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叩问灵魂的巅峰之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思想实验”。这部以刑事案件为框架的“思想小说”，深刻触及了人类生存的根本命题。在主人公疯狂的逻辑、无尽的痛苦与艰难的救赎之旅中，陀氏以其无与伦比的心理洞察力和复调艺术，将十九世纪俄国社会的“生活最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叩问灵魂的巅峰之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思想实验”。这部以刑事案件为框架的“思想小说”，深刻触及了人类生存的根本命题。在主人公疯狂的逻辑、无尽的痛苦与艰难的救赎之旅中，陀氏以其无与伦比的心理洞察力和复调艺术，将十九世纪俄国社会的“生活最深处”与人类灵魂的永恒困境赤裸呈现，其思想震撼与艺术力量穿越时空，历久弥新。

今年五月，浦睿文化推出了《罪与罚》曹国维先生经典译本。此版译文尤为着力于捕捉拉斯科尔尼科夫思绪的紧张、突变与跳跃，以及原作文字的急促节奏，力求更精准地传递陀氏笔下那份裹挟人心的“歇斯底里”情绪与原作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2025年8月20日，豆瓣读书联合浦睿文化，特邀本书译者、资深翻译家曹国维教授，著名翻译家徐振亚教授，由本书责编陈丽主持，带读者共同走进新版《罪与罚》，直面这场关于罪责、惩罚与灵魂复活的永恒拷问：当“超人”理论遭遇冰冷的现实，当改造社会的雄心沦为自我毁灭的深渊，灵魂将承受怎样的炼狱煎熬？拉斯科尔尼科夫用斧头劈开的，不仅是放贷老太婆的头颅，更是人性中善与恶、信仰与虚无的永恒战场。曹国维教授曾翻译过《大师和玛格丽特》《狗心》《生活与命运》（合译）等经典作品，直播后半段他还分享了此次修订《罪与罚》翻译的诸多细节工作。

以下是本场直播对谈的文字回顾精华版，完整直播回放可在豆瓣读书视频号观看。

“躺在监狱的床上”构思而成的杰作

陈丽：首先非常感谢两位老师为我们带来了如此丰富的俄语文学宝藏，正是有了老师们的辛苦译介，我们才能够阅读到这么多的经典作品。接下来，两位老师将为我们带来一场非常精彩的对谈。我们的主题是“跨越时空的《罪与罚》”。在我们《罪与罚》这本书上的腰封上，有一句话是：“这是一次犯罪的心理报告。”当我们讲到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们首先就会想到小说中的那个经典场景，就是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他举起斧头的惊人的举动。今天，当我们再回头看，我们仍然会对这个人物形象产生深深的同情，而且这个人物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他会让我们觉得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与100多年前也是有相似的地方的，这也是《罪与罚》在今天依然有那么多读者，以及它真正意义上的跨越时空的原因所在。所以，我们想先请徐老师跟我们介绍《罪与罚》是一部怎样的小说，以及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罪与罚》的时候，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思想转向。

徐振亚：大家好，我是徐振亚，很高兴跟大家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作品《罪与罚》。

大家知道19世纪的时候，在那个贫穷、落后、野蛮的俄罗斯大地上出现了众多的作家、诗人，他们就像层峦叠嶂的群山，连绵不绝，但是其中有两座高峰，一个是列夫·托尔斯泰，还有一个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俄罗斯文学的高峰，也为世界文学留下了非常重要的作品。这段时间，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作家，他的主要作品我认为也就是两部，一是《罪与罚》，二是《卡拉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同时代人当中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布尔加科夫有一段评论是这么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一位天才的艺术家、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热爱人民的人，而且也是卓越的哲学天才。在我国所有的作家当中，哲学艺术家的光荣称号理应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即使托尔斯泰和他相比，在这方面也略逊一筹。”这是俄罗斯这边的评论。还有一个就是法国的安德烈·纪德，大家可能都比较熟悉的，这是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达到了更深的需要，触及了任何小说家望尘莫及的要点。我就讲两个评论家，一个俄国的，一个法国的，对他的评价。

我也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他的前瞻性可能都超过了托尔斯泰。为了大家比较感性地或者直观地了解，我把我自己亲身的体验，亲眼目睹的一些俄罗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做个介绍。

第一件事情呢，就是俄罗斯有一个很著名的图书馆，以前叫列宁图书馆，位置就在红场，克里姆林宫旁边。规模很大，设备非常先进，他是欧洲第一、最好的图书馆。在1992年的时候，根据总统的命令，这个图书馆从列宁图书馆改成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据说，当时有一种意见，就是要把这个图书馆的名字，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但是有不同意见，后来就没改。值得注意的是什么呢，就是1996年，就在这个列宁图书馆大门口，树立起一个高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塑像，这我觉得很值得深思。在这么一个著名的、代表国家的文化机构前面竖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塑像，可见俄国人心中、俄国的上层领导层把他放在什么位置。这个塑像有点特殊，你看上去，他好像站在那儿，但似站非站，似坐非坐，他身体有一定倾斜，右手搭在膝盖上。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很好，非常贴切地表达了他当时一种焦虑、不安、紧张、探索的心态。据说在德国的德累斯顿，有同样样式的塑像。因为德累斯顿，他到国外去的时候待了好几次。这是第一件事情。

“这座纪念碑建于苏联解体后的1996年，我在1998年拍摄的。”——徐振亚

第二件事是什么呢？1997年，我参加彼得堡俄罗斯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举行的安德烈·普拉东诺夫的国际研讨会，我带了一本跟冯老师合译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准备送给彼得堡的作家故居博物馆，他们知道了，就把这个书拦截下来。

当时的所长是斯卡托夫，他看到这本书有一个中文的译本，他非常高兴，而且紧紧把我抱住，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而且他还派一个研究员，老诗人阿斯塔菲耶夫的儿子，叫小阿斯塔菲耶夫，陪我去看他们的国宝，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稿。在保安的陪同下，我们经过三道厚重的铁门，最后看到了那个手稿，我很荣幸，他们还允许我用手去抚摸一下。这是特别的待遇，我觉得很感动，那是我一生当中难忘的一件事情，他们的研究单位科学院的文学所这么重视，我翻译了这个小说，他们就用这么高的规格对待我。所以，我可以从这个事例看到他们对自己的文化伟人是什么态度。

今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生204年，也是《罪与罚》发表159年，我们研讨曹老师新版的《罪与罚》，我觉得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对我跟曹老师两人而来说，也是对我们的恩师，中国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专家冯增义教授的缅怀和致敬，因为我们在他的引领下，翻译了一些作品，做了一些研究。

曹老师是我几十年的好朋友，他翻译文章、写文章就像他做人一样，非常认真。他翻译这本书，可以说一丝不苟，字斟句酌，而且精益求精。这是第四个版本了，每个版本他都在修改。这种精益求精、认真的态度，我非常钦佩，也是值得我学习的。

下面，我们讲这部作品是什么样的一个作品。《罪与罚》这部长篇小说翻成中文，将近40万字。它成书于1866年，但是构思呢，比较早。十年前，（19世纪）50年代，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时候，他自己说：“是躺在监狱的床上，在悲伤和自我沉沦的痛苦时刻构思的。”真正动手创作是在1865年。所以，从构思到出版，经过了漫长的十年。

小说原来是用主人公自述的方法（写的），但作者不满意，于是将它改为第三人称叙述，这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文本，曹老师翻译的文本。从这个过程可以看出，《罪与罚》是作家精心打造的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长篇力作。它让作者在俄国文坛奠定了崇高的地位，而且赢得了世界声誉。

为了大家更进一步认识或者了解这部作品，我尽可能用三言两语把主要情节给大家回忆一下，很简要地回忆一下。主人公是一个年轻人拉斯科尔尼科夫。我补充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词根“раскол”是什么意思呢？砸、砸碎、砸烂；分裂，也是不完整的，分碎的，这个意思。作家用这个词也不是随随便便用的，都有用意。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彼得堡大学法律系的学生，是个法科生，他不是理工科。他一表人才，但是生性很孤傲，他学习很认真，成绩很优秀，本科的时候，他已经在刊物上发文章了，题目就是《论犯罪》。同学们尊重他，但不喜欢他。他自己由于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所以辍学了，寄居在一个窄小的、像棺材一样的小斗室里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母亲呢，就靠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度日。他16岁的妹妹在地主家做家庭教师，在那里受尽了屈辱，为了摆脱主人的纠缠，也为了帮助哥哥完成学业，她违心地准备嫁给她不喜欢的一个市侩商人。主人公自己就饱尝了贫穷的滋味，也目睹了彼得堡穷人的艰难，最主要的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马尔梅拉多夫。顺便讲一下，“马尔梅拉多夫”的词根“мармелад”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糖，软糖。（他的）姓是甜蜜的，但他（的）生活比黄连还苦，他从外省到首都彼得堡，没有工作，所以他借酒浇愁，自甘沉沦。他妻子生肺病。还有三个小孩。大女儿是他的前妻生的，为了不让全家饿死，她被迫走上街头卖身。

主人公非常同情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人，他渴望为他们谋幸福，但是当他回顾世界历史、社会变化的时候，他发现这个社会的发展从来都是靠绝大多数人受苦、留血和牺牲实现的。他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俯首帖耳、循规蹈矩、活得战战兢兢的畜生，不是人，连获得人的名称的资格都不够，这些人只配当繁殖同类的材料，是虱子、跳蚤、臭虫，这是一类人，普通人。另一类呢，少数的强者，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发号施令，可以踏过百万人的尸体，可以淌过滔滔的血海，赢得权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反而成为拯救人类的恩主、救世主。既然他是相信这个理论、这个思想的，那么他想，我属于哪一类人呢？是瑟瑟发抖的虱子，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伟人？他经过反复的思考、酝酿，决定进行一项自我测试——他要杀死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因为这个老太婆贪婪恶毒，盘剥顾客，欺压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认为，这个老太婆不配活着，杀了以后，她的财产可以供许多人免于饥寒，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测试自己究竟是一个强者，是平凡的人，还是像拿破仑那样的伟人？

既然这么想，那么他最后（就）要把这个思想、把这个理念变为具体行动，所以，他经过踩点、准备凶器，最后用斧头砍死了老太婆，而且在过程中，他无意间杀死了老太婆的妹妹，无辜的莉扎韦塔。万万没料到，杀了人以后，他进入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精神地狱。尽管他消灭了所有罪证，但是无法隐藏心灵的不安和痛苦。他跟周围的世界完全断绝了关系，他甚至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一会儿懊悔，一会儿嘲笑自己胆小，一会儿陷入了绝望。他发高烧，生病了，（陷入）近乎发疯的状态，甚至一度想自杀，但最后，他承认，他说：我杀死了自己，不是老太婆被我杀了，是我杀了自己，这都毁了，我把自己给毁了。最后，大家知道，在索尼娅的感召下，他去警察局自首，结果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八年。

即使到了流放地，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是犯罪的，有人说，那他自首不就是承认犯罪吗？那是表面上的、形式上的，在他内心里边，他不认为他杀了一个人就是犯罪，即使犯了这个罪，他也觉得跟那些杀人无数的拿破仑式伟人相比，他才杀了一个可恶的老太婆，算不了什么，只怪自己缺乏伟人的坚强意志、魄力和忍耐力。即使到了西伯利亚服苦役，他还不愿意跟人交往，其他囚犯也不跟他来往接触。他在牢房里病了很久。但是在索尼娅不离不弃、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下，他最后终于从少女手里边接过了《福音书》，而且紧紧地握住了索尼娅的手，真正爱上了这个体现基督精神的少女，纯洁的少女。他自己也获得新生，发现了上帝，在这个时候信了上帝，他自己觉得真正犯罪了，承认了这一点以后，他跟上帝在一起，就获得了新生，这是作品的结尾。

豆瓣读书周历（2024），插画作者：靳兆心

我要提醒大家，读作品的时候，要注意在作品收尾的时候有一个情节，他在生病的时候做了几天的噩梦。什么噩梦呢？就是有一种可怕的病毒传遍了亚洲，传遍了欧洲，传遍了全世界。这场病毒破坏了人们的头脑，大家都陷入疯狂，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人人自以为真理在握，于是互相残杀，到最后一切都毁灭了。而剩下的几个人，他们是圣贤，他们是能人，他们的使命是要创造新的人和新的生活，要更新和净化大地，净化地球。但是无论到哪，（都）见不到这样的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情节，这是作家对人类的一个警示。遗憾的是，20世纪的历史发展，尤其俄罗斯的发展，社会的发展，不幸被他言中了。

一直到现在，我们还在看这个小说，我们从基本内容、情境来看，《罪与罚》是一部犯罪小说，主人公踩点，再凶杀，最后自首，被判刑，流放西伯利亚，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小说的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你说它是一个犯罪小说也有理由。当然也可以看作是侦探小说，因为警方，探长他是非常聪明的，逐步去伪存真，最后攻破了罪犯的心理防线，迫使他、引导他走自己的道路。但凡侦探小说的种种元素，一应俱全，足以引起大家的兴趣，所以把《罪与罚》列入侦探小说也有根据。索尼娅这个少女为了拯救家庭，违反戒律，被迫卖身，甘愿受尽苦难，但心中虔诚地信仰上帝，所以实际上是堪称基督精神的体现者。而且杀人犯在她的感召下面到警局自首，最后在西伯利亚苦役当中，捧起《福音书》，所以宗教的这股力量无形地贯穿小说始终，成为改变主人公命运的决定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小说也称得上是一部宗教小说。19世纪的彼得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雄伟的教堂、繁华的涅瓦大街，但是这是一幅景象，还有另外一幅景象，那就是干草市场附近的贫民窟，那里居住的是底层的工人、平民、小市民、小官员，那里边充斥着小酒馆、妓院等一些场所。小说写的是夏天，烈日下面闷热的嘈杂的丑陋的环境，穷人们苟延残喘，马尔梅拉多夫一家的命运是最典型的代表，所以讲《罪与罚》是一部社会小说也可以。但是作家着力描写，篇幅最多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作案的动机，以及作案以后内心的矛盾，心里的痛苦、煎熬和情绪的急剧变化。作家深入到小说主人公灵魂深处，反复地加以追问，无情地进行剖析，其挖掘之深刻的程度，是一般小说无可比拟的，所以《罪与罚》理所当然地可以称为心理小说。但是围绕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杀人动机、理论和拿破仑思想，作家提出了善与恶、罪与罚等根本的人生哲学问题，把这个作品的思想高度推到了一个最高的哲理层次，所以《罪与罚》是当之无愧的、堪称典型的优秀的哲理小说。

犯罪、侦探、爱情、宗教、社会、道德、哲理，林林总总的题材和内容，像万花筒一样让人眼花缭乱，但是情节的展开、事件的发展、人物的塑造、时间的安排，始终围绕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是全书的中心，也是构建人物形象体系的基础。而罪犯信仰的理论，这是犯罪的主要动机。这套理论当中，核心就是暴力，就是那把斧头代表的力量。信奉这套理论、实施这套理论，直到这套理论破产，再到最后主人公获得新生，作品层层推进，达到小说的高潮。这个高潮不是杀人，也不是不安，而是主人公捧起《福音书》，获得了新生。

《罪与罚》明显带有自传色彩，在某种程度上可称为作家的思想演变史。小说写得直达灵魂深处，具有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这是跟作者自己的经历不可分的，也是作家思想探索的结果。首先看他的出身，他是自己经历过艰难痛苦的。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医生家庭，自己从小就有病，一个是穷，一个病，癫痫。小的时候已经开始发了这个癫痫病，无意当中会神志不清，倒下去抽搐，口吐白沫，手抽筋，甚至这样要持续很长时间，几个小时，严重的时候几天。要彻底恢复，大概一个星期。这是他的病。他念的是军校，军工技校，但是毕业以后就放弃了军衔，后来从事创作。第一部作品就是《穷人》，这部作品一鸣惊人，（让他）登上文坛。他到后来有点得意洋洋，有点飘飘然，他觉得：我这个作品写得非常好，果戈里是从综合的角度写人，我是从个别的、最小的原子的角度写人，所以我比他厉害。这个阶段，他的思想就变化了，他在别林斯基的影响下，迷恋当时的空想社会主义。他参加了一个革命小组，这个小组是宣传革命的，宣传激进主义、虚无主义的。当然，大家都知道，后来这个小组就被沙皇安排的密探一网打尽。最后，他被判四年苦役，在西伯利亚，他的思想逐渐开始变化。

一个是肯定彼得大帝的改革，坚守俄罗斯的根基，农奴制改革是给了人民新的权利，消除了阶级对立的根源。还有一个内容就是，上层的阶层应该回到人民的根基，也就是回到传统的道德基础。当然，人们也需要文化和教育，需要启蒙。最重要的一条什么呢？他讲，俄罗斯民族有些特殊的性格，俄罗斯的发展道路与众不同，各个阶级，各个阶层之间不是互相敌对和斗争，而是联合一致。我们不是欧洲，不会也不应该有胜利者和失败者。所以他特别批判这个虚无主义的暴力革命。他认为暴力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必然会造成血流遍地，人们必将互相残杀，最后人类全部灭亡。你可以听听他这个意见，跟小说最后的梦是不是一致的。

补充一点，刚才我说到他的家境比较贫困的情况，那他自己的生活，尤其到了莫斯科、彼得堡以后，没有经济来源，负担很重。到了彼得堡以后，他的妻子死了，他的继子不争气，老是问他要钱。哥哥死了，还有他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要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哥哥一起创办的）杂志又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所以他的日子非常难受，到处躲，最后只能躲到国外。他还有一个陋习，就是赌博。输到后来，饭都没办法吃，差点流落街头。他有过这些经历，所以写得那么好。

善与恶的“神秘莫测和致命融合”

陈丽：徐老师刚刚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彼得堡之后有一段时间非常贫困，然后在欧洲又经历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在欧洲那段时间赌博，把钱都输光了之后，他给他的朋友写过这样一封信，他说：“我的情况已经遭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你离开后的第二天清晨，旅馆的人已经通知不再给我开饭、送茶和咖啡，我便去说明情况。大腹便便的德国老板告诉我说，我不配吃饭。他只答应给我送茶，因此从昨天开始，我吃不上饭，只能以茶充饥。”我看到他这个信中的内容的时候，也是觉得他信中所说的他自己的生存境况和小说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也好，拉祖米欣也好，还有马尔梅拉多夫一家，都是非常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确实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贫困交加的时候，准备开始写这部小说。他给俄国导报的编辑卡特科夫写信，说他要写一个跟当时的社会现实非常相关的一个作品，然后他把这个作品就称为是“一次犯罪的心理报告”。我们腰封上的那句话也就来自这里。

您还说到，作家他一开始是想用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来写这部小说的，那所以他就会把它称作是一个心理报告。但是可能作家他在写的过程中，就发现第一人称虽然能够对人物内心进行一个非常深度的解剖，但是在写到其他的非常广阔的社会背景和其他非常多的人物的时候，就会受到局限，所以就改成第三人称。我们知道，第三人称这种全能全知的视角，它会让叙述者和人物之间存在距离，有一个不是那么亲密的感觉。而《罪与罚》这部小说给我们读者的感受却是，作者或者讲述故事的人，他跟他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是非常近的，尤其是和拉斯科尔尼科夫，因为他是知道这个人物所有的内心想法的。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把第一人称改成了第三人称，但是他也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第三人称的局限，他依然在心理上保持和他所写的这些人物的一种亲密感。而这种写法就使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更加容易进入人物的内心深处。曹老师的译本我觉得也是非常好地还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独特的叙述手法。在阅读的时候，我们能够更直接地进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去看见每一个人物那些变幻莫测的心灵特质，以及小说中非常重要的善与恶，罪与罚这样的一些主题。

下面也想请曹老师和我们说一说，小说《罪与罚》，它是怎么展现人物心灵的奥秘的，又是如何通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这样一个谋杀案，牵扯出了非常重要的善与恶，罪与罚的主题。

曹国维：大家好。小说围绕人性展开的叙述，以不同的人物形象和形象与形象间心灵深处的关系，揭示善与恶的“神秘莫测和致命融合”，展现灵魂的奥秘。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贫穷，无法维持生计，但他善良，对绝境中的马尔梅拉多夫一家倾囊相助。他凶恶，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然而他的凶源自他的善良，他想用老太婆的不义之财，造福需要接济的穷人。行凶造成恶果，毁了自己。“难道我杀了老太婆，我杀了自己。”错综复杂，善恶在同一主体的同一行为中浑然一体。索尼娅为了养活家人上街做了妓女，卖了自己，她的耻辱当中隐含了高尚的感情。杜尼娅为了哥哥的前途，准备嫁给自私、被逼的卢仁，不顾自身的幸福，助人和牺生不可分割。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杜尼娅不同。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毁了自己。索尼娅和杜尼娅毁了自己，但没有伤害他人。尤其是索尼娅，在她深恶痛绝的生活里过日子，但内心仍然保持着神圣的感情，温顺，利他。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听了她的遭遇以后，就被她感动。最后，她用爱复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

有时在完全不同的人物身上，呈现出共同的特征。在母亲给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信中，斯维德里盖洛夫是恶棍。他罪恶，不放过任何可以到手的女人，但他也有善良的一面，主动交出了杜尼亚给他的信，证明他的清白，安顿了马尔梅拉多夫家的三个孤儿，资助即将踏上苦役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和决心陪伴他去西伯利亚的索尼娅。他和拉斯科尔尼科夫聊了一下，他便断定他和拉斯科尼科夫是“一块田里的浆果”，因为他们为了达到目的，都会不顾一切。尽管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了自己的理论，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为了自己的女人。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杜尼娅骗进自己房间，企图施暴，杜尼娅掏出手枪反抗，不料打偏。这时斯维德里盖洛夫可以主宰杜尼娅的命运。突然，杜尼娅扔了手枪，反而央求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了她。他一反常态，满足了杜尼娅的愿望。这一幕几经转折，神秘莫测。希望破灭后，斯维德里盖洛夫厌倦了自己的罪恶生活，开枪自尽，这样的结局甚至震惊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评论界认为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作家笔下最独特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上前所未有。

拉斯科尔尼科夫和卢仁水火不容，卢仁认为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因为世上的一切都建立在个人利益上，贪婪永远是人性。拉祖米欣讽刺这套理论，他说：“人人都变着法子发财，所以我也想尽快发财，要白拿，要快，要不费力气。”拉斯科尔尼科夫则在这套理论里听出了“可以杀人。”在思想深处，他们都信奉功利的利己主义。作者笔下有两个米科尔卡，一个是打死驽马的醉汉，他的凶恶令人发指。另一个是揽下杀人罪的漆匠。前者体现了没有边际的凶恶，后者体现了没有边际的善良。人性深不可测。

“罪与罚”同样神秘莫测，“罪”指拉斯科尔尼科夫要杀死老太婆，但她妹妹莉扎韦塔突然回家，成了无辜的牺牲品。“罚”并非仅仅法律层面上的罚，更是心理层面上无可逃遁的罚。受罚的首先是罪犯本身，拉斯科尔尼科夫被警察局传唤，原以为罪行败露，当他得知那是因为催债，瞬间“庆幸自己没有暴露，死里逃生，摆脱了沉重的压抑……他全身心地感到，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自然的、纯粹动物的欢乐。”但是一转眼，“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全新的、突然的、从未有过的变化”，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在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种奇怪和可怕的感觉，并且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意识，顿悟，不如说是感觉，一种直觉，一种他有生以来所有感觉中最痛苦的感觉。”他在内心的负罪感中挣扎，离开千里迢迢赶来和他团聚的母亲和妹妹，“剪断了和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惩罚继续延伸，他没想到他在理论狂热中的行动，导致了母亲的死亡，导致索尼娅的惊恐和悲伤，导致斯维德里盖洛夫利用他的罪孽胁迫杜尼娅就范，导致漆匠科尔卡的磨难……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逻辑只能预测三种情况，实际情况却有千千万万。”

陈丽：谢谢曹老师。曹老师说到小说它是用形象与形象间心灵深处的关系来揭示善与恶的神秘莫测和致命的融合的，我觉得特别有启发。我们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他其实就是一个离开家乡，独自一个人在圣彼得堡这座城市求学的法律专业的大学生，他也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他的理想不仅仅是个人的生存，他还希望在专业和事业上都能够有所建树，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人，既给他的母亲和妹妹带来好的生活，又能最大程度地实现对社会的贡献，这样的人物形象呢，在我们今天看来，仍然会觉得非常的亲切。他就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他是善良的、有责任心的、有同情心的、专业能力非常强的，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是孤僻的、骄傲的、疏离的、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的，这两种人格在他身上是非常矛盾的。

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我们所能看到的不仅仅是他这样的性格的矛盾，还有非常多的其他矛盾的元素。比如说，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所处的乡下世界和圣彼得堡这座城市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是矛盾的。母亲和妹妹所遵循的传统生活法则是牺牲自己，让拉斯科尔尼科夫能够获得更好的发展，这与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的骄傲和抱负，以及他在彼得堡所接受的一个现代知识也是矛盾的。还有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贫穷的现状和他的理想是矛盾的，以及当时在彼得堡流行的各种功利主义的思想及其变体，跟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的善良和利他也是矛盾的……我觉得，在现代世界发生转型，或者说是当一个个体的生活、人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的时候，当他处于一种过渡状态中的时候，都会在内心产生这样种种的矛盾。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就是仍然处于现代性中的我们每一个个体。而作家非常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通过这样一桩谋杀案，引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伦理学的话题，关于善与恶，罪与罚，比如说：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一个善良，有责任心、同情心，有专业能力的人，萌生了杀人的恶念，并且去实施了这样残暴的、充满恶的行动。而他通过描写实施谋杀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痛苦的挣扎，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人是善恶一体的，那么有没有一种善是能够战胜恶的？我觉得，小说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内心世界以及走进他的世界的不同的人的表现——像是他的母亲、妹妹，马尔梅拉多夫的去世，卢仁、波尔菲利等人，当然还有索尼娅——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当他们开始进入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世界的时候，他也会相应地发生一些变化。比如说，一开始他是在他狭窄的陋室里设想了一种理论，而他认为这种理论是善的，但其实这只是一种以善为名的理论。但是当他的计划失败之后，当他陷入了内心非常挣扎、痛苦的赎罪的旅程之后，当身边的人开始进入他的生活，当他也进入身边的人的生活的时候，他就开始处于非常真实的复杂的关系中。这也就是让我觉得，真正的善是有他人的维度在的，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理论，也因此我特别喜欢《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结尾写下的这句话：“理论让位给生活，意识也应有根本的变化。”

《罪与罚》的四个创造性

曹国维：小说最精彩的是第一部。最初，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自己阴暗的陋室里萌生了杀死放高利贷老太婆的思想。当时并不当真，“无非想多了，自己哄自己，玩具，对，也许就是玩具！”但这个设想始终伴随着他。他去老太婆家里踩点，发现自己根本受不了，设想从虚妄到否定。接着他做了噩梦，一个醉汉活活打死了驽马，醒后，他恨死了凶残的暴力，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设想。“他觉得他已经卸下久久压抑他的可怕的包袱。自由，自由，他自由了。”他当时是非常高兴的，但是仿佛命中注定，回家的路上他走了弯路，无意中获悉，某时某刻，他要杀的老太婆只有一个人在家，顿时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回忆他在酒店里听到的大学生和军官的对话“老太婆不该活”，为他的行凶提供了充足的理由。情节渐渐走向高潮，但在这一过程中，紧张突然被松弛取代。在迷糊中，他似乎想见了炎热沙漠中的一片绿洲，周围棕榈环抱，他浮在溪水中喝水，溪水清澈，淙淙有声。突然听到“六点早过了。”赶紧慌慌忙忙做了挂斧头的环套，又突然发现房东厨房里有人，拿不到斧头了，情绪瞬间跌到谷底。不料到了门口，在管院子人屋里看见斧头，他偷偷拿了。“考虑不周，还有魔鬼！”他暗自庆幸。杀人后，听到有人上楼，似乎他完了，神经紧张到极点。二楼一个空房间救了他，他往里一闪，躲过危险，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小说在情节的跌宕起伏中，思想的反复变化中，开始自己的叙述，仿佛拉住我们经历了这一过程。

其次，便是精明能干的侦探波尔菲里和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三次心理战。第一次，拉斯科尔尼科夫憋着笑，走进波尔菲里的家，拉祖米欣打碎杯子。波尔菲里用《钦差大臣》里的台词——“干吗拿桌子出气，造成国库损失”戏剧性地开始了这次见面。接着，波尔菲里以职业性的敏感抛出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疑点。“要知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好久了。”“现在几乎所有抵押东西的人都露面了，就你一个没有光临。”直击要害，却又似乎若无其事。波尔菲里知道《论犯罪》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写的，像是讨论这篇文章，逼迫拉斯科尔尼科夫亮出未见于文章的观点：允许凭良心杀人。临了，波尔菲里试探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否在老太婆被杀的那一天去了她家，故意混淆视听，问他是否看到二楼有个房间在油漆。拉斯科尔尼科夫识破陷阱，没让波尔菲里得逞。

第二次，波尔菲里没有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罪证，但他掌握后者的心理：整天疑神疑鬼，掌握后者与犯罪有关的一切细节，包括去老太婆原来的住所拉铃，问地上那摊血。不断施压，甚至准备放出指认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凶手的小市民。在这险恶的时刻，出现了揽下杀人罪的米科尔卡。态势顿时峰回路转。第三次，波尔菲里直接告诉拉斯科尔尼科夫：“什么谁杀的？……您杀的！”他以缜密的思维证明自己的推断，力劝拉斯科尔尼科夫投案自首。波尔菲里借助心理战，破了这桩奇案。

陈丽：谢谢曹老师。第一部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章节。其实每部小说的开头部分可能都是我们读得次数最多的一个部分，因为有时候会翻开它，之后先放下了。第二次拿起来的时候又会从第一部开始读。最近又读了很多遍。第一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拉斯科尔尼科夫实施谋杀计划的过程的描写。

在第一部中，我们就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人格是缺乏确定性的。在他身上，任何情绪和行为都可能发生，他可能下一秒就晕倒了，或者这一秒他觉得他要去实施这个行动，而下一秒他又放弃了，这似乎让我们觉得拉斯科尔尼科夫最终去实施了这个行动，只是是一种偶然。在他身上，各种角色不断地在变化，有时候是这个个角色占据主导地位，过了一会儿又是另一个角色取而代之。所以，（小说的）第一部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激烈的双重人格，甚至说多重人格的斗争中展开的，我也觉得非常精彩。

小说中对善与恶、罪与罚以及其中复杂的人物关系的描写都非常深刻。那这也一定离不开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精妙的艺术手法，这也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它的形式和它的内容共同成就了这部经典。所以，接下来我们再请徐老师给我们分析一下《罪与罚》的艺术特点。

徐振亚：我简单地讲一下，我觉得他的艺术特点已经非常成熟，而且非常有创造性的几个点。第一，就是题材多样性跟统一性的完美结合，刚才讲的已经包括在里面了。第二个呢，精妙的情节安排和时空处理，小说这个情节安排主要围绕主人公的犯案，这个是全书的中心，他的理论是主要动机，暴力是他理论的核心。他测试自己前后的心情、思想充满了矛盾和斗争，迫使他去思考。善恶、信仰、暴力、仁慈、目的和手段等，这些就是他深入思考的一部分，推动了情节。所以他的情节安排的中心，与其说是破案，不如说是不同的理念的碰撞，不同的（思想）互相斗争，这种安排完全突破了以往以人物、家庭、历史为主线的这种传统的做法，突出了丰富的思想性、丰富的哲理内容，这是他首创的。（人物的）急切的愿望，瞬间变化的情绪、思绪、心理，排除了从容不迫的叙事形式和平稳发展的情节安排，决定了情节的快速推进，非常快，增强了这种紧张的程度。这是情节安排。

从时间处理上来说，我觉得小说把众多的时间压缩在一个非常有限的时间里边，形成快速紧张的态势。《罪与罚》的整个事件总共12天，从踩点到自首，其中四天还处在昏迷状态，所以实际用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容纳了大量的时间，最典型的就是他收到母亲的来信以后，第二天，他做了六件事，碰见了六个人。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流程来看，一天之内做这些事情根本来不及，不可能。但是处在这种恐惧癫狂状态，主人公这种行为又是可能的、可信的、符合逻辑的。所以作者借用这个办法来制造紧张感、压迫感乃至窒息感，让读者跟主人公一起处于这种万难的境地，一起经历心灵的折磨和煎熬，一起体验一场精神和心理的风暴。

第三，心理描写。作家在这方面当然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他说：人是一个秘密，我愿一辈子去破解这个秘密，也是值得的。所以他就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探索、大量的研究。《罪与罚》这本小说就是解密、解剖人性秘密的一个典型样本，充分体现作家在这方面的高超才能和创造性贡献。小说着重刻画的是处在极其特殊情况中的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人物杀人前后难以解脱的矛盾，他的情绪变化特别快，他双重人格的两极——爱与恨，善与恶，高尚与卑劣的撞击达到了极限。所以小说具有叩问灵魂，直达心灵深处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在心理方面呢，我觉得有独白。这种独白不是一般的独白，我觉得是对白性的独白。用这种对白来展示主人公的情绪、感受和思想，主人公对每个人说，跟对方或者跟另外的第三者争论，在争论当中发泄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思想。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收到信以后他的心理反应，他好像在跟自己对面的一个辩手在辩论，所以他非常愤怒，有时嘲讽自己。尤其是他知道妹妹为了他嫁给卢仁，他感到把他这样一个大学生，一个有自尊心的有志青年摆到酒鬼（马尔梅拉多夫）的位置，精神打击太大，所以感到非常愤怒，非常屈辱。他里边的对话，你只要读一读，情绪都在里边。所以这种独白是非常特殊的一种，争论性的、对白性的独白。

还有是幻觉和梦境。幻觉刚才提到了，他在作案以后，在路上碰到一个小市民，好像小市民在指控他就是凶手。这到底是真是假？好像这是一个神秘人物，他哪儿来的呢？这实际上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一种幻觉。至于梦境，他梦见小时候驽马被打，打在它的眼睛上面，这个时候，他作为小孩感到非常同情，他醒过来以后就感到，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对马下毒手，他都感到自己受不了，那么想去杀人，那更不应该了，所以他又好像要放弃这个事情。这种基调为他以后新生做了一个铺垫。

还有刚才说的结尾的那个梦，实际上就是讲它的一个主题——思想非常重要，理念、理论非常重要，理念好可以行善，理念坏就杀人，你相信这个理念，你要去杀人，而且不是杀一个，你杀了老太婆，顺手把他妹妹也杀了。所以他就讲到实际上这种理论可以杀人，这个理论的核心就是要暴力，暴力就是刀把子，枪靶子，就是这把斧头。我开始就想，为什么他用那么沉重的斧头嘛，而且早就缝在那个大衣里边，多麻烦，你拿把刀，不是很容易吗？实际上作家是有用意的。因为1862年的时候，他住在彼得堡，在门口拿的一张传单，上面有个图案就是斧头，就宣传要起来拿起斧头。实际上，斧头就是暴力的象征。最后这个梦，我觉得实际上从思想角度来讲，从哲学角度来讲，它是一个预警。

第四，复调。我觉得他创造的人物不是作者手里边的提线木偶，也不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他笔下的人物都是独立的，具有完整思想的。他是从主人公自己的角度，从多方面观察现实，理解现实，无论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还是卢仁、拉祖米欣，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想法、处事的哲学在里边。

陈丽：谢谢徐老师对《罪与罚》艺术手法非常精彩的分析，您刚刚说到的题材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完美结合、情节安排与时空处理、心理分析、复调这些艺术手法，其实综合给我们的一个阅读感受是，我们会觉得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非常的鲜活，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个它们维持运转的法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小说的时候，他能够给我们展现出这种不同世界之间的冲撞，而每一个世界又都是和我们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有关的。我们一方面觉得他在写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法则，但另一方面，这些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法则，也许都来自拉斯科尔尼科夫，所以我们会觉得他所写的人物的性格、思想是非常复杂的。

《罪与罚》的翻译

陈丽：两位老师从小说的情节、人物、艺术手法、叙述方式等角度，为我们解读了《罪与罚》的复杂性。那译者在翻译这部作品的时候，也一定会面临非常大的挑战。曹老师在翻译《罪与罚》时经过了非常多次的修订，最终才有现在呈现给我们的这样非常好读的文本。在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中，曹老师又一次对全文做了非常细致的修改，也令我感到非常敬佩和感动。最后我们再请曹老师给大家讲述您的译文是怎么解决翻译上的难题，还原了原文的风采的。

曹国维：翻译，从标准上讲，都是信达雅。从方法上讲，一般的都说能够直译的不要意译，能够简单的不要繁琐，能够紧凑的不要松散。但是怎样掌握这样一个标准和方法，需要顾及方方面面，比如上下文的用词、语气、词序、句式、逻辑，等等。而且对待同样的原文，因为时间不同，观念的变化，我也会做出不同的处理。例如“他已经停止谋生，也不想为这操劳。”总体上是意译，其中对等词只有“停止”和“想”。又如“邻近的干草广场，许多众所周知的场所，蜗居在彼得堡中区这些大街小巷的众多工人和匠人，有时会给街区景色增添不少怪异的过客。因此即便遇见什么怪物，人们也都见怪不怪。”那么这段话，“场所”在原文里是意义宽泛的词，词典解释“企业，作坊，店”，这里实指酒店、妓院，译“场所”兼顾了两者。“过客”这个词原文用“主体”，如果我们放主体的话，在这里显然不合适，那么根据我的理解，这个主体除了过路的客人以外，它也可能包括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所以最后把“过客”改成了“行人”，这样就两方面都包裹了。原文的“身影”译成“怪物”，因为前面有衣着寒酸的怪异行人，后面有见怪不怪，语气通顺。

翻译的时候，我根据自己的习惯翻译，那么像上面这样的例子，我觉得翻得还是不错的。但是我翻到一半，我发现我对原文的感觉和对译文的感觉不一样，原文有一股裹挟的力量，但译文没有。于是我停止翻译，从头开始检查译文究竟错在哪里，但是没有发现问题。后来我看到一个俄罗斯的学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难译的是他笔下的歇斯底里情绪。歇斯底里即极度紧张，急躁，情绪迅速变化。我仔细看了原文，发现原文急促，词序、短语的排列和插入语的使用，呈现出思绪不断转换、跳跃的样式。译文没有这些元素，文字不够紧凑。于是我按原文最大程度地删减译文，例如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后准备逃离：

原译

“他站住了，看着房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门，从前室通向楼梯的外面的房门，刚才他拉铃进来的那道，没锁，甚至开着整整一巴掌的缝：这段时间里，从头至尾，没锁，也没放下钩子！老太婆在他进门后，也许是出于谨慎，没有上锁。噢，上帝！他不是后来看见莉扎韦塔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想到她总得有地方进来！总不能穿墙进来吧。”

重译

“他站住，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面的门，过道通向楼梯，刚才他拉铃进来的那道，没关，甚至开着整整一巴掌的缝：没锁，没钩，一直，整个这段时间！老太婆没关，在她进门后，也许，出于谨慎。噢，上帝！他不是后来看见莉扎韦塔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猜到，她从哪儿进来！总不能穿墙进来。”

这一段减少了26个字，呈现出急促、插入、跳跃的行文方式。门，哪道门？说明层层叠加：“门，外面的门，过道通向楼梯，刚才他拉铃进来的那道”，情景描写精简：“站住”“看着”“没关”，“没锁”“没钩”“一直”，不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词序，“老太婆没关，在他进门后，也许，出于谨慎”。先讲现象“没关”，再讲时间“在他进门后”，最后才是原因“也许，出于谨慎”。这样跳动的叙事方式，充满张力和紧张感。

又如：

原译

这脚步声很远，只是刚上楼梯，但他记得十分清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来四楼，找老太婆的。为什么，是不是脚步声很特别，很异样？”

重译

“这脚步声听起来很远，只是刚上楼梯，但他记得十分清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来四楼，找老太婆。为什么？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异样？”

这一段删了6个字。“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改为“他就怀疑，不知为什么”，“是不是脚步声很特别，很异样”改为“脚步声，是吗，那么特别，异样”。重译加强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的紧张和怀疑。“来这儿，来四楼，找老太婆的”改为“来这儿，四楼，找老太婆”，删去2个字，更简练，判断更坚定。保存原文的词序是是还原原文魅力的重要手段，例如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尼娅坦白藏匿罪证的地点和时间：“我把这些东西和钱包都在一座院子，B街的，石头底下给埋了，第二天上午……”人物思想的紧张跟混乱溢于言表，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没说清楚，加了地点“B街的”。刚说完，又觉得忘了时间，赶紧补上“第二天上午”。保存原文词序，也就保存了原文的紧张感。如果译成“我把这些东西和钱包，第二天上午，在B大街一个院子的石头底下给埋了。”很通顺，但失去了紧张感，不符合拉斯科尔尼科夫坦白时的心情和氛围。

又如“他冲到门口，侧耳倾听，抓起帽子，一步步走下自己的十三级楼梯，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就像猫。”这里状语后置，比喻单列，突出了人物的心态和动作。“小心翼翼，悄无声息”显得鲜明而又生动，响应着猫步的谨慎。又如“他思索着，揉搓前额，说怪也怪，不知怎的无意中，突然而又几乎自然地，在长久思索后，他脑海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这里词序似乎外化了诡异想法产生的曲折性和突发性。又如“知道吗，我是在这儿接待您，我的住房，瞧，在这儿，板壁后面……公家的，不过我现在住私人房子，暂时。这里需要装修，现在差不多完工了……公家的房子，知道吗，这可是好东西，啊？您看呢？”这里保存词序，也就保存了谈话的鲜活性。

同时在关键节点，作者往往反复描写，不断加强，形成思绪的曲折变化，浓墨重彩，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例如“最初的惊讶渐渐变成恐惧，仿佛有股寒气倏地掠过他的脊背，他知道了，他突然，意外地，毫无思想准备，知道了明天晚上七点整，莉扎韦塔，老太婆的妹妹，唯一和她同住的人，不在家。就是说，老太婆，晚上七点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然后他又写：“当然，哪怕他蓄谋已久，整整几年都在等待下手的机会，大概也很难指望比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机会，更加容易成功实施自己的计划。无论怎样，很难在行动前夜，这样准确、稳妥，不做任何危险的询问和寻觅，万无一失地获悉明天，某时某刻，你要杀的老太婆，只有一个人在家。”又如：“昨天在无意中倏地决定的一切，几乎完全机械地影响着他，就像有人拉住他的手，在拖他走，不容抗拒，不容思考，以非人的蛮力，无法商量。就像他衣服的一角被机器齿轮咬住，他被慢慢卷进机器。”

所以，翻译一个作家，一定要关注他的艺术风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契诃夫的风格明显不同，保存每位作家的艺术风格，也就还原了原作的艺术魅力。老一辈的翻译家认为，译者的工作“要对得起作者，对得起读者，对得起自己。”这是对每一位译者的鞭策。

陈丽：谢谢曹老师。曹老师给我们介绍了翻译《罪与罚》这部小说的时候，很多细节上的处理。我作为这一版《罪与罚》的编辑，也感到非常的荣幸。在编这本书的过程中，也和曹老师有非常多的沟通，深刻地感受到曹老师在翻译上的一丝不苟，对文本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会仔细地斟酌修改。

今晚非常难得，万分感谢两位老师能够参加这次对谈，带领我们一起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进入《罪与罚》，进入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永远常读常新。希望未来依然继续重读经典。今天也非常感谢读者朋友的支持，与我们一起度过了非常宝贵的两个多小时，祝大家阅读愉快！

曹国维：好的，晚安。

徐振亚：好的，再见。

来源：巴南融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