什么不?缺什么就跟我们说。”她的鼻音很重,眼睛更红了。
我摇摇头:“挺好,什么都不缺。”
她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了,背影看着有些仓促。
晚上,林军单位有事加班,家里就我和王静,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孙子亮亮。饭桌上,王静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说:“妈,您多吃点,这鱼刺少。”
亮亮扒拉着碗里的饭,嘟囔着:“奶奶来了,我就不能自己一个房间了。”
王静脸色一变,立刻呵斥道:“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我心里一紧,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小孩子嘛。亮亮,奶奶住这儿,你晚上可以跟爸爸妈妈睡,多好。”
亮亮撇撇嘴,没再吭声。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我的心像是被细细的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内心独白】
都怪我,我一来,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王静心里肯定憋着气,嘴上不说,脸上都挂着呢。孙子也嫌我占了他的地方。我这把老骨头,真是走到哪儿都碍事。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在老房子那儿租个小单间,自己一个人过,也比看人脸色的强。
吃完饭,王静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地响着,像是在掩盖什么。我坐在沙发上,想给老林打个电话,问问他怎么样了。可拿起手机,翻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怕,怕听到他在那边过得很好,显得我在这边很多余。更怕听到他过得不好,那我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就在这时,王静的手机在茶几上响了。她擦着手从厨房跑出来,看到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拿着手机走进了阳台,还把玻璃门拉上了。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不算背。隔着门,我隐约听到几个词。
“……钱不够……”
“……下个月……”
“……先别跟妈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第1章 那通电话
夜深了,孙子亮亮已经睡熟,轻微的鼾声从主卧传来。我躺在朝北的小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新床板有点硬,烙得我骨头疼。
更让我闹心的是王静在阳台上的那通电话。钱不够?下个月?别跟我说?
她是在跟谁打电话?是她娘家吗?还是……我儿子林军?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因为我住进来,家里的开销大了,他们手头紧了?
【内心独白】
我这心里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我拿着退休金,手里还有点拆迁款,按理说不是个纯粹的累赘。可我住在这儿,吃在这儿,水电煤气,哪样不是钱?王静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平时买棵葱都要盘算半天,我一来,她心里能没点想法?
我越想越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亏欠。
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小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全家福。那是去年过年时在老房子里照的,我和老林坐在中间,儿女孙辈围在两旁,每个人都笑得灿烂。
照片上的老林,穿着我给他买的红色唐装,精神头十足。可今天下午,他上车时那个佝偻的背影,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不行,我得给他打个电话。
我拿起手机,手心有点冒汗。拨通了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
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是女儿林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喂?谁啊?”
“莉莉,是我,妈。”
“哦,妈啊,这么晚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吵到谁。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爸他……还好吧?睡了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挺好的,刚睡下。我给他换了新的蚕丝被,舒服着呢。您就别操心了。”林莉的语气很急,像是在催我挂电话,“妈,您那边怎么样?哥嫂对您好吧?”
“好,都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回答。
“那就行。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这边有点事。”
“哎,等等,”我急忙叫住她,“让你爸明天有空给我回个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您早点睡吧。”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愣了半天。
这通电话,比不打还让我心里堵得慌。林莉的态度太奇怪了,遮遮掩掩的,好像在防着我。老林为什么不自己接电话?是真的睡了,还是……不能接?
我关了灯,重新躺下,眼睛瞪着天花板。隔壁主卧传来王静和林军压低声音的交谈。
“……又打电话来了?”是林军的声音,透着疲惫。
“嗯,催下个月的费用。说再不交,就……”王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这不想着办法嘛!我跟老张借了,他说下周给我。你别急,啊?”
“我能不急吗?这事儿能拖吗?而且妈今天来了,我看着她那样子,心里就难受。咱们什么都瞒着她,我真怕她哪天知道了受不了。”
“现在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妈那脾气你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天都得塌下来。先瞒着,能瞒一天是一天。”
他们的对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口。
到底是什么事?什么费用?还要找人借钱?跟我有关系?还怕我知道了受不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浑身发冷。这个崭新的家,在这一刻,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陌生。我以为自己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现在看来,我可能还是个巨大的麻烦。
【内心独白】
老天爷啊,我到底成什么了?年轻时在厂里当劳模,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自认没亏欠过谁。老了老了,怎么就成了儿女的累赘,成了这个家里的秘密?他们到底瞒着我什么?老林,老林啊,你到底怎么样了?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所以才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王静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碟小咸菜。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妈,起来了?快吃饭吧。”
我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粥。林军已经上班去了,王静也要送亮亮去上学,然后去公司。
她临走前,把一个装着热水的保温杯塞到我手里:“妈,您一个人在家,要是闷了就下楼走走。中午我回来给您做饭。”
我点点头,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对我,似乎又不是单纯的嫌弃。那种小心翼翼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愧疚。
他们走后,整个屋子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阳台,看到王静昨晚打电话的地方,烟灰缸里有两三个烟头。王静是不抽烟的,那肯定是林军的。他昨晚得有多愁,才会躲在这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心里那个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决定了,我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地待下去。我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章 抽屉里的药盒
一整个上午,我都坐立不安。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安静得让人心慌。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也加重了我的焦虑。
我像个侦探一样,把这个不大的家扫视了一遍。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本育儿杂志和亮亮的作业本。电视柜上,摆着林军单位发的优秀员工奖杯。一切看起来都是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的模样,平凡而努力。
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那晚的对话像是平地惊雷。
我走到主卧门口,门虚掩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我想找找,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线索。
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王静的梳妆台上,护肤品摆放得井井有条,都是些国产品牌,没什么贵的东西。这更印证了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林军那侧的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拉开了一条缝。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蹲下身,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放着一些杂物,充电线、旧钱包、几张发票。在最里面,我摸到了一个纸盒。拿出来一看,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个药盒。盒子上印着我不认识的外国字,下面有一行小小的中文——“盐酸多奈哌齐片”。
我不懂这是治什么病的药,但“盐酸”两个字让我心里发毛。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手,用手写功能输入了这个药名,点了搜索。
屏幕上跳出来的结果,让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本品适用于轻度或中度阿尔茨海默病症状的治疗。”
阿尔茨海默病……那不就是老年痴呆吗?
谁?谁得了这个病?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林。他最近是有些不对劲。有时候我跟他说着话,他会突然愣住,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出门买菜,好几次忘了带钥匙。我还笑他,说人老了,记性差了。
难道……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如果真的是老林,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林莉要坚持把他接走,为什么她不让我跟老林通电话,为什么林军和王静要借钱,要瞒着我……
他们是怕我担心,怕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内心独白】
我的老林,我的老林啊……怎么会是你呢?你才六十多岁,身体一直比我还硬朗。你以前在机修厂当师傅,多精明的一个人,厂里那些进口的机器,只有你能摆弄得明白。怎么会……怎么会得了这个糊涂病?我不能相信,我不敢相信。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的药盒千斤重。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难怪,难怪王静看我的眼神那么复杂。她不是嫌弃我,她是可怜我,心疼我。她怕我这个老婆子知道了真相,会一下子垮掉。
我这个糊涂蛋!我还以为是自己讨人嫌,还在这里胡思乱想,给他们添堵。
我擦干眼泪,把药盒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关好。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发现了。他们既然选择瞒着我,就是想保护我。我不能让他们的一片苦心白费。
我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王静回来了,提着一袋子菜。她看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色也不太好,关切地问:“妈,您不舒服吗?要不要躺下歇会儿?”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有,就是有点想你爸了。”
我说的是实话。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想念他。我想立刻飞到他身边,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哪怕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王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身去,假装在整理菜,声音闷闷的:“嗯……爸在妹妹那儿,有她照顾呢,您放心。”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顿午饭,我们俩吃得更加沉默。我看着她为我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又酸又暖。这个儿媳妇,我以前总觉得她有点小家子气,算计得太精。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在为这个家,为我,为我那得了病的老伴,撑起一片天。
吃完饭,她要去上班了。临走时,她犹豫再三,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钱,塞到我手里。
“妈,您拿着,想吃什么自己去买点。别老闷在家里。”
我推辞着:“不用不用,我有钱。”
“您拿着吧,”她把钱硬塞进我口袋,“您来了,我……我没能好好照顾您,心里过意不去。”
她说完,就匆匆走了,像是怕我再说什么。
我捏着那两张还带着她体温的钞票,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内心独白】
傻孩子,你这傻孩子。你哪里是没有照顾好我,你是在替我分担天大的担子啊。这两百块钱,对你们现在这个情况来说,肯定不是小数目。你把钱给我,自己中午在单位是不是就啃馒头了?我这个当妈的,没帮上你们什么,反而让你们这么为难。
我决定了,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拆迁款的信封还在我兜里,那里面有十万块钱。这笔钱,本来是想留着和老林养老的。现在,它有了更重要的用处。
但是,钱要怎么给他们,才不会让他们起疑,才不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计划。
第3章 一碗红烧肉
知道了真相,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就像一双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上,哪怕这实地是冰冷的,是硌脚的,但至少不再悬空了。
我不能垮,我要是垮了,这个家就更难了。
下午,我揣着王静给我的两百块钱,下了楼。小区门口就有一个不大的菜市场,我慢慢地逛着。
我想给他们做顿饭。
我和老林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知道一顿热乎乎的家常饭对一个家有多重要。年轻时,不管厂里多累,回家只要看到桌上有一碗老林炖的土豆烧牛肉,我心里就踏实了。
现在,我也想让我的孩子们心里踏实一点。
我挑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又买了些土豆和青菜。卖肉的师傅看我面生,笑着搭话:“阿姨,新搬来的吧?这肉您放心,绝对新鲜。”
我点点头:“给我切得方正一点,我儿子爱吃红烧肉。”
回家的路上,天开始飘起细雨,冷风飕飕地往脖子里灌。我把装着菜的塑料袋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可我的心是热的。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走进了那个我还有些陌生的厨房。水槽里还泡着中午的碗,应该是王静着急上班没来得及洗。我挽起袖子,把碗筷一个个洗干净,擦干,放进橱柜。
然后,我开始准备晚饭。五花肉焯水,切块,炒糖色,下锅,加料酒、生抽、老抽,再放几个八角和几片姜。小火慢炖,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肉香味。
这味道,是我熟悉的,是家的味道。
【内心独白】
老林,你闻到没有?我做的红烧肉,你最爱吃的。以前每次我做这个菜,你都像个孩子一样,守在锅边,掀开锅盖闻了又闻。你说我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得都好。现在,我做给儿子儿媳吃了。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他们,就像你以前照顾我一样。
炖肉的工夫,我又炒了两个素菜,煮好了米饭。等我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时,门响了,是王静和亮亮回来了。
“哇,好香啊!”亮亮一进门就嚷嚷起来,“奶奶,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王静也愣住了,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睛里满是惊讶。她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套,走过来,声音有点哽咽:“妈,您……您怎么还做上饭了?我回来做就行的。”
“你上班那么累,我闲着也是闲着。快,洗手吃饭,尝尝我的手艺。”我笑着把她按在座位上。
不一会儿,林军也回来了。他看到这一桌饭菜,也是一脸的惊喜和感动。
“妈,您太辛苦了。我多少年没吃过您做的红烧肉了。”他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眼睛亮了,“就是这个味儿!一点没变!”
王静也夹了一块,慢慢地嚼着,眼圈又红了。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给亮亮和林军夹菜,也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妈,您也吃。”
这顿饭,是搬进新家后,我们一家人吃得最热闹,也最安稳的一顿。亮亮的话也多了起来,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林军和王静脸上的疲惫和愁容,似乎也被这饭菜的热气融化了不少。
饭后,林军和王静抢着洗碗,把我推出了厨房。我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和他们夫妻俩小声的交谈,心里暖洋洋的。
原来,一个家,真的可以靠一顿饭来凝聚。
等他们收拾完,我把他们叫到跟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捂热了的信封,放在茶几上。
“小军,王静,这钱你们拿着。”
林军和王静都愣住了。林军连忙把信封推回来:“妈,这怎么行!这是您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
王静也说:“是啊妈,我们有工资,够花的。您的钱您自己留着。”
我看着他们,语气平静但坚定:“你们听我说完。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这个家的。我住在这儿,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出点力,是应该的。”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们最近手头紧,有难处。别瞒着我,也别跟我说谎。不管有什么事,咱们一家人一起扛。钱不够,我这儿有。天大的事,一家人坐下来,总有解决的办法。”
我没有点破老林的病,但我相信,他们能听懂我的意思。
林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眼眶红了。
王静再也忍不住了,她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让人心碎的抽泣。
林军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内心独白】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些天,你们心里都压了太多事了。我知道,你们不是不孝顺,是太孝顺了,怕我这个老婆子跟着着急上火。可你们忘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啊。风雨来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能撑起一把伞,给你们遮一遮。
我没去劝他们,就静静地坐着,等他们把心里的委屈和压力都释放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静才慢慢止住哭声。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地开口了。
她说:“妈,我对不起您……”
第4章 女儿的谎言
王静的一句“对不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秘密的大门。
那天晚上,林军和王静没有再隐瞒。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原来,老林是在两个月前的一次单位体检中查出不对劲的。他总是忘事,医生建议去大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林军和林莉就带他去了省城最好的脑科医院,最终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医生说,这种病目前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通过药物和康复训练延缓病情发展。而那些进口药,价格昂贵,而且大部分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拿到诊断书那天,我跟小莉在医院走廊上站了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林军的声音很沉重,像是灌了铅,“爸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他肯定受不了。”
所以,他们兄妹俩商量,决定先瞒着我们两个老的。
拆迁分房,成了一个契机。林莉主动提出接老林去她家。她的理由很充分:第一,她家离省城医院近,方便复查和拿药;第二,她工作时间相对自由,可以更好地照顾父亲;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不想让我知道真相,怕我受打击。
“小莉说,妈您心脏一直不太好,这事儿要是让您知道了,万一急出个好歹来,这个家就真的塌了。所以她宁愿让您误会,也得先把爸接过去,稳定住病情再说。”
至于钱,林军和王静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悄悄卖掉了王静陪嫁的一件金首饰,凑了些钱给林莉送去,作为老林的第一期治疗费用。但那些药太贵了,后续的康复训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们手里的钱很快就见底了。
所以王静才会接到催款电话,所以林军才会半夜躲在阳台抽烟发愁。
“妈,我们不是故意要骗您。”王静擦着眼泪说,“我们是真的怕您撑不住。王静还说,等过段时间,爸的病情稳定了,再慢慢想办法告诉您。”
我听着,心如刀割。
我心疼我的老林,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如今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病魔慢慢吞噬。
我也心疼我的孩子们。他们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经济上的,精神上的,却还要在我面前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
我这个当妈的,真是太失败了。我非但没有成为他们的依靠,反而成了他们最需要“保护”的易碎品。
【内心独白】
我真是老糊涂了!我还在这儿猜忌儿媳是不是嫌弃我,抱怨儿子是不是不贴心。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肩膀,替我扛着天塌下来的灾难啊!我这心里,又疼又愧。疼的是老林的病,愧的是我对孩子们的误解。我这双眼睛,真是被老花和偏见给蒙住了。
“钱的事,你们不用愁。”我把那个信封又往前推了推,“这里是十万。先拿去用。不够,我们再想办法。老房子的拆迁款,还有一部分在老林那儿,加起来总共有三十万。先把人治好最重要。”
林军还要推辞,我把脸一沉:“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把钱收下!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爸的病,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你们兄妹俩的事,是我们全家的事!我要是再看到你们偷偷摸摸借钱,我就……我就从这儿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
我很少说重话,这几句话一出口,林军和王静都不敢再吭声了。林军红着眼,默默地把信封收下了。
“妈,谢谢您。”他低声说。
“谢什么。”我叹了口气,“是我该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这个老婆子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知道了所有事情,我心里反而亮堂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谁对谁错,而是去看看老林。
我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林莉家。
“我得去看看你爸。我不放心。”
林军和王静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好,妈,我们陪您一起去。”
第二天是个周六,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小孙子亮亮,坐上了去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一路上,我的心都是揪着的。我既渴望见到老林,又害怕见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还会认得我吗?他会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冲我发脾气?
汽车在高速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我逝去的那些安稳岁月。
【内心独白】
老林啊,我就要见到你了。你可一定要认出我来啊。你要是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我们说好的,等退休了,一起去旅游,去看看天安门,去爬爬长城。我们的约定,你可不能忘了啊。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了省城。林莉家住在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环境确实比我们这边好很多。
我们敲开门,是林莉开的门。她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我,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妈?哥?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她眼神慌乱,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我们的视线。
“我们来看看爸。”林军沉声说。
我没理会她的失措,径直往里走。客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爸呢?他在哪个房间?”我问。
林莉的嘴唇哆嗦着,指了指主卧的方向:“在……在里面休息。”
我快步走到主卧门口,推开了门。
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心瞬间碎成了粉末。
第5章 他的小木马
主卧的窗帘拉着,光线很暗。老林没有在床上休息,他正坐在地毯上,背对着门口。
他面前摆着一堆小木块,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正专注地用一把小刻刀,一点一点地削着手里的木块。
他的动作很慢,很迟缓,甚至有些笨拙。有好几次,刻刀都险些划到手。
他瘦了,真的瘦了好多。宽大的毛衣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样。
我站在门口,不敢出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这就是我的老林。那个曾经能一个人扛起半扇猪肉的男人,那个能把一台报废的发动机修好的技术大拿,如今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玩着他的木头。
林莉跟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也哭了。她走到我身边,扶住我,小声说:“妈,您别难过。医生说,让他做点喜欢做的事,有助于延缓病情。”
我这才看清,他正在雕刻的,是一个小木马的雏形。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林军刚出生,家里穷,买不起玩具。老林就用厂里捡来的废木料,亲手给林军雕了一个小木马。那只木马,陪着林军度过了整个童年,后来又传给了林莉,最后又到了亮亮手里。虽然油漆都掉光了,但一直被我们当成宝贝。
他现在,是在给谁雕木马呢?
“爸。”林军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
老林像是没听见,依旧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头。
“爷爷!”小孙子亮亮跑了过去,蹲在他面前,“爷爷,你在做什么呀?”
听到亮亮清脆的声音,老林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天,才聚焦在亮亮脸上。
他看了亮亮好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困惑又慈祥的笑。他举起手里那个还没成型的木马,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齿轮:“……给……给小军的……他……他快过生日了……”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
他把亮亮,错认成了童年时的林军。他的记忆,停留在了过去。
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那只布满老年斑和伤痕的手。他的手很凉,皮肤干枯。
“老林,”我叫他,“是我,秀兰。”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探究。他端详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突然,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像个天真的孩子。
“秀兰……你……你下班了?今天……累不累?”
我的眼泪决堤了。他还记得我,他只是把时间搞错了。在他的世界里,我还是那个每天要去纺织厂上班的年轻妻子。
【内心独白】
老林,我的老林。你没忘了我,你只是把我忘在了年轻的时候。也好,也好。在你的记忆里,我永远是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穿着蓝色工装的赵秀兰。这样,你就不会看到我现在满脸的皱纹和一头的白发,就不会为我心疼了。
“我不累,”我强忍着哭声,对他笑,“我下班了,回家了。老林,我们回家。”
“回家?”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家吗?”
“不是,”我摇摇头,“这里是莉莉家。我们的家,在小军那儿。我带你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家,我给你做红烧肉吃。”
“红烧肉……”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好,吃……红烧肉。”
林莉在一旁哭着说:“妈,爸他现在离不开人。有时候半夜会起来乱走,还会突然发脾气。我怕……怕你们照顾不过来。”
“没事,”我回头看着她,眼神坚定,“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媳妇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以前,他照顾了我一辈子。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他了。”
我转向林军和王静:“你们说呢?”
林军用力点头:“妈说得对!爸必须回家!我们一家人一起照顾他!”
王静也走过来,握住我的另一只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地上的老林,眼泪还在流,但眼神却无比的温柔和决绝。
她说:“妈,把爸接回来吧。不管多难,我们一起扛。”
【内心独-白】
这一刻,我看着我的儿女,我的儿媳,我的老伴,我的孙子,我们一家人,虽然都在流泪,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温暖。家是什么?家不是一套房子,不是多少存款。家是这些人,是这颗想要在一起的心。只要我们在一起,再大的风雨,也冲不垮这个家。
那天,我们没有立刻把老林接走。我们商量好了,要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林莉负责去医院咨询医生,看看居家照顾需要注意些什么。林军和王静负责把家里重新布置一下,腾出更方便照顾老人的空间。
而我,负责成为那个把所有人都凝聚在一起的核心。
我开始学着上网查资料,了解阿尔茨海默病。我知道,这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斗。但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6章 一家人的饭局
决定把老林接回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一件需要全家总动员的大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
林莉成了我们的“医疗顾问”。她每周都要跑一趟省城医院,不仅是为老林拿药,更是缠着医生问各种护理细节。她建了一个家庭微信群,每天把医生的嘱咐、网上查到的护理知识,一条条发在群里。比如,家里地面要防滑,家具的边角要包上防撞条,还要给老林做一个身份信息卡,缝在他的衣服口袋里。
林军和王静则成了“工程部长”。他们把主卧让了出来,给我和老林住,因为主卧朝南,带阳台,阳光好。他们俩搬到了我之前住的那个朝北的小房间。林军还特意请了一天假,去建材市场买了扶手,在卫生间的墙上、马桶边都安上了。
王静更是细心。她把家里所有尖锐的、容易碰倒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她还买了好几个颜色鲜艳的杯子,说医生讲,鲜艳的颜色能刺激病人的视觉神经,延缓认知能力下降。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暖烘烘的。这个家,因为老林的病,非但没有散,反而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我呢,就成了家里的“后勤总管”。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饭。我知道他们压力大,身体累,吃得好,才有力气扛事。我也开始学着做一些健脑的食物,比如核桃、深海鱼。我把核桃砸碎,和黑芝麻一起磨成粉,每天早上冲一碗糊糊,全家人一人一碗。
亮亮也懂事了许多。他不再抱怨奶奶占了他的房间,反而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奶奶,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看他雕的小木马了。”
一个星期后,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决定,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全家人一起,去林莉家,正式把老林接回来。
那天下午,我炖了一大锅莲藕排骨汤,又炒了几个老林爱吃的小菜,用保温饭盒装好。王静特意去蛋糕店,定了一个小小的水果蛋糕。她说,这算是庆祝我们一家人真正的“团圆”。
我们到林莉家时,她也准备了一桌子菜。
老林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运动服,头发也理过了,显得比上次精神了一些。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未完成的小木马,在慢慢地摩挲着。
看到我们,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茫然。他看着我,咧嘴笑了笑,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秀兰。”
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林莉说,这几天她天天拿着我们的全家福给老林看,指着上面的人,一遍遍告诉他这是谁。虽然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对我的印象,似乎是最深刻的。
我们把饭菜摆上桌,满满当当一大桌。
林军打开一瓶酒,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点点,连亮亮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滴,说是“意思意思”。
“今天,是个好日子。”林军端起酒杯,眼圈发红,“是个我们家团圆的日子。以前,是我跟王静做得不好,想得太简单,让我们这个家走了点弯路。我先自罚一杯。”
他说完,一饮而尽。
王静也端起杯子,看着我,又看了看林莉:“妈,小莉,以前我……我有点小家子气,总想着我们自己的小日子。爸生病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我……我也敬大家一杯。”
林莉也哭了:“哥,嫂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当时太自作主张了,想着自己一个人能扛,结果弄得大家都不好过。还让妈误会了我们。妈,我对不起您。”
我看着这三个在我面前争着认错的孩子,心里百感交集。
我端起我的那杯,里面是王静特意给我倒的温水。
“都别说了。”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家人,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对不起谁。你们的心,我明白。你们都是好孩子,是爸妈的骄傲。”
我转向老林,他正拿着一根排骨,笨拙地啃着,汤汁沾了满嘴。我拿起纸巾,轻轻地帮他擦掉。
他抬起头,冲我嘿嘿一笑,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今天,我们把老林接回家。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日子可能会比以前苦一点,累一点,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林军大声说。
“我们一起!”王静和林莉也异口同声。
亮亮也举着他的小杯子,奶声奶气地喊:“一起!加油!”
我们碰杯,清脆的响声在屋子里回荡。那一刻,我感觉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拥有了对抗世界上一切困难的力量。
【内心独白】
老林啊,你看看,你有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女儿,这么好的儿媳妇,还有这么可爱的孙子。我们都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就算你忘了全世界,我们也会替你记着。我们会是你的拐杖,你的眼睛,你的记忆。我们会陪着你,慢慢地走。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长。
我们聊着过去,聊着现在,也聊着未来。我们商量着,以后每周轮流带老林去做康复训练。林军负责开车,王静负责记账和安排时间,林莉负责跟医生沟通。而我,负责在家做好后盾。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分工,每个人都成了这个“抗病战役”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带老林回家。
老林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一直很安静,很配合。临走时,他走到林莉面前,把手里那个已经初具规模的小木马,塞到了林莉手里。
“给……给你的……”他含糊地说。
林莉接过木马,再也忍不住,抱着老林,嚎啕大哭。
第7章 阳台上的阳光
回到儿子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一进门,王静就熟练地扶着老林去卫生间,帮他洗漱。林军则去铺床,把新买的电热毯插上,让被窝先暖起来。我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一切都有条不紊,像是演练了千百遍。
等老林躺下,我给他掖好被角。他已经有些迷糊了,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近一听,他在说:“回家了……回家了……”
我拍了拍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嗯,回家了。睡吧,老林。”
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走出房间,看到王静正站在客厅,看着我们这间房门,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欣慰。
“妈,爸睡了?”她小声问。
“睡了。”我点点头,“今天也累坏你们了。”
“不累,”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满足的笑,“妈,您也早点休息吧。晚上要是有什么事,您就大声喊我们,我们就住隔壁。”
“好。”
我看着她走进那个朝北的小房间,听着门被轻轻带上。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虽然身边躺着一个病人,需要我时时警醒,但我的心是安定的。我知道,门外,有我的儿子儿媳。在城市的另一头,有我的女儿。我们都在。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老林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他会像以前一样,叫我的名字,问我厂里忙不忙。他会坐在阳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有时候还会哼起几十年前的老歌。
糊涂的时候,他会把王静错认成年轻时的我,拉着她的手说胡话。他会半夜突然起床,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找他那些已经不知去向的工具。
每一次他犯糊涂,我们全家都像是上战场的士兵,立刻各就各位。
林军会耐心地把他劝回床上,告诉他:“爸,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王静会给他倒一杯温水,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喝下。
而我,会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给他讲我们年轻时候的故事。讲我们怎么认识的,讲林军和林莉小时候的趣事。很多时候,他听着听着,就慢慢平静下来,重新睡着了。
照顾一个阿尔茨海G默病患者,辛苦是必然的。睡眠不足,精神紧张,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
王静瘦了,黑眼圈更重了。她不仅要上班,回家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和老林的病情。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看到她还在客厅的灯下,用计算器核对着家里的开销和老林的医药费,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林军的话更少了,但肩膀更宽了。他包揽了所有需要力气的活儿,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林按摩萎缩的腿部肌肉。他的手上,因为用力,起了好几个茧子。
看着孩子们这样,我心疼,但也欣慰。
【内心独白】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的孩子们,却在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孝顺。孝顺不是给多少钱,买多少东西。孝顺是这份耐心的陪伴,是这份不离不弃的担当。我这辈子,没给他们留下什么金山银山,但他们能有这份情义,比什么都珍贵。
我的拆迁款,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王静拿着账本给我看,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
我把我和老林剩下的那笔钱也拿了出来,交给了王静。
“妈,这……”
“拿着。”我按住她的手,“现在,你就是我们家的‘财政部长’。这个家,离了你,转不动。”
王静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再推辞,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一天下午,天气特别好。我扶着老林在阳台的藤椅上坐下,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
他那天特别清醒。他看着阳台上王静养的几盆绿萝,突然说:“这丫头,像你,会过日子。”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是啊,她比我还能干呢。”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他伸出干枯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秀兰,”他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就为这一句话,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不辛苦,”我摇摇头,握紧他的手,“有你在,就不辛苦。”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和满足。
这时,门开了,是王静下班回来了。她看到我们俩坐在阳光里,也笑了。
“爸,妈,今天太阳真好啊。”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帮老林整理了一下裤脚,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妈,”她说,“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菜市场,买了您爱吃的香椿,晚上我给您做香椿炒鸡蛋。”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心存芥蒂的儿媳,如今却成了我晚年最温暖的依靠。
我突然想起了我刚搬来时,她躲在厨房里落泪的样子。那时候,我以为她是嫌弃我,是委屈。现在我才明白,她的眼泪里,有对未来的恐惧,有对压力的无奈,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家深沉的爱和不忍。
她不是为自己哭,她是为我们这个家,为我这个即将面对风暴却一无所知的老婆子而哭。
【内心独白】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眼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懂得和心疼。王静,我的好儿媳,是妈以前错怪你了。你的那些眼泪,比任何动听的话语,都更让我感到温暖。有你这样的儿媳,是我和老林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阳光穿过玻璃,洒满了整个客厅。老林在我身边,呼吸平稳。王静在厨房里忙碌,传来切菜的笃笃声。亮亮在房间里写作业,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饭菜的香味,有墨水的清香。
这是我的家。一个吵过、闹过、哭过、怨过,但最终,被爱和责任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家。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难。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家在,希望就永远在。
来源:富足苹果Il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