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指针,精准地拨动着我心里那根最脆弱的弦。父亲在世时,耳朵背,必须开到这个音量才能听清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如今,父亲走了三年,这习惯却像幽灵一样,盘踞在客厅的空气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指针,精准地拨动着我心里那根最脆弱的弦。父亲在世时,耳朵背,必须开到这个音量才能听清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如今,父亲走了三年,这习惯却像幽灵一样,盘踞在客厅的空气里。
我正准备拿起遥控器,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空中。妻子林慧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啦啦的,但今晚,这水声却盖不住她刻意制造出来的沉默。我从茶几的抽屉里摸索着给遥控器换电池,指尖却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边角——那是一张过了塑的老照片,照片上,父母笑得开怀,我和大哥陈东勾肩搭背,站在他们身后,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年轻到以为家永远是照片上这个样子。
水声停了。
林慧擦着手走出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那台音量为35的电视机,屏幕上正放着五光十色的广告。
“陈亮,”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哥他……算了,没什么。”
她总是这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知道,这“算了”的背后,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家庭风暴。我把照片塞回抽屉深处,心里一阵烦躁。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哥。
我按下接听键,开了免提。大哥陈东那永远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声音,从听筒里一字一句地传了出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尺子,精准地丈量着亲情。
“陈亮,月底了。”
“嗯,哥,我知道。”
“这个月,三月,有三十一天。”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是。”我的心开始下沉。
“按我们说好的,一人一个月。妈在我这儿,从三月一号到三十一号,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日子够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视广告里夸张的音乐在飘。
“明天是四月一号,你准备一下,把妈接走吧。”
“嘟……嘟……嘟……”
电话挂了。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问候。
林慧的目光终于从电视机转向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最害怕看到的——怜悯。
“听见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胸口,“你哥算得真清楚。三月,三十一天。”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那张被我塞进抽屉的老照片,仿佛在黑暗中灼烧着我的手。我仿佛能看到大哥说这话时,习惯性地用手指推了推他那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永远在计算得失的眼睛。
我们当初商量的是“一人一个月”,一个模糊的、充满人情味的约定。可到了大哥那里,就变成了冷冰冰的自然日。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到了二月,是不是就只有二十八天?
“他怎么能这么跟自己的亲妈算日子?”林慧的音量终于提了起来,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妈是东西吗?可以这样算得清清楚楚,一天不差地交接?”
我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窗边。小区的灯火阑珊,家家户户的窗里都透着温暖的光。我忽然觉得,那些光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你倒是说话啊!”林慧跟了过来,“你打算怎么办?明天就这么灰溜溜地去把你妈接回来?像接收一个到期的包裹?”
“不然呢?”我终于回过头,声音沙哑,“我能怎么办?跟他吵一架?然后呢?妈就不用养老了?”这是我的核心缺陷,我害怕冲突,总想用最“合理”的方式息事宁人,哪怕这种合理是如此的冰冷和伤人。
“陈亮,孝顺不是做数学题,不是除以二那么简单。”
林慧的这句话,成了我们这场争吵的第一句扎心金句。
我清楚地记得,当初父亲刚走,我们商量母亲的养老问题。大哥提出,最公平的办法就是兄弟俩一人一个月轮流照顾。我当时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公平、公正,谁也别说谁占了便宜。林慧当时就提醒我,说人心是复杂的,不能这么简单地用规则框定。我没听,我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把亲兄弟想得太复杂了。
现在我才明白,不是她想得复杂,是我把人性想得太简单。
“我明天去接妈。”我做了决定,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察觉到的疲惫和妥协。
林慧看着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她转身回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那台音量为35的电视机。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刚买了第一台智能手机,兴冲冲地回家教我妈用。
“妈,你看,这个绿色的键是接电话,红色的这个是挂电话。”
母亲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不是没反应,就是点错了。她有些着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
“哎呀,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亮啊,这东西太金贵了,我怕给你弄坏了。”
“没事,妈,你慢慢来。”我嘴上说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同一个步骤教了七八遍,她还是记不住。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
“算了算了,我学不会。”母亲放弃了,把手机还给我,眼神里有些失落和自责,“人老了,不中用了。”
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但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手,那丝不耐烦瞬间被巨大的愧疚淹没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手机重新塞到她手里。
“妈,我再教你一遍,你别急。”我放缓了语速,握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图标地指给她看,“你看,这个像小房子的,按一下就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不管你点到哪里,按它就回来了。家,就是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能回去的地方。”
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终于成功地拨出了我的号码。当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那晚,我陪她练习到很晚。
可现在,这个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回去的“家”,却成了需要用天数来计算的、轮流的居所。
我关掉电视,客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那根拨动我心弦的指针,终于停了下来,指向一个让我无处可逃的现实。
第二天一早,我没跟林慧打招呼,独自开车去了大哥家。
大哥住的是一个老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我敲开门,是嫂子开的门。她冲我勉强笑了一下,侧身让我进去。
“陈亮来了。”她朝屋里喊了一声,声音不大,透着一股疲惫。
大哥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这个标志性的动作,总是让他显得格外疏离和威严。
“来了。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在她房间。”他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旧衣柜,几乎就占满了所有空间。母亲正坐在床边,脚边放着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包。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正在一遍遍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那神情,像个即将远行的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安。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看到我,眼睛一亮:“亮啊,你来了。”
“嗯,我来接您。”我说这话时,喉咙发紧。
“好,好。”她点点头,扶着床站起来,“你哥说,他这儿住满了,该去你那儿了。”
她的话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候鸟式的迁徙。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生疼。
我拎起她的行李包,不重。里面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多年的水杯,还有一本页脚都卷了边的旧相册。
我扶着母亲往外走,大哥和嫂子站在客厅里,像是在送别一位普通的客人。
“哥,那我带妈走了。”
“嗯。”大哥点点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推了推眼镜,“路上开车慢点。”
就在我扶着母亲走到门口,准备换鞋的时候,大哥突然又开口了。
“小亮。”
“嗯?”我回头。
“我这儿……也有难处。”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以为我愿意?”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混乱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房子比我大,工资比我高,儿子也考上了重点大学,不用他操心。
我没有追问,也不想追问。那一刻,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把母亲安顿在副驾驶,替她系好安全带。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哥还站在单元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春日早晨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孤单。
一路无话。
母亲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有些空洞。
“亮啊,”她忽然开口,“你爸以前老说,等你们都成家了,他就要跟我回老家,种一块菜地,养几只鸡。他说城里太吵了。”
我的鼻头一酸,差点踩下刹车。
“是啊,爸是这么说过。”
“可他没等到。”母亲的声音很轻,“现在,我也回不去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是啊,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亲戚也都搬走了,回去,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回到家,林慧已经去上班了,女儿乐乐也去了幼儿园。家里空荡荡的。
我给母亲安顿好房间,就是乐乐以前的小书房改造的。床是新买的,被褥也是林慧前几天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妈,您先休息一下,累了吧?”
“不累。”母亲摇摇头,坐在床边,又开始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以为我把她接了过来,就是尽了孝道,就是对我哥那种冷酷计算的无声反抗。可我忘了问,母亲愿不愿意这样被“接”过来。
晚上,林慧回来了。她看到母亲,脸上挤出笑容,热情地打了招呼,还陪着母亲聊了会儿天。但等母亲回房睡下后,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你哥跟你说什么了没有?”她一边卸妆一边问我。
“没说什么。就让我把妈接回来。”我不想提大哥那句“我也有难处”,那只会让林慧觉得我是在为他开脱。
“呵。”林慧冷笑一声,“真是你的好哥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我跟林慧都很有默契地不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我们陪她吃饭,陪她看电视,周末带她去公园散步。
母亲似乎很开心,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但这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
我们家的空间本就不大,母亲的到来,让原本的二人世界加一个孩子的三口之家,变得拥挤和局促。乐乐的活动空间小了,她不能再在客厅里疯跑,怕撞到奶奶。我和林慧说话也得时刻注意,很多夫妻间的私密话,都只能憋在心里,或者等到深夜。
最先爆发矛盾的,是生活习惯。
母亲节俭了一辈子,剩菜剩饭舍不得倒,总要热了又热。她看我们用洗衣机洗几件衣服,觉得是浪费水,非要用手洗。她总是在我们睡下后,悄悄起来,把客厅、厨房的灯都关掉,然后摸黑走回自己的房间。有好几次,我起夜都差点跟她撞上。
林慧跟她沟通过几次,委婉地表示剩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水电费我们负担得起。但母亲总是口头上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过后依旧我行我素。
“她不是故意的,”我替母亲解释,“她就是苦日子过惯了。”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林慧叹了口气,“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陈亮,我们是在照顾妈,还是在惩罚自己?”
这是第二句扎心金句。它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们用“孝顺”二字编织的美好外衣,露出了里面疲惫不堪的内里。
矛盾累积到第三周的周六,终于总爆发了。
那天,我公司临时加班,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林慧和母亲都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乐乐躲在林慧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电视机开着,音量依然是35。
“怎么了?”我问。
林慧没理我。母亲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亮啊,不怪小慧,是我不好。”
我心里一沉,看向林慧。
林慧的眼圈是红的,她深吸一口气,说:“你问问你妈,她下午把乐乐得奖的那幅画,当废品给卖了。”
我愣住了。乐乐上周参加区里的绘画比赛,得了个二等奖,那幅画一直被我们用磁铁吸在冰箱上,是全家的骄傲。
“妈,怎么回事?”
“我……我看那画纸挺好的,就想着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给收废品的,还能换几个钱给乐乐买糖吃……”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那画那么重要……”
“几块钱?为了几块钱,你就把孩子的心血给卖了?”林慧的情绪终于失控了,“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那是乐乐的荣誉!你懂不懂!”
“我错了,小慧,我真的错了……”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没错!你没错!”林慧喊道,声音尖利,“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让你住到我们家来!”
话说出口,林慧也愣住了。客厅里一片死寂。
母亲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背影,佝偻、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冲着林慧低吼。
“我怎么不能这么说?我受够了!我每天上班累得像条狗,回家还要伺候老的,照顾小的!我图什么?就图你一句‘你辛苦了’吗?陈亮,这家是你一个人的吗?”
“你小声点!”
“我不!”
争吵,在狭小的客厅里,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
乐乐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心烦意乱,抱起乐乐,吼了一句:“够了!”
然后,我摔门而出。
我开着车,在城市的午夜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车窗外的霓虹灯,像一个个巨大的、嘲讽的眼睛。我把车停在一个无人的地下车库,关掉引擎。
黑暗和寂静瞬间将我包裹。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不是在哭,只是觉得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可到头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大哥那句话:“我这儿……也有难处。”
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今天这个局面?所以他才那么冷酷地、急切地,要把母亲“交接”给我?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大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睡醒。
“哥,是我。”
“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你之前说你有难处,是什么难处?”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嘶哑:“你嫂子……她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病?严重吗?”
“阿尔茨海默病。”
这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早期。医生说,不能受刺激,情绪要稳定。”大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妈不是故意,但她年纪大了,有时候会糊涂,会自言自语,会半夜起来到处走动。你嫂子她……她一看到妈在家里晃,就觉得家里来了陌生人,会害怕,会整夜整夜地失眠,然后冲着我发脾气……”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母亲的居住时间算到“天”,为什么那么急于让我把母亲接走。他不是冷酷,他是在用一种笨拙的、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着他那个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家。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的愤怒,源于被欺骗,源于他宁愿让我误会,也不肯向我这个亲弟弟求助。我的“公平”感再次被冒犯了。
“告诉你?”大哥苦笑一声,“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可怜我?还是让你多分担一点?陈亮,这是我自己的坎,我得自己过。亲兄弟,明算账。算不清楚,兄弟都没得做。”
这句扎心金句,在此时此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以前我以为是冷漠,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男人的、别扭的自尊。
“我不是不孝,”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是快撑不住了。”
挂掉电话,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地下车库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这是一道关于“公平”的数学题,却没发现,这是一道关于“爱”与“责任”的问答题,而且没有标准答案。
我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林慧坐在沙发上,没有睡。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蜂蜜水。
看到我回来,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说那些话,尤其不该当着妈的面说。”
我摇摇头,拉着她坐下。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林慧,大哥他……”
我把嫂子生病的事情告诉了她。
林慧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他怎么不早说啊……”她喃喃道,“他一个人扛着,得多难啊。”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争吵、不满、怨怼,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不再是两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个体,而是重新变回了并肩作战的夫妻。
夜深人静,我们躺在床上,背对背,谁也没有睡着。卧室里很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床垫轻轻动了一下。我以为她睡着了,翻了个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林慧正悄悄地把搭在我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好了被角。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包裹。这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吵得再凶,她心里也还是有我。这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我转过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她身体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睡吧。”我说,“明天,都会好的。”
第二天是个周日。
阳光很好。
我一早就被乐乐的吵闹声弄醒了。我走出卧室,看到乐乐正拉着奶奶的手,在阳台上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走过去,只听见乐乐用她那稚嫩的童音,一本正经地问:“奶奶,爸爸说,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大伯,一个是爸爸。那为什么你不能像我们班小红的奶奶一样,一直住在一个家里呢?是不是因为大伯和爸爸,有一个不想要你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最是伤人。
我看到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摸了摸乐乐的头,说:“傻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走过去,把乐乐抱了起来。
“乐乐,不许这么跟奶奶说话。”
“可是爸爸,我说的不是真的吗?”乐乐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我无言以对。
那一整天,母亲都有些沉默。晚饭的时候,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吃完饭,我陪她在小区里散步。
“亮啊,”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明,“妈是不是成了你们的累赘?”
这句我最害怕听到的话,终究还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妈,您别胡思乱想。”我慌忙否认。
“我没胡思乱想。”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活了八十多年,什么没见过。你们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小慧是个好孩子,但她也累。你哥……你哥他也不容易。”
我震惊地看着她。我以为她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
“妈,您……”
“孩子,妈不想拖累你们。”她拉着我的手,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有些冰凉,“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
那天晚上,我和林慧谈了很久。
“要不……我们去看看养老院吧?”林慧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不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拒绝了,“那不是把妈扔了吗?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不孝?”我的固执和所谓的“面子”,再次成了解决问题的障碍。
“陈亮!现在是考虑别人怎么看我们的时候吗?”林慧的声音也提了起来,“我们是为了妈好!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你哥!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家都要被拖垮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同意!”
“你!”
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我开始失眠,上班也总是走神。
大哥又打来电话,这一次,他的声音疲惫不堪。他还是那句口头禅:“小亮,我们……还是按规矩来吧,我……我没办法。”
以前,他说这句话,是命令,是宣告。现在,他说这句话,是哀求,是示弱。他那所谓的“规矩”,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挂了电话,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瞒着林慧,偷偷上网查了本市几家口碑比较好的养老院。周末,我借口加班,一个人开车去了其中一家离市区最远的。
那家养老院坐落在山脚下,环境清幽。我以为会看到暮气沉沉、死气白赖的景象,但事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院子里有老人在打太极,有老人在下棋,还有几位老奶奶,坐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织毛衣,有说有笑。护工们都很年轻,脸上带着笑容,耐心地陪着老人们。
我跟养老院的院长聊了很久。
他带我参观了老人的房间,干净、整洁,有独立的卫生间。他带我看了他们的食堂,菜品丰富,荤素搭配,还针对不同健康状况的老人有专门的营养餐。
“陈先生,”院长最后对我说,“我知道,很多子女把送父母来养老院看作是一种抛弃。但您想过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他看着我,目光诚恳。
“孝顺不是把老人绑在身边,让他们在你们的争吵和压力中度过晚年。孝顺,是让他们在最后的人生里,活得有尊严,有质量,有朋友,有快乐。”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所有阴暗的角落。
是啊,尊严。
我把母亲接过来,让她看我们的脸色,让她活得小心翼翼,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这难道就是孝顺吗?
大哥把母亲“推”出去,让她像行李一样被轮换,这难道就是孝顺吗?
我们都错了。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剥夺了母亲的尊严。
我从养老院出来,天色已晚。我开着车往家赶,心里百感交集。
当我打开家门时,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
电视机是关着的。
客厅里没有人。
我心里一慌,推开卧室的门,林慧不在。衣柜开着,她平时出差用的小行李箱不见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陈亮,我带乐乐回我妈家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直到天亮。我第一次尝到了家散了的滋味。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我一夜没睡,眼睛干涩得发疼。我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喝,却愣住了。
林慧竟然在。
她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默默地煎着鸡蛋。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声音沙哑。
“我妈把我骂回来了。”她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淡淡地说,“她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她把盘子放到餐桌上,还有一杯热牛奶。
“坐下吃吧。”
我坐在她对面,默默地吃着早餐。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是我太固执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往我的盘子里夹了一个刚出锅的荷包蛋。
“我昨天……去看了养老院。”我艰难地说。
林慧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院长说得对。”我把昨天院长的那些话,复述给了她听,“我们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了。我们得为妈想想,也得为我们自己,为大哥想想。”
林慧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睛慢慢地红了。
“陈亮,”她说,“你能想通,太好了。”
那天上午,我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
“哥。”
“嗯?”
“嫂子……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老样子。”过了很久,他才回了三个字。
“哥,你辛苦了。”我说。
我仿佛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第三人称视角)
陈东挂掉电话,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窗帘拉着,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妻子在房间里睡着了,吃了药,睡得很沉。
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个在单位里说一不二的科长,这个在弟弟面前永远要强的兄长,终于在一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
弟弟那句“你辛苦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道紧锁了太久的闸门。所有的委屈、压力、疲惫、无助,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周末,我约了大哥一起,带着母亲,再次去了那家养老院。
我们没有直接说要送她来这里,只是说是带她来“参观一个新公园”。
母亲很高兴。她看到了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老人,主动上去跟人聊天。她看到院子里的菜地,眼睛都亮了,拉着一个正在浇水的老奶奶,聊起了种菜的经验。
中午,我们在养老院的食堂吃饭。母亲吃得很香,比在家里吃得都多。
回去的路上,母亲主动开口了。
“那个地方,挺好的。”她看着窗外,轻声说,“有吃有喝,还有人说话。”
我和大哥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妈,”我鼓起勇气,“如果您愿意,以后就住在那儿,好不好?我们一有空就去看您。那里离您念叨的老家山脚也近。”
母亲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同意。
“行。”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要你们兄弟俩,别再为了我吵架就行。”
一个月后,我们替母亲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送她去的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帮她把房间布置得和家里一样。她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相册,被我们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临走前,母亲拉着我和大哥的手,叠在一起。
“好好的。”她说。
我们都红了眼眶。
又过了一个月,我去看她。
她胖了点,气色也好了很多。她正和几个老太太在活动室里,跟着电视学唱戏。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但不是刺耳的35,而是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的音量。她看到我,冲我招招手,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舒展和灿烂。
她正在学着一出新戏,给我比划着一个兰花指,动作有些笨拙,但她很开心。
“亮啊,你看妈学得像不像?”
我笑着点头:“像。”
她拉着我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给我看她新做的手工艺品,一个用毛线编织的小兔子。
“下周乐乐来,我送给她。”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献宝的孩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白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看着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妈,对不起,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如何真正地去爱您。
我想说,妈,我爱您。
但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就像小时候她为我整理衣领一样。
她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养老院里的趣事,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夕阳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瑰丽的晚霞。我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爱,已经融化在这一次次的探望,和这一个温柔的、未完成的整理动作里了。这就够了。
来源:小树儿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