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蹲在工地走廊的水泥袋上,用一次性纸杯接凉白开,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像有小虫子在心口打转。
我正蹲在工地走廊的水泥袋上,用一次性纸杯接凉白开,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像有小虫子在心口打转。
“你快回来,子航不见了。”妻子的声音像被冷风擦过,细而急。
我攥着手机问:“咋不见了?”
“下午班里说丢了买校服的钱,他被点名了,他说没拿,转身就走了,晚上没回家。”
电话那头有衣物摩擦声,像缝纫机的踏板在暗处一下一下往前推。
我愣了三秒,心口一紧,像有人往里塞了块冰。
“我请假,马上回。”
“你那边工钱……”她的声音发颤,还是替我打算。
“急啥哩,命要紧。”话出口,我听见自己的东北腔更重了些。
我挂了电话,夜风从安全网里灌进来,潮里混着一点海腥味。
工地对面是电子厂,窗格子像整齐的蜂巢,白灯正亮着。
楼下小卖部电视里播放康佳的广告,配乐清亮,像这城市快得喘不上来的节奏。
我的心却往回拽,拽回松花江边那个冬天一到就开裂的县城墙角,拽回儿子站在校门口的样子。
我去找领班,领班正抱着一盒螺丝,听完我的话,眉毛皱成钩子。
“临时走?”他看了看表,又看我,“这批活儿卡着进度。”
“孩子走了。”我看着他,喉咙发干。
旁边的阿强搭话:“师傅,家头件大,得闲放他走一趟,唔该。”
领班想了想,指头在盒盖上点了两下。
“走吧。”他说,“明天算事假,回来把这段补上。”
我谢他,谢得心里发烫。
刚转身,手机又响,是同乡老纪。
他在福永那边的模具厂打夜班,听说后只说四个字:“先买票去。”
他的嗓音粗,却稳。
我冲出工地,迎面是湿热的风,夜里有一种涨潮的味道。
路边榕树的根把水泥顶成一道道裂缝,电动车穿梭,喇叭短促。
握手楼窗里有各地口音,客家话、粤语、四川话、东北话和饭菜香一起冒出来。
我拐进网吧旁的售票点,红纸写着“春运加班车”,窗口玻璃擦得发花。
售票员抬眼看我,“回东北?直达没票,转的凌晨四点发,硬座。”
“整不整得?”我问。
“整得。”她把一张薄票从窗口递出来。
我从布票夹里抽钱,手一松,一枚旧硬币叮当地落地,滚进柜台底。
那是我随身带的“顺手钱”,也是子航小时候说要“买火车”的许愿币。
我弯腰去够,指尖摸到冰凉的地砖。
售票员笑,用尺子把它拨出来。
我揣好票,摸到另一样东西——一只旧表,上海牌,表面有道划痕。
那是父亲留下的,我从没舍得戴,怕再划一道。
我把它扣在手腕,秒针抖了两下,像从多年寂静里醒过来。
回宿舍,我把仅有的换洗衣服塞进黑色编织袋。
阿强递给我一个米黄色塑料饭盒:“路上吃,热量足。”
他挤挤眼,粤式普通话轻轻地点着调,“兄弟,稳住先,孩子多半懂事。”
同乡老纪赶来,把两百块压在我手里。
“拿着,在外头,钱是胆儿,甭念叨。”他用东北话笃定地说。
街灯底下,纸壳被风吹得咯吱响,夜色像一锅熬稠的汤罩在深圳的天上。
我的心像锅边翻滚的泡,咕噜咕噜往上冒。
一想到子航一个人站在人群里,低着头,我胸口像被掏空。
火车站人流密密,像一条不停流动的河。
看着表针,秒针一圈圈擦过。
人挨着人,背着大包小包,塑料绳勒得手背一道道红印。
广播里播着穗广线晚点的信息,旁边有人抱怨,有人笑。
一个孩子趴在行李上睡着,嘴角挂着一点口水。
中年妇女扭开热水瓶,白气冒出来,带着铁锈味和茶叶香。
我突然很想家里的搪瓷缸,蓝边的,掉了漆,露出一点铁皮。
上车时,我把饭盒夹在胳膊下,挤进硬座。
对面坐一位戴红孩子帽的老太太,她拎着一袋花生,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摆手,她又推,“吃一点,垫垫。”她是客家口音,慢条斯理。
“唔该。”我接过两粒,心里暖了一下。
我掀开饭盒,白米里压着两块红烧肉,那是阿强说“热量足”的依据。
那一刻,我觉得深圳不是只有钢筋水泥,也有炉火一样的人心。
火车驶出深圳时,霓虹像河水被划开的鱼鳞,迅速倒退。
我的思绪却向北,越过铁路和田野,回到儿子的书桌前。
他起初的字像蚯蚓,后来像细细的鱼骨,根根立起来。
年前我答应他,等发了这个月工资,买校服,买他盯了很久的帆布鞋。
那天他嗯了一声,把折好的钱夹进作业本里。
我没想到,孩子会自己把校服钱交了,却被误认为拿了班费。
凌晨,车厢里睡着的人脑袋一歪一歪,像半枕的玉米棒。
我不敢闭眼,怕一闭,心就会更慌。
手机震了一下,是妻子:“我去王老师家了,老师说明天再说,你路上多保重。”
她在短信里加了个括号笑脸,她不太会用手机,那个笑脸是她能给的安定。
第二天中午,火车到省城,我再转县城的绿皮车,慢得像在田里走。
窗外白杨树比记忆里矮了,或者,是我的目光位置变了。
到县城站台,我背着编织袋往外冲。
出站口墙上还是旧墙皮,裂得像河床。
空气里是煤味儿、雪后的冷甜,还有土豆炖酸菜的香。
我先直奔学校。
校门口换了电子屏,滚动着红字:“自强、自律、自尊”。
门卫老李戴着棉耳罩,我喊他:“老李,子航回去没有?”
老李愣了一下:“昨晚没见,中午也没影。”
我又去王老师家。
楼道里贴着“安利”的宣传单,门口两双小拖鞋摆得整齐。
王老师开门,看见我,眼神一软。
“你回来了。”她侧开身让我进门,手下意识捋了下衣角。
她倒了杯热水,水汽冒起来。
“昨天的事,是我这边工作不到位。”她开口,声音放低。
“班费是小刘拿回家给奶奶放灶台上了,奶奶误收进米缸,早上才翻出来。”
她顿了顿,“我下午联系了孩子家长,钱找到了。”
我喉头一松又一紧,像喘了一口不敢喘的大气。
“孩子受委屈了。”我说。
“确实。”她点头,“等他回来,我不在班里说了,找个合适的机会聊,给孩子留面子。”
她的分寸让我心里暖了一下。
我谢了她,转身下楼。
楼道灯罩落了层灰,像一层薄雾。
我想起子航爱用脚蹬这阶梯的铁栏杆,吱呀一声,像少年没拧紧的火。
下午,我和妻子分头找,她沿菜市场往南,我沿江堤往北。
江面薄冰未退净,芦苇秆黄中带白,风一吹,像一群老人点头。
我一路喊,嗓子发哑。
经过一家小书摊,老板打瞌睡,塑料布边缘用啤酒盖压着,翻卷起小浪。
玻璃门上有几道白白的霜划痕,我凑近看,愣住了。
那是子航的字:“爸,别找,我没拿钱。等我考完试,自己买。”
字里有股硬劲,笔画收得紧。
我伸手摸玻璃,冰凉得像井水,却把心窝子焐热了。
我顺着这句话去找,找到了县图书馆。
门口的旋转门吱嘎慢吞吞,像怕惊扰里面的书。
空气里是纸张的甜腻味。
孩子们坐在窗边,阳光铺在他们头发上,像一层细细的毛。
靠窗的位置,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少年埋头写字,身边放着地理和数学作业本。
我不敢惊他,坐在后排,看他的肩膀一上一下。
他的肩膀比记忆里窄了一点,却更挺直。
我的心像被轻轻放下,落地无声。
“子航。”我轻声叫。
他回头,眼镜后那双眼睛先是一怔,然后潮起来。
“爸。”他叫。
我什么也没说,伸手,他把手伸过来。
父与子之间的空气像拧紧的绳子在一瞬间松了口。
旁边有人轻咳,提醒我们这里是图书馆。
我笑了,笑里带一点自嘲,也带谢意。
我们走出图书馆,阳光在地上分成一格一格,像足以分割过去和现在的尺子。
他背着书包,我拎着编织袋。
一路上,他说得很少,我也不问。
有些问,是问给自己听,不如等。
孩子的自尊像冬日玻璃上的霜花,稍一哈气就化了,化了不代表没有,是变成看不见的水汽,贴在心上。
回到家,妻子正在搅锅里的粥,粥里白米翻滚,银耳花开。
她抬头看见我们,眼泪“啪”地掉,随即飞快用袖口抹了抹。
“吃没吃?”她问。
“吃了。”子航回答,这是他一天里最长的一句。
晚上,王老师打来电话。
她的声音真诚,句句有分寸:“我会和孩子好好谈,他有骨气,是好事。”
“辛苦了。”我说。
放下电话,我在桌上摆三只碗,仍旧是那样的摆法:左边是儿子的,右边是妻子的,中间是我的。
墙上挂历是“松下彩电”的广告,角落夹着三张钢笔字练习纸,横平竖直,需要耐心。
吃饭时,子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叠得整齐的信封。
里面是一小叠钱,他说寒假在馄饨铺帮忙包馅,按件给钱。
他的手指甲缝里有一点洗不掉的黑,像认真过的刻痕。
我没说“你不该去打工”。
我摸了摸他的背,背很薄,骨头一根根撑着,像长出来的勇气。
我把旧表摘下,放到灯下。
“这表是你爷爷留下的。”我说,“时间不会等人,我们也不能辜负时间。校服爸来买,钱你留着,买书。”
他点头,又轻轻摇头。
“爸,我想自己买一次。”他说,“不是不信你,是想让我自己记住。”
我看着他,明白了。
孩子是在为自己立一根尺子,量量自己的身量。
大人常以为孩子需要的是钱,其实他们需要被承认的成长。
“行。”我笑,“你买,我陪你。”
第二天,我们去了校服店。
店里灯光偏白,衣架上挂满蓝白色的运动套装,拉链闪着细细的光。
老板娘打着算盘,用夹子夹起裤脚给他比:“这小伙子身条好,穿上显精神。”
不经意的一句,让他耳尖红了。
他穿好站镜子前,镜子里的他像往上拔了一寸。
我在旁边看,心里有个声音说:好,孩子的光从此可以自己亮一点。
出去时,阳光把雪里的水照成微微的蓝,脚下发出细碎咯吱声。
他背着包,袋子里夹着校服,步子轻快。
我看他的背影,想起深圳夜里的那些灯,和这里下午温和的日光,像两种不同的盐,落在生活里,咸里带甜。
第三天,我要回深圳。
妻子给我收了一个布袋,里面是烙饼、咸菜、一个暖宝宝。
她把袋口系紧,又松开,再系。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电话。”她说完又补一句,“别跟人争,能让就让,大家都不容易。”
“甭念叨了。”我笑她,她也笑。
我们家常这样,用笑把惊险和紧张擦平。
老纪来送,拍了拍子航的肩:“读书,走正道,你爸是实在人。”
子航点头:“知道。”
他让人放心的语气,像静夜里稳稳的一盏灯。
站台上,我把旧表又戴回手腕。
表针走得稳,我心也稳。
子航站在黄线外,冲我摆手。
他没哭,我也没。
眼泪不是此刻的方式,路还长。
广播响起列车进站提示,风从隧道里卷来,带着铁轨的味道。
我觉得那风里也有一点甜,是家人就在不远处时,空气变得厚实的味道。
回到深圳,工地还是那部不停的机器。
阿强递工具:“搞掂?”
“搞掂。”我说。
他笑:“好嘞,开工。”
领班没为难我,反而把我调去相对稳定的厂房维护岗。
“夜里突发少些,你一个月能回一趟家。”他说。
我道谢,他摆摆手:“都是打工的,互相照应。”
夜里,我坐在宿舍铁床上,床板像老旧口琴,稍一动就哼一声。
我从包里拿出子航硬塞给我的那半张钱,他说“备用”。
我把它夹在旧表表带下面。
灯下,纸币的绿和表带的棕相映,像把时间和现实捆在一起。
厂里新来一批普工,年轻面孔多。
我教一个小伙系安全绳,他问:“哥,你怎么这么稳?”
我笑笑:“当过爸的人,心就稳了。”
他哈哈笑:“这话,有意思。”
我也笑。
很多看似金句的话,其实不过是我们咽下去的苦想给别人留一点甜。
第二个月发工资,我先寄回家一部分。
妻子回短信:“欠账先还,剩下的给你们爷俩买点好的。”
我回:“省着用。”
她回:“会过日子,是把日子熬成汤。”
这句话像我们家的家训。
汤热了,人人能喝上一口,就是好。
周末,我买了一个便宜电子相框,插着U盘播放家里拍的照片。
宿舍墙上白灰脱落一块块的,照片把它们遮住了。
有一张,是子航穿新校服站在院子里,风一吹,布料起一个好看的弧。
他抬头看天,像在看未来。
那一刻,我觉得这些年的不明白,渐渐明白。
我们拼命,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让孩子站得笔直,心口不慌。
春末,厂里组织技能竞赛,我报了名。
以前不敢,因为怕出丑,现在不怕了。
我知道“丢不丢人”不在别人怎么看,在自己怎么看。
我拿了个三等奖,奖品是一只保温杯。
阿强笑:“这下你可以喝热水到老。”
我也笑:“那还得好好活。”
他拍拍我肩:“你肯定行,唔该一直帮我。”
我们笑,笑里是打工人彼此懂得的轻松。
某个傍晚,我接到王老师的电话,她说子航这次月考进步,尤其数学。
我看着表,表针稳稳走。
宿舍外风带着岭南的潮湿吹进来,我不再觉得它只是湿热,也是一种生气。
我给子航发短信:“不错,继续。”
我原想加个顿号,后来删了,改成句号。
父亲的爱,有时就表现在这一点点字里行间的小心。
秋天来得比南方快一些,我终于调休回家一趟。
县城口的白杨叶半黄半绿,风一吹像小旗。
菜市场口有卖烤地瓜的,铝桶冒着热汽,香味温厚。
家门口,妻子正把棉被拿到院子里晒,阳光底下棉花像小山。
她说:“你看他,最近喜欢跑步。”
我说:“好,跑步耗劲,睡得踏实。”
晚上吃饭,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记事薄给我看。
上面记着每天的跑步时间、背诵篇目的页码、数学错题的重写次数。
字不漂亮,却很正。
我想起那天玻璃上那句“等我考完试,自己买”。
一个少年把心愿写在最冷的地方,又把努力放在最热的地方。
我把保温杯给他。
“这杯不漏,装热水不烫手。”我说。
他接过,手心托得很稳。
“爸,你那表,借我戴一天。”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
“明天测跑,我想戴着它。”他不好意思地笑,“想听它的声音。”
我把表递给他。
“表是时间的脚步。”我说,“跑步也是时间的脚步。”
他把表戴上,表带有点松。
我帮他把孔系紧。
第二天清早,他起得很早,天还没完全亮,院子里凉气像刚磨出来的玉一样清。
他跑出门,我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往前去,步子稳。
表在他手上,像一只小小的鼓。
不久,王老师发来短信,说他这次跑步成绩在年级前列。
我笑了,笑里有一点“果不其然”的喜悦。
人要走,先把脚步走稳。
冬天的雪来的时候,我在深圳也感到了北方的凉。
工地上风一吹,钢筋嗡嗡发声,像一排细小的琴。
我把儿子给我“备用”的那半张钱取出来,又夹回表带下面。
钱虽小,心意不小。
那心意像一根细线,从北方穿到南方,拉得紧紧的,却不勒人。
年根将近,街角电子广告换成了“过年回家,和和美美”。
砂糖橘被塑料袋撑得鼓鼓的,颜色像灯。
我看着那些橘,觉得每一颗都是一盏小灯。
我提前一天回家,车票是硬座。
我不挑,能回去的票就是好票。
火车上,我旁边坐着一个来自赣南的小伙,他去东北干木工。
他说话带点土味的普通话,问我:“哥,东北冷吗?”
我说:“冷,但屋里热。”
他笑了:“那就好。”
人最怕的不是冷,是心里没热乎劲。
回到家,妻子把酸菜扣肉端上桌,热气腾着,筷子往里一伸,夹起来冒油。
子航放了假,穿着校服在院子里拍球,篮球在雪后的地上“咚咚”响,节奏像表针。
我看他拍球,忽然觉得日子也有了节奏。
吃饭时,他说学校要办迎新晚会,他报名合唱。
我问他:“唱啥?”
“老师说唱《明天会更好》。”他笑。
我说:“好,歌名就像话。”
夜里,煤炉烧得稳稳的,窗玻璃上结了薄霜。
妻子把手伸到炉边烤了一会儿,又把我带回的电子相框插上电。
照片一张张转,子航穿校服那张停得久一点。
妻子看着,嘴角不自觉往上扬。
我说:“这张好,他看天那张也好。”
“都好。”她说。
话简单,心里头却满。
大年初二,老纪来串门。
他把一袋苹果放桌上,笑着说:“过年嘛,图个团圆。”
我们聊厂里的事,聊工资,聊谁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哪所中专。
说着说着,他忽然看表,说:“我走了,家里还等着吃饺子。”
我送他到门口,他回头说:“兄弟,来年加油。”
我说:“都加油。”
他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亮起来。
初五,我要返程。
妻子往我包里塞东西,塞到最后拿出一只崭新的手电。
“夜里走路用,亮。”她说。
我笑她:“这边路灯不少。”
她说:“灯多不怕,手里有个,心里更稳。”
我接过,心里又是一暖。
站台风更冷一点,但人多,热气就上来。
火车缓缓进站,铁轨传来低沉的轧轧声。
子航站在黄线外,举起手里的保温杯晃了晃。
我知道,那里面多半装着热水。
我也举了举手里的编织袋。
这是一场没有语言的互相确认。
回到深圳,工地节后开工,大家的脸都有一点过年的红。
领班说:“今年安全奖提高了,注意。”
我点头。
阿强凑过来:“你那小子,高不高了?”
“横着看没变,竖着看长了。”我说。
阿强笑:“你这话,妙。”
我也笑,知道玩笑里有真心。
忙过两个月,厂里调岗通知下来了,我从临时维护转为固定点检,时间更规律。
这在打工人里,是好消息。
我给家里打电话,妻子说:“只要平稳就好。”
子航在旁边说:“爸,学校要去市里参加比赛,我报名长跑。”
我说:“好。”
他又说:“我会带着表。”
我说:“表在你那儿戴着,时间在谁那儿谁就珍惜。”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我也笑。
春天在南方来得更早,木棉树红花开在天空上,像一团团火。
我在宿舍窗边站了一会儿,想起北方的白杨和江堤,想起家里的那口粥和搪瓷缸。
生活像一条河,南北各有味道。
五月,子航从市里回来,王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第三名。
不输不骄,努力可见。
“谢谢老师。”我说。
她说:“孩子懂事,家风正。”
我说:“互相帮衬。”
放下电话,我把那枚掉过漆的搪瓷缸从包底拿出来,倒了杯热水。
水面上冒的热气,像家里窗玻璃上的霜化开。
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听到“他不见了”的情景。
那时心里是乱的,现在回想,变成了一条清楚的线。
误会像冬天的霜,落在窗上,让人看不清外面。
只要屋里有一盏灯,一碗热粥,人的气一暖,霜就化了。
窗外的河水会慢慢亮起来。
第二年开学,子航升入更高年级。
他把旧校服叠好放进柜里最下层。
我说:“留着,记念。”
他说:“留着,量尺。”
他笑,我也笑。
我们都知道,那件校服不仅是布料,是成长的标记。
我把手电放在床头,夜里偶尔起夜,按一下,灯光很稳。
有时候我会把旧表拿下来,放在桌上,听它走。
滴答,滴答,很细,像在对我说话。
我把耳朵贴近,听见自己心跳和它一起。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冬天的县城,江堤口的小书摊,玻璃上的霜花。
霜花里嵌着几行字:“别急,我在路上。”
醒来,我笑了。
有些话,像是孩子对我说的,也像是我对自己说的。
厂里开了安全会,大家都在黑板前签到。
黑板的粉尘有股淡淡的味道,像老教室。
领班说:“今年目标,零事故。”
我们齐声应。
散会时,一个新来的小伙问我:“哥,你说人为什么老惦记家?”
我说:“因为家有灯。”
他说:“灯?”
我说:“灯亮着,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
他想了想,点头。
我又补了一句:“还有表。”
他笑:“表?”
“表是时间。”我说,“灯是方向。”
他笑得更灿烂:“有道理。”
我没有再多说。
大道理说得多了,就像水里放多了盐,味道会乱。
真正的东西,放在心里,安排在手上。
某个黄昏,我站在厂房外,少年们骑着自行车从巷口掠过,铃铛叮当响。
风把远处的晚霞吹得像被揉开的红纸。
我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妻子说她在缝衣服,踩踏板的声音一下一下。
子航说他晚自习回来,正在复习英语。
“不错。”我说,“慢慢来。”
挂了电话,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摸到了那枚许愿的硬币。
它一路陪着我,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表面磨得发亮。
我心里轻轻说了一句:“愿我们都不慌。”
又一年的春运到了。
有人说挤,我说“挤挤更暖和”。
这句话像玩笑,也像实话。
当火车鸣笛的时候,站台上那么多脸,人们或笑或沉默,眼神朝着同一个方向。
那方向叫“回家”。
回家的意义,在路,也在灯。
灯不挑人,谁回家它就亮。
表不等人,谁偷懒它就走。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在这时代里最朴素的信。
那天傍晚,厂里的音箱里放起《隐形的翅膀》。
阿强哼了两句,用粤语笑我:“你也唱两句,开心吓。”
我摆手,笑着摇头。
心里却跟着节奏打拍子。
节奏落在脚上,落在手上,落在表针上。
我没再提那天的冤枉。
不提,不是忘。
不提,是因为我们已经跨过了它。
跨过去的东西,就成了桥。
桥在心里,桥下有水,水往前流。
我经常看着旧表发愣。
表面那道划痕像一条细细的路。
那路从父亲的手腕上走到我的手腕,再走到子航的手腕。
人换了,时间没换。
时间不吵不闹,但它一直在走。
我们尽量跟上。
夜深了,宿舍的灯熄得只剩一盏小台灯。
外面风吹过,榕树叶拍打窗台,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把手电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灯光不急,像一个人说话不快不慢。
我把旧表靠近耳朵,又听到滴答。
那声音像我年轻时候在江堤上跑步的脚步声,也像子航跑长跑时在操场上落地的节拍。
我想起他曾经留在玻璃上的那句话:“等我考完试,自己买。”
我在心里回了一句:“好,等你。”
不知什么时候,我笑着睡着了。
窗外电线杆上的灯,在冬夜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眨眼睛的小兽。
我梦见院子里铺了新雪,子航在雪上写下一行字,写得慢条斯理。
我没看清字的全貌,只看见最后一个词:“灯”。
我醒来时天刚亮。
深圳的早晨来得早,街上的早餐摊已经摆出油条和白粥。
我端着粥,热乎乎的,想起北方的饺子和酸菜。
食物像一条温柔的绳,把人系在生活上。
我忽然想给子航寄点什么。
想了半天,决定寄那只保温杯的说明书。
上面有一行字:“保温,靠真空。”
我在说明书空白处写了一句:“做人,靠实心。”
我把说明书放进信封,贴上邮票,投进邮箱。
绿色的邮筒安静地站着,像一位沉默的老人。
我知道这封信很快到。
时间也会到。
那天晚上我又加了会班。
返身走出厂房时,远处有灯一盏接一盏,像河边的渔火。
我突然很想回家的河,想起冬天薄冰下缓慢移动的水。
南方的水急,北方的水稳。
我的心在两种水之间找到了一种合适的速度。
回到宿舍,床上有一封信。
妻子的字,一笔一画,很规整。
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子航说表很好用,戴着它跑步心里踏实。
她说邻居张婶的外孙上周回来了,带了两包奶糖给孩子们分。
她说冬天冷,屋里热。
我读完信,把它折好,夹在表盒里。
表盒是纸的,角上有一道磨损。
纸的东西容易旧,可它也保存温度。
我关上灯,躺下。
心里像有一条窄窄的河,轻轻流。
第二天中午,我和阿强去食堂。
食堂角落有一台小电视,播的是午间新闻。
主持人说到“务工人员返乡”,镜头里是拥挤的站台和笑着的人群。
阿强叹了口气:“返乡,两个字,多好。”
我说:“只要有灯,有表,哪儿都不怕。”
他点头:“你这人,讲起话来,像老师。”
我摆手笑:“哪儿能当老师,我是做工的。”
他说:“做工的也能讲道理。”
我心里暖了一下。
人说话最怕凑热闹,不如把眼前的事做细。
晚班临近,工地风大了些。
我抬头,月亮从楼间露出来,清清的。
我想起远处北方的月,也这么清。
一轮月,照两处人。
我忽然觉得,距离没有那么长。
我要做的,是让这盏灯一直亮,让这只表一直走,让这碗粥一直热。
我站在风里,听到自己轻轻说了一句:“别慌,慢慢来。”
话说给风,也说给自己。
又一个周末,我去邮局汇款。
排队的人不多,墙上贴着“文明服务”的标语。
轮到我,我把钱递过去,嘴里念着收款人的名字。
柜员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笑:“每月都来,很准时。”
我点头,也笑。
准时,是普通人诚实的方式。
回工地的路上,我在街角卖报的那里买了一张报纸。
上面有一篇文章,讲一个老师如何耐心地理解学生。
我想起王老师。
她的分寸感,让一个少年保住了脸面。
有些人不声不响,做的却是撑人的事。
我把报纸叠好,垫在饭盒下,饭盒里的饭更稳。
傍晚,我给妻子发消息:“今天顺利。”
她回:“家里顺利。”
短短四个字来回,像两只手轻轻握在一起。
我们从来不夸张,不用绝对的话。
话少,心不远。
夜深了,电扇转得慢,像一朵怕醒人的白花。
我合上眼,听见窗外传来几声远远的犬吠。
这声音在南北都一样。
我想到这儿,心里安稳。
我知道,第二天醒来,我会照例起床,洗脸,吃饭,去上班。
我也知道,北方那所学校的操场上,会有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少年,系上鞋带,往前跑。
我们不在一个地方,却在同一个时间里。
时间这东西,公平得很。
它不等人,也不偏人。
我把旧表戴在手腕上。
“上班去。”我对自己小声说。
表针轻轻走了一格。
窗外的灯亮着,像有人在远处点了火。
火不大,够热就行。
我整了整衣角,出了门。
门口的台阶有一道小裂缝,我跨过去。
裂缝还在,脚步也在。
我知道日子将继续往前走。
我没有说“完”。
生活不会完。
它向前走的样子,是表针一格一格的声响,是楼下缝纫机踏板一下一下的回声,是远处火车进站时带风的提醒。
只要心里有灯,手上有表,锅里有热汤,家就安稳。
只要相信善意,误会终会化作清亮的水。
只要脚步不乱,路就会给我们让出一道。
我这样想,也这样做。
我相信时间给人的回馈,和灯给人的方向。
我也相信一个少年会在自己的人生里,跑出不慌不忙的速度。
而我,会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站着,等他跑回来,给他盛一碗热粥。
等他回头看一眼,那盏从不挑人的灯。
也等下一次列车到站,风从隧道里卷来,我听见它说:“回家。”
我抬手看表,表针轻轻一跳,像一个朴素的应答。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来源:梓园悠然种梓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