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一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白天的暑气,全都声嘶力竭地嚎出来。南方的风裹着热浪和纺织厂特有的棉絮味儿,黏糊糊地扑在人身上。我们“红星”制衣厂最大的那个车间里,老旧的吊扇在屋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搅起的风也是热的,吹不动凝固在空气里的沉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白天的暑气,全都声嘶力竭地嚎出来。南方的风裹着热浪和纺织厂特有的棉絮味儿,黏糊糊地扑在人身上。我们“红星”制衣厂最大的那个车间里,老旧的吊扇在屋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搅起的风也是热的,吹不动凝固在空气里的沉闷。
流水线永无止境地嗡嗡作响,针头上下起落,扎出一片密集的嗒嗒声。我正埋着头,给一件衬衫锁着边,额上的汗珠滚下来,砸在浅蓝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突然,车间主任老马那破锣嗓子透过噪音插了进来,拍着手:“停一停!手里的活都先停一停!集合,开会!”
流水线慢了下来,最终停住。工友们窸窸窣窣地起身,互相交换着倦怠又带点好奇的眼神。这年头,开会总没好事,不是削减工时,就是又有什么突击检查。
我跟着人流挪到车间前头空地处,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只想借着前面的人影挡一挡,盼着这突如其来的会赶紧开完。
老马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郑重:“大家欢迎!欢迎总厂新派来的赵副厂长!以后主要负责咱们的生产和纪律!赵副厂长是大学生,科班出身,年轻有为!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我跟着拍了几下手,眼皮都懒得抬。副厂长,大学生,这些离我们太远了。
一个女声清泠泠地响起,像一块冰砸进这闷热的车间里:“大家好,我叫赵英。”
这声音……
我猛地抬起头。
人群前面,站着一个女人。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藏蓝色的及膝工装裙,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紧实的发髻。身姿挺拔,脖颈修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正缓缓地扫视过来。
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汗涔涔的脸。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都在嗡嗡作响。耳朵里一阵鸣响,车间的嘈杂瞬间退得极远。
赵英?
怎么会是赵英?
那张脸,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圆润和青涩,线条变得清晰而略显冷硬,但眉眼间的轮廓,我绝不会认错。是她。那个十年前,坐在我前排,总爱用钢笔尾梢轻轻戳我课本,笑得眼睛弯弯的赵英。
老马还在旁边说着什么“服从管理”、“再创辉煌”的屁话。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一阵发冷,又一阵滚烫。脑子里乱糟糟地炸开无数碎片——夏日午后安静的教室,操场边高大的梧桐树,她递过来的、带着淡淡香皂味的橡皮,还有……最后那次,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她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张小小的纸条塞进我手里,转身跑开。纸条上只有一个刚刚分配下来的信箱地址。
那时,她考上了北方一所很好的大学,而我,父亲病故,家里塌了天,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张着嘴等饭吃,高考准考证被我偷偷撕碎,扔进了河里。
云泥之别,从那一刻就注定了。
后来,她断断续续来过几封信。信纸薄薄的,字迹娟秀,写着大学的新鲜见闻,问着我的情况。每一封,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指尖发颤。我躲在昏暗的阁楼上,就着瓦缝里漏下的光,反复地读,一遍又一遍,却从来没有回过。
怎么回呢?告诉她我在码头扛大包,肩膀磨得血肉模糊?告诉她我在建筑工地拌水泥,夜里累得偷偷哭?还是告诉她,我如今在这喧闹的制衣车间里,像个木头人一样踩着缝纫机?她那信纸上是广阔天地,霓虹高楼,而我这里,只有一眼能望到头的、灰扑扑的人生。
那几封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的信,最后彻底没了声息。我把它们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塞在我那只唯一的、掉了漆的木箱子最底层,上面压满了旧衣服。像是要埋掉一段不该有的妄想。
我以为我早就埋干净了。
可现在,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不是梦里,不是记忆里,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成了“赵副厂长”。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我。几乎是本能,我猛地缩下身子,使劲往前面工友的身后躲,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灰尘,立刻被风吹走。心脏跳得又重又急,震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应该没看见我吧?这么多人……十年了,我早就不是那个清瘦的少年,皮肤糙了,胡子拉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浑身汗臭,挤在这些麻木的面孔里,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对,认不出的。我拼命安慰自己,喉咙干得发紧。
台上的话似乎讲完了。老马又带头鼓了掌。人群开始松动,大家低声交谈着,准备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
机会!我立刻转身,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是贴着前面人的后背,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躲回我那熟悉的、布满线头的角落里去。
就差几步,就能挤出门了。
“那个穿蓝色工装,正要往门口走的男同志。”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透过嘈杂,精准地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身体一僵,脚步顿住。蓝色工装,车间里大半男人都穿蓝色工装。
“对,就是你。后领破了道口子的那个。”声音补充了一句,冷冰冰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后颈。工装领子确实破了一道小口子,是早上被机器钩到的,还没来得及缝。
整个车间门口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背上。火辣辣的。
我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
赵英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隔着一群同样愣住的工友,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像两把薄而冷的刀片,在我脸上细细地刮。
时间好像停滞了。周围的空气被抽干,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她朝我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车间污浊气味的清香。她的视线,落在我胸前挂着的工牌上。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
我几乎要闭上眼。
预想中的质问或者更糟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那隻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越过了我的脸颊,径直伸向我的左耳。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耳廓。
我猛地一颤,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下一秒,耳垂一痛——她竟然精准地揪住了我的耳朵,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教训般的意味。
“李浩,是吧?”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只有我们两人和旁边几个目瞪口呆的工友能听见。那声音里的冷意几乎能冻伤人,“可算逮到你了。”
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全往头上涌。羞耻、狼狈、久别重逢的惊悸、还有一丝被当众如此对待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失控。工友们窃窃私语,低低的嗤笑声针一样扎过来。
她揪着我耳朵的手并没有立刻放开,反而又微微用力拧了一下,像是做一个无声的警告,然后才松手。
冰凉的触感离开,那被揪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连着半张脸都是麻的。
她退后一步,恢复了她副厂长的姿态,声音扬起来,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冰冷:“看你这散漫的样子!上班时间,开会溜号?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径直朝车间外走去,背影挺拔又决绝。
老马赶紧冲我使眼色,低声催促:“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李浩你……你小子怎么惹到赵厂长了?”
我僵在原地,直到旁边有人推了我一把,才机械地挪动脚步,跟在那片藏蓝色的、冰冷的背影后面。
穿过长长的、弥漫着粉尘的走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走在我前面,步子很快,一次头也没有回。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味和一股新刷过油漆的味道。
她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然后才抬起眼来看我。目光相触,我像是被蛰了一下,慌忙避开。
“把门关上。”她说。
我反手笨拙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走廊隐约的噪音。空间更小了,小得让我喘不过气。
她没叫我坐。我就那么干站着,像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低着头,盯着自己沾了油污的鞋尖。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
我听见她拿起茶杯,杯盖轻轻磕碰的声音。听见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她一直不说话。这种沉默比斥责更让人难熬。冷汗顺着我的脊梁沟往下滑。
终于,我忍不住,极快地抬眼瞟了她一下。
她正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雾,那里面似乎有审视,有冷漠,还有一丝……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板的没有任何波纹:“李浩,一九六九年生人,一九八七年进厂,目前在二车间三组,负责锁边和部分检修工作。没错吧?”
我喉咙发干,挤出一个:“……是。”
“最近三个月,你有两次迟到记录,一次早退。虽然完成任务量,但良品率在组里只排中下。”她看着桌上的一份档案,手指点着,“工作效率有待提高,工作态度,更是散漫!”
我无从辩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厂里有厂里的规矩。”她放下档案,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无形压力让我后退了半步,“既然我来了,以前的歪风邪气,都得改改。尤其是你这种老油条。”
老油条?我心里涩了一下。
“从今天起,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上面催一批急货,欧洲的单子,不能出任何差错。车间里那几台老式的飞人牌缝纫机,就你还会修一点。今晚加班,把那几台老机器全部检修一遍,确保明天生产线能全力运转。”
她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命令。
“听到没有?”她加重了语气。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听到了。”
“出去吧。”她重新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车间里一个需要敲打一下的普通零件,“晚上我会去检查。”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带上门,靠在冰凉的白灰墙上,我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后背的工装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片。
走廊那头有工友探头探脑,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赶紧缩了回去。
这一下午,我过得浑浑噩噩。针脚踩错了好几次,被小组长骂了几句。每次车间门被推开,我的心都会惊跳一下,生怕进来的是那个身影。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异样和同情,偶尔有窃窃私语飘进耳朵,无非是“李浩怎么得罪新厂长了”、“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之类。
我什么也解释不了。
傍晚,下工的铃声终于响了。工友们说笑着、抱怨着,潮水般涌出车间。我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工具台。
“浩子,真留下加班啊?”同组的大刘凑过来,递给我半個冷馒头,“喏,垫垫肚子。你说你这运气……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你这儿了。”
我苦笑一下,接过馒头:“谢了。”
“哎,我说,”大刘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那新来的赵副厂长,盘靓条顺,就是太冷了,跟冰块似的。你以前真认识她?”
我心里一刺,含糊道:“……中学同学,好多年没见了。”
“同学?”大刘眼睛一亮,“那这岂不是……哎呀,你小子,有戏啊!”
“滚蛋!”我烦躁地推开他,“胡说什么呢。”
大刘嘿嘿笑着走了:“得,你慢慢修,哥们儿先撤了!”
车间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我一個人。巨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安静,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我打开几盏灯,昏白的光线照亮我这一小片区域,其他地方都隐没在昏暗里。
我拖出那几台老旧的“飞人”牌缝纫机,拿出工具盒,开始一台一台地检修。上油,调试针距,紧固螺丝,更换磨损的零件。这些机械活我干了多年,熟练得很,手指几乎能本能地操作,可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麻。
赵英。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钉在记忆深处,我以为早就忘了疼,可今天她猛地出现,又把这钉子狠狠地往里砸了一下,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变了,又好像没变。眼睛还是那样亮,看人时仿佛能直直看到你心里去。可她整个人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冰,那股冷冽和威严,是十年前那个笑起来眼弯弯的少女完全没有的。
她恨我吗?
一定是恨的。
恨我的不告而别,恨我的杳无音信。
可她为什么又偏偏来到这里?是巧合,还是……
我用力摇头,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别自作多情了李浩,她现在是管理几百号人的副厂长,大学生,而你只是个穷酸工人,云泥之别,从未改变。她今天当众给你难堪,让你加班,不就是最明确的划清界限吗?
对,就是这样。公事公办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专注于手里的扳手和螺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玻璃上映出我独自忙碌的影子。晚风吹过高大的厂房,发出呜呜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晚上九点,也许十点。几台老机器都检修得差不多了,我正拿起最后一块抹布擦拭油污。
嗒,嗒,嗒。
清脆的高跟鞋声,在寂静的走廊外由远及近。
我的心猛地一提,攥紧了手里的抹布。她真的来检查了。
脚步声在车间门口停下。门被推开。
赵英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藏蓝色的工装裙,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风衣。她目光扫过空旷的车间,最后落在我身上,以及我身边那几台擦拭干净、显然已经检修好的机器上。
她没说话,一步步走过来。高跟鞋敲地的声音在空荡的车间里回荡,格外清晰。
我放下抹布,站起身,垂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看了看机器,又看向我。她的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不再是白天的纯粹冰冷,那里面翻滚着一些我读不懂的、异常汹涌的情绪。
“都修好了?”她问,声音有点哑。
“嗯,都检查过了,没问题了。”我低声回答,不敢看她的眼睛。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她忽然向前又走了一步,靠得极近。我甚至能看清她眼睫轻微的颤动。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再次袭来,混杂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然后,我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抬起眼,直直地看向我。那目光锐利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质问:
“李浩,你告诉我……”
她猛地将那个牛皮纸袋举到我眼前,几乎要戳到我脸上。袋口是敞开的,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文件,而是一沓——一沓泛黄的、边缘卷曲的信封!
最上面那一封,信封右下角,那个我曾在昏暗阁楼上摩挲过无数次的、娟秀的地址和“赵英寄”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睛里。
“……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滚过她苍白的脸颊,“为什么宁可当流水线上的懦夫,也不敢跟我私奔?!”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血管里瞬间凝固。整个世界缩成她手里那沓泛黄的信纸,和她脸上奔流的泪水。
那是我藏在箱底十年、以为早已被时光吞没的秘密。是我多少个深夜偷偷取出、对着煤油灯反复摩挲却不敢回复的青春。是我亲手埋葬的、以为烂在了旧木头和樟脑丸味道里的过往。
它们怎么会……怎么会在她手里?
“你……”我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信,大脑一片空白。
“很惊讶吗?”赵英的声音颤抖着,泪水滑过她紧咬的嘴唇,“没想到我还留着?没想到我会去找?李浩,你把我当什么了?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她往前又逼近一步,举着的信几乎戳到我的鼻尖。那熟悉的、略微泛蓝的信纸,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脆弱,边缘卷曲着,散发出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每一封信的折痕,我都曾小心翼翼地抚平过。
“说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压抑了一整天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鲜活的、痛苦的内核,“十年!我给你写了整整十一封信!第一封问你安顿好了没有,第二封跟你说大学里的趣事,第三封问你为什么不回信……最后一封,最后一封我写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封信最短,只有一行字——“李浩,如果你再不回信,我就当你死了。”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有然后了。
“我……”我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火烧火燎,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对不起……”
“对不起?”她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猛地将手里的信摔在我胸口。轻飘飘的信封散落开来,有几封掉在地上,摊开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李浩,你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你家里出事?是因为你没能上大学?还是因为……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觉得我去了大城市就是累赘,所以干脆躲起来?!”
她的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砸得我毫无招架之力。每一个字都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不是!不是那样!”我终于抬起头,迎上她泪眼模糊的视线,心脏疼得缩成一团,“我……我怎么可能是那么想的……”
“那是什么?!”她执拗地盯着我,非要一个答案,泪水还在不停地流,“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的回信等了多久?我天天跑传达室,一次次失望……我以为你出事了,托老家的人打听,只知道你出来打工了,别的什么都问不到……李浩,你哪怕给我写一个字,写个‘安好’,我也不至于……不至于……”
她说不下去了,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
看着她的眼泪,那些被我强行压抑、深埋了十年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我猛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信,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那些轻薄的纸张。油污沾上了信纸的边缘,我徒劳地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
“你别碰它们!”她带着哭腔喊。
我停住动作,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低着头,像一只被彻底打败的丧家之犬。车间顶棚惨白的灯光照在我佝偻的背上。
寂静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情。
“我爸走的时候,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妈眼睛都快哭瞎了。弟弟妹妹还小,张嘴就要吃饭……我能怎么办?高考?上大学?那对我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没有眼泪。我的眼泪,好像早在十年前就流干了。
“我去码头扛包,一百多斤的麻袋,压得我喘不过气,肩膀肿了又破,破了又肿,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我去工地拌水泥,石灰烧得手脱皮,冬天裂开的口子能看见里面的红肉……英子,那时候的我,拿什么给你回信?告诉你我在泥地里打滚,告诉你我累得像条狗,告诉你我连买一张邮票的钱都要算计好久?”
她的抽泣声慢慢停了,只是看着我,眼睛通红。
“你信上写的什么?未名湖的柳树,图书馆的灯光,英语角的新朋友……那些东西太好了,好得像我抬头都望不到的天上的云。我在地上,浑身泥泞,我怎么够得着?我回什么?告诉你我这边的天总是灰的,空气里都是码头鱼腥和工地的尘土味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堵得发疼:“后来,后来你信里问得越来越急,问我是不是变了心……我怎么说?说我穷?说我配不上你?我李浩再没出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还是有的……我宁可你觉得我死了,觉得我是个混蛋,忘了我,开始你的新生活……也比知道我是这么个窝囊废强……”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我把你的信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记得……它们是我的念想,也是扎在我心上的刀子……我只能把它们藏起来,藏得深深的,好像藏起来了,就能当那些挣扎、那些难堪都没发生过,就能假装……假装我还有一点点资格,记得你……”
我说完了,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靠着那台老旧的缝纫机。铁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工装渗进来。
赵英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流泪。过了好久,她慢慢地、也蹲了下来,就蹲在我面前,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封一封,捡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沾了油污的信。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动作小心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她把捡起的信,叠好,重新放进那个牛皮纸袋里,紧紧抱在胸前。
我们就这样,在空旷无人的车间里,在昏白的灯光下,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中间隔着十年的光阴,和满地的狼藉与心碎。
时间仿佛又一次停滞了。
许久,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哭过后的沙哑和疲惫。
“李浩,”她叫我的名字,不再是“李同志”,也不再是副厂长的腔调,“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怔怔地看着她。
“你以为那样是为我好?”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你以为我赵英喜欢的是你将来能有多大出息?能赚多少钱?能给我多好的生活?”
她摇了摇头,泪水又涌了出来,却带着点嘲弄的意味,不知是嘲弄我,还是嘲弄她自己。
“我在大学里,不是没有人追。条件好的,有的是。可我脑子里,心里,塞满了你这个混蛋!我担心你吃不好,穿不暖,担心你家里的事把你压垮……我甚至想过放弃学业回来找你……可你呢?你替我做了决定,你用沉默把我推开,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猜了十年,等了十年,恨了十年!”
她抱着那叠信,肩膀微微耸动:“你知不知道,这次分厂,是我主动要求来的。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在这里……我来,就是想亲口问你一句为什么。我以为我见到你,会骂你,会打你,会……可我没想到,真相是这个样子……”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又酸又胀。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痛苦,不是我一个人在回忆里挣扎。这十年,她同样不好过。
“英子……”我哑声开口,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她的眼睛,“我……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该那么懦弱……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恨还是不恨,只是看着我问:“那现在呢?现在你还觉得你配不上吗?李浩同志。”
最后四个字,她带上了一点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鼻音,不像白天那样冰冷,反而带上了一点久远的、属于过去的熟悉感。
我愣住了。
现在?
我现在是什么?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一个没什么技术的普通工人,守着微薄的薪水,住着厂里的集体宿舍。而她,是大学生,是副厂长,前途光明。
差距依然存在,甚至比十年前更大。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睛、抱着我们陈旧过往的女人,那些根深蒂固的自卑和退缩,忽然间变得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她跨越了十年,跨越了身份地位,找到了这里,不是为了听我一句配不上的。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十年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开始缓慢地逸出。
“我……”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我现在……还是个穷工人,没多大本事……但是,但是如果你还愿意……给我点时间……我……”
我说得磕磕巴巴,词不达意,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赵英看着我笨拙的样子,忽然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笑容,像破开乌云的微光,瞬间驱散了她脸上所有的冰冷和哀伤。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又恢复了些许副厂长的仪态,只是声音依旧沙哑柔软:“谁要你现在表态了?起来,地上凉。”
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纤细,指甲干净,和十年前一样。
我看着那只手,恍惚了一下,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然后,我慢慢地、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心微凉,带着一点湿意,是刚才的泪水。但很稳,很有力。
她轻轻一拉,我借力站了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我的胳膊。我们站得很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
空气似乎又凝滞了。我们都有些局促,同时松开了手。
她别开视线,低头整理了一下怀里的牛皮纸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却不再有那种刺骨的寒意:“很晚了,加班辛苦了。机器既然检修好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明天……正常上班。”
说完,她抱着那袋信,转身朝车间门口走去。脚步不像来时那样决绝铿锵,反而显得有些匆忙和……慌乱?
走到门口,她手搭上门把,却停住了,没有立刻推开。
她背对着我,站了几秒钟,忽然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语,却又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李浩,别再躲了。”
然后,她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嗒嗒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车间里,周围是冰冷的机器和昏白的灯光,怀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手上微凉的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丝淡淡的清香。
胸口那块压了十年、沉甸甸、冷冰冰的巨石,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光透进来。
我缓缓蹲下身,再一次,捡起地上不小心遗漏的一封泛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油污,紧紧攥在手心。
窗外,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夜晚的风,好像……没有那么燥热了。
来源:海上守望的守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