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婚礼办在市里当时还算有点名气的“喜临门”大酒店,三楼宴会厅,包了二十桌。
1992年的夏天,太阳跟不要钱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我表哥,王明,就在这么一个大晴天结婚。
婚礼办在市里当时还算有点名气的“喜临门”大酒店,三楼宴会厅,包了二十桌。
我穿着我爸那件被他撑得有点走形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崭新的白衬衫,领带是我自己对着镜子瞎琢磨着系的,歪歪扭扭,像条晒蔫了的豆角。
那个年代,能穿上一身体面的西装,就算是个正经人了。
我当时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当机修工,每天跟轰隆作响的机器打交道,身上总是一股子机油味。为了参加表哥的婚礼,我提前三天就把工作服换下来了,天天用香皂洗澡,就怕把那股味道带到喜宴上,给我表哥丢人。
酒席开场,觥筹交错,满屋子都是筷子碰碗的声音和大人小孩的喧闹。
新郎新娘一桌桌地敬酒,到了我们这桌,表哥王明满面红光,胳膊上搭着他新媳妇,我嫂子,笑得合不拢嘴。
“阿辉,来,满上!”表哥把一杯白酒递到我面前。
我赶紧站起来,“哥,恭喜恭喜。”
我们这桌坐的都是自家亲戚,大舅、二姨、三姑六婆,一见新郎官来了,都热闹起来,说着各种吉祥话。
我仰头干了那杯酒,辣得我直咧嘴,喉咙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敬完酒,新人又去了下一桌。
我刚坐下,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皮,还没送到嘴里,胳膊就被人从侧面猛地拽住了。
力气不小。
我一愣,转过头去。
是个陌生的姑娘,穿着一身粉色的伴娘裙,梳着当时流行的马尾,额前留着几缕弯弯的刘海。
长得挺清秀,就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没什么善意。
“可算逮到你了。”她开口,声音不大,但咬字很重。
我们这桌的谈笑声瞬间就小了下去,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
我不认识她。
真不认识。
我放下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点,“这位同志,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叫陈辉,对不对?城南纺织厂的,对不对?”
她连我单位都说出来了。
这就不是认错人了。
我心里咯egu了一下,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了上来。
“我是陈辉。”我点了点头,“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她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重要的是,你欠我家的东西,什么时候还?”
这话一出,我们这桌彻底安静了。
大舅刚夹起的一块红烧肉停在半空,二姨的脸上写满了探究,几个表弟表妹更是睁大了眼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在亲戚面前,尤其是在表哥的婚礼上,被一个姑娘当众“讨债”,这面子往哪儿搁?
“这位同志,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但她抓得很紧。
“误会?”她冷笑一声,“陈辉,你别跟我装傻。我哥李雷,你总该记得吧?那三百块钱,还有那批电子表,你打算怎么说?”
李雷。
电子表。
这两个词一出来,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段不太愉快的记忆,瞬间就清晰了。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当时厂里效益不好,一个月就那么点死工资,年轻人心里都长草,总想着出去闯一闯。
我也不例外。
我有个发小叫赵军,脑子活络,他不知道从哪儿捣鼓来一批电子表,就是那种带计算器功能,能显示七彩灯的,在当时的中学生里特别时髦。
他在夜市摆了个小摊,一晚上就能卖出去十几块,赚的钱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
我看着眼热,也想跟着试试。
赵军挺仗义,说带我一起干,但他手里的货源也紧张。
“辉子,这玩意儿现在俏得很,我那上家也是个二道贩子,拿货价高。”赵军一边数着零钱一边跟我说,“你要是真想干,得自己找路子。”
我能有什么路子?我一个机修工,每天两点一线,认识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邻居。
就在这时候,我车间的一个老师傅,听说了我的想法,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我外甥的一个朋友,叫李雷,专门从南方倒腾这些小玩意儿,路子野得很。”老师傅说。
我当时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就托老师傅联系了那个李雷。
我们约在市里的一个老茶馆见面。
李雷人长得高高瘦瘦,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说话带着一股子江湖气。
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他的货是直接从广东的厂里拿的,质量好,价格低。
“陈哥,看在王师傅的面子上,我给你个实诚价。”他伸出三根手指,“一块表,三块钱。”
当时夜市上,这种表能卖到十块,甚至十五块。
这利润,太可观了。
我动心了。
我把我工作两年攒下的三百块钱,全都拿了出来,跟他订了一百块电子表。
李雷说得很好听,说钱先付,货一个星期就到。
结果,我等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我天天往老师傅家跑,老师傅也帮我催了好几次。
李雷总是有各种理由,要么说货被海关扣了,要么说路上车坏了。
我心里越来越没底。
直到半个月后,他才终于把货给了我。
一个大纸箱子,沉甸甸的。
我当时高兴坏了,连验货都没仔细验,就把箱子搬回了我的单身宿舍。
结果晚上我一打开,傻眼了。
一百块电子表,有一半的屏幕是坏的,不亮。
剩下的一半,有的时间不准,有的按钮失灵,还有的干脆连灯都没有。
完好无损的,加起来不到二十块。
我当时就感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三百块钱,那是我当时全部的家当了。
我立刻就去找李雷。
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茶馆也说好几天没见他了,传呼机也呼不到人。
我去找王师傅,王师傅也是一脸歉意,说他也是好心办了坏事,没想到他外甥的那个朋友这么不靠谱。
我能怎么办?
钱已经给出去了,货也收了,连个正经的收据都没有。
我只能自认倒霉。
那二十来块能用的表,我拿到夜市上卖了,收回了一百多块钱。
剩下的那些残次品,现在还堆在我宿舍的床底下,看着就心烦。
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爸妈和我表哥。
我觉得挺丢人的,想发财结果被人骗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场合,被这个自称是李雷妹妹的姑娘,给捅了出来。
还是以一种完全颠覆事实的方式。
“我欠你们家东西?”我看着她,心里的那点慌乱慢慢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
“对!”她理直气壮,“我哥说,你拿了表,钱一直拖着没给!三百块钱,你到现在都没给!”
我简直要被她的话给气笑了。
这是什么逻辑?
恶人先告状?
“这位同志。”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哥李雷,收了我三百块钱,给了我一箱子坏表,然后人就消失了。现在你跑来找我要钱?你觉得这合适吗?”
“你胡说!”她立刻反驳,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哥才不会卖坏东西!肯定是你自己弄坏了,想赖账!”
她的声音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隔壁几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看。
我表哥王明和我嫂子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这是?”表哥皱着眉头问。
“哥,没事。”我赶紧说,想把事情压下去。
毕竟是他的婚礼,闹大了不好看。
“怎么没事?”那个伴娘却不依不饶,转向我表哥,“你是他哥吧?你来评评理!他拿了我哥一百块电子表,三百块钱一分没给,现在还说我们家的表示坏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她这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带着点哭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明真相的人一看这架势,肯定会先入为主地觉得是我理亏。
“阿辉,怎么回事?”他沉声问我。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我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跟我家里人解释那些生意上的糟心事。
“大舅,这事儿有点复杂,回头我再跟您说。”我低声说。
“别回头啊,就现在说清楚!”李雷的妹妹不给我这个机会,“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们家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表哥王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情绪激动的伴娘。
“这位姑娘,你先别着急。”王明开口,语气还算客气,“我是陈辉的表哥,今天是我结婚。有什么事,能不能等酒席结束了,我们私下里好好谈?”
“不行!”她一口回绝,“私下里谈?我上哪儿找他去?我哥找了他两个月都没找到人!今天好不容易在这儿碰上了,必须说清楚!”
我真是无言以对。
李雷找了我两个月?
是他躲着我才对吧?
我这两个月,除了上班,就没离开过市区,他要是真想找我,去我们厂门口堵我,不是一堵一个准?
这谎话编得也太没水平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她,决定不再退让。
退让只会让她觉得我心虚。
“我叫李娟。”她扬起下巴。
“好,李娟同志。”我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我没有躲着你哥李雷,是他躲着我。第二,三百块钱,我在拿货之前就一分不少地给他了。第三,他给我的那批货,十块里有八块是坏的。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这几桌的人听清楚。
亲戚们的表情开始变得将信将疑。
李娟的脸涨得通红。
“你撒谎!你有什么证据?”她质问我。
“证据?”我心里一阵冷笑,“那批坏表,现在还在我宿舍床底下,算不算证据?要不要我现在带你回去看看?”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从别的地方弄来的坏表,故意栽赃我哥!”李娟显然是有备而来,逻辑“缜密”。
“好。”我点了点头,“那我们换个方式。你说你哥找了我两个月,对吧?”
“对!”
“他怎么找的?”我问。
“他……他去你家找过,去你单位也找过!你都躲着不见!”李娟说得斩钉截铁。
“是吗?”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纺织厂,三班倒。我这两个月,白班夜班都上过。厂门口有传达室,进出都要登记。你让你哥说说,他是几月几号去的,登记本上有没有他的名字?”
“还有,我家就住在家属院,街坊邻居都认识我。你让他说说,他去我家的时候,问过哪个邻居?哪个邻居跟他说我不在家?”
我这几句话,把李娟给问住了。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很显然,那些话都是她哥李雷编出来骗她的。
她根本不知道具体细节。
“我……我哥肯定去过!是你自己躲得太好了!”她还在嘴硬。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为她,也为我自己。
她被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蒙在鼓里,当枪使,跑到别人的婚礼上来闹。
而我,因为一次失败的投机,不仅损失了钱,还要在这种场合,被当成骗子一样审问。
“阿辉,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哥说实话。”表哥王明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
我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用最快的速度跟他说了一遍。
王明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我知道了。这事儿交给我。”
说完,他转身走向李娟。
“李娟是吧?”王明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新郎王明。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让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影响我的婚礼,影响我的家人。”
“你说的这件事,我们双方各执一词。这样,我做个主。你现在回去,把你哥李雷叫过来。我们三方当面对质。他要是能拿出证据,证明阿辉没给他钱,我这个做哥哥的,今天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双倍赔给你,六百块,一分不少。”
“但如果,你叫不来你哥,或者他来了也说不清楚,那今天这事,就是你无理取闹,蓄意破坏我的婚礼。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王明在社会上跑了几年业务,见过的人和事比我多,说话做事都有一股沉稳的气场。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软中带硬,一下子就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李娟被镇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新郎官,会这么强硬。
叫李雷来?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如果她哥说的是真的,她自然理直气壮。
但如果……
“怎么?不敢叫?”王明追问。
“谁说我不敢!”李娟梗着脖子,“我哥……我哥他今天去外地了!不在家!”
“去外地了?”王明笑了,“这么巧?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王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李娟同志,你一口咬定我弟弟欠你家钱,现在让你找个对证的人,你却说他去外地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你觉得,在座的各位,会相信谁?”
周围的宾客们开始交头接耳,看向李娟的眼神也变了。
从同情,变成了怀疑和审视。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显然是乱了方寸。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伴郎服的小伙子跑了过来,在新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新娘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李娟身边,拉了她一把。
“娟子,你干什么呢!快跟我回去!”
“嫂子,我……”李娟像是找到了救星。
“别说了!”新娘打断她,脸上带着歉意,对王明和我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啊,王明,陈辉。我这个表妹,从小就一根筋,被人骗了都不知道。这事儿是个误会,我替她给你们道歉。”
说着,她硬是把李娟给拉走了。
李娟一步三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被她“嫂子”,也就是今天的新娘,给拽回了主席。
一场风波,就这么暂时平息了。
表哥王明松了口气,他拍了拍我的背,“行了,没事了。吃饭。”
他转身又去应酬别的客人了。
可我坐在那里,却再也没有一点胃口。
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在我眼里,都失去了颜色。
亲戚们还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偶尔低声议论几句。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虽然没有了之前的指责,但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
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要不是我自己想投机取舍,也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我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闷了下去。
酒很烈,但心里的那股憋闷,却怎么也冲不散。
婚礼下半场,新郎新娘开始给长辈敬茶改口。
宴会厅里又恢复了热闹。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
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李雷。
想起了他那张油滑的脸,和那些拍着胸脯的保证。
也想起了我那三百块钱。
那是我省吃俭用了多久才攒下来的。
我原本计划用那笔钱,做点小生意,改善一下生活,也许还能存点钱,以后娶媳妇用。
结果,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阿辉。”
表哥王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红塔山”。
我接过来,他帮我点上。
“还在想那事儿?”他问。
我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别往心里去。”王明说,“这种事,哥见多了。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心隔肚皮,知人知不了面。尤其是在钱上面,亲兄弟都可能翻脸,别说外人了。”
“我知道。”我声音有点哑。
“你知道就好。”王明吐出一个烟圈,“你刚出社会,吃点亏,是好事。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
“三百块钱的教训,太贵了。”我苦笑。
王明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
“拿着。”
我一愣,“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那三百块钱,哥先给你垫上。等你以后赚大钱了,再还我。”王明说得云淡风轻。
我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
“哥,我不能要。”我把红包推回去,“这是你的大喜日子,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明把我的手按住,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是兄弟。你现在有困难,我不帮你谁帮你?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出息了,连本带利还给我。”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家人。
在你最狼狈的时候,拉你一把的人。
我没再推辞,默默地把那个厚实的红包收进了口袋。
“哥,谢谢你。”
“谢什么。”王明又拍了拍我,“不过阿辉,哥得说你几句。你想赚钱,想改变现状,这想法没错。但路子,得走正。像这种投机倒把的事,风险太大,水也太深,不适合你。”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哥。以后我踏踏实实上班。”
“上班也挺好,安稳。”王明顿了顿,又说,“不过,也不是说就一辈子待在厂里。现在政策好,机会多。你要是有什么好想法,可以跟哥商量。哥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多个人,总能多想点办法。”
我心里暖暖的。
婚礼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地散了。
我帮着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家。
走到酒店门口,我看到了那个新娘,还有李娟。
她们站在一棵大树下,似乎在等车。
新娘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辉,今天的事,真对不住了。”
“嫂子,没事,都过去了。”我摆了摆手。
李娟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她的裙角。
我这才发现,她穿的那双白色凉鞋,鞋边已经磨破了。
看起来,家境也并不富裕。
也许,那三百块钱对他们家来说,真的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所以她才会这么激动,甚至不顾场合地来找我。
我心里的那点怨气,突然就消散了不少。
我走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
“李娟同志。”我开口。
“……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小。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到她面前。
她和她嫂子都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娟警惕地看着我。
“没什么意思。”我说,“你哥李雷骗了我三百,我认了。但我卖了二十几块好表,收回了一百多。剩下的那些坏表,就当我花钱买了教训。这一百块钱,你拿回去。算是我,还给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表哥的那番话点醒了我。
也许是看到她那双破旧的凉鞋,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也许,我只是想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
用一种,我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
李娟没有接钱,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要你的钱!”她突然说,语气很冲,“谁知道你这钱干不干净!”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看来,在她心里,我依然是个骗子。
“随你便吧。”
我把钱塞到她嫂子手里,“嫂子,麻烦你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回到宿舍,已经是傍晚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口箱子。
我打开箱子,看着里面那些不会亮,不会走,不会响的电子表,心里百感交集。
这就是我那场发财梦的残骸。
我把王明给我的那个红包拿了出来。
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三百,是六百。
红包里还有一张纸条,是王明的字迹。
“阿辉,三百是哥借你的本钱。另外三百,是哥给你的贺礼,祝你早日‘开张大吉’。别灰心,路还长。”
我捏着那张纸条,看着上面有力的字迹,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把床底下那箱子坏表,全都搬到了楼下的垃圾站。
扔掉它们的时候,我感觉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然后,我去了厂里的图书馆。
我借了几本关于无线电和家电维修的书。
既然投机取舍的路走不通,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学一门手艺。
我本来就是机修工,对这些机械电路有点基础。
我相信,只要我肯学,总能学出点名堂。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
白天上班,晚上就泡在宿舍里看书,研究电路图。
周末,我就去市里的旧货市场,淘一些废旧的收音机、电视机回来,拆开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研究。
我的工资,除了基本的生活开销,全都花在了买这些“破烂”和工具上。
宿舍里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和维修工具,看起来像个小型的维修站。
同事们都笑我,说我魔怔了。
我不理会他们。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忘不了在表哥婚礼上,李娟指着我鼻子时的眼神。
也忘不了亲戚们那些怀疑的目光。
更忘不了表哥塞给我那个红包时,我心里的那种温暖和羞愧。
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陈辉,不是一个骗子,也不是一个只会做白日梦的废物。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
我已经能独立修理一些常见的家电故障了。
收音机、录音机、黑白电视,基本上手到擒来。
我开始尝试着在周末,在我家属院门口摆个小摊,帮街坊邻居修点小家电。
一开始,大家都不太相信我这个毛头小子。
但有一次,院里张大妈家的那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坏了,找了好几个师傅都没修好,都说显像管坏了,得换。
换个显像管,比买台新的都贵。
张大妈舍不得,就死马当活马医,让我试试。
我捣鼓了一个下午,发现根本不是显像管的问题,就是个小小的电容烧了。
我去电子市场花五毛钱买了个新的换上,电视机立刻就亮了。
我只收了张大妈五块钱的修理费。
这件事,一下就在我们家属院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了,纺织厂的陈辉,手艺好,收费还公道。
找我修东西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我的小摊生意,越来越红火。
有时候一个周末赚的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我把赚来的第一笔“巨款”——三百块钱,还给了我表哥王明。
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抱着他刚满月的儿子,笑得一脸褶子。
我把钱递给他。
“哥,钱还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小子,还真还啊?”
“那当然,说好了借的。”
他没接钱,而是指了指他家那台“金星”彩电。
“前两天打雷,给劈了,没声音了。你嫂子正念叨着要买新的。你给看看,要是能修好,这三百块钱,就当修理费了。”
我二话不说,放下东西,就开干了。
忙活了两个小时,彩电修好了,声音洪亮,图像清晰。
我哥高兴坏了,硬是留我吃饭。
饭桌上,他一个劲儿地夸我有出息。
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
我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赚钱,这种感觉,比当初卖电子表时,要踏实一百倍。
就在我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有起色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李娟。
那天,我正在院门口的摊子上忙活,一个女人领着个小男孩,在我摊子前站住了。
我一抬头,就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
我们俩都愣住了。
她比半年前,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也有些乱。
她身边的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的玩具,但玩具的一条腿断了。
“是你?”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我点了点头。
气氛有点尴尬。
“你……在这里修东西?”她问。
“嗯,赚点外快。”
她沉默了。
那个小男孩拽了拽她的衣角,“妈妈,我的擎天柱……”
她回过神来,蹲下身,对小男孩说:“宝宝乖,叔叔在忙,我们等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犹豫。
“那个……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她指了指儿子手里的玩具。
我接了过来。
是很老款的变形金刚,塑料的,连接腿部的卡扣断了。
这种玩具,不好修。
“我试试吧。”我说。
我拿出我的小电烙铁和热熔胶枪,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
李娟就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把玩具修好了。
虽然接口处有点痕迹,但腿能活动了,也能变形了。
“好了。”我把玩具递给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高兴得跳了起来,“谢谢叔叔!”
李娟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那个……多少钱?”她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张毛票。
我看着她那窘迫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小孩子的东西,不要钱。”
“那怎么行!”她坚持要把钱给我。
“真不用。”我摆了摆手,“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有坏了的电器,可以拿到我这里来修,我给你打八折。”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她愣住了,然后,眼圈突然就红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对不起。”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上次在你表哥的婚礼上,是我不对。我……”
“都过去了。”我打断她,“不用再提了。”
她却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得跟你说清楚。我哥他……他后来跟我说实话了。”
原来,李雷当初拿了我的钱,并没有去广东进货。
他把钱拿去赌了,输得一干二净。
为了跟他家里人交代,他才从一个朋友那里,弄了一批处理的残次品,冒充是进回来的货。
然后编了一套谎话,反过来说我拿货不给钱。
李娟当时也是被他给骗了。
后来,李雷又因为别的事情,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
家里为了给他还债,把房子都卖了。
她现在带着孩子,租住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里,靠打零工过日子。
“他就是个混蛋!”李娟说起她哥,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把我跟妈都害苦了。”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天,你给我的那一百块钱,我嫂子后来还是给我了。”李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我一直想还给你,但不知道你在哪儿。今天,总算碰上了。”
手帕打开,里面是一百块钱,叠得整整齐齐。
我看着那一百块钱,心里有些感慨。
“这钱,我不能要。”我说。
“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很坚决,“这是我欠你的。”
“我不缺这一百块钱。”我说的是实话,“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我们俩推来让去,最后,我还是没要。
“这样吧。”我想了个办法,“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东西需要修,就来找我,免费。直到你觉得,抵够这一百块钱了,行不行?”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李娟就成了我摊子上的常客。
她家的电饭锅坏了,拿来给我修。
收音机不响了,也拿来给我修。
甚至连她儿子那个变形金刚,又被玩坏了两次,也是我给粘好的。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
她从来不提过去的事,我也不问。
我们就像两个普通的朋友,聊聊天气,聊聊孩子,聊聊那些修不好的破铜烂铁。
有一次,她拿来一台很旧的“燕舞”牌收录机。
“这个,还能修好吗?”她问。
我看了看,磁头老化得很严重了。
“不好说,我得拆开看看。”
我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换了几个零件,总算把它修好了。
我按下播放键,一阵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是罗大佑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李娟听着歌,眼睛里亮晶晶的。
“这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当初在婚礼上凶巴巴的姑娘,其实也有她温柔的一面。
那天,她没有马上走。
我们俩就坐在我的小摊子前,听完了那盘磁带。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觉得,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见谁,会发生什么事。
就像我,如果不是因为那批倒霉的电子表,我也不会认识李娟。
更不会有后来这些故事。
那场失败的生意,像是一块石头,在我平静的生活里,砸出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虽然让我呛了几口水,但也让我看到了,水面下不一样的风景。
它让我明白了,赚钱要走正道,做人要凭良心。
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家人的温暖,什么是朋友的意义。
更让我,阴差阳错地,开启了另一条人生的道路。
后来,我的维修摊越做越大,我干脆从纺织厂辞了职,在市中心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家电维修店。
生意很好。
那个年代,家电还是个稀罕物,坏了都舍不得扔,修修补补又能用好几年。
我的店,成了远近闻名的“家电医院”。
我和李娟,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她后来在我店里帮忙,负责接待和记账。
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一起为了一笔订单而高兴,也一起为了一个难修的机器而熬夜。
再后来,故事的发展,就像很多老套的电视剧一样。
我们走到了一起。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宣言,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领证那天,我表哥王明也来了。
他看着我和李娟,笑得比他自己结婚那天还开心。
“阿辉,你小子,可以啊!”他擂了我一拳,“这叫什么?不打不相识啊!”
李娟在一旁,红着脸,笑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我爸妈,我哥我嫂子,还有李娟的妈妈和她的儿子,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给大家讲起了那个关于电子表的故事。
讲到当初在婚礼上的那场闹剧,所有人都笑了。
我也笑了。
回头看去,那些曾经让我觉得难堪和憋屈的过往,如今都成了可以一笑置之的谈资。
生活就是这样。
它会给你一些考验,一些磨难。
但只要你挺过去,那些曾经让你痛苦的,最终都会成为你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如今,我的维修店已经变成了连锁的家电卖场。
李娟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们偶尔还会聊起1992年的那个夏天。
聊起那场热闹的婚礼,那批坏掉的电子表,和那个改变了我们一生的,最初的相遇。
李娟总会笑着问我:“要是那天,我没在婚礼上拽住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可能会少走很多弯路,但也可能会错过,这一路上,最美的风景。”
是啊。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次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每一个坎坷,都是一份礼物。
我很庆幸,在那个夏天,我遇到了那场“麻烦”。
因为它,我才成为了今天的我。
来源:谷底悠然闪烁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