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小小说)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08 01:44 2

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微妙的平衡。妻子陈婧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宣泄;七岁的女儿苗苗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偶尔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微妙的平衡。妻子陈婧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宣泄;七岁的女儿苗苗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偶尔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而我,林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边的父亲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35,是他的世界里,唯一能清晰听见的声音。

我假装在看手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陈婧从厨房出来,她擦了擦手,走到卧室门口,从挂在门后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什么,迅速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我看见了,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宣传单,以及一张陈旧的、边缘泛黄的老照片。她关上抽屉的动作很轻,却像一声闷雷砸在我心上。

父亲的耳朵是在三年前那场高烧后,渐渐失聪的。从一开始的“你说什么?大声点”,到后来我们必须扯着嗓子喊,再到如今,家里最主要的背景音,就是电视机这恒定的、略显嘈杂的35分贝。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过去那个爱在饭桌上点评国家大事、臧否单位领导的老头,如今像个安静的摆件。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那些配音夸张、情节激烈的抗战剧。只有在那样的喧嚣里,他才能找回一点与世界相连的感觉。

“爸,喝水。”我把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

他“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下意识地摸一下右边的耳廓,那里本该有一副助听器。旧的那副上个月彻底坏了,新的价格让我们望而却步。

陈婧从卧室走出来,身上换了家居服,脸上的疲惫却没换掉。她看了一眼电视,又看了一眼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老林,关于爸的事,我们得……”

恰好此时,父亲转过头,大概是觉得口渴了,拿起水杯。陈婧的话戛然而在,后半句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对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催促,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决绝。

我低下头,继续划着手机屏幕,屏幕上那些无意义的短视频,此刻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那件事。那张被她藏起来的宣传单,我前天倒垃圾时,在垃圾桶里瞥见过一模一样的——“颐养天年,给父母一个五星级的家”,一家高端养老院的广告。

电话突然响了,是陈婧的手机。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并关上了推拉门。隔着玻璃,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快速地开合。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个家,就像一台音量被强行调到35的电视,表面热闹,内里却是一片失聪的荒原。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频道里,我们假装彼此还能听见,但心里都清楚,我们早就失联了。

父亲还在看电视,屏幕上炮火连天。他忽然指着一个角色,含混不清地对我说:“这个……这个演员,演得假。”

我凑到他耳边,大声问:“爸,你说什么?”

他摆摆手,用他那句口头禅结束了对话:“听不清,算了。”

“听不清”,这三个字,是他这几年的口头禅。一开始,是事实的陈述;后来,是拒绝沟通的挡箭牌;而现在,我总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我放逐。

我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和电视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光影,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今晚,或许就是摊牌的时刻。阳台上的陈婧已经打完了电话,她站在那里,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那个未知的电话,像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我知道,涟漪很快就会扩散到整个家。

第一章

阳台的门被拉开,陈婧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没看我,径直走到苗苗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苗苗,作业写完了吗?早点睡。”

“知道了妈妈。”房间里传来女儿清脆的回应。

她关上门,这才走到我面前,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与我隔着一张茶几。电视里的枪炮声还在继续,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声响。

“我问过了,”她先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城西那家颐养中心,下个月还有两个床位。双人间,有独立卫浴,24小时护工。”

我捏紧了手机,指节发白。“我以为我们谈过了,这件事,不考虑。”

“林伟,你那不叫谈,那叫单方面拒绝沟通。”她的声音里透出压抑已久的疲惫,“你看看现在这个家!苗苗不敢大声说话,怕吵到爷爷;我每天下班回来,连个安静看书的地方都没有!还有你,你有多久没在晚上十一点前睡过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给爸盖被子,给他关电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他是我爸。”我只能重复这句苍白无力的话。

“他是你爸,不是我爸吗?我嫁给你十年,我叫了他十年爸!”陈婧的音量陡然提高,“可你看看他现在!他开心吗?他每天就把自己关在这个壳里,除了看电视,他还有什么?我们吼着跟他说话,他觉得我们烦;我们不跟他说话,他又觉得孤单!你觉得这是孝顺?”

“那送去养老院就是孝顺了?”我反问,声音也大了起来。

突然,父亲转过头,看着我们。他的眼神有些迷茫,显然,他听不清我们在吵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他摸了摸耳朵,又说了一遍:“听不清……”

我的心猛地一揪。

陈婧也沉默了,她别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苗苗的房门开了。她揉着眼睛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到沙发边,拉了拉爷爷的衣角。

“爷爷,爷爷,你看这个,佩奇。”苗苗把平板举到父亲面前,上面正播放着一集动画片。

父亲低下头,看着屏幕里那只粉色的卡通猪,脸上露出一丝困惑。苗苗把音量开到最大,但平板那点可怜的外放,对他来说,不过是蚊子叫。

苗苗有些着急,她把平板凑到爷爷耳边,大声说:“爷爷!佩奇!你听呀!”

父亲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苗苗的嘴一下就瘪了,她把平板往沙发上一扔,带着哭腔喊道:“爷爷是坏蛋!不理我!”

说完,她转身跑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只剩下电视里依旧喧闹的35分贝。

孩子的一句无心之言,像把盐撒进了这个家早已溃烂的伤口里。

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地转回头,继续看电视,但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不再聚焦在屏幕上。我甚至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陈婧站起身,默默地走进厨房,我听到她打开水龙头,水声比刚才更大了。她在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情绪。

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瞬间的安静,让这个空间显得无比空旷。

“爸。”我坐到他身边。

他没有反应。

我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递到他面前:【苗苗不是那个意思,她还小。】

父亲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背影,是我从未见过的萧索和落寞。

我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先生您好,这里是城西颐养中心,您爱人陈婧女士今天咨询了我们的服务。我们下个月初正好有院庆活动,可以为您预留一个体验名额,您看……】

我死死地盯着那条消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原来,她不只是问问。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我冲进厨房,陈婧正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转过来。她满脸是泪。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愤怒。心痛。

“我不想干什么!”她甩开我的手,也压着声音吼回来,“我想活下去!林伟,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所以就要把我爸送走?”

“是‘请’他去一个更专业的地方!那里有医生,有护工,有同样的老人!比我们这样耗着他强一百倍!”

“钱呢?那里的费用你看过吗?一个月八千!我们俩工资加起来才多少?”

“可以卖了这套房子!”她终于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方案,“卖了这里,在郊区买个小的,剩下的钱足够爸在那边住十年!也够我们重新开始!”

卖房子。

这三个字,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这是我们结婚时,我父母付了首付,我们俩一起还贷,奋斗了十年的家。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是你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拖着全家一起下地狱!”

争吵在狭小的厨房里升温,我们俩像两只困兽,互相撕咬。

就在这时,我的脚碰到了一个东西。我低头一看,是苗苗的那个平板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踢到了这里。屏幕还亮着,小猪佩奇一家正在泥坑里快乐地跳来跳去。

我弯腰捡起它,关掉了屏幕。

那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我转身走出厨房,走到阳台上。夜风很凉,吹得我一个激灵。我需要冷静,我们都需要冷静。

过了一会儿,陈婧也走了出来。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并排站着,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

过了很久,她轻声说:“老林,我弟弟下个月结婚,我妈……想让我回去一趟。”

我心里一动。

“我没答应。”她继续说,“我怎么走得开。”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这是我们冷战中的惯用伎俩,用沉默和细微的动作,传递最复杂的情绪。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她放在栏杆上的手,很白,很瘦。我忽然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她也有一双这样的手,但她会涂亮晶晶的指甲油。现在,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指缝里甚至还有白天洗菜时留下的淡淡青色。

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和平”。我们不再争吵,甚至连话都很少说。父亲依旧每天看他的抗战剧,只是音量从35调到了32。这个微小的变化,像一种无声的妥协,却让我更加心慌。

陈婧开始变得异常忙碌。她每天很晚回家,周末也说公司加班。我知道她在躲着这个家,躲着我,躲着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周六下午,我陪苗苗去上钢琴课。回来的路上,车开到一半,她突然说:“爸,我想吃城西那家的蛋糕。”

我心里咯噔一下。城西,颐养中心就在那里。

“今天太晚了,下次吧。”我下意识地拒绝。

“不嘛不嘛,就今天!我同桌说他家的提拉米苏最好吃了!”苗苗开始撒娇。

我拗不过她,只好调转车头。

那家蛋糕店,离颐ag中心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买完蛋糕,在车里等红灯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向了那个我一直抗拒的方向。

那是一片崭新的建筑群,看起来更像个高档度假村,而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养老院。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看到我的车开过来,还敬了个礼。

我没有开进去,只是把车停在马路对面,摇下了车窗。

“爸,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苗苗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好奇地问。

“没什么,随便看看。”我敷衍道。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颐养中心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是陈婧。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似乎是那里的工作人员,正满脸笑容地跟她说着什么。陈婧不时点头,脸上也带着客气的微笑。

我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方向盘。

她哪里是加班,她是来实地考察了。

那个男人把陈婧送到路边,她上了一辆网约车。车子启动,从我的车旁经过。隔着两层车窗,我们的视线没有交汇。

我感觉自己像个跟踪狂,一个可悲的失败者。

回到家,陈婧还没回来。父亲在客厅看电视,音量依然是32。我把蛋糕放在桌上,对父亲说:“爸,吃蛋糕。”

他没听见。

我把蛋糕盒子打开,推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摆摆手,“不吃,太甜。”

我默默地把蛋糕收起来,放进冰箱。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冷藏室的角落里,放着一盒降压药,是父亲常吃的那种。旁边还有一盒,是治疗心悸的。我记得家里的药快没了,我正准备去买。

原来陈婧已经买好了。

婚姻里最磨人的,不是没钱,而是看不见尽头的疲惫。这句话,是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它的分量。我们被生活磨得只剩下责任和义务,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却忘了如何拥抱彼此。

晚上十点,陈婧才回来。她看到我坐在客厅,愣了一下。

“加班?”我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嗯,有点事。”她含糊地回答,换了鞋就想回卧室。

“我今天去城西了。”我说。

她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我,身体有些僵硬。

“蛋糕店旁边,新开的那个地方,环境确实不错。”我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在碾过自己的心,“很适合‘颐养天年’。”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我。路灯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林伟,你既然都看到了,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的声音很冷,“我承认,我去看过了。不止一次。我还带我妈视频看过了,她也觉得很好。”

“你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这事告诉你妈了?”

“对!我总得找个人商量吧?我能跟你商量吗?我一提这个话题,你就跟我吵!”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句子也变短了,“我快撑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所以你就背着我做决定?”

“我没有!我只是去了解情况!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就是卖房子,把我爸送走?”

“对!”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对!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我们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客厅里对峙着,像两只受伤的野兽。

突然,父亲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穿着睡衣走出来,睡眼惺忪。

“吵什么……”他含混地说,“大半夜的。”

他大概是被我们争吵的震动惊醒的,而不是声音。他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他看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听不清……你们早点睡。”

说完,他转身回了房间。

他走后,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

那扇关上的门,像一个休止符,强行中断了我们的争吵。

我走到父亲的房门口,从门缝里看到,他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旧式的、耳挂式的助听器。那是他最早用的一款,效果很差,早就被淘汰了。

我看到他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把那副坏掉的助听器戴上。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陈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她也看到了这一幕。我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我转过身,看到她泪流满面。

“老林,”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你知道吗,我今天去问了,爸那副坏掉的助听器,修不好了。换一副新的,好一点的,要三万。”

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上。

“我甚至……”她哽咽着说,“我甚至去问了贷款。可是我们的房贷还没还完,银行不批。”

我看着她,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绝望。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和指责,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被生活捆绑在一起的战友,只是我们都打得筋疲力尽,开始互相埋怨。

我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她的身体很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我们该怎么办……老林,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她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紧她,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但没有一盏灯,能照亮我们前方的路。

第三章

“三万块”成了一道横亘在我们夫妻之间的深渊。我们不再争吵,但那种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钱,这个最现实的问题,将所有的温情和体谅都撕得粉碎。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找兼职,翻译、写稿、做设计,只要能来钱,我都接。每天凌晨两点睡,六点起,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的海绵。

陈婧也没闲着。她开始在朋友圈卖一些护肤品和保健品,每天发大量的广告,引来了一些朋友的屏蔽和微词。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做这些事,比杀了她还难受。

但我们谁也没劝谁。我们都默契地,用这种自残式的方式,去填补那个三万块的窟窿。

一天晚上,我改稿子改到深夜,眼睛酸涩。我起身去客厅倒水,看到陈婧的房间还亮着灯。我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她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她似乎在核对什么账目,眉头紧锁。我注意到,她打开了一个网银页面,正在进行一笔转账操作。收款人的名字,我不认识。金额是500元。

我心里一沉。她在干什么?

我没有声张,默默地退了回去。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她是不是……在转移财产?为“卖房子”做准备?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生根发芽。我开始回忆最近的种种反常。她越来越晚回家,手机不离手,对我提出的所有关于钱的问题都含糊其辞。

第二天,我趁她洗澡的时候,偷偷打开了她的电脑。我不需要密码,她的开机密码是苗苗的生日。我轻易地找到了她的网银记录。

我看到,从半年前开始,她每个月都会有一两笔500到1000元不等的转账,收款人都是同一个人。总金额加起来,已经有小一万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背叛感和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以为我们在并肩作战,原来,她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孝顺有时候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自私,满足的是自己心安理得的幻觉。这句话,是我在某个论坛上看到的,一个男人在抱怨妻子不愿意和他一起赡养老人时,下面的一条高赞评论。我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这句话或许也可以用在我自己身上。我执着于把父亲留在身边,真的是为了他好吗?还是为了满足我那点“孝子”的虚荣心,却把所有的压力都甩给了陈婧?

而她,是不是也因为我的这种“自私”,而选择了她自己的“自私”?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是周末,陈婧说单位有活动,一大早就出门了。我把苗苗送到兴趣班后,一个人回了家。父亲依旧在看电视,音量32分贝。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进卧室,打开了那个我一直不敢碰的床头柜抽屉。

那张养老院的宣传单还在。宣传单下面,压着那张老照片。我拿起来,照片上是两个笑容淳朴的中年人,背景是农村的土坯房。

是陈婧的父母。

我忽然想起,陈婧是家里的长女,她还有一个弟弟。她父母一直在乡下,身体好像也不是很好。结婚十年,因为远,我们很少回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晚上,等苗苗睡下,父亲也回房了。我把那张照片和一张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单,放在了茶几上。

陈婧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什么?”我指着银行流水单,声音冷得像冰。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熬夜赚钱,想着怎么给我爸买助听器,你呢?”我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她,“你在后面给自己留后路?陈婧,我们是夫妻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

“那是哪样?你告诉我,这个叫‘陈建军’的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每个月给他打钱?”

“他是我弟!”

“你弟?你弟不是叫陈建国吗?”我冷笑,“你连撒谎都这么不走心吗?”

“那是我堂弟!”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叔叔,前年查出了尘肺病,一直在家拖着。我婶婶身体也不好,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我那个堂弟身上!他为了给我叔看病,把婚都退了!我能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吗?那是我亲叔叔!”

我愣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她惨然一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娘家也是个无底洞?告诉你我除了要跟你一起养你爸,我还要分心去管我叔叔的死活?林伟,你觉得我们这个家,还能再承受任何一点坏消息吗?”

她蹲下身,抱着头,痛哭失声。

“我不敢说……我真的不敢说……我怕你觉得我胳á膊肘往外拐,我怕你嫌弃我娘家是累赘……我只能偷偷地,每个月挤出一点钱,五百,八百,那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我给自己两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我用的护肤品都是最便宜的!我为什么要在朋友圈卖东西?我不止是为了你爸那三万块,我还想给我叔多凑点医药费!”

“我去看养老院,我是自私!我是想解脱!但我也是想,如果我们真的把爸送过去了,把房子卖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名正言顺地,拿出一笔钱,给我爸妈,给我叔叔?我爸妈养我这么大,我给了他们什么?”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老林,我也是我爸妈的女儿啊……”

那一夜,我们没有开灯。就在这黑暗的客厅里,她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委屈、秘密和痛苦,全都倾泻了出来。

我这才知道,她那个在老家的父亲,去年也摔了一跤,腿脚一直不便。她母亲有常年的风湿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她那个即将结婚的亲弟弟,为了凑彩礼,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而这一切,她都瞒着我,一个人扛着。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在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原来,真正的暴风雨,一直在她那边,而我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怀疑她,指责她。

我走过去,蹲下身,想抱抱她。我的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哭声调成了静音,然后继续扮演一个正常人。陈婧她,已经把哭声调成静音太久了。

今晚,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而我,也终于,听见了。

第四章

那一夜之后,我和陈婧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的死寂。我们不再有秘密,但真相的重量,压得我们两个都喘不过气。

我们进入了漫长的冷战。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合租的陌生人。早上,她会比我早起半小时,做好早饭,然后自己先吃完,送苗苗上学。等我起床时,桌上会留着一份我的早餐,还温着。

晚上,我会等她和苗苗都睡下后,才从书房出来。我会看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空了,就去给她续满一杯温水。

我们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最后的体面,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开口,面对的将是两边家庭同样沉重的现实,我们无力解决。

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家里气氛不对。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面前的茶几上,就放着那张被我遗忘的养老院宣传单。不知道是他自己翻出来的,还是从垃圾桶里捡到的。

陈婧和苗苗都不在。

我走过去,想把那张单子收起来。

“别动。”父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没有戴助听器,但我知道,他看懂了。那上面“颐养中心”四个大字,刺眼得很。

他盯着那张宣传单,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发火,会质问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用他那句熟悉的口头禅,轻声说了一句:“听不清……”

这一次,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他不是听不清我们说话,他是听不清我们生活的重压,听不清我们内心的挣扎。或者说,他一直假装听不清。

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父亲的房间是空的。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

【我回老家看看。勿念。】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陈婧也正好送完苗苗回来。看到我慌张的样子,她急忙问:“怎么了?”

“爸不见了!他留了张条子,说回老家!”

陈婧的脸也白了。父亲的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亲戚们早就搬空了,老房子也多年没人住,他一个人回去能干什么?

我们开始疯狂地打电话。打他手机,关机。打给老家的远房亲戚,都说没见到他。

那一刻,所有的矛盾、怨恨、压力,全都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我和陈婧像两只无头苍蝇,在家里团团转。

“他会不会去了车站?”陈婧忽然说。

我们立刻冲下楼,开车直奔火车站。一路上,陈婧不停地用手机联系她能想到的所有亲戚朋友,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全是冷汗。

人只有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才想起从未好好珍惜过。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句话。我想到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想到他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孤独的样子,想到他笨拙地戴着那副坏掉的助听器……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这个儿子,当得太不称职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我们分头去找。我在候车大厅里一遍遍地喊着“爸”,声音都喊哑了。陈婧则拿着父亲的照片,一个一个地问询。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几乎找遍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父亲的踪影。

绝望,像一张大网,将我们紧紧罩住。

我们瘫坐在车站广场的长椅上,相对无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报警吧。”陈婧的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拿出手机。就在我准备拨打110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颤抖着接起电话。

“喂?是林师傅家属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他现在在我们这里,人民公园管理处。”

我和陈婧几乎是弹射起来,冲向停车场。

人民公园,离我们家不远,是父亲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以前每天都会去那里散步,下棋。耳朵不行了之后,他就不怎么去了,他说,听不见别人说话,去了也没意思。

我们赶到公园管理处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几个工作人员围着他。

他看到我们,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爸!”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检查,“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手机怎么也关机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手里的水杯放下,对那几个工作人员说:“谢谢你们了,我儿子儿媳来接我了。”

我们把他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公园里亮起了路灯,昏黄的光晕洒在小路上。

我们沉默地走着。

走到公园中央那片湖边时,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湖对岸城市的万家灯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哪儿也没去。”他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就在这里坐了一天。我想了很多事。”

“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我带你来这里捞鱼。你掉进水里,吓得我魂都飞了。”

“我想起你妈还在的时候,我们每天晚饭后,都来这里散步。她总嫌我走得快。”

“我还想起……这几年,我好像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陈婧站在一旁,也红了眼眶。

父亲转过身,看着我们俩。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澈和坦然。

“那张单子,我看到了。”他说,“你们的事,我也听到了。”

我大惊:“爸,你……”

“我不是听不清,”他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是不想听。我怕听清楚了,就更给你们添堵。我以为我装聋作哑,你们就能好过点。”

“我老了,不中用了。耳朵听不见,还让你们吵架。我今天就想,要是我走了,你们是不是就能清净了。”

“爸!你别说这种话!”陈婧急得哭了出来,她上前一步,扶住父亲另一只胳膊,“我们没有那个意思!我们……”

“我知道。”父亲拍了拍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你们都是好孩子。是我的错。”

他看着我,又看着陈婧,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不能卖。这是你们的根。至于我……你们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城市华灯初上,映着我们三个人沉默的脸。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道最深的隔阂,在父亲这番坦诚的话语中,悄然瓦解了。

他不是听不见,他什么都懂。他只是用他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们。

第五章

父亲“离家出走”的风波过后,我们家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种平静,不再是暴风雨前的死寂,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坦然。

那个周末,我主动召集了一场家庭会议。这是我们家第一次,三个人都坐在餐桌前,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谈谈”。

没有电视的喧嚣,没有手机的干扰。

我先开口:“爸,陈婧,今天我们把所有事都摊开来说。不吵架,不指责,只解决问题。”

我看向陈婧,她的眼眶还是红的。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只想着自己,没顾及你的感受,也没想过你家里的难处。”

然后,我转向父亲,“爸,也对不起。我总以为把您留在身边就是孝顺,没想过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让您受委屈了。”

我说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给自己壮胆。

陈婧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她摇摇头,说:“不怪你,我也有错。我不该瞒着你,不该一个人钻牛角尖。”

她顿了顿,看向父亲:“爸,我想送您去养老院,不是嫌弃您。我是觉得,我跟林伟都要上班,苗苗要上学,我们照顾不好您。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那里有专业的人照顾,还有好多同龄的老人陪您说话……”

父亲一直安静地听着。等我们都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

“我不想去养老院。”他说得很坚决,“我这辈子,没住过集体宿舍。老了老了,跟一帮不认识的人挤一块儿,不自在。”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看着我们,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案。

“我想回老家住。”

“不行!”我和陈婧异口同声地反对。

“你们听我说完。”父亲摆摆手,“老房子是不能住了。但县城里,这几年也盖了新楼。我打听过了,租个一室一厅,一个月也就千把块钱。我还有点退休金,够我生活了。”

“那怎么行!您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父亲笑了,那是风波之后,我见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我今天给你们三叔打电话了。他和他媳妇,也从外地回去了,就在县城住。他们也想我回去,大家有个照应。”

三叔是我爸的亲弟弟,前几年一直在外地帮儿子带孙子。

“而且,”父亲继续说,“县城医院的那个王大夫,是我老战友的儿子。我这耳朵,他认识省城的专家,他说可以帮我问问,看有没有更实惠的治疗方案,不一定非要买那么贵的助听器。”

原来,在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天,他不是在公园枯坐,而是去办了这些事。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为我们这个家寻找出路。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它必须是一个可以摊开来说话的地方。当所有的误解、秘密和委屈都被摊开在阳光下,解决的办法,自然而然就浮现了。

我们最终没有采纳父亲回老家的方案,也放弃了卖房子的极端想法。

我们达成了一个新的共识。

我们决定,把现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租出去,用租金,在同一个小区,租两套小户型。一套我们三口人住,一套给父亲住。这样,他既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我们也能随时照应。

至于陈婧娘家那边,我拿出了我们仅有的一点存款,先给她弟弟救了急。我对她说:“以后,你家就是我家,我们一起扛。”

她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而父亲的助听器,我们决定再等等。父亲说,王大夫那边有消息了,省里有个公益项目,可以为听障老人提供补助,虽然也要等,但总是个希望。

那段时间,我们家出奇地忙碌。找房子,搬家,联系租客。虽然累,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久违了的、充满希望的光彩。

搬家那天,我们三个人累得瘫倒在新租的小房子客厅里。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父亲的新家就在我们楼上。我帮他把那台旧电视搬了过去,插上电。

“爸,音量调多少?”我问。

父亲想了想,说:“调到15吧。”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我们说:“以后,得学着听点别的声儿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一下子“听”见了整个世界。

第六章

搬进新家后,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和陈婧的小家,虽然面积小了,但心与心的距离却前所未有地近了。我们开始一起做饭,一起辅导苗苗作业,周末会带着她去楼上看望爷爷。

父亲也像变了个人。没有了“35分贝”的笼罩,他开始走出自己的房间。他每天早上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跟三叔和其他老头下棋。虽然还是听不清,但他会笑着看别人说,不时点点头。他的口头禅“听不清”还在,但语气里不再是隔绝和无奈,而是一种坦然的自嘲。

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一个崭新的小玩意儿——一个带屏幕的智能音箱。

“这是你三叔送的,说可以语音点播戏曲,还能看新闻。”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走过去,教他怎么用。他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很慢,但没有了以前那种不耐烦。

“爸,这个还能视频通话。以后我们不在,你想苗苗了,喊一声就行。”我帮他设置好我们的号码。

他试着喊了一声:“呼叫林伟。”

我的手机立刻响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和背后的我,新奇地笑了。

“嘿,这玩意儿,还真行。”

从那天起,视频通话成了我们家新的沟通方式。有时候我在公司开会,会收到父亲的视频请求,接起来,他只是想让我看看他养的花开了。有时候陈婧在出差,会收到父亲的视频,他会举着手机,让陈婧看看苗苗正在他那儿吃饭,告诉她“一切都好,放心”。

那个小小的屏幕,跨越了听力的障碍,重新连接了我们。

陈婧老家那边,情况也在好转。她叔叔的病,在我们的资助和当地的医保政策下,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她弟弟也顺利结了婚,还时常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带苗苗回去看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生活从不会一帆风ushun。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省城王大夫的电话。他说,父亲那个听障补助的名额,批下来了。但是,需要父亲本人去省城做一次全面的听力测试和评估。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和陈婧。我们都很高兴。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去省城,至少要三四天。我最近手头一个项目正在关键时期,根本走不开。陈婧单位要搞年终总结,也请不了假。

“我去吧。”陈婧主动说,“我的事先放一放,爸的事要紧。”

“不行,”我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带爸去,我不放心。他年纪大了,又听不见。”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爸一个人去吧?”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两难。

就在我们发愁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父亲开口了。

“我自己去。”他说。

“这绝对不行!”我和陈婧再次异口同声。

“为什么不行?”父亲看着我们,眼神很坚定,“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离了你们就不行的老头子了。我有手机,会用导航,会视频通话。王大夫也说了,他会在车站接我。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出门旅游的普通老头,行不行?”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那个智能音箱,熟练地点播了一段他最喜欢的京剧。

“你们看,”他说,“我连这洋玩意儿都会用了。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自信和从容,忽然意识到,在我们努力想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学会了如何飞翔。

人到了一定年纪,需要的或许不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一个“我还可以”的证明。

最终,我们妥协了。

我们帮他订好了票,把所有注意事项写在一张纸上,给他准备了路上吃的和用的。出发前一晚,陈婧还拉着他,一遍遍地教他怎么在手机上出示健康码和车票。

他学得很认真,一遍遍地重复着。

看着灯下,妻子耐心地教,父亲认真地学,苗苗在一旁好奇地张望,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不是没有困难,而是在困难面前,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面对。

第七章

父亲去省城的那几天,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我和陈婧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和他视频通话。他会兴高采烈地给我们看他住的招待所,看王大夫带他去吃的特色小吃,精神头比在家还好。

检查的过程很顺利。王大夫说,父亲的听力损失虽然严重,但听神经没有完全坏死,佩戴合适的助听器,效果会很理想。那个公益项目,可以覆盖掉助听器一半的费用。

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父亲回来的那天,我去车站接他。他从出站口走出来,背着一个小包,步子迈得很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出远门归来的老人,倒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他的右耳上,戴着一个崭新的、肉色的助听器,非常小巧,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爸!”我迎上去。

他听见了。他清楚地听见了。他转过头,朝我笑了笑。

“回来了。”他说,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底气。

回家的路上,我把车里的音乐关掉了。我们俩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这玩意儿,真不错。”父亲忽然摸了摸耳朵上的助听器,“就是有点吵。什么声音都能听见。”

我笑了:“您慢慢就习惯了。”

“嗯。”他点点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回到家,陈婧和苗苗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

“爷爷!”苗苗第一个冲上来,抱住他的腿。

父亲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苗苗,爷爷回来了。”

那一顿饭,我们家前所未有地热闹。父亲不再需要我们扯着嗓子说话,他能听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声音。他给我们讲省城的新鲜事,讲王大夫的趣闻,甚至还点评了一下晚间新闻。

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又回来了。

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音量是15,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舒适分贝。苗苗在给爷爷表演新学的舞蹈,陈婧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回想起“那一夜”的争吵和绝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我们都曾被生活逼到墙角,都曾自私,都曾互相伤害。但最终,是爱和理解,拉了我们一把,让我们从各自的孤岛,重新回到了同一片大陆。

生活没有变得更容易,我的项目依旧很忙,陈婧家里的负担也还在。但我们的心,不再是慌的。因为我们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会一起扛。

夜深了,苗苗和陈婧都睡了。

我起身,习惯性地想去看看父亲。我走到他房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台灯柔和的光。

我从门缝里看进去。

父亲没有睡,他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本相册。那是我小时候的相册。他看得那么专注,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他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的我,缓缓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也许是想说,“谢谢”。

也许是想说,“辛苦了”。

也许,只是想简单地说一句,“晚安”。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了然的微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也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为他带上了房门。

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就让它留在那个温暖的房间里吧。

我们都懂。这就够了。

来源:俊俏香瓜8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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