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四岁的我,鬓角已全白,手里攥着一张回城的车票,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兄嫂门前的日暮
我坐在哥家的院子里,看着夕阳将余晖泼洒在黄土墙上。
六十四岁的我,鬓角已全白,手里攥着一张回城的车票,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建国,你咋又哭了?"嫂子端着洗好的苹果走过来,递给我一个。
她的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有些泥土,这双手见证了三十多年的农家岁月。
"嫂子,我...我觉得对不住你们。"我抹了把眼泪,"明天我就回城了。"
嫂子愣住了,脸上的皱纹顿时沉了下来,那眼神仿佛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
"回城?咋说走就走啊?你哥知道吗?"嫂子的声音里透着不解与失落。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想好了,城里毕竟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其实,我知道自己在说谎。
八十年代末,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
那时候,一个农村娃能当上人民教师,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我穿着发白的中山装,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人生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四十年的教书生涯,我从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者。
去年夏天,我办理了退休手续,告别了讲台,告别了粉笔字,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和学生。
回到城里的单元房,我才发现,退休生活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四十平米的小屋,冷冰冰的,墙上的时钟滴答声像是在嘲笑我的孤独。
女儿在南方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妻子早年因病去世,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发呆,或者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溜达。
那种无处安放的寂寞,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半年前,春节团圆时,哥哥来城里看我,看到我的生活状态,皱起了眉头。
"建国,跟哥回乡下住吧,新房子盖好了,宽敞着呢。"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
"就是,建国,跟我们回去住。"嫂子也在一旁附和,"农村现在条件好了,自来水、水泥路、太阳能热水器都有了。"
我本想拒绝,可看着哥嫂期盼的眼神,想到自己孤零零的日子,终于点了头。
就这样,我收拾行囊来到乡下哥哥家养老。
哥哥比我大五岁,一辈子在乡下务农,如今也已年近七十。
当年正是他放弃了读书的机会,把家里仅有的学费都给了我。
"咱刘家得出个读书人。"这是哥哥常挂在嘴边的话。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心里都会涌上一股暖流,同时又夹杂着些许愧疚。
刚到乡下时,我还挺新鮮。
哥嫂把最好的房间腾给我,新买的席梦思床垫,崭新的蚊帐,墙上还挂着我当年的教师荣誉证书,那是哥哥专门从我城里家搬来的。
"这下好了,我弟弟可是有文化的人,村里有什么拿不准的事,都能来问问。"哥哥对左邻右舍如是说,脸上洋溢着自豪。
嫂子更是变着法做好吃的:清蒸鲫鱼、红烧肉、糖醋排骨,样样都是我爱吃的。
"建国,多吃点,城里那些东西都是添加剂,还是咱自家种的蔬菜吃着放心。"嫂子总是这么说。
可日子久了,我这个城里来的退休教师,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煎熬。
每当村里人来串门,总会说:"刘老師回来了?城里条件那么好,回这穷乡僻壤干啥?"
我只能勉强笑笑,可心里那根自尊的弦却紧绷着。
他们的话虽无恶意,却像一把无形的刀,不断割着我的自尊心。
在我心里,城里人回农村养老,总有种"混不下去才回来"的感觉。
特别是当我看到村里那些年轻人,一有机会就往城里跑,更觉得自己像是在走一条反方向的路。
最让我难堪的是,我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存在感。
哥哥和嫂子的生活节奏与我完全不同。
他们五点起床,下地干活,中午匆匆扒几口饭,下午继续劳作,晚上八点就睡了。
而我,习惯了城市的生活节奏,早上八点起床,喜欢看看报纸,听听广播,晚上要看新闻联播,然后再看会儿书,十点多才睡。
这种生活习惯的差异,让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哥嫂虽然不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规律。
还有饮食习惯,哥嫂喜欢油大盐重的家常菜,而我这些年在城里,已经习惯了清淡饮食。
嫂子做的菜虽然美味,但对我这个有轻微高血压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油腻。
可我又不好意思提出特殊要求,怕显得自己矫情,怕让嫂子觉得我嫌弃她的手艺。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开始怀念城里的生活。
哪怕是孤独,至少那是我熟悉的孤独。
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散步,无意中听到邻居李大妈和嫂子的对话。
"你家那位城里来的老教师,看着不太合群啊。"李大妈说。
"他从小就文静,在城里呆惯了,乡下的生活方式不太习惯。"嫂子解释道。
"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和咱农村人就是不一样。"李大妈摇摇头,"我看啊,他在你们家住不了多久。"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我在这里就是个异类,注定融不进去。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决定还是回城里去。
次日清晨,我趁哥嫂不注意,偷偷去了镇上的汽车站,买了第二天回城的车票。
回来后,我把车票藏在了枕头下,准备等明天跟哥嫂告别。
农历六月,正是农忙时节。
那天早上,哥哥和嫂子一大早就下地去了,留我在家看护四岁的小孙子小壮。
小壮是哥哥的孙子,他爸妈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忙不过来,就把孩子送回来让老人带。
这孩子调皮得很,整天爬高蹿低,我这个当大爷的可费了不少心思。
眼看他在院子里抓蚂蚱,忽然问我:"爷爷,这个字怎么念?"
他指着墙上贴的"福"字。
我蹲下身,和他平视:"这是'福'字,是幸福的福。"
"那这个呢?"他又指着门楣上的字。
"这是'和',和睦的和。"
就这样,小壮像发现了新大陆,拉着我到处认字。
田埂上的界碑、村口的宣传牌、邻居家的对联,都成了我们的识字教材。
那一刻,我忽然找回了当老师的感觉,仿佛又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渴求知识的眼睛。
小壮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记住了十几个字,兴奋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爷爷,你真厉害!"小壮崇拜地看着我,"比我爸爸都厉害!"
听到这话,我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多久没有人这样夸我了?退休后,我仿佛一下子变得透明,曾经的荣光都随着教师证的上交而消失了。
中午,哥嫂从地里回来,小壮立刻跑过去,骄傲地展示自己新学会的汉字。
"爷爷教的,爷爷可厉害了!"小壮奶声奶气地说。
哥哥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欣慰:"我就知道,我弟弟是有本事的。"
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成就感。
原来,我在这里并非毫无用处。
我的知识,我的经验,在这片土地上依然有价值。
吃过午饭,哥哥拿出一个旧皮箱,从里面取出一摞发黄的纸张。
"建国,这些是我替你保存的。"哥哥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纸张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竟是我当年写的信和寄回家的照片。
信中记录了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当上教师、结婚生子的点点滴滴。
照片上,年轻的我站在黑板前,意气风发;穿着新婚礼服的我和妻子,笑容灿烂;抱着刚出生女儿的我,满脸幸福。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替你收着。"哥哥说,"每次村里人问起你,我都会拿出来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弟弟多么有出息。"
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些我以为被时间冲淡的记忆,原来一直被哥哥珍藏着。
在城市的喧嚣中,我早已遗忘了自己的根,而哥哥却从未忘记。
晚饭后,哥哥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支烟:"弟啊,听说你要回城?"
我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车票掉在地上了,嫂子打扫卫生时发现的。"哥哥淡淡地说,没有责备,只有理解。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住在这儿,给你们添麻烦。我这个城里人,处处不合群,怕耽误你们。"
哥哥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你知道不?去年小强要接我们去城里住,我和你嫂子没去。"
"为啥?"我疑惑地问。
"就等你呢。"哥哥声音有些哽咽,"咱爹临终前让我照顾你一辈子,现在你退休了,我才能兑现这个承诺。"
我心头一震,想起了已经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
那是个朴实的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儿子们都过上好日子。
"再说了,"哥哥继续道,"你回来,我和你嫂子高兴着呢。这么多年,家里就咱们两个老兄弟了,临了了能在一块儿,是多大的福气啊。"
听着哥哥质朴的话语,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原来,我一直在为自己的自尊心和固有观念而烦恼,却忽略了亲情的珍贵。
那晚,我没睡着,起身来到院子里。
夜色渐深,满天繁星,如同撒落人间的碎钻。
我点了一支烟,回想起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
记忆回到四十年前,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哥哥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照相。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脸上却是掩不住的自豪。
"弟啊,好好读书,别辜负爹娘的期望。"哥哥对我说。
想起那时的情景,我的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城乡之别,超越了身份地位。
第二天清晨,我默默地将藏在枕头下的车票撕碎。
哥嫂正在院子里忙活,我走过去,轻声说道:"哥,我想留下来。"
哥哥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真的?"
我点点头:"是啊,我想在村小学做个义工,教教孩子们。这不是小壮学认字,我还挺有成就感的。"
哥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啊,村里的娃娃有福了!"
嫂子在一旁擦着手上的水,眼里闪着泪光:"建国,你真要留下来?"
"嫂子,我想通了。"我诚恳地说,"这里才是我的根,我的家。"
嫂子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趁热吃,这是你最爱吃的臊子面。"
那碗面,香气四溢,勾起了我儿时的记忆。
母亲在世时,每逢我考试得了好成绩,就会做这样一碗面给我吃。
嫂子保留了母亲的做法,那味道,那温度,仿佛穿越时空,带我回到了童年。
一周后,我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来到村小学做起了义务教师。
这所学校简陋得很,一栋两层楼的水泥房,几间教室,一个小操场。
学生不多,全校加起来只有六十多个。
我负责教三年级的语文课,虽然没有城里学校那么正规,但孩子们的求知欲望却丝毫不减。
他们渴望知识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教书育人的快乐,在这个小小的乡村学校里,我又一次体会到了。
小壮也来上学了,每天放学后,他都会缠着我讲故事。
有时候,哥哥会来学校接我,看我在讲台上的样子,眼里满是骄傲。
"我弟弟在城里当了四十年老师,现在回来教咱村的娃娃,有福气啊!"哥哥对村里人这样说。
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让我找回了退休后失去的自信。
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适应了乡村的生活节奏。
早上跟着哥嫂早起,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中午到学校教书,晚上和村里的老人下下象棋,聊聊天。
我还利用自己的知识,帮村里人写写申请书、读读政策文件。
慢慢地,"刘老師"这个称呼,在村里有了新的含义。
不再是那个从城里回来的异类,而是村里的智囊团,是孩子们敬爱的老师。
一年后的春节,女儿从南方回来看我。
看到我在乡村的新生活,她惊讶不已:"爸,您变了好多,气色比在城里好多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女儿临走时,我送她到村口。
她回头看了看这个小村庄,眼里有些感慨:"爸,我以前一直以为,您这辈子就是个城里人了。没想到,您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我摇摇头:"不是回到起点,而是找到了终点。"
人生啊,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回到本心。
夕阳西下,我和哥哥并排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远处,稻田金黄一片,风吹过,泛起层层波浪。
"哥,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田埂上追蜻蜓的情景吗?"我问道。
哥哥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高。"他比划着膝盖的高度。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我们又坐在这里看夕阳呢?"我感慨道。
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这就是命啊,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老家。"
我们相视一笑,不需要多言。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归属感不在于何处,而在于心安处。
那些年轻时追求的功名利禄,如今都不如眼前这片宁静。
在兄嫂门前的日暮里,我终于找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兄弟俩的脸上,将两张沧桑的脸映照得格外温暖。
这份温暖,是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无法给予的。
它来自血脉相连的亲情,来自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在人生的暮年,能够回归本真,何其有幸。
来源:美好的岁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