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军,这个月的钱你咋还没打过来?”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急躁,像是烧开水的水壶,尖锐地冒着气。
引子
电话是妈打来的,响了三声我就接了。
“建军,这个月的钱你咋还没打过来?”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急躁,像是烧开水的水壶,尖锐地冒着气。
我捏着手机,手心有点冒汗,沉默了几秒钟。
“妈,这个月的钱,我不准备给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死一样的寂静。我甚至能想象到妈在那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的样子。
“你说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林建军,你再说一遍!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一个月挣一万八,给你爹妈两千块钱,你还委屈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咆哮,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得慌。
“妈,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儿……”
“那是啥事儿?你弟弟等着这钱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你是不是要看着我们一家老小睡大马路你才甘心?”
又是弟弟。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四十多年了,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为了“你弟弟”这三个字活着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妈,建伟都三十八了,不是三岁八岁。他自己的房租,应该自己想办法。”
“他想啥办法?他那点工资够干啥的?你不帮他谁帮他?你当大哥的,就这么当的?”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厨房里,妻子陈漱正在切菜,砧板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内心独白】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印钞机。我四十六了,不是二十六。肩上扛着房贷,扛着女儿的学费,扛着自己日渐衰老的身子。我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不敢停。可现在,我真的拉不动了。那根压在我背上的稻草,不是两千块钱,是无休止的理所当然。
“建军,你跟谁打电话呢?”陈漱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红柿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关切地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给她。
电话里,妈的哭骂声还在继续,尖利,刻薄,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来回拉扯着我的神经。
“……白养你这么大了,没良心的东西!为了几个钱,连亲爹亲妈亲弟弟都不要了!我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陈漱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没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按了关机。
“别听了,闹心。”她把手机放在鞋柜上,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过了二十年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没有指责,只有心疼。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漱摇摇头,走过来,用她那双常年做家务而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没错。早就该这样了。”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老旧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在我脚下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晚开始,要变天了。
而我,林建军,这个家里一向最“懂事”的长子,第一次,选择了“不懂事”。
这个决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知道,它即将掀起的,绝不仅仅是涟"漪那么简单。
第一章 那通电话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女儿林悦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就我和陈漱两个人。往常我们总会边吃边聊些厂里的趣事,或者邻居家的八卦。
但今天,谁都没开口。
陈漱给我盛了一碗汤,推到我面前。“喝点汤,排骨炖玉米,你喜欢的。”
我“嗯”了一声,拿起勺子,却没什么胃口。汤很香,玉米的甜味和排骨的肉香混在一起,暖烘烘的。可我的心,像是被泡在隔夜的苦水里,又苦又涩。
“她……还会再打来吧?”我问。
“会。”陈漱答得干脆,“不闹个天翻地覆,不像她的性子。”
我苦笑了一下。是啊,我妈王秀兰,就是这样的性子。在我们那片家属院里是出了名的“炮仗”,一点就着,而且嗓门大,谁家要是跟她吵架,不出半天,全院的人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内心独白】
我从小就怕她。怕她突然爆发的脾气,怕她在人前数落我,怕她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为了让她满意,我拼命学习,考上大学,进了现在这个效益还不错的国企。我成了她的骄傲,也成了她向弟弟“输血”的管道。这份“骄傲”的代价,太沉重了。
“吃饭吧,”陈漱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碗里,“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你明天还要跟那个德国来的技术顾问开会,得养足精神。”
我点点头,大口地吃起饭来。饭菜的味道很熟悉,是家的味道,是陈漱的味道。这味道像一个温暖的港湾,让我在外头风浪再大,回到家也能找到一丝安宁。
我们住的这个房子,是九十年代的房改房,六十平米,两室一厅。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剥落,家具也都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但被陈漱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还养着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我的工资一万八,在这个三线城市里算高收入了。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宽裕。
女儿林悦在省城读大学,学的是艺术设计,花销大。每年学费加生活费,就得五六万。我每个月要还一千五的房贷,这是前几年为了改善居住环境,在郊区新买的一套小三居的贷款,还没交房。再加上家里的日常开销,人情往来,一个月下来,能存下的钱寥寥无几。
而我妈,似乎永远看不到我的难处。
她只知道我“出息了”,“挣大钱了”,就该理所当然地接济家里,接济她那个不争气的宝贝小儿子。
从我参加工作开始,每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雷打不动地要上交。后来涨到两千,一交就是十年。
一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可后来,我渐渐发现,这笔钱,根本到不了我爸妈手里。
它变成了弟弟林建伟上网的网费,变成了他三天两头换的新款手机,变成了他请狐朋狗友吃饭的饭钱,甚至……变成了他牌桌上的赌资。
我不是没说过,可每次一说,我妈就炸了。
“他是你亲弟弟!你不疼他谁疼他?他现在就是不顺,等他转运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当哥的?”
转运?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等什么运?
【内心独-白】
我不是没给过建伟机会。他每次说想做点小生意,我都拿钱支持。开过小卖部,不到半年,货被他自己赊光了;盘过一个早点摊,嫌起早贪黑太累,干了俩月就转手了。前前后后,我搭进去不下十万。那些钱,就像扔进水里的石头,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
厨房很小,转身都有些困难。油烟机嗡嗡作响,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冲刷着手上的油腻,也仿佛想冲掉我心里的烦躁。
陈漱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咱俩还有啥不能说的。”我头也没回。
“建军,”她顿了顿,“爸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妈的脾气,爸也拗不过她。”
我爸林国栋,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在厂里做钳工,性格沉闷,不爱说话。在家里,大小事都是我妈做主。他就像个闷葫芦,你问他一句,他能答半句就不错了。但他心里有杆秤,只是这杆秤,大多数时候都因为我妈的强势而歪向了弟弟那边。
“不知道。”我摇摇头,关上水龙头,用干布擦着手,“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次,我不想再妥协了。”
陈漱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湿漉漉的碗,用另一块干布一个个擦干,放进橱柜里。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夏夜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不知疲倦。
我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屏幕漆黑,像一只蛰伏的怪兽。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再次亮起,带来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和弟弟建伟在院子里玩,他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我妈冲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对着我的后背就是一巴掌。
“你怎么当哥的!不知道看着点弟弟!”
我没哭,也没躲。只是愣愣地看着趴在地上撒泼的弟弟,和一脸心疼地抱着他的妈妈。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弟弟是宝,而我,是草。
第二章 楼下的闲话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
我们厂是老国企,生产大型机械的精密轴承。我是技术科的一名高级工程师,负责解决生产线上最棘手的技术难题。这份工作,需要绝对的专注和清醒的头脑。
可今天,我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林工,早啊。”徒弟小李见我进来,热情地打招呼,“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没休息好?”
“没事,昨晚有点失眠。”我勉强笑了笑,把手里的包放在桌上。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同事间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嘈杂而有生气。往常,这种烟火气能让我感到踏实,但今天,这些声音却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上午的会,开得异常艰难。德国来的技术顾问叫汉斯,一个严谨到刻板的五十多岁男人。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数据,用蹩脚的中文问我:“林,这个公差范围,为什么比我们提供的标准放宽了0.01毫米?你知道,这对轴承的稳定性会有致命影响。”
我盯着那个数据,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问题,我昨晚明明还复盘过,是因为要适应我们厂里一台老旧机床的性能,做出的微调。可此刻,那些专业的术语和解释,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内心独白】
我感到一阵羞愧和愤怒。羞愧于自己的失态,愤怒于家里的那点破事,竟然影响到了我引以为傲的工作。这是我的饭碗,是我的尊严所在。我靠这门手艺吃饭,养家糊口,我不能让它被那些鸡毛蒜皮给毁了。
“抱歉,汉斯先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调整是基于我们三号车间那台德产S-300型磨床的实际情况。它的导轨有轻微磨损,如果完全按照标准公差,废品率会提高至少百分之五。这个微调,是在保证稳定性的前提下,做出的最优选择。”
我终于找回了状态,条理清晰地解释了原因,并列举了之前做过的三次试验数据作为支撑。
汉斯听完,扶了扶眼镜,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许。“原来如此。林,你的考虑很周全。是我忽略了设备老化的问题。”
会议结束,我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
中午在食堂吃饭,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两个女工在窃窃私语。
“哎,你听说了吗?技术科的林工,好像跟他妈闹翻了。”
“真的假的?他可是我们院里有名的大孝子啊。”
“我早上买菜听张婶说的,说他妈昨天打电话骂他白眼狼,为了几个钱,连爹妈都不认了……”
我的手一抖,筷子上的红烧肉掉回了餐盘里,溅起几滴油星。
张婶,我们楼的“广播站”,院里但凡有点风吹草草动,不出半天,她准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
看来,我妈已经开始她的“舆论攻势”了。
我没了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端着餐盘走了。
下午,我正在车间检查一批新出炉的轴承,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我找林建军!我是他妈!你们让我进去!”
是我妈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竟然闹到厂里来了。
车间主任老王一脸为难地跑过来:“林工,你看这……你妈在门口,保安拦不住啊。”
我把手里的游标卡尺递给徒弟小李,沉着脸说:“你们继续,我出去处理。”
我走到车间门口,只见我妈正和一个年轻保安推搡着。她头发凌乱,脸色涨红,一边推一边骂:“我是他亲妈,我找我儿子天经地义!你个小兔崽子凭什么拦我?”
周围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工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我不是怕丢人,我是觉得心寒。在她眼里,我的工作,我的脸面,竟然如此一文不值。为了逼我就范,她可以不择手段,把我放在火上烤,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妈!”我低喝一声,走了过去。
她看见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马松开保安,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林建军,你可算出来了!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那两千块钱,你到底给不给?”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整个厂区门口都能听见。
我感觉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妈,我们回家说,行吗?”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恳求。
“回家说?回家说你电话就关机!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儿,让你们厂里所有人都看看,你是怎么对你亲妈的!”她说着,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干嚎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出息了,就不要我们这老的了啊……”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林工平时看着挺好一人啊,怎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呢。”
我看着坐在地上撒泼的母亲,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我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了。
第三章 弟弟的借条
最终,是厂里的保卫科长和车间主任连拉带劝,才把我妈从地上弄起来,塞进了出租车里。
临走时,她还摇下车窗,冲我喊:“林建军,你给我等着!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天天来!”
出租车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接受着众人探究的目光。
我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车间顶楼的天台。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燥热。我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靠在生了锈的栏杆上,俯瞰着整个厂区。巨大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忙碌的工人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这里是我奋斗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把最好的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这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技术骨干,靠的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和汗水。
我以为,我的努力能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能赢得他们的尊重。
可到头来,在母亲眼里,我所有的价值,似乎就只剩下那张工资卡。
【内心独白】
尊严,什么是尊严?是汉斯先生那句“你的考虑很周全”的认可?还是在徒弟面前一丝不苟的技术示范?都不是。真正的尊严,应该是回到家,能被家人理解和体谅。可现在,我这份最基本的尊严,被我妈按在地上,狠狠地踩进了泥里。
那天下午,我提前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陈漱坐在沙发上,脸色也不太好。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
“你妈来过了?”我问,声音沙哑。
陈漱点点头,“来过了。闹了一场,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惊动了。”
我颓然地坐在她身边,把头埋进手里。
“张婶她们,又在楼下说闲话了吧?”
“说了。”陈漱的声音很平静,“说你忘恩负义,说我这个当媳妇的在背后挑唆。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胸口更闷了。
“建军,”陈漱把那个信封推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抬起头,打开信封。
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叠借条。
“今借到陈漱人民币叁仟元整,用于偿还信用卡。借款人:林建伟。”
“今借到陈漱人民币伍仟元整,急用。借款人:林建伟。”
“今借到……”
一张,两张,三张……足足有十几张。每一张的字迹都歪歪扭扭,透着一股不耐烦。时间从三年前到上个月,金额有多有少,加起来,竟然有四万多块。
我捏着那些借条,手抖得厉害。“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找你借的钱?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陈漱的眼圈红了。“他都是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来找我。每次都说得特别可怜,什么朋友住院了,什么跟人合伙做生意周转不开。一开始我也信了,想着都是一家人,能帮就帮一把。”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不对劲。他借钱的次数越来越密,理由也越来越离谱。有一次我没借给他,他就坐在咱家门口不走,说我不把他当自家人。我怕邻居看见了笑话,只好又给了他。”
我看着陈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内心独-白】
我一直以为,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前面冲锋陷阵,抵挡着我妈和我弟的予取予求。却不知道,我的妻子,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也默默地为我承受了这么多。她怕我为难,怕我跟家里闹僵,就自己把这些委屈和压力都吞进了肚子里。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声音都变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告诉你,你只会更生气,更难做。建军,我知道你心里苦。一边是妈和弟弟,一边是咱们这个小家。你夹在中间,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妻子的愧疚和心疼。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漱,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陈漱在我怀里摇着头,哭得像个孩子。“不怪你,不怪你……”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弟弟建伟,早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他嘴里那些做生意的借口,全都是为了骗钱去还赌债。
我妈给他的那两千块钱,对他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地把主意打到陈漱身上。
而我妈,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她只是在自欺欺人,总觉得小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总有一天会“转运”。
“建军,”陈漱擦干眼泪,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这次,我们不能再退了。这已经不是孝顺不孝顺的问题了,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们要是再填,不仅会把咱们这个家拖垮,更是害了建伟,害了妈。”
我看着茶几上那叠厚厚的借条,每一张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这次,一步也不能退。”
我拿出手机,开机。
屏幕一亮,立刻弹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我爸的。
我心里一沉。
我爸,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终于也要出面了吗?
第四章 沉默的父亲
我给我爸回了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
“喂。”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爸,是我,建军。”
“嗯。”
又是这种一个字的回答。我拿着电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妈……今天去你厂里了?”他终于多说了几个字。
“是。”
“胡闹。”他吐出两个字,像是在评价,又像是在叹气。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我爸,他是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爸,有些事,我想跟您谈谈。关于建伟的……”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你不用说了。晚上回家一趟吧,我们当面说。”
“回家?”我有些犹豫。我怕一回去,又是我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根本没法好好说话。
“你妈不在家,去你舅舅家了。”他似乎猜到了我的顾虑,“就我一个人。”
挂了电话,我跟陈漱说了。
陈漱皱着眉:“你爸这个人,心思太深。你去了,多听少说,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傍晚,我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回了父母家。还是那个熟悉的老家属院,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饭菜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我爸。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头发比上次见又白了不少,背也更驼了。
“来了?进来吧。”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比我记忆中更旧了。墙上挂着我和建伟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我爸没开灯,屋里有些暗。他给我倒了杯水,是那种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漂着几片碎茶叶。
“坐。”他在那张吱吱作响的藤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厂里……还好吧?”他先开了口。
“还行。”
“技术上的事,要多钻研。手艺人,靠的就是这个。”他看着我的手,那上面有常年跟机械打交道留下的老茧和划痕。
我点点头。我这身手艺,有一半是他教的。他以前是厂里有名的八级钳工,一把锉刀在他手里,能把零件打磨得跟镜子一样光。
【内心独-白】
我爸这辈子,活得就像他手里的锉刀,坚硬、沉默、有棱有角。他很少夸我,也很少骂我。他表达父爱的方式,就是在我小时候,手把手地教我认图纸,用卡尺。他教会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却从来没教过我,该如何面对家庭里的这一地鸡毛。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钱的事,你妈做得不对。”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看着他。
“但是,”他话锋一转,“建伟是你弟弟,你当哥的,该拉一把还是要拉一把。”
又是这套说辞。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爸,”我忍不住了,“他不是一时糊涂,他在赌!陈漱那里,有他写的四万多块钱的借条!这还不算我以前给他的!这是个无底洞,我怎么拉?我拿我们一家三口的将来去填吗?”
我把陈漱给我看的借条的事说了出来。
我爸听着,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我知道。”他缓缓地说。
我愣住了。“您……知道?”
“嗯。”他从藤椅旁边的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勋章或者老照片,而是一叠当票。
有他那块戴了三十年的上海牌手表,有我妈的结婚时的一对金耳环,还有几件他收藏多年的老工具……
“他第一次欠钱,是三年前,被人堵在家里。他跪着求我,说再也不敢了。”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把给他攒着娶媳妇的钱拿了出来。第二次,我把我的积蓄都掏空了。第三次,就是这些了……”
我看着那些当票,上面的日期,一个个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沉默的帮凶,是懦弱的旁观者。我从没想过,他也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填窟窿。
“爸,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在发抖。
“告诉你?”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告诉你,让你跟你妈吵得更厉害?还是让你也把钱都扔进这个无底洞里?建军,你已经有自己的家了,有老婆有孩子,你的担子不比我轻。”
“那您就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茶。
【内心独白】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他的沉默,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绝望。他像一堵快要塌了的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想挡住外面的风雨,保护墙里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他还不愿放弃的希望;另一个,是他早已独立的骄傲。
“建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你妈那边,我去说。这两千块钱,以后你不用给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跟你弟弟断了联系。他再混蛋,也是你弟弟。万一……万一他真有走投无路的那一天,你这个当哥的,给口饭吃,别让他饿死在外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看着他被岁月压弯的脊梁,心里百感交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有了一个了结。
我以为,我爸的出面,能让我妈偃旗息鼓。
但我太天真了。我低估了我妈对小儿子的偏爱,也高估了我爸在她面前的话语权。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五章 家庭会议
我爸食言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能说服我妈。
周末,我正在家帮陈漱收拾屋子,我爸的电话又来了。
“建军,你现在马上带上陈漱,回家一趟。”他的声音异常严肃,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又怎么了,爸?”
“你弟弟……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和陈漱赶到父母家时,一推开门,就感到一股低气压扑面而来。
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不言不语地抹着眼泪。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下已经一地烟头。
而我的弟弟林建伟,正跪在客厅中央。
他低着头,头发油腻腻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见我们进来,他瑟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他旁边还站着两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一脸不耐烦。
“哟,大儿子来了?”那中年男人瞥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就是林建军吧?听说你出息了,一个月挣一万多?”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我爸面前。“爸,这怎么回事?”
我爸还没开口,那中年男人就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一股劣质香水味扑鼻而来。
“你弟弟,林建伟,在我那儿玩牌,手气不太好,欠了点钱。”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不多,五万。”
五万!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快救救你弟弟!他们说,今天不还钱,就要……就要剁了他的手啊!”
我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的林建伟,厉声喝道:“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林建伟浑身一颤,还是不敢抬头。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客厅里,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林建军盯着自己的弟弟,眼神里是愤怒,是失望,是痛心疾首。他那双常年握着冰冷机械的手,此刻正攥得死死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秀兰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一边哭,一边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大儿子,仿佛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陈漱站在丈夫身边,脸色同样难看。她悄悄拉了拉林建军的衣角,示意他冷静。但她知道,此刻的林建军,就像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
林国栋掐灭了手里的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林建伟面前,沉默地看着他。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的眼神,却比任何话语都来得沉重。
那个被称为“豹哥”的中年男人,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家人的闹剧,就像在看一出免费的猴戏。
“林建军,我可没时间看你们演家庭伦理剧。”豹哥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一句话,这钱,还不还?不还,我就只能按我的规矩办事了。”
他身后的两个黄毛小子,应景似的掰了掰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林建伟吓得一哆嗦,终于抬起了头,满脸是泪和鼻涕。“哥!哥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林建军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窜到了顶点。
“救你?我怎么救你?拿什么救你?”他指着茶几上那叠借条,那是我爸拿出来的,加上陈漱的,厚厚的一摞,“这些!加起来快十万了!现在又是五万!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林建伟语塞了。
“你就是个无底洞!”林建军的声音在发抖,“你毁了你自己,还要把这个家也一起毁了才甘心吗?”
“你胡说什么!”王秀兰猛地站起来,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冲到林建军面前,抬手就要打他,“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不就是五万块钱吗?你一个月就挣快两万,三个月不就挣回来了?你非要看着他死你才开心吗?”
巴掌没有落下来。
被陈漱死死抓住了手腕。
“妈!”陈漱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您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您这是在害他!”
“我害他?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我害他?你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我?”王秀兰挣扎着,想要甩开陈漱的手。
【内心独白 - 林建军】
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我突然觉得很想笑。我的母亲,为了她的小儿子,可以颠倒黑白,可以不分是非。我的弟弟,跪在地上摇尾乞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我的父亲,沉默得像一尊雕像。而我的妻子,却为了我,挺身而出,对抗着我的母亲。这个家,早就烂了,烂到了根子里。
“够了!”
一声暴喝,镇住了所有人。
是林国栋。
他通红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那个铁皮盒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
当票散落一地。
“王秀兰!你看看!”他指着地上的当票,声音嘶哑,“你看看这些!你只知道你的小儿子可怜!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他还赌债,我把我们结婚的戒指,我爸留给我的手表,全都当了!这个家,早就被他掏空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发这么大的火。
也是我第一次,听他喊我妈的全名。
王秀兰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当票,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最大的反转,是藏在这个家庭最深处的脓包。
我爸,这个沉默的顶梁柱,他不是不知道,不是不管,他只是用他最笨拙,最无奈的方式,独自承担了这一切。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建伟,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建伟,你抬头,看着我。”
林建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爸对不起你,”林国栋一字一句地说,“爸没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爸也没把你教好,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今天,这个家,我做主。”
他转向那个豹哥,眼神平静得可怕。
“钱,我们还。但不是现在。给我三天时间。”
然后,他转向我。
“建军,你带陈漱先回去。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他的背,在这一刻,仿佛又挺直了一些。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我们是怎么离开那个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我爸那句“我来处理”。
走出那个压抑的家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和陈漱一路无话,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馆,陈漱拉住了我。
“进去吃碗面吧,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面馆里人不多,老板娘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我们要了两碗阳春面,没加任何浇头。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清澈的汤底,几根翠绿的葱花,一小撮猪油的香气,简单,却温暖。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送进嘴里。面条很劲道,带着碱水特有的味道。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我冰冷的胃。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进面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在一家小小的面馆里,对着一碗阳春面,哭得像个孩子。
陈漱没劝我,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然后把她碗里的那唯一的半个荷包蛋,夹到了我的碗里。
“吃吧,”她说,“吃了,就有力气了。”
我点点头,埋头吃面,眼泪和着面汤,一起吞进肚子里。咸的,涩的,但又是暖的。
【内心独白】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那个遮风挡雨的人。可今天我才发现,我爸才是那座山,他默默地扛下了所有我不知道的重担。而陈漱,是那碗面,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给我最实在的温暖。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妻子。
一碗面吃完,我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好像也顺了过来。
“漱,谢谢你。”我对她说。
“傻瓜,跟我还客气什么。”她笑了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夫妻就是,我扶着你,你扶着我,一起把日子过下去。”
“家庭理解的力量”,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几个字的重量。
两天后,我爸又给我打了电话。
“钱凑齐了,你不用管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爸,您哪来的钱?”我急了,“您是不是又去借了?”
“没有。”他顿了顿,“我把厂里分的集资房名额,卖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那个名额,是他盼了半辈子的。他总说,等退休了,就和我妈搬到新房子里去,离公园近,可以去遛弯。
“爸……”
“行了,都过去了。”他打断我,“我跟你说个事。我让建伟去派出所自首了。”
我愣住了。“自首?为什么?”
“聚众赌博,也是犯法的。让他进去待几天,吃点苦头,清醒清醒。总比在外面被人剁了手强。”我爸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刮骨疗毒般的决绝。
“那……妈那边?”
“她闹了两天,现在不闹了。让她自己想吧,有些事,总得想明白。”
挂了电话,我久久不能言语。
我爸,这个一辈子没做过几次主的男人,这一次,却用最决绝的方式,为这个家,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厂里车间指导徒弟小李操作一台新机床。这台机床是我们科室耗时半年自主研发的,可以把轴承的精度再提高0.005毫米。
我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刚下线的产品,对着灯光仔细地检查着它的光洁度。每一个零件,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我们的心血。这就是我的工作,平凡,却不容有失。这就是一个技术工人的“匠心精神”。
【内心独-白】
家里的风暴过后,我反而更能沉下心来工作了。当我专注于手中这些冰冷但诚实的零件时,心里的那些烦躁和委屈,好像都被打磨掉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实在的东西攥在手里。对我来说,这门手艺,就是我的根。
小李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满是崇拜。“林工,您这手艺真是绝了。什么时候我能有您一半的水平,就心满意足了。”
我笑了笑,把零件递给他。“别急,慢慢来。这活儿,靠的就是水磨工夫。只要用心,谁都能干好。”
我教他如何通过声音来判断机床的运转状态,如何通过手感来感知零件的细微差别。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爸教我的样子。
有些东西,是会传承的。比如手艺,比如责任。
也比如,爱。
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都太过笨拙。
第七章 新的开始
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在经历了那场风暴之后,缓缓地向前流淌。
弟弟林建伟因为聚众赌博,被拘留了十五天。
出来那天,是我去接的他。
他瘦了,也黑了,眼神里没了以前的浮躁和油滑,多了几分怯懦和茫然。
我没骂他,也没安慰他。只是把他带到一家小饭馆,给他点了一碗牛肉面。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饿了很久。
“哥,”他吃完,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这些,晚了点。”我的语气很平淡。
他低下头,搓着手。
“哥,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给你找了个活儿,”我说,“城东那个物流园,招装卸工。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千五。虽然累,但干净。你去不去?”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给他安排这样的工作。装卸工,那是卖力气的活儿,又脏又累。
他犹豫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站起身,准备走。
“我去!”他突然喊道,声音很大。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站了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哥,谢谢你。”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我能帮他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路,要靠他自己走。是继续烂在泥里,还是爬起来重新做人,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妈那边,从那次家庭会议后,就没再给我打过电话。
我爸说,她病了一场,之后就沉默了很多。不再去楼下串门,也不再跟邻居抱怨。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知道,我爸的决绝和弟弟的入狱,对她打击很大。她一辈子建立起来的那个“小儿子是天”的世界观,崩塌了。
崩塌了,也好。不破不立。
我和陈漱每个周末,还是会回去看他们。不提钱,也不提弟弟。就是带点水果,陪他们坐一会儿,吃顿饭。
我妈话很少,眼神也总是躲着我。
有一次,我走的时候,她把我叫住,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布包。
“这个……你拿回去,给小悦当生活费。”
我打开一看,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千多块。我知道,这是她和我爸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我的鼻子一酸。
“妈,我不要。我有。”
“拿着!”她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强硬,但眼圈却红了,“以前……是妈不对。”
我收下了那笔钱。我知道,这不仅是钱,更是她迟来的歉意,是她试图修复我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努力。
秋天的时候,我郊区那套新房交房了。
我和陈漱去拿钥匙,房子不大,九十平米,但格局很好,南北通透,阳光充足。
站在毛坯房的阳台上,陈漱靠着我,憧憬着说:“等装修好了,就把爸妈接过来住一阵子。这边空气好,离公园也近。”
我搂着她的肩膀,点了点头。
“对了,”陈漱突然想起什么,“你那德国顾问汉斯,不是快回国了吗?你不是说他特别喜欢你爸做的那些老工具模型吗?让你爸做一个送给他,也算是个念想。”
我眼睛一亮。对啊!
我爸年轻时,除了做钳工,最大的爱好就是用废铜烂铁做各种小模型,小到一辆自行车,大到一艘轮船,做得惟妙惟肖。只是后来,为了生活,这个爱好早就被他放下了。
【内心独白】
人到了中年,好像总是在为别人活。为父母,为子女,为工作。却常常忘了,自己也曾是个有梦想,有爱好的少年。我爸是,或许,我也是。也许,是时候帮他,也帮自己,把那些遗失在岁月里的东西,一点点找回来了。
我回家跟我爸说了这个想法。
他一开始直摆手,说:“都多少年不碰了,手生了。”
但在我的再三鼓励下,他还是找出了那套尘封多年的工具。
我看到,当他拿起那些锉刀、小锤和焊枪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
那是一种专注的、沉浸的、闪闪发亮的光。
一个月后,一个精致的德产S-300型磨床的铜质模型,摆在了我的面前。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复刻,甚至连导轨上那细微的磨损痕迹,都做了出来。
我把模型送给汉斯的时候,那个严谨的德国老头,像个孩子一样,捧着模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赞叹:“哦,我的上帝!这是艺术品!真正的匠心精神!”
那天,女儿林悦也从学校打来了视频电话。
“爸,我拿了奖学金!”她在屏幕那头笑得灿烂,“我用奖学金给你和妈买了礼物,过几天就寄回去!”
我笑着说好,心里暖洋洋的。
挂了电话,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一个半成品的轴承,继续打磨。
窗外,夕阳正好,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日子,还在继续。有沉重的担子,有难解的矛盾,但也有一碗面的温暖,有家人的理解,有手艺人的尊严,还有重新被点燃的,那一点点微小而珍贵的光。
这就够了。
对于我,一个四十六岁的普通男人来说,这就够了。
来源:富足苹果Il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