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大学的讲台上,面对着一张张年轻而求知若渴的脸庞时,我常常会恍惚。
引子
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大学的讲台上,面对着一张张年轻而求知若渴的脸庞时,我常常会恍惚。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粉笔和旧书的混合气息。
我的手指会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它的表盘已经微微泛黄,皮质表带也早已干裂。
那不是我的东西,却是我生命中最贵重的纪念。
它提醒我,在我成为今天的我之前,我曾是另一个人。
一个沉默的、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人,像一棵树,或者说,像一堵墙,日复一日地矗立在一座戒备森严的院落里。
而改变这一切的,是那个深秋的午后,以及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时,空气中飘来的淡淡兰花香气。
她对我说了一席话。
那席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改变了我一生的流向。
第一章 沉默的墙
我的名字叫李卫,十九岁。
我的世界,由一条三米高的围墙和一道厚重的铁门构成。
墙内,是首长的家。
墙外,是与我无关的整个世界。
每天清晨五点半,军号声会准时撕裂黎明前的寂静。我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翻身、穿衣、整理内务,所有动作都在三分钟内完成。
我的被子,是营房里最方正的“豆腐块”,棱角分明,像一块切割好的墨块。
我的生活,也像这块豆腐块。
六点钟,我会准时出现在一号岗哨上,接替上一班的战友。我的任务很简单,也很绝对:守护这座院落,守护院落里的人。
我是一堵墙,一堵会呼吸、会思考,但绝不允许有任何情绪的墙。
首长姓林,是我需要用生命去捍卫的核心。他是个沉默威严的男人,肩膀宽阔,步履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时代的脉搏上。
他看人时,目光像探照灯,锐利得能穿透你的骨头。
我从未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
他的世界,由红色的电话机、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和深夜归来时身上的硝烟味构成。
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必须仰望的存在。
而首长的夫人,姓蓝,大家都称她为蓝阿姨。
她和首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如果说首长是一座巍峨的山,那她就是山间一汪平静的湖。她总是穿着素雅的合身长裙,走路很轻,说话很柔,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她喜欢侍弄院子里的花草,尤其是那几盆名贵的君子兰。
她也喜欢看书。
午后,当首长不在家时,她常常会搬一把藤椅到廊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一看就是一下午。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那一刻,她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我常常在站岗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看她。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这样一个由纪律、服从和绝对阳刚构成的世界里,她代表了一种我无法理解,却又莫名向往的柔软和宁静。
我们的交流极少。
有时她经过岗哨,会对我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一句:“小李,辛苦了。”
我便会立刻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用尽全身力气回答:“为首长服务!”
声音洪亮,标准,却毫无感情。
这是规定。我们是警卫员,不是家里的勤杂工,必须时刻保持距离和警惕。
但人心,毕竟不是机器。
在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家里,我渐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像蛛丝一样难以捕捉的裂痕。
比如,首长和夫人很少一起吃饭。
首长总是在他的书房里,由秘书把饭菜送进去。而夫人则一个人,在那个巨大的红木餐桌上,安静地、慢慢地吃着。
他们也甚少交谈。
有时首長从外面回来,夫人迎上去,想说些什么,但首长总是摆摆手,一脸疲惫地径直走上二楼的书房,将自己关在里面。
留给夫人的,只有一个沉重而冷漠的背影。
我见过夫人眼里的光,在那一瞬间,黯淡下去。
还有一次,深夜换岗时,我路过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首长压抑着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
“头发长,见识短!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
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第二天,我看到夫人的手腕上,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她对家里的勤务员解释说,是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她说话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我看到了她低头时,那无法掩饰的一抹苍白和落寞。
从那天起,我再看这座院落,感觉就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更像一个华丽的、密不透风的笼子。
首长是笼中的猛虎,焦躁而威严。
而夫人,就是那只被剪去了翅膀的金丝雀,优雅,美丽,却满是忧伤。
而我,李卫,就是这个笼子最忠诚的守卫。
我守着他们的荣耀,也守着他们的秘密。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站岗,训练,退伍,然后回到我那个贫瘠的北方小山村,娶一个普通的姑娘,生一个娃,继续我父亲那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我从不敢奢望别的。
直到那个深秋的午后。
那一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玻璃。首长去外地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我正在院子的角落里,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车身被我擦得锃亮,能清晰地映出我年轻而严肃的脸。
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我立刻警觉地转过身。
是夫人。
她换下了一贯的长裙,穿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布衣,手里还提着一个洒水壶,像是刚给她的那些宝贝兰花浇完水。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小李。”她轻声叫我。
“首长夫人!”我下意识地立正站好,身体绷成一条直线。
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苦涩的笑容。
“在这里,就叫我蓝阿姨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合规矩。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局促,没有再坚持。她走到车旁,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车身上倒映出的云影。
“这车,擦得真亮。”她像是自言自语。
“是我的职责。”我低着头,回答道。
空气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比平时更清晰的兰花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小李,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第二章 水面下的涟漪
首长夫人要和我谈谈。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
我受过的所有训练,都在那一刻向我发出警报。警卫条例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得与首长家人发生非工作必要之外的任何接触。
这是铁律。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一个标准而坚决的“报告首长夫人,这不符合规定”,已经涌到了我的嘴边。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
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曾经很美,但此刻却充满了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高高在上的命令,反而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我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
我犹豫的片刻,她已经转过身,向着院子深处的那个小花房走去。
“跟我来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双脚像被灌了铅,但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花房里温暖而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清香。一排排的君子兰,叶片肥厚,油光发亮,被她照料得极好。
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摆弄着一盆兰花的叶子,仿佛在自言自语。
“小李,你来这里多久了?”
“报告,一年零七个月。”我依然保持着僵硬的站姿,双手紧贴着裤缝。
“一年零七个月……”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每天都这样站岗、训练,不觉得枯燥吗?”
“为人民服务,不觉得枯燥。”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是标准答案,是我从新兵连开始就刻在骨子里的回答。
她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笑容里却看不出丝毫的笑意。
“你是个好兵,李卫。”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我愣住了。在这里,我只是“小李”,一个没有面孔,只有编号和职责的符号。
“可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好兵,就是你人生的终点了吗?”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明白的。”她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见过你休息的时候在看书。不是那些《民兵训练手册》,是高中课本。我还看到过,你偷偷在用废报纸练字。”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的家乡很穷,我是我们村第一个穿上军装的。父亲送我走的时候,含着泪对我说,到了部队,就要好好干,争取提干,那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可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梦。
我想上大学。
这个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像风中的烛火一样遥不可及。直到前不久,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传来。
我的心,活了。
我托老乡从家里寄来了我当年没读完的高中课本,一有空就偷偷地学。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在当时,被视为“不安心服役”的表现,是天大的错误。
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没想到,全被她看在了眼里。
“你害怕了?”她看出了我的紧张,声音放柔了一些,“你怕我知道了,会去告诉林首长?”
我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拳头已经出卖了我。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我不会告诉他。”
“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
她的话,让我彻底怔住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考上了大学,是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她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我喜欢雪莱,喜欢拜伦,我最大的梦想,是能当一名翻译家,把那些美好的诗歌,翻译给我们国家的人看。”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那是一种被梦想照亮的光芒。
但那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熄灭了。
“后来……我认识了他。”她口中的“他”,无疑就是林首长,“他是个英雄,是所有人都敬仰的男人。我嫁给了他,放弃了学业,跟着他南征北战。我以为,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英雄身边的附属品。我所有的价值,都建立在他的身份之上。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事业,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朋友。”
“我的世界,就和这个院子一样大。”
“我那些曾经的梦想,那些雪莱和拜伦,都变成了他口中‘不切实际的、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深夜的争吵,那些摔碎的瓷器,以及她手腕上那圈刺眼的白纱布。
这是一个被黄金牢笼囚禁的灵魂。
“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把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压下去,“但是我看到你,李卫,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我自己。”
“你很聪明,也很自律,你不该一辈子都站在这里,当一堵沉默的墙。”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应该去看看,去读万卷书,去行万里路,去成为一个真正有知识、有思想的人,而不是一台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可是……我是个军人,我的天职是服从……”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军人,就不能有梦想吗?”她反问道,声音陡然提高,“保家卫国,有很多种方式。造出一架先进的飞机,研发出一种高产的水稻,写出一篇能唤醒民众思想的文章,难道不比在这里守着一个院子更有意义吗?”
“去参加高考吧,李卫。”
她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力量。
“这是你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我会帮你。”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整个花房里的兰花,都瞬间失去了颜色。
第三章 午夜的灯火
“我会帮你。”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天空。
我看着眼前的首长夫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接受她的帮助,意味着我要将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押在一个巨大的赌注上。
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被部队处分,档案上留下一个洗不掉的污点。重则,可能会被扣上一个“与首长家属关系不清”的帽子,那足以毁掉我的一生。
可是,拒绝呢?
拒绝,就意味着我要亲手掐灭心中那团燃烧了许久的火焰,回到那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早已被设定好的人生轨道上。
我将永远是这堵沉默的墙。
我的脑海里,闪过我父亲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闪过他送我参军时那句“光宗耀祖”的嘱托,也闪过我自己,在无数个深夜里,借着厕所昏暗的灯光,贪婪地啃着那些干巴巴的数学公式时的场景。
我的人生,真的只能这样吗?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
蓝阿姨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天人交战,她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决定了,今晚十二点,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我会把一些复习资料放在那里的树洞里。”
说完,她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出了花房。
那一天下午,剩下的几个小时,我过得浑浑噩噩。
擦车的时候,我差点把水桶打翻。站岗的时候,我几次走神,连营区门口有车经过都险些没有察觉。
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打架。
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人声色俱厉地对我说:“李卫!你疯了吗?你是军人!你的职责是忠诚!你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的几句话就动摇了军心!”
另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小人则满怀憧憬地说:“李卫,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天安门,不想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学教室里吗?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
晚饭的时候,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胡乱扒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同班的张浩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地问:“卫子,咋了?今天看你一天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想家了?”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夜,很快就深了。
营房里响起了战友们均匀的鼾声。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十一点五十分。
十一点五十五分。
我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想后悔。
我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像一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营房。
深夜的院子,寂静得可怕。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远处规律地响起。
我利用自己对这里地形的熟悉,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监控死角和巡逻路线,来到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
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影子。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之后,迅速将手伸进了那个熟悉的树洞。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包裹。
我飞快地将它塞进怀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了营房。
回到床上,我用被子蒙住头,打开了那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还有几本印着“内部资料”字样的复习题集。
在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赠给有梦想的年轻人。——蓝”
我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
白天,我依然是那个最标准、最尽职的警卫员李卫。我站岗,训练,擦车,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前更加努力,不让任何人看出丝毫的破绽。
而到了午夜,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时,我就变成了另一个李卫。
我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那微弱的光芒,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函数和公式,那些拗口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通往新世界最迷人的阶梯。
我不敢开灯,怕被查哨的干部发现。被窝里又闷又热,常常让我汗流浃背,但我的心里,却无比的敞亮和激动。
蓝阿姨也没有再单独找过我。
我们的交流,回归到了那种最原始、最安全的方式。
每隔几天,老槐树的树洞里,就会出现新的东西。
有时是一本批改好的习题集,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我的错误,旁边还有详细的解题思路。
有时是一瓶墨水,几根新的铅笔。
还有一次,里面放着一个温热的煮鸡蛋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学习辛苦,注意身体。”
我从未见过她,但我们之间,却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她就像那个在黑暗中为我点灯的人,默默地照亮我前行的路。
而我,则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靠着她给予的这一点点水源,拼命地向着那片虚无缥缈的绿洲前进。
时间,就在这样紧张而充实的日子里,一天天过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在疯狂地吸收水分。我的知识在增长,我的眼界在开阔,我的内心,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关于这个国家和我自己的未来。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好兵,我渴望成为一个对社会更有用的人。
这期间,林首长也回来过几次。
他依然是那么威严,那么忙碌。
他看我的眼神,也和以前一样,平静无波。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眼前的这个小警卫员,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木头人了。
我的心里,已经藏下了一片星辰大海。
我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险些将我这艘脆弱的小船,彻底打翻。
第四章 风暴将至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按照原定计划,林首长要去邻省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战区演习,下午刚刚动身。
这意味着,我将有半个月的“安全期”,可以更专注地投入到最后的复习冲刺中。
我的心情,像窗外那些盼着下雪的孩子一样,带着一丝雀跃。
晚上十点,我照例在被窝里点亮了手电筒,摊开一本蓝阿姨刚给我不久的《历年高考模拟试题》。
这套题的难度很大,我做得有些吃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我解开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时,抬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营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汽车刹车声。
紧接着,是警卫队长那紧张而压抑的命令声。
“快!全体集合!首长回来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回来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刚走吗?
我来不及多想,用最快的速度把书和试卷塞进枕头底下,穿好衣服冲了出去。
院子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
林首长的专车停在楼前,车门开着,他却并没有下来。
警卫队长和首长的秘书围在车边,脸色都十分难看。
我被安排在了二楼的警戒岗位,恰好能看到楼下的情况。
我看到秘书拉开车门,对着车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首长,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医生马上就到。”
车里,传来林首长含糊不清,却充满了怒意的声音。
“都给我滚开!”
一股浓烈的酒气,即使隔着这么远,都仿佛能钻进我的鼻子里。
首长喝酒了。
而且,看样子是喝多了。
这绝对是反常的。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极其严苛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最终,在秘书和警卫队长的连拖带拽下,林首长终于被扶下了车。
他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军装的领口被扯开了,头发也有些凌乱,早已没有了平日里那种不怒自威的模样。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蓝阿姨也被惊动了,她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衣,匆匆从楼上跑了下来。
“老林,你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然而,林首长看到她,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而凶狠。
他一把推开身边搀扶的秘书,踉踉跄跄地冲到蓝阿姨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咆哮道: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那件事捅出去的!你想毁了我,是不是!”
蓝阿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林首长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演习总指挥的位子,临时换人了!他们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他说着,猛地抓住蓝阿姨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说!是不是你这个毒妇,在背后搞的鬼!”
“我没有!老林,你喝多了,你放开我!”蓝阿姨挣扎着,眼中充满了恐惧。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敢上前。
这是首长的家事,谁敢插手?
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配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的职责,是保护首长和家人的安全。
可眼前的这一幕,我该保护谁?
就在这时,林首长突然做出了一个更疯狂的举动。
他拖着蓝阿姨,就往楼上走,嘴里还在怒吼:“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打死你!”
我眼看着他们就要上楼,就要经过我身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我向前一步,挡在了楼梯口。
“首长!”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两个字。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首长停下了脚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你……一个臭站岗的,也敢拦我?”
一股混杂着酒精和怒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微微发抖,但我依然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地说道:
“报告首长,您喝醉了。请您……注意影响。”
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我这是在找死。
果然,林首长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松开蓝阿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注意影响?好,好一个注意影响!”
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指着我的胸口,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影响!”
说着,他扬起了手。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雷霆万钧的一巴掌。
然而,巴掌并没有落下。
我听到蓝阿姨带着哭腔的尖叫声:“不要!”
我睁开眼,看到蓝阿姨死死地抱住了林首长的胳膊。
“老林,你疯了吗!他是你的警卫员!你打了他,明天要怎么跟部队交代!”她哭着喊道。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他的酒劲稍微过了一点。
林首长扬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慢慢地放下了。
他死死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然后,他猛地一甩手,推开蓝阿姨,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里,只剩下蓝阿姨无助的啜泣声,和我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蓝阿姨才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她走到我面前,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谢谢你,小李。”她的声音沙哑。
“这是我的职责。”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快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机械地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可是,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我知道,我惹上大麻烦了。
林首强今晚虽然没有打我,但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看我的那个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被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我的军旅生涯,我的大学梦,我的人生……
可能都要在今晚,画上一个句号了。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冷。
第五章 命运的考场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首长没有出书房的门,警卫队长没有找我谈话,一切都平静得诡异。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那样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一定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种更“合理”的方式来处置我。
我不能坐以待毙。
晚上,我找到了一个机会,悄悄地给蓝阿姨递了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字:“我想见您。”
半小时后,我在那个熟悉的花房里,见到了她。
她的脸色很憔悴,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神情却异常的镇定。
“小李,昨晚的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率先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我摇了摇头。
“蓝阿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必须得走。”
“走?”她愣了一下,“你能走到哪里去?”
“高考!”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最后十天,就是高考的日子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只要我能考上大学,办理了入学手续,我的档案就会从部队转到学校。
到那时,我就脱离了他的管辖范围。
天高海阔,他再想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蓝阿姨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好。我帮你。”
接下来的十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是最光明的十天。
一方面,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林首长那无处不在的低气压。他虽然没有再对我做什么,但每次他从我身边经过,那冰冷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皮肤。
警卫队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
队长开始频繁地给我安排一些额外的、又苦又累的勤务。战友们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我成了一个孤岛。
另一方面,蓝阿姨在用她全部的力量,为我铺就最后一条路。
她托她在教育系统的老同学,帮我搞定了高考的报名手续。
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买几件便服,考试那天穿。
她甚至,还帮我想好了请假的理由。
考试前一天,她找到警卫队长,说她娘家远房的侄子要结婚,家里人手不够,想借小李去帮两天忙。
她还特意拿出一些高级点心和水果,说是给队里同志们的谢礼。
警卫队长看着那些他平时根本见不到的好东西,又看了看蓝阿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签了我的假条。
我知道,蓝阿姨为了我,已经赌上了一切。
如果这件事被林首长知道,她将要面临的,可能是比我凄惨一百倍的下场。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假条,手抖得厉害。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蓝阿姨,这份恩情,我李卫永世不忘。”
她扶起我,眼圈也红了。
“快去吧。别想太多,好好考试。”
“记住,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去为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换上了便服,背着一个装着书本和准考证的旧帆布包,像一个逃犯一样,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近两年的地方。
走出那道厚重的铁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那座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肃穆的院落,像一只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那里。
我心中没有丝毫的留恋,只有一种挣脱牢笼的庆幸。
我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地向后退去。
我看到了冒着热气的早餐摊,看到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看到了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的孩子。
那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的,真实的世界。
而我,已经与它隔绝了太久。
考场,设在一所中学里。
我走进校园,看到周围全是和我一样,来自各行各业,年龄也参差不齐的考生。
有穿着工装的青年工人,有刚从乡下赶来的知识青年,甚至还有几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忐忑,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渴望。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高考,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它是我们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根稻草。
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考前的预备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脑海里,闪过这几个月来的一幕一幕。
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的夜晚,老槐树下那个神秘的包裹,林首长那双冰冷的眼睛,以及蓝阿姨那句“去为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的嘱托。
所有的画面,最终都定格在了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的扉页上。
“赠给有梦想的年轻人。”
我睁开眼,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监考老师开始分发试卷。
我拿起笔,在试卷的姓名栏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李卫。
随着正式开考的铃声响起,我开始答题。
我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种子在冲破泥土。
那是我,在为自己的命运,谱写新的篇章。
第六章 新的开始
两天的考试,像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
当我走出考场,交上最后一门课的答卷时,我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身体也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我没有在市区逗留,直接坐车回了部队。
我的假期,结束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穿着军装的警卫员李卫,仿佛之前那两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院子里,依然是那么安静,那么压抑。
林首长看我的眼神,也依然是那么冰冷。
我知道,悬在我头顶的那把利剑,并没有消失。
他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我,也在等。
等那一份决定我命运的通知书。
那段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
每一天,我都过得如履薄冰。
我不敢再去看书,不敢再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我把自己伪装得比以前更像一堵墙,沉默,麻木,不露半点锋芒。
我甚至不敢再去见蓝阿姨。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每天清晨,她浇花时,会若有若无地向我这个方向,投来一道关切的目光。
而我,只能用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来回应她的担忧。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开始陆续发放。
每天,我都盼着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能在我面前停下。
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我什么都没有等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难道,我落榜了?
或者,我的通知书,被人中途截下了?
我不敢去想后一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站岗。
林首长的秘书,那个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突然向我走了过来。
“李卫,首长叫你。”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跟着他,走进了那间我从未踏足过的,威严的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
林首长就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对着我,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立正站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长,警卫员李卫奉命前来,请您指示!”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只有那座老式座钟发出的,沉闷的滴答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椅子,面对着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在了桌子上。
“你的。”
我的目光,瞬间被那个信封吸引了。
信封的左上角,印着一行鲜红的字:
“北京大学”。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是它!
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它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大脑一片混乱。
“很意外?”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真的能瞒天过海?”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的那些小动作,从你偷偷看书的第一天起,我就全都知道。”
“包括,她是怎么帮你报名,怎么帮你请假,怎么把这些复习资料,一本一本地送到你手上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看着我们像两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演戏。
我感到一阵莫大的恐惧和羞辱。
“为……为什么?”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不揭穿你们?”他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因为,我想看看,你们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一块值得雕琢的料。”
我彻底愣住了。
“我们林家,不养废物。”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走了什么门路。既然你考上了,而且考上的还是北大,那就证明,你不是一个只知道站岗的木头桩子。”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拿起桌上的那份通知书,拍在了我的胸口。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留下来。我可以立刻给你提干,保你前途无量。”
“第二,拿着这个东西,滚出我的视线。从此以后,是龙是虫,都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主宰了我两年命运的男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那晚没有对我动手。
他不是在等时机报复我,他是在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我自己的机会。
这是一个强者的逻辑,冷酷,却也公平。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拿起那份通知书,对着他,再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谢谢首长。我选第二条路。”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ệt的表情,似乎是意外,又似乎是赞许。
“好。有骨气。”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明天一早,就给我滚蛋。”
第七章 无声的告别
我走出书房的时候,腿还有些发软。
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可我,却像是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一样,浑身发冷。
原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监视网中,我自以为是的秘密,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被看穿的闹剧。
这种感觉,比直接的惩罚,更让我感到后怕和屈辱。
但同时,我的心里,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切都结束了。
我赢了这场豪赌。
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通知书,回到了营房。
战友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前一天还在被排挤的我,会突然被允许离开。
警卫队长亲自为我办理了退伍手续,他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客气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默默地收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本写满了笔记的日记本,还有那个已经不出水了的英雄牌钢笔。
东西很少,一个帆布包就装完了。
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却发现,除了这段经历,我几乎什么都带不走。
第二天清晨,我背上行囊,准备离开。
我没有去和任何人告别。
我只想悄无声息地走,就像我悄无声息地来一样。
然而,当我走到院子门口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蓝阿姨。
她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穿着一件素色的风衣,清晨的微风,吹动着她的发梢。
她看起来,比前些日子,精神了许多。
看到我,她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要走了?”
“嗯。”我点了点头,走到她面前。
我们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沉闷。
我知道,她肯定也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对不起,蓝阿姨,我……”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却摇了摇头,打断了我。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轻声说,“是我把你,卷进了我们家的这些是是非非里。”
“不过,都过去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伤感,“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就把它送给你吧。希望你以后,能珍惜时间,珍惜你来之不易的新生活。”
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我推辞道:“不,蓝阿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她的语气,第一次变得强硬起来,“你如果还认我这个‘老师’,就把它收下。”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接过那块手表,紧紧地攥在手心。
手表的金属外壳,还带着她的体温。
“还有这个。”她又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些钱,不多,是你上学要用的。穷家富路,别在路上委屈了自己。”
“蓝阿姨……”我的声音,已经哽咽。
“别说话,听我说完。”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嘱托。
“小李,到了大学,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那里没有命令,没有束缚,但你更要自律。”
“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这几年的大好时光。你要多交朋友,多去见识这个世界。你要找到你真正热爱的东西,并且,为之奋斗一生。”
“最重要的是,你要成为一个正直、善良、有独立思想的人。永远不要像……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被权力和欲望,蒙蔽了双眼。”
我知道,她说的“有些人”是谁。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蓝阿姨。我一定会的。”
她欣慰地笑了。
“去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以后,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联系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们。”
她的话,很决绝,但我明白,这是她对我最后的保护。
我对着她,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没有再见,没有告别。
我转过身,迈开大步,向着那道铁门外,那个属于我的,崭新的世界,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尾声
多年以后,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又出国深造,最终成为了一名历史学教授。
我的人生,真的像蓝阿姨所期望的那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再见过林首长。
我只是偶尔,会从一些旧报纸或者内部刊物上,看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后来,又高升了。
再后来,他退休了。
报纸上刊登了他退休时的照片,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但眼神,依然是那么锐利。
他的身边,没有站着任何人。
我不知道,蓝阿姨后来过得怎么样。
她是否,还在那个华丽的院落里,侍弄着她的那些君子兰?
她是否,还会在午后的阳光下,读着那些她挚爱的雪莱和拜伦?
我无从得知。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奔向各自远方的直线,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我知道,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深秋的午后,她向我走来时,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问话。
“小李,你这辈子,就想一直站在这里,当一堵墙吗?”
如今,我手腕上,依然戴着那块上海牌手表。
每当讲课累了,我都会下意识地摩挲它冰凉的表盘。
它提醒着我,我曾经是谁。
也提醒着我,有一个女人,她用自己被禁锢的人生,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点亮了一盏午夜的灯火,照亮了一条通往自由和梦想的道路。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我将用我的一生,去铭记。
来源:聪慧小鱼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