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家的院门还是那种老式的木门,年久失修,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锁是父亲生前换的那把,我记得钥匙上还系着一块被磨得只剩半边的鞋垫布。这布条原本是红色的,如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十月的风里,有一种让人心慌的凉。
老家的院门还是那种老式的木门,年久失修,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锁是父亲生前换的那把,我记得钥匙上还系着一块被磨得只剩半边的鞋垫布。这布条原本是红色的,如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父亲去世已经三个月了。六月的那个晚上,他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连呼吸机都没用上,就那么安静地走了。没有什么交代,没有什么遗言,一生节俭的他连最后的话都省了下来。喜欢抽烟的他,烟盒里还剩下三根烟,我替他收着,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老刘,考虑得怎么样了?”
背后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是王镇长。他穿着那件永远显得皱巴巴的灰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支笔,有一支的笔帽已经不知去向。县里的拆迁计划已经到了这片区域,而我爸留下的这间破屋子正好在范围内。
“还没想好。”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这么个破屋子,父亲走了,我和妻子孩子在城里有了小房子,这里除了几件老家具,实在没什么留恋的。
“行,你再考虑考虑。”王镇长点了根烟,递给我一根,被我婉拒了。“不过别拖太久,这一片都已经谈好了,就剩你这儿。咱们村子发展不能光为了一户人家停下来,你说是不是?”
王镇长走后,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院角那棵老槐树还在,当年父亲栽下它时我才到他腰际,如今粗得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下有个生锈的铁皮桶,里面积着半桶雨水,飘着几片不知从哪落下的树叶。
屋里的样子和三个月前几乎一模一样。父亲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桌上,电池盖歪着没合上。旁边是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插着两支笔和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刀,剪刀把手上裹着几圈胶带。墙上挂着我小学时的奖状,边缘已经泛黄卷边,但父亲一直没舍得取下来。角落里堆着几袋化肥,是父亲生前买的,说是要种些蔬菜,现在将永远用不上了。
我随手拿起床头的相框。照片里是二十年前的全家福,我刚上高中,母亲还健在。父亲穿着一件过大的西装,衣袖盖住了大半只手,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西装。照片的一角有些发白,是被太阳晒的。
床底下有个纸箱,我记得里面装着父亲的一些”宝贝”——几本发黄的《农村百事通》,一盒修表的零件(他从来不会修表),还有我小时候用过的铅笔盒。箱子上落了一层灰,看来父亲最近也没再翻动过。
晚上,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我决定把房子卖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真的想好了?那可是你爸留下的唯一东西。”
“留着也是空着,再说拆迁款不少,可以给小宇交大学学费。”我说。小宇是我们的儿子,今年高二,成绩不错,我们为他规划了很多。
“那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妻子停顿了一下,“带点你爸的东西回来,就算一块砖,也算是纪念。”
挂了电话,我环顾四周。说实话,还真不知道该带什么好。这屋子里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值钱,又旧又破,带回城里反而碍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镇政府,签了拆迁协议。王镇长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做了明智的选择。六十五万,比我想象的要多,看来这几年地价真涨了不少。
“三天后动工,你抓紧时间收拾东西。”王镇长的助理小李提醒我。
接下来的两天,我开始收拾屋子。大部分东西都打包送给了乡下的亲戚,或者干脆扔了。父亲的旧衣服勉强塞满了一个编织袋,我本想全部处理掉,最后还是留下了那件西装和他常穿的那件蓝色毛衣,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第三天,拆迁队来了。
“刘老板,里面的东西都清理完了吧?”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叫我”老板”让我有点不自在。
“差不多了,你们先把外面的拆了吧,我里面最后再看看。”
拆迁的机器声轰隆作响,我在屋里最后看了一圈,突然注意到灶台旁边的地砖有些松动。我随手一掀,没想到整块地砖就起来了,下面是一层薄薄的水泥,看起来是后期加上去的。
出于好奇,我用铁锹敲了敲,发现声音有些空。我加大了力气,水泥层很快被敲碎,露出下面的一个小坑。
坑里有三个铁盒子,码放得很整齐。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父亲生前从未提起过这件事,这些盒子看起来像是被特意藏起来的。
外面的机器声越来越近,我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了。我快速地将三个盒子取出来,放进我的背包。盒子不算重,但分量确实不轻。
“刘老板,可以拆房子了吗?”工头在外面喊。
“可以了,我出来了!”我回应道,匆匆走出房门。
回到城里的出租屋,我把三个铁盒子放在桌上,妻子好奇地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在老房子地下发现的。”
大点的盒子上了锁,其余两个则只是普通的扣子。我先打开了没上锁的两个。
第一个盒子里是一沓发黄的信件,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日期是1978年。我随手翻开一封,是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我从未想过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和母亲之间会有这样的往来。信中母亲的笔迹娟秀,措辞热烈又克制,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含蓄。有一封信里夹着一小束干透了的野花,脆弱得一碰就碎。
“你爸从没说过这些事。”妻子轻声说,眼眶有些湿润。
第二个盒子里装着一些老照片、几个小布包和一个旧皮夹。照片大多是我小时候的,有些我甚至没有印象。有一张让我特别惊讶:我大概四五岁,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两人都笑得很开心。我从不记得父亲会这样笑,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一脸严肃,很少表露情感。
布包里是一些纪念品:一块手表(早已不走了),几枚勋章,还有一个小木雕,看起来像个小狗,但做工粗糙,难以辨认。
皮夹里除了几张旧钞票外,还有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女子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岁上下,微笑着看向镜头。照片背面写着”永远的念想”几个字,是父亲的笔迹。
“这是谁?”妻子问。
“不知道…”我有些困惑。照片上的女子不是我母亲,但父亲显然很珍视这张照片。
最后,我们打开了上锁的大盒子。费了些工夫才撬开锁,里面的东西让我们都愣住了。
整整一盒子的存折和现金。
几本存折上的数字加起来接近三十万,现金则有五六万之多。盒底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房产证,地址在县城最好的小区,以父亲的名义购买,时间是五年前。房产证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儿子的,他若不需要,捐给村小学。”
我手脚发冷。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住在那个破屋子里,却在县城买了房子却从不住,还攒下了这么多钱。而我,却一直以为他除了那间破屋子什么都没有,甚至嫌弃他留下的东西不值钱。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妻子喃喃道。
我想起那些年父亲每次来城里看我们,都带着自家种的蔬菜和水果,说是省得我们花钱买。当时我还嫌他小气,觉得几块钱的菜有什么好带的,结果每次他离开,我们多数都扔掉了,嫌不新鲜。
想到这,我眼眶发热。
“还有这个。”妻子递给我一个小本子,是从大盒子底部找到的。
翻开本子,是父亲的日记,字迹歪歪扭扭却工整有力。我随意翻到一页:
“今天去县城看了刘峰(我的名字)一家。小宇长高了,城里的条件就是好。峰说工作忙,我看他是嫌我碍事。也好,我这老头子确实不适合城里的生活。回来路上买了五斤化肥,得给菜地施肥了。门前的槐树该修枝了,等哪天有空…”
我继续往后翻:
“今天腰疼得厉害,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是肾出了问题,让我住院。我没答应,现在不是用钱的时候。再说医院那地方,一躺就是一大笔钱。回来买了些药,对付着吃。县城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等小宇上大学了给他住。峰说他们家小房子住得挺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天:
“今天又咳血了,感觉时间不多了。想给峰打电话,又怕他担心。这辈子没啥遗憾,就是没看到小宇上大学。那三个盒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现,希望钱能帮上忙吧。其实挺想告诉峰的,又怕他嫌我干涉太多。算了,这辈子就这样吧。峰过得好就行。”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看我的眼神,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妻子沉默了片刻:“可能…他不想让你们觉得亏欠他什么。”
几天后,我和妻子回到县城,用父亲留下的房产证找到了那套房子。房子不大,七十多平米,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还有些过期的食物,书架上摆着几本医学书籍,都是关于肾病的。
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是去年春节我们回老家时拍的。相框旁边是一本记账本,里面详细记录了他的收入和支出。大部分支出都很小,偶尔有几笔大的,都是给我们的,比如”峰家冰箱坏了,支援五千元”,“小宇上高中礼物两千元”。
最后几页,记录逐渐变得潦草,有几处还有墨水渍,像是被水滴打湿过。
“我们从没真正了解过他。”我轻声说。
妻子走到窗前,指着窗外:“你看那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窗外不远处就是我儿子的高中。这套房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学校的操场。
“他是不是…”妻子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了。
父亲买这套房子,大概是为了将来小宇上高中,可以住在这里,省去每天来回奔波的辛苦。可他从未提起过,也许是怕我们多想,也许只是想在恰当的时候给我们一个惊喜。
回去的路上,我决定再去一趟老家的废墟。拆迁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土地和一些建筑垃圾。
我站在曾经是我家的地方,四周一片荒凉。不知为何,我想起小时候在这个院子里玩耍的情景,父亲在一旁劈柴,偶尔抬头看我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突然,我注意到废墟中有个熟悉的东西——那个生锈的铁皮桶,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桶里还有那半桶雨水和几片树叶。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捞了一片叶子,是槐树叶,已经发黄了。那棵槐树不在了,但叶子还飘在这里,像是父亲无言的问候。
我小心翼翼地把叶子放进口袋,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小宇,”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放学后,爸带你去看一处房子。”
“什么房子?”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充满了好奇。
“你爷爷留给我们的。”我说,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一片云,形状像极了父亲弯腰劳作的背影。
我想对父亲说点什么,那些生前没来得及说的话。但最终,我只是默默地对着那片云点了点头,仿佛他能看见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路过镇上的小学。想了想,我拐了进去,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我想捐点钱,建个图书室。”我说,“就用我父亲的名字命名。”
校长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了笑容:“这真是太好了!请问您父亲尊姓大名?”
我报上父亲的名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平静。我知道,这可能不是父亲想要的方式,但我希望他的名字能以某种形式留下来,就像他留给我的那些无言的爱一样。
走出校门时,一阵风吹来,我口袋里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低声说话。那声音细微却坚定,就像他的一生,平凡却有力量。
我突然明白,父亲留给我的,远不止是那三个铁盒子。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