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这个家的沉闷。我妈在厨房洗碗,水流声被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压得细碎,而我,林岚,正襟危坐地陪着我爸看电视,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这个家的沉闷。我妈在厨房洗碗,水流声被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压得细碎,而我,林岚,正襟危坐地陪着我爸看电视,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妈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得刺眼的信封,她没看我,径直走到我爸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我爸这才如梦初醒般,从沙发上拿起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红包,清了清嗓子。抽屉半开着,露出一角泛黄的老相册,我瞥见一张我和弟弟林涛小时候的照片,他穿着崭新的蓝色运动服,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那裙子还是我妈的旧衣服改的。
“咳,”我爸终于开了口,他标志性地扶了扶老花镜,“林岚,这是给乐乐的压岁钱。”
我妈跟着附和,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是啊是啊,拿着,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她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显得局促不安。这种反常的沉默从晚饭时就开始了,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仿佛想用食物堵住即将到告别的所有话语。
我爸把红包递过来,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层薄薄的纸,却感到有千斤重。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句:“你弟他们今年……唉,也不容易,我们做父母的……”他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言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接过红包,捏在手里,那厚度轻飘飘的,我的心也跟着一沉。我站起身,对我儿子乐乐说:“乐乐,跟外公外婆说再见。”
乐乐正趴在地上玩积木,闻言乖巧地站起来:“外公外婆再见。”
我爸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我妈急急地上前一步:“岚岚,这……这就走了?再坐会儿,吃了水果再走。”
“不了,妈,明天还要上班。”我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丈夫陈阳也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妈,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和不安。他接过我手里的包,对二老说:“爸,妈,那我们先回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我爸“嗯”了一声,又把视线转回了电视机上,那音量35的世界,仿佛才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我拉着乐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母亲欲言又止的呼唤,也隔绝了我前半生的所有委屈和不甘。
坐进车里,我一言不发。陈阳发动了车子,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个红包扔在了仪表盘上。
陈阳瞥了一眼,没再追问。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直到开出小区,他才又开口:“是不是……爸妈又说什么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冷笑一声:“他们什么都没说,但他们什么都做了。”
我拿起那个红包,当着陈阳的面,拆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十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一千块。
不多,也不少。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给外孙的压岁钱,甚至可以说是体面的。
但我的心,却像被丢进冰窟一样,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一千块,挺好的啊。”陈阳试图缓和气氛,“爸妈也是心意。”
“心意?”我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抖,“陈阳,你知不知道,我弟林涛的儿子,他们的压岁钱是多少?”
陈阳沉默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告诉你,”我自问自答,眼眶开始发热,“上周我妈打电话,说漏了嘴,他们给小宇包了两万。两万!说是给孩子存着,以后上大学用。”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就因为林涛生的是儿子,是你们林家的长孙嫡孙?就因为我生的是女儿……哦不,乐乐也是儿子,就因为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攒了三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林岚,你冷静点!”陈阳加重了语气,“爸妈不是那个意思,你弟今年生意亏了钱,手头紧,爸妈帮衬他一点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哪条法律规定是应该的?帮衬?去年他换车,我爸妈给了他十万。前年他买房,我爸妈掏空了养老的积蓄,给了他三十万首付!我们结婚的时候呢?我们买房的时候呢?他们给过一分钱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陈阳。
“我们不是靠自己也买了吗?日子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是,我们是过得挺好的!那是因为我们省吃俭用,那是因为你每天加班到深夜,那是因为我连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凭什么?就凭我是女儿?”
情绪越激动,我的话反而越短。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我受够了。”
眼泪终于决堤,我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模糊的光影,用力地吞咽,喉咙发紧。
陈阳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却被我躲开了。
“林岚,我知道你委屈。但是……那是你爸妈,你跟他们置气,又能怎么样呢?”
“我不想怎么样。”我擦掉眼泪,声音冷得像冰,“我只是决定,从今天起,那个家,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那一千块,就当是我跟他们买断这三十年的养育之恩。”
陈阳震惊地看着我:“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家,没有我的位置,我儿子的压岁钱,都分三六九等。我回去干什么?回去看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我像个外人一样坐在那儿,听着音量35的电视声吗?”
那35的音量,此刻像一个魔咒,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那是父亲的固执,是这个家的不容置喙,是我所有声音都被淹没的象征。
“林岚……”
“别说了。”我打断他,“开车,回家。”
陈阳叹了口气,重新发动了车子。他不知道,压垮我的从来不是这一千块钱,而是这一千块背后,那明晃晃的亲疏有别和从未被公平对待过的漫长岁月。
回到家,乐乐已经睡着了。我把他抱回房间,盖好被子。看着他酣睡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走到客厅,陈阳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眉头紧锁。见我出来,他掐灭了烟。
“林岚,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别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明天……我们再把乐乐带回去,你跟爸妈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看着他,“谈让他们以后给我儿子也包两万?还是谈让他们把给林涛买房买车的钱要回来,分我一半?陈阳,有些事,不是谈就能解决的。有些偏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那也不能不认爸妈啊!你这样做,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我不在乎。”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陈阳,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今天受委屈的是你,如果是我爸妈对你呼来喝去,对你弟弟百般疼爱,你会怎么做?”
陈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无法回答。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有自己的骄傲和底线。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从小到大的片段。
新年的新衣服,永远是弟弟的。好吃的零食,妈妈总是藏起来等弟弟放学回家。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只说了一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晚要嫁人”,而弟弟考上一个三本,他们却摆了三桌酒席庆祝。
这些事情,我以前都忍了。我告诉自己,要懂事,要体谅父母,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是那个年代的烙印,改不掉了。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过得比谁都好,就能证明给他们看,女儿不比儿子差。
可我错了。在他们心里,儿子就是儿子,女儿,永远是外人。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手机响了七八次,都是我妈打来的,我一次都没接。
下午,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姐。”是林涛。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
“你什么意思啊?拿了钱就走,一晚上不接爸妈电话,你想干嘛?让他们两个老人家为你担心一夜,你于心何忍?”他的语气充满了指责。
我气得笑了出来:“我让他们担心?林涛,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你儿子的压岁钱是两万,我儿子的是一千,你让我怎么想?让我高高兴兴地留下吃水果,然后感恩戴德地说‘谢谢爸妈,你们真公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不耐烦的声音:“嗨,我当多大事儿呢。不就钱的事吗?爸妈也是看我今年周转不开,想帮我一把。都是一家人,你计较什么?”
又是这句话。
“都是一家人,计较什么。”
从小到大,每当我质疑不公,我妈就会用这句话来堵我的嘴。
“林涛,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爸妈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在我身上又花了多少?现在你反过来指责我计较?”
“那能一样吗?我是儿子,要传宗接代的!爸妈帮我,不就是帮林家吗?你早晚是陈家的人!”
“好,好一个‘陈家的人’。”我的心彻底凉了,“林涛,你告诉你爸妈,就当我死了。以后你们林家的事,别再找我。”
说完,我挂了电话,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把他、我爸、我妈的手机号,微信,全部拉黑了。
世界,一下子清静了。
(约2000字)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陈阳陷入了冷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不再劝我,我也不再向他倾诉。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乐乐偶尔的童言稚语,才能打破这片死寂。
一天晚上,乐乐拿着一本故事书跑到我面前,指着书里的一幅画,仰着头问我:“妈妈,为什么这只小兔子有两个家呀?一个在森林里,一个在山坡上。”
画上画着一只小兔子,一会儿在森林里的爸爸妈妈家,一会儿在山坡上的外公外婆家。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因为外公外婆也很爱它,所以它有两个家。”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妈妈,那我的外公外婆呢?他们爱我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山坡上的家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我的视线瞬间模糊,只能用力把他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小肩膀上,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他们……爱的。”我哽咽着说,“只是外公外婆最近很忙,等他们不忙了,我们就去。”
我撒了谎。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那个晚上,我发烧了。烧得浑身滚烫,头痛欲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漂浮。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进来了。是陈阳。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走廊的光,走到我床边。他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那微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了一点。
他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一杯温水和几片药。他把药放在床头柜上,又把水杯递到我嘴边。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拒绝。我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吃了药。
整个过程,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给我掖好被角,又去卫生间拿了块湿毛巾,轻轻敷在我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守着。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剂镇定剂,让我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原来,夫妻之间的冷战,也可以有这样无声的关怀。我们都在生气,气对方的不理解,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关心,却骗不了人。
第二天早上,我退了烧,人也清醒了很多。我走出房间,看到陈阳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熬粥。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醒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有些嘶哑,显然一夜没睡好,“锅里有粥,给你熬的。你再睡会儿吧。”
我走到他身后,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
“对不起。”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闷闷地说。
“傻瓜。”他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捧起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林岚,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计较。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你是觉得委屈。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的心提了起来。
“去年,你弟买车,爸妈给的不是十万,是十五万。还有五万,是我……我偷偷给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别生气,听我说完。”他急忙解释,“那时候你弟媳妇怀孕了,出门不方便,你弟生意又赔了钱,天天跟我们诉苦。妈给我打电话,哭着求我,说不能让你知道,怕你多想。我……我一时心软就……”
“所以,你也觉得,帮他是应该的,是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不是!”他用力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妈为难。我错了,林岚。我不该瞒着你,更不该用我们的钱去填他们家的窟窿。从一开始,我就该站在你这边,跟你一起面对。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让你一个人受委"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最坚固的那把锁。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军奋战,原来,他只是用了一种错误的方式在保护我。
“钱,我可以不要。但公平,我一定要。”这是我二十多岁时,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多么天真。家,从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讲公平的地方。它讲的是爱,是付出,也是偏爱和亏欠。
(约4000字)
和陈阳和解后,我的心情好了很多,但对于娘家,我依旧心如止水。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三月。
一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在静音模式下疯狂震动。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挂断了,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来。我只好跟领导告罪一声,走到走廊去接。
“喂,是林岚吗?我是你三姨啊!”
“三姨?”我愣了一下,“您怎么……”
“哎呀,我找你妈要的你同事的电话,再辗转问到你这个新号码的。你这孩子,怎么把家里人都拉黑了?你知不知道,你妈住院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
“住院?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天,高血压犯了,晕倒在家里,幸亏你爸发现得早。现在在市中心医院呢。你快去看看吧,她天天念叨你,眼睛都快哭瞎了。”
挂了电话,我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我冲进办公室,跟领导请了假,抓起包就往外跑。
去医院的路上,我心乱如麻。我恨他们的偏心,怨他们的不公,可听到她生病的消息,我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那毕竟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的母亲。
到了医院,我却在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我害怕看到她憔ें悴的脸,更害怕看到父亲和弟弟指责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我爸压抑的声音。
“……都怪我。是我对不起岚岚。”
我停住了。
是林涛的声音:“爸,您别这么说。姐的脾气您也知道,从小就要强,钻牛角尖。”
“不,是我偏心。”我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总觉得,你是儿子,是咱家的根,得多帮你一点,让你在外面挺直腰杆。我以为岚岚嫁了人,有陈阳照顾,日子过得好,就不会在乎这些。我错了……我把她越推越远了。”
“爸……”
“那天,你妈其实是想多给岚岚一点的。她把她攒了两年的私房钱,凑了一万块,偷偷包了个红包。结果我……我那天跟你通完电话,知道你资金周转不开,心里一急,就……就把那个红包拿了过来,抽了九千给你,又重新包了一千给岚岚。”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你妈当时就跟我吵,说我这么做会伤了岚岚的心。我还不当回事,我说都是一家人,计较什么……结果……岚岚真的就再也没回来。你妈一生气,血压就上来了……”
我爸的声音哽咽了:“是我混蛋啊!我伤了女儿的心,又把你妈气进了医院……我这个当爹的,太失败了……”
门内,是林涛的安慰声和父亲压抑的哭声。
门外,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
原来,那一千块,是这样来的。原来,母亲的沉默和不安,是因为她想给我的爱,被父亲拙劣地调了包。原来,父亲的固执和那句“你弟不容易”,背后藏着如此不堪的私心和自以为是的安排。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教妈妈用智能手机的场景。她戴着老花镜,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总是点错。
“妈,不是这样,您要轻轻地滑,不是用力按。”我不耐烦地说。
“哎,这玩意儿太难了,学不会。”她叹着气,一脸挫败。
“您就不能耐心点吗?我都教您八百遍了!”我提高了音量。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机还给我,低着头去厨房做饭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么努力地学智能手机,只是为了能在我发朋友圈的时候,第一时间给我点个赞。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恨,都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悲伤。我恨的,究竟是他们的偏心,还是那个在偏心中渐渐变得计较、刻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自己?
家,不是用秤来称的。爱,一旦计较,就只剩下两败俱伤。
(约6000字)
我擦干眼泪,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很安静。我爸和我弟看到我,都愣住了。我爸的眼睛红肿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我妈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白了许多。
我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病床边,默默地看着我妈。
“姐……你来了。”林涛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爸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反复做着那个标志性的动作——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
“这里是两万块钱,妈的医药费,不够我再想办法。”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那可悲的自尊,不允许我在他们面前示弱。
“岚岚……”我爸终于艰难地开口,“钱……家里有。你……”
“你们的钱,还是留着给林涛传宗接代吧。”我打断他,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我控制不住。
我爸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然后又变得煞白。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壁。
林涛想上前理论,被我爸一把拉住了。
“让她说,”我爸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是爸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我的心,并没有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温情总是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我看到他脚上穿的棉拖鞋,还是我去年冬天给他买的。
我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我怕再多待一秒,我的伪装就会全线崩溃。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回到了车里。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终于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我哭我的委屈,哭我妈的病,哭我爸的悔,也哭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晚上回到家,陈阳已经做好了饭。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盛了一碗热汤。
“趁热喝。”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疲惫。这场家庭战争,我赢了吗?好像赢了,我爸认错了,弟弟不敢再嚣张。可我又输得一败涂地,我失去了心安理得回家的路,也差点失去了丈夫的理解。
“陈阳,”我轻声说,“我今天……去医院了。”
他给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妈怎么样?”
“睡着了,没说上话。”我把医院里听到的话,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爸也是……唉,老一辈的思想。他不是不爱你,只是爱的方式错了。”
“爱的方式错了,就可以被原谅吗?”我反问。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岚,原不原谅,是你的权利。但我想告诉你,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辛苦得多。你心里装着这块石头,它不仅会压垮你,也会硌到我们这个小家。”
是啊,恨一个人,太辛苦了。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我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去对抗外界的伤害,却也扎伤了自己和最亲近的人。
“家人之间,没有隔夜仇。”这句话,以前我觉得是屁话,是和稀泥。但现在,我似乎有了一点不同的理解。所谓的没有隔夜仇,不是说矛盾会自己消失,而是因为那份血浓于水的牵绊,总会让你在午夜梦回时,忍不住去想,去痛,去原谅。
(约8000字)
我妈出院了。是陈阳去办的手续,他没有告诉我。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只是我的手机再也没有来自娘家的消息。我没有把他们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我在等,或许是在等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过去,又或许,是在等他们再主动向我走一步。
可我什么也没等到。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它磨平了我的愤怒,也磨掉了我的期待。
我和陈阳的关系,在经历了这场风暴后,反而更加紧密了。我们开始学着沟通,学着分享彼此工作中的烦恼,生活中的琐事。在一个安静的黄昏,我们带着乐乐在公园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阳突然说:“林岚,你知道吗?我爸妈也偏心我哥。小时候我哥有游戏机,我只能在旁边看。我哥娶媳生子,我爸妈给了二十万。我们结婚,他们只给了五万。我也闹过,也觉得不公平。后来我才明白,父母的爱,不是一碗水,很难端平。他们总会不自觉地偏向那个他们认为‘更需要’的孩子。”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这些话,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不是让你原谅他们,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他握住我的手,“你还有我,还有乐乐。这里,才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我的鼻尖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原生家庭的公平上呢?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一个需要我用爱去经营和守护的家。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年底。
公司开年会,我喝了点酒,陈阳来接我。坐在车里,我借着酒劲,跟他说了很多胡话。
“陈阳……你说,我爸现在看电视,音量还是35吗?”
“你说……我妈的高血压,有没有再犯?”
“你说……乐乐明年过年,还能收到外公外婆的红包吗?”
我问着问着,就哭了。
陈阳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关了灯。在黑暗中,他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想他们了,就回去看看。”
“我拉不下那个脸。”我哽咽着说。
“那我陪你。”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视频通话请求,来自一个陌生的账号,头像是林涛和他儿子的合影。
我犹豫着,陈阳帮我按了接通。
屏幕上出现的,是我妈的脸。她好像又瘦了,也更老了,但气色看着还不错。
“岚岚……”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岚岚,你……你还好吗?”她在那头,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说错一个字。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你别生你爸的气了,他知道错了。他现在……天天跟我念叨你。前几天看天气预报,说你们那儿要降温,他一早就起来,非要去给你买厚被子,我说你家里有,他就是不听,说你从小就怕冷……”
“妈……”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哎,哎!”她连声应着,眼泪掉了下来,“岚岚,妈对不起你。妈没本事,护不住你……”
“不是的,妈,不怪你……”
“都是一家人,计不计较的,都是妈以前不会说话。”她哭着说,那句我最讨厌的口头禅,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无尽的悔意和卑微。
“妈,您别哭。您身体不好。”
“我不哭,我不哭。”她擦着眼泪,“岚岚,快过年了,你……你带着陈阳和乐乐,回家来,好不好?妈给你包饺子,你最爱吃的三鲜馅。”
我看着屏幕里母亲苍老而期盼的脸,心里的冰山,在一点点地融化。
(约10000字)
挂了视频,我趴在陈阳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那一句“回家吃饺子”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我以为我能很潇洒,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可血缘,是刻在骨子里的羁绊,无论我走多远,它都像一根风筝线,牢牢地牵着我。
除夕那天,我还是没有回去。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还没准备好。但其实我知道,我心里那个叫“骄傲”的小人,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陈阳没有勉强我。他带着乐乐,买了很多年货,把我们的小家布置得年味十足。
我们一家三口,自己包了饺子,做了一桌还算丰盛的年夜饭。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了。陈阳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22。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数字。
我看着电视里喜庆的歌舞,心里却空荡荡的。我能想象得到,此刻在那个家里,我爸肯定又把音量调到了35,我妈在旁边一边包着我不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一边偷偷抹眼泪。
手机响了,是我爸发来的一条短信。这是近一年来,他第一次联系我。
“岚岚,新年快乐。你妈包了三鲜馅的饺子,给你留着呢。”
短短的一句话,我看了足足十分钟。
乐乐跑到我身边,举着一个小小的红包,开心地说:“妈妈,爸爸给我的压岁钱!”
我接过来,捏了捏,很厚。
我抬起头,看着陈阳。他正温柔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鼓励。
“打一个吧?”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解锁了手机。我找到那个被我拉黑了一年的号码,那个备注为“妈妈”的号码,指尖在上面悬停了很久很久。
客厅的窗户上,映出我们一家三口的倒影。窗外,是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终究是来了。
那些伤痛,那些亏欠,或许永远无法被彻底抹平,但它们,也不应该成为阻碍我们走向未来的枷锁。
我的手指,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去。屏幕上跳出了熟悉的拨号界面,嘟——嘟——的声音,像一声声叩问,敲在我的心上。
电话接通了。
“喂?是……是岚岚吗?”是我妈带着惊喜和不敢置信的声音。
我握着手机,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成了一声轻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
“妈。”
“新年快乐。”
来源:绿凝育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