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妻子林悦在厨房洗碗,故意把瓷盘磕得叮当响,那是不加掩饰的烦躁。我坐在沙发上,假装专心致志地看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建筑设计规范,但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我在长春住,去了趟哈尔滨,忍不住想说,哈尔滨建筑很有特色。
引子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妻子林悦在厨房洗碗,故意把瓷盘磕得叮当响,那是不加掩饰的烦躁。我坐在沙发上,假装专心致志地看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建筑设计规范,但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声音是从父亲那把旧藤椅的方向传来的。他微微前倾着身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仿佛多一格音量,就能把那些他日益陌生的世界大事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是我们家一种无声的战争,持续了半年。起因是父亲的耳朵。他说背了,我们说带他去医院,他梗着脖子,说:“我好着呢,你们说话声跟蚊子似的,怪我?”于是,电视音量成了他捍卫尊严的武器,从25,到30,再到雷打不动的35。林悦抗议过,我劝说过,结果都是他那句口头禅:“就这么地吧。”然后世界归于沉寂,只剩下音量35的轰鸣。
今天有些不一样。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父亲却在广告的间隙,突兀地回过头。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世界地图,声音沙哑地问:“小哲,哈尔滨,离我们这儿……远不远?”
我愣了一下,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一辈子没离开过东北,长春到哈尔滨,对他来说就跟从城东到城西一样熟悉。
“不远,爸。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回答,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哦。”他应了一声,转回头去,继续盯着电视。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那部老年机屏幕亮了一下,震动着发出“嗡”的一声。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王医生”。父亲却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手机固执地响着,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尴尬地站在门口。我刚想提醒他,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不大,但足够盖过电视声。
“我想去趟哈尔滨。”
林悦正好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闻言脚步一顿。“去哈尔滨?爸,您去那儿干啥?”
父亲没有看她,目光依然黏在电视上,仿佛那句话是说给新闻主播听的。“找我个老战友,老张。三十多年没见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口中的老张,是他翻来覆去讲过无数遍的过命兄弟。可我也记得,父亲不止一次地念叨过,自从八十年代末那次通信后,就彻底断了联系。
林悦把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父亲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爸,您有他地址吗?有电话吗?三十多年了,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林悦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我记得。”父亲的声音固执起来,“就在道里区,一个……一个有大烟囱的楼后面。”
我感到一阵无力。一个有大烟-囱的楼,在曾经的“共和国长子”哈尔滨,这算什么地址?
“就这么地吧。”父亲又抛出了他的结束语,像是在法庭上敲下最后一次法槌。他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36。
那一声“滴”,像一根针,扎破了客厅里紧绷的沉默。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起身想去书房,却在经过厨房门口时,看见本该放在父亲卧室床头柜上的那本旧相册,此刻竟然静静地躺在灶台的角落里,旁边是一瓶开着盖的酱油。黏腻的酱油渍,已经洇湿了相册牛皮封面的一个角。
那是他从不离身的宝贝。
第一章:歧路之旅
去哈尔滨的决定,在我默许、林悦冷战的家庭氛围里,被父亲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敲定了。出发那天早上,他起了个大早,穿上了他那件压箱底的蓝色中山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不是去寻访一个失联三十年的故人,而是去赴一场早已约定的盛大典礼。
开往哈尔滨的G字头列车,像一颗银色的子弹,穿行在东北平原萧瑟的冬日里。车厢里温暖如春,父亲却显得有些焦躁。他一会儿解开中山装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一会儿又伸手把它扣上,那个标志性的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爸,喝点水。”我把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过去。
他接过去,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目光穿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你妈在的时候,总说想去看看索菲亚教堂,说照片上跟个大洋葱似的,好看。结果……一次也没去成。”
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母亲去世五年了,父亲很少主动提起她。
“爸,这次到了哈尔滨,我陪您去看看。”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是我淘汰下来给他的。屏幕上是他孙女多多的笑脸。他笨拙地用指关节在屏幕上划拉着,想要调出什么东西,却总是不成功。
“爸,您想找什么?我帮您。”
“地图。”他把手机递给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你给我弄出来,看看道里区那个……那个地方,怎么走。”
这是一个经典的家庭共情场景,子女教长辈使用电子产品。我耐着性子,点开地图APP,放大,把屏幕转向他:“爸,您看,这是道里区。您说的大烟囱,具体在哪个位置?或者街道名叫什么?”
父亲凑近了,眯着眼睛在屏幕上看了半天,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这玩意儿花里胡哨的,看不懂。”他把手机推回来,带着一股无名火,“没用!以前没这东西,路不都长在嘴上吗?到了地方,一问就知道了。”
他标志性的固执又上来了。我下意识地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来回摩挲着食指的侧面。这是我的小动作,每当我感到焦虑又无从发泄时,就会这样。
我把手机收回来,没再说话。车厢里回荡着列车行驶的“况且”声,规律,又让人心烦。
一个多小时后,列车广播响起了即将抵达哈尔滨站的提示音。父亲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幸好我及时扶住了他。他的手心,竟然全是汗。
走出车站,哈尔滨的冷空气像刀子一样扑面而来。父亲裹紧了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就是这个味儿。”他喃喃自语,“跟当年一个样。”
我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去道里区。”
司机是个热情的本地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们:“去道里区哪儿啊?道里区可大了。”
我看向父亲,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去那个……有大烟囱的楼,红砖的,老毛子盖的。”
司机师傅乐了:“大爷,您这说的,哈尔滨这种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您得说个具体的街名啊。”
父亲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一个谎言。“就是……就是中央大街附近!”他提高声音,仿佛声音越大,地址就越清晰。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意识到,这场看似坚定的寻访,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片摇摇欲坠的记忆流沙之上。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的地图上,而只存在于父亲脑海中那张早已泛黄、模糊不清的旧图纸里。
司机看出了我们的窘境,把车停在了路边,回头说:“要不我把您二位拉到中央大街,你们再慢慢找?那块儿老建筑多。”
“就这么地吧。”父亲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疲惫和妥协。
第二章:记忆的迷宫
哈尔滨的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多,整座城市就像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覆盖。我们站在中央大街上,脚下是著名的面包石,两旁是巴洛克、折衷主义风格的建筑,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我曾无数次在书本和图纸上研究过它们,但此刻亲身站在这里,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我的全部心神,都被身旁那个越来越沉默的父亲所牵引。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每看到一栋红砖老楼,他都会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仰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又失望地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不对,不对……”
“爸,您歇会儿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我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臂冰凉。
“不饿。”他甩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他的固执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关心都挡在了外面。
我们在那些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巷子里穿梭,像两只无头苍蝇。天色越来越暗,寒风穿透我厚厚的大衣,刮在脸上生疼。父亲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冰冷的空气一接触,立刻结成了薄霜。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他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栋不起眼的五层红砖楼,激动地说:“是这儿!就是这儿!你看那个烟囱,虽然没冒烟了,但我认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栋典型的苏式家属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楼顶确实有一个粗壮的砖砌烟囱,是旧时集中供暖的遗迹。
父亲不顾我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楼门口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抓住其中一个,急切地问:“大哥,打听一下,这楼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张卫国的人?当兵的,跟我差不多年纪。”
那位老人打量了他半天,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这楼里姓张的是有几家,但没叫张卫国的。”
父亲不信,又去问另一个人,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答案。他的脸一点点垮了下来,那份刚刚燃起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缕青烟。
“不可能……我记得就是这儿……”他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
我扶住他,轻声说:“爸,可能您记错了。三十多年了,变化太大了。”
“我没记错!”他突然冲我吼了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就是你!你是不是就盼着我找不到?嫌我老了,糊涂了,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他的吼声在安静的巷子里回荡,引来路人侧目。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们寻找的不是一个地址,而是一个正在崩塌的记忆坐标。当这个坐标消失时,他整个世界的支点,似乎也跟着坍塌了。
他不再理我,一个人走到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缓缓地坐了下来。那个曾经在我眼中如山一般挺拔的背影,此刻在哈尔滨冰冷的暮色里,缩成了一团。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颤抖着手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这时,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我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你们……是找原来住三楼的张大爷家吗?”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光芒:“对!对!他家是住三楼!他家人呢?”
女人叹了口气,说:“他们家啊,早就搬走了。这都快十年了。听说儿子有出息,在北京买了房,把老两口都接过去享福了。”
“北京……”父亲重复着这个地名,眼神里的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那……他家老张,身体还好吗?”
女人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张大爷走之前,身体就不太好了。他老伴儿,前几年就没了。”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火星溅开,迅速熄灭。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间遗弃的石像。
这场千里迢迢的追寻,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句号。
第三章:未寄出的信
我们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密不透风,让人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压抑。
父亲从回到旅馆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他脱掉外套,和衣躺在床上,面朝墙壁,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蜷缩在自己的壳里。我叫他吃饭,他不动。我给他倒水,他也不喝。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这次旅行,从头到尾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而我,是这场闹剧中唯一的观众,也是无能为力的共犯。
夜深了,父亲似乎睡着了,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我怕他着凉,想给他盖上被子。在他那件脱下来的中山装外套里,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用牛皮筋捆着的、厚厚的一沓信封。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最上面一封的收信人地址,写的正是我们今天找到的那个地方,收信人是“张卫国”。
鬼使神差地,我解开了牛皮筋。这些信,都没有寄出去。邮票的位置是空的。
我抽出第一封信,展开信纸。父亲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刚硬,有力。
“卫国吾兄:
见字如面。转眼,我们已有五年未通音信。你还好吗?嫂子身体可好?我一切照旧。儿子小哲给我买了新电视,很大,但我总觉得没以前的清楚。可能是眼睛花了。长春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
信的落款日期,是五年前。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这些信,就像父亲的日记,记录着他这五年来的生活。他写家里的暖气不热了,写楼下的邻居又在吵架,写孙女多多的成绩单,写林悦给他做的红烧肉味道很好。那些在我看来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烦人的日常,在他的笔下,却成了郑重其事、需要向远方故友汇报的大事。
看到中间,我的手开始发抖。
“卫国,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笑话我。我前两天出门买菜,回来的时候,在家门口站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钥匙放哪儿了。最后还是小哲媳妇给我开的门。钥匙就在我上衣口袋里。我感觉……我这脑子,好像生锈了。”
“卫-国,今天去医院了。一个姓王的医生,人不错。他跟我说了很多,我没太听懂,就记住一个词,叫什么……阿尔兹海默。我没告诉小哲他们,他工作忙,别让他分心。这事,我就跟你说说。”
“卫国,我昨天又梦到你了。在部队,我们俩在雪地里巡逻,冻得跟孙子似的。你把你的军大衣分了一半给我。你说,咱俩得活着回去。卫国啊,我怎么感觉,我快要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扼住了。我猛地扭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涌上来的热意逼了回去。
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上个星期。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卫国,前几天,你儿子托人捎信,说你走了。我不信。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喝顿大酒的。我得亲自去看看。我要去我们当年说过的地方,等你。”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被划掉了的话,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儿子是好孩子,就是忙。我们说不上话。”
那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隔阂是电视的音量,是生活习惯的差异,是两代人无法跨越的鸿沟。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堵墙,其实是我亲手砌起来的。我用“忙”做借口,用“代沟”做掩护,心安理得地待在墙的这一边,任由墙那边的父亲,一个人在记忆的荒原里,孤独地走失。
这场哈尔滨之行,不是寻找,而是一场告别。他不是来找一个活着的战友,而是来祭奠一段正在逝去的记忆,祭奠那个……还未完全迷失的自己。
第四章:暗夜里的回声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在长春的家里,林悦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丈夫和公公离开后,家里空荡荡的,那台总是轰鸣到深夜的电视机也安静了,这种安静反而让她心慌。她起身,想给丈夫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又怕打扰他们休息。
她走进公公的卧室,想给他收拾一下床铺。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时,一本夹在《三国演义》里的病历本掉了出来。林悦捡起来,封面上“长春市第一医院神经内科”的字样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打开病历,几行诊断结论像烙铁一样烫伤了她的眼睛:
【诊断:阿尔兹海默病(早期)。建议家人多加看护,进行认知功能康复训练。】
下面是主治医生的签名:王建军。
那个在公公手机上出现过的“王医生”。
一瞬间,过去半年里所有无法理解的细节,都有了答案。35的音量,不是因为耳背,而是认知功能衰退带来的感知偏差。把相册放在厨房,不是随手一放,而是记忆错乱的开始。那次找不到的家门钥匙,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林悦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冲回卧室,抓起手机,拨通了丈夫的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哲……爸他……爸他生病了。”
(第一人称“我”视角)
林悦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坐在黑暗中,手里攥着那些未寄出的信,像攥着一团燃烧的炭。
“陈哲……爸他……爸他生病了。”
林悦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尽管我已经从信里窥见了真相,但当“阿尔兹海-默病”这个词从妻子口中被证实,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所有的伏笔,在这一刻全部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残酷的线。王医生的来电,被遗忘在厨房的相册,那场看似无理取闹的旅行……原来,父亲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孤独地对抗着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而我,他最亲的儿子,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为电视音量这种小事而与他暗暗较劲。
我挂了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我走到床边,在父亲身边坐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我没有叫醒他,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要隐瞒。在绝对的悲伤面前,任何质问都显得那么残忍。我只是轻轻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爸,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松花江边。那时候江面都结冰了,你把我放在一个大轮胎上,在冰上推着我滑。我吓得哇哇叫,你就在后面哈哈大笑,说‘别怕,有爸在呢!’”
“还有一次,我跟同学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老师叫家长,你去了。你没骂我,也没打我,就是回家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到家了,你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给我手上的伤口上药。你的动作很轻。那天晚上,我听见你跟妈说,‘咱们儿子,脾气太犟,像我。以后得吃亏。’”
我说着,声音开始哽咽。那些被我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此刻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为早已被遗忘的童年,却被他以这样一种方式,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黑暗中,父亲的身体动了一下。
我以为他醒了,停了下来。但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我以为他还在睡梦中。
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微弱、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墙壁的方向传来。
“儿子……”
我浑身一震。
“我好像……要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句话,像一声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飘进了我的耳朵。没有了往日的强硬,没有了“就这么地吧”的决绝,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没有扭过头,也没有去擦。我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无息。
我们父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在这哈尔滨小旅馆的暗夜里,伴随着他这句轻声的坦白,轰然倒塌。
第五章:父亲的建筑
第二天,天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和对面楼宇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房间,投下一小块光斑。父亲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沿,穿着我昨晚给他搭在床尾的中山装。他看见我,眼神有些躲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一夜之间,我们父子间的角色仿佛对调了。
“爸,起来洗漱一下,我们去吃早饭。”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没有质问,没有怜悯,就像一个普通的清晨。
他“嗯”了一声,顺从地站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依然沉默。但这种沉默和昨天的沉默完全不同。昨天的沉默是冰冷的墙,今天的沉默,是暴风雨后平静的海面,下面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爸,吃完饭,我们再去逛逛吧。”我提议。
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您不是说,妈一直想看索菲亚教堂吗?我陪您去看看。”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走在哈尔滨的街头,阳光正好。我没有再拿出手机导航,也没有催促他。我们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开始说话了,话匣子像是突然被打开。他指着一栋栋老建筑,给我讲它们的故事。
“你看那栋楼,以前是个犹太人的银行。那窗户,是马蹄形的,讲究。”
“那个,是秋林公司,我年轻的时候,里面的大列巴和红肠,那叫一个香!得排大队才能买到。”
他的长期记忆,像一个被精心保存的宝库,此刻正向我缓缓敞开。他讲他在部队的趣事,讲他年轻时如何追求我妈,讲他第一次抱我时的心情。我安静地听着,像一个第一次听故事的孩子。我发现,我对我父亲的了解,竟然还不如他信里那个失联三十年的战友。
走到一栋已经有些破败的俄式建筑前,他停下脚步,仰头看了很久。
“你看这楼,”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老了,里面都可能糟了,但架子还在。架子不倒,就还算个东西。”
我心头猛地一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此行的另一个意义。作为建筑设计师,我一直追求的是新颖、是颠覆、是创造。我痴迷于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却从未真正静下心来,去欣赏这些历经风霜、刻满时间痕迹的老建筑。
我眼前的父亲,不也像这样一栋老建筑吗?他的“内部结构”——记忆、认知——正在被岁月和疾病无情地侵蚀,但他一生的“主体框架”——他的坚韧、他的固执、他的深沉的爱——依然屹立不倒。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执意要报考建筑系,放弃了他为我铺好的进国企的“阳关道”。我们为此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冲他吼:“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理想!”他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要砸过来。可就在烟灰缸举到半空时,他看到了我妈惊恐的眼神,又硬生生地放下了。那场争吵不欢而散。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默默地推开门,把一个削好的苹果放在我桌上,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苹果的清甜,我记了很多年。
我们终于走到了索菲亚教堂。巨大的绿色穹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个童话里的城堡。父亲站在广场上,仰着头,久久地凝视着。阳光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真好看。”他轻声说,“你妈要是能看到,该多高兴。”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扶住他的胳膊。“爸,她看到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然后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父亲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对我说:“这歌,我跟你妈结婚的时候,单位工会放过。”
我看着他,他看着远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哈尔滨的建筑,确实很有特色。它们承载的,不只是历史,还有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记忆和情感。
第六章:无声的和解
回到长春,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台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现在,当林悦在厨房听到那熟悉的轰鸣时,她不再摔打盘子,而是会放慢手上的动作,仔细听一听,那声音里,是否还夹杂着父亲安稳的呼吸声。
我和林悦之间,也开始了一场特殊的“冷战”。我们几乎不怎么用语言交流关于父亲病情的事,仿佛那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脓包。但我们的行动,却在无声中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我上网查阅了大量关于阿尔兹海默病的资料,默默地买回了防滑拖鞋和浴室扶手。趁着父亲午睡的时候,我拿着电钻,把扶手一个个安装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林悦则接管了父亲的药盒,每天早晚,她都会把药片按种类分好,配上一杯温水,亲手递到父亲面前,看着他吃下去。她还买回来很多核桃和益智类的玩具,像哄孩子一样,陪着父亲玩。
一天晚饭,林悦做了一条鱼。她细心地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把最肥美的那块鱼肚子肉夹到父亲碗里。父亲看了看,又面无表情地把鱼肉夹给了多多。
多多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爷爷,脆生生地问:“爷爷,你为什么要把遥控器放进冰箱里呀?我找了半天呢。”
一句话,让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到林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握住她的手,对多多说:“因为爷爷在跟我们玩藏猫猫的游戏呢。下次多多要是找不到东西,就来问爸爸,爸爸帮你一起找。”
多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心地吃起了鱼肉。
那晚,多多睡后,我和林悦坐在客厅里,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了这件事。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共同面对风浪的平静。
“我怕。”林悦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轻,“我怕有一天,他连我们是谁都忘了。”
我搂住她,说:“忘了就忘了。忘了,我们就不停地告诉他。告诉他,他是陈振国,是多多的爷爷,是我的爸爸。”
林悦在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着她。在这个家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那天深夜,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我的项目图纸。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在软件里,我调出了我们家的户型图。我开始重新设计我们的家。
我在父亲的卧室和卫生间之间规划了一条无障碍通道,把家里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换成了圆角,甚至开始研究在每个房间安装紧急呼叫按钮的可能性。我把那些在高端商业项目中才会用到的“人性化设计”理念,一点一点地,应用到这个小小的、即将迎来一场漫长风暴的家里。
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据,在我的指尖下,第一次有了温度。
我不是在设计一栋房子。
我是在为我的父亲,为我们这个家,构建一个能够抵御岁月侵蚀的、温暖的避难所。
第七章:音量三十五
时间在一种压抑而温情的氛围里,不紧不慢地流淌。春去秋来,父亲的病情,像一个缓慢而坚定的沙漏,一点点地流逝着他的记忆。
他开始叫不对我的名字,有时候会对着我喊“卫国”。他会在晴天里拿着雨伞出门,也会在深夜里突然穿戴整齐,说要去单位上班。他不再提哈尔滨,也不再提老张。那段旅程,连同他一生的许多记忆,都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但他还认得林悦,认得多多。每天傍晚,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林悦下班,等多多放学。这是他一天中,最清醒、最执着的时刻。
那本被酱油渍污染过的相册,被我用专业的工具修复了。现在,它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茶几上。有时候,我会陪着父亲一起看。他指着一张年轻时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问我:“这小伙子,是谁啊?长得还挺精神。”
“爸,这是你。”我告诉他。
他“哦”一声,凑近了看半天,然后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几颗牙的牙床。“是吗?那我年轻时候,还挺帅的嘛。”
我笑着说是。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父子俩身上,暖洋洋的。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工作,林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爸不见了!”
我们疯了一样地找遍了整个小区,问遍了所有邻居和保安,都没有人看到他。就在我们准备报警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请问是陈振国的家人吗?他在我们这儿。”
电话是市图书馆打来的。我们赶到时,父亲正坐在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苏联建筑史》,看得津津有味。管理员说,他来了一下午了,就坐那儿看书,不吵不闹。
我走过去,叫他:“爸,我们回家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指着书上的一张配图,那正是哈尔滨的索菲亚教堂。“这楼……我好像见过。”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对,我们一起去过。”
那天,我给他做了一个挂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我们家的地址,还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给他挂在脖子上,告诉他这是新式的护身符,能保平安。他信了,宝贝似的塞进衣服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周末的早晨,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是父亲。他那天状态很不好,连下床都变得困难。我喂他吃药,他呛到了,药和水喷了我一身。我给他换衣服,他不配合,烦躁地推开我。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手忙脚乱中度过,身心俱疲。
中午,我把他安顿好,一个人瘫坐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慢慢地走到我身边。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清明。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就这么地吧。”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句我曾经无比反感的口头禅,那句代表着固执、专断和不容置喙的结束语,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变了味道。它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安慰。一种来自父亲的、笨拙的体谅。他在用他仅剩的、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告诉我:儿子,辛苦了,尽力就好。
我再也控制不住,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
又是一个普通的傍晚。
我下班回家,林悦在厨房做饭,多多在房间写作业。一切都和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样。
父亲坐在他那把专属的藤椅上,安静地看着电视。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是35。
我换好鞋,走到客厅,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烦躁。我走到他身边,他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呼吸均匀。阳光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我忽然明白了。那35的音量,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听清新闻,也不是为了捍卫什么尊严。那只是一个老人,在用他最后的力量,努力证明自己还存在着的一种方式。那是他生命的声音,是他对抗遗忘的战歌。而现在,当他把一切都交给我们之后,这声音,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一种背景音,一个时间的刻度,一声温暖的、令人心安的……陪伴。
我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是我正在进行的一个新项目的设计图。我凝视了它一会儿,然后最小化。
我新建了一个文档。
在空白的页面上,我静静地敲下了第一行字。
来源:梦幻可乐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