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今年六十有八,人瘦得像根竹竿,腰一直弯着,头发却黑得不像话。村里人开玩笑说他那头发怕是和鞋油沾亲带故。老李总是”嘿嘿”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手搓着裤腿,也不反驳。
在我们黄土岭这个小地方,村头那三亩薄田的故事被人传了一整个冬天。
老李今年六十有八,人瘦得像根竹竿,腰一直弯着,头发却黑得不像话。村里人开玩笑说他那头发怕是和鞋油沾亲带故。老李总是”嘿嘿”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手搓着裤腿,也不反驳。
那三亩薄田是真的薄,年头好的时候亩产六七百斤玉米,年头不好时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位置却是绝了——正好卡在村子出口,旁边是条新修的公路,据说再过两年还要接高速。
县城的”兴达房地产”看中了这块宝地,要盖个”龙泉小镇”。村里人听了名字就笑,我们这地方十年九旱,哪来的龙泉?但开发商不管这些,他们计划建六栋洋房,主打”田园养老”。
许多人家都把地卖了,一亩地八万,比平常高出三倍不止。可老李死活不卖那三亩薄田。
村支书老张找他谈了三次,每次都是喝了茶,吃了烟,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老李家的茶,是用晒干的杯底茶叶再泡的,淡得几乎没有颜色,但他总是虔诚地端出来,好像那是什么稀罕物件。
那天我去老李家送农资补贴表,刚好遇上开发商的人。
“李大爷,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您这三亩地,我们给您十万一亩,整整三十万!现金交易,立马到账!”开发商代表坐在老李家堂屋的塑料凳上,凳子被他压得直响。
老李支着拐杖,哆嗦着手给人倒水,用的是那种洗发水瓶子改的水壶,上面”飘柔”两个字还清晰可见。
“不…不卖…”老李结结巴巴地说,眼神飘忽不定。
“李叔,这么好的价钱,卖了吧。”我在一旁劝他,“您儿子在县城买房不也需要钱吗?”
老李的儿子李国强在县城做建筑工,去年娶了媳妇,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潮湿得厉害,他媳妇经常说腰疼。
“不…不卖…”老李又说,然后突然跟没关系似的问我,“你吃了没?”
我愣了一下,那都下午三点多了。
“吃了啊,李叔。”
“小时候,你最喜欢吃我家的玉米饼子。”老李突然笑了,满脸皱纹堆成一团,“那会你可招人稀罕了,头发黄黄的,像个玉米粒儿。”
开发商代表满脸不耐烦,但还是勉强挤出笑容:“李大爷,咱们村子发展的大好机会啊!您这块地要是不卖,整个项目都没法动工!”
老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发硬的窝头。他掰了一半给我:“尝尝,昨天蒸的。”
窝头都成石头了,哪还能吃?但我还是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
开发商代表起身告辞:“李大爷,您再好好想想吧,我们最多再等一周。过时不候啊!”
他走后,老李家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嗒嗒”响。那是个老式挂钟,时针和分针都掉了一半,黑色的指针在白色表盘上像两片断了的柳叶。
“李叔,那地真不卖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李摇摇头,然后指着院子墙上一条裂缝说:“去年秋天,有只喜鹊在那下了窝,今年应该还会来。”
我心想这话题也跳得太远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头:“喜鹊好啊,喜鹊是吉祥鸟。”
老李点点头,嘴唇嚅动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周后,开发商气冲冲地走了,说是计划变更,改在东边修建。村里人都背地里说老李不识好歹,放着三十万不要,怕是老糊涂了。
李国强回来一趟,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二锅头,拎着去找他爹。我正好路过,看见父子俩在院子里喝酒。
李国强的声音很大:“爹,您这是何必呢?那地本来就不值钱!”
老李只是默默喝酒,一口闷,然后咳嗽得像要把肺咳出来。他的酒盅是个早已褪色的奥利奥酸奶杯,杯沿有个小缺口。
“县城那套房子首付还差十万呢!您这倔脾气什么时候改改?”李国强又说,眼圈都红了。
老李干完最后一盅,突然说:“明天,帮我把地里的胡萝卜拔了。”
李国强一拍桌子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吓得院子角落的老母鸡”咯咯”叫着跑开,扑棱起一地灰尘。
我没听见后面的谈话,匆匆走了。第二天早上,看见李国强一个人在地里拔胡萝卜,动作粗暴,像在和土地赌气。
那块地长得都是细长瘦小的胡萝卜,弯弯曲曲的,像老人的手指。李国强拔完,装了两麻袋,骑着他那辆破三轮车回了县城。听说他们家晒了一冬天的胡萝卜干,全让他媳妇拿去送同事了。
春天来了,老李的地里种上了玉米。开发商真的在东边动工了,挖地基、打桩,热火朝天。我有时会骑着电动车去看看,毕竟这是我们村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工程。
一个阴雨天的下午,我在工地边上听见一阵喧哗,工人们围成一圈。我凑过去,看见他们挖出了一块石碑,有半人高。
石碑上的字被磨得差不多了,但依稀能辨认出”恩荣”二字。工地负责人皱着眉头打电话,说是挖到文物了,得停工等专家来鉴定。
村支书老张很快赶到了,看了石碑,突然问:“这碑上刻的,是不是’杨恩荣’三个字?”
有人拿水冲洗了一下碑面,果然,模糊的”杨”字显现出来。
“杨恩荣?谁啊?”年轻工人问。
老张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解放前,这村子有个大善人,姓杨,叫恩荣。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带着村民打游击,后来牺牲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老张,当年杨恩荣的地是在哪块?”
老张吸了口烟,眯着眼睛想了想:“好像是…老李家那三亩地的位置。”
当晚,我忍不住去了老李家。
雨下得更大了,老李家的屋顶漏了,他搬了三个洗脸盆接水,“滴答滴答”的水声在屋里回荡。电视里正播着今年的春晚重播,声音开得很大,但老李似乎并不在看,只是呆呆地坐着,一条腿搭在小板凳上。
“李叔,东边工地挖出个石碑,听说是杨恩荣的。”我坐下,直接说道。
老李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的箱子前,掏出一个铁盒子。盒子很旧,上面还贴着”大前门”香烟的标签。
“这是…”我问。
老李慢慢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和一块绣着花的手帕。
“杨恩荣…是我爷爷的结拜兄弟。”老李声音有些颤抖,“日本人抓人的时候,是杨叔公挡在前面,我爷爷才逃出来。”
我拿起那几张纸,是手写的契约,上面写着杨恩荣把一块良田赠予李家,日期是1944年。
“杨叔公牺牲后,村里给他立了碑,就在他的地里。后来闹革命,石碑被埋了。我爹临死前交代我,说这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卖,是杨叔公用命换来的。”
老李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块手帕:“这是杨叔公媳妇的,她逃难的时候把这个留给了我娘。”
我突然明白了老李为什么不卖地。
“那…李叔,您怎么不早说呢?”
老李苦笑:“谁信啊?现在人都说我糊涂。再说,杨叔公的碑被埋在哪,我也不知道。”
窗外雨声渐大,电视里的笑声格外刺耳。老李的老母鸡不知何时窝在了门槛边,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第二天,县里的文物部门来人了,证实那确实是抗日英雄杨恩荣的纪念碑。消息很快传开,县电视台都来采访了。
我把老李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文物部门的人。他们很惊讶,要带老李去辨认那些文物。
老李穿上他唯一一件像样的中山装,还是他六十大寿时儿子买的。衣服明显大了一号,袖子盖住了半个手掌。他站在石碑前,颤抖着手抚摸那模糊的字迹,眼泪止不住地流。
“杨叔公…我…我没有…辜负你…”他喃喃自语。
文物部门决定把这块地和石碑一起保护起来,作为抗战纪念地。老李的三亩薄田,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开发商灰溜溜地回来了,负责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李大爷,真不好意思,咱们有缘再合作。”
老李没理他,只是站在地头,望着那片瘦弱的玉米苗发呆。
一个月后,县里决定建一个”杨恩荣抗日纪念馆”,地点就在老李的三亩地上。征地补偿款是每亩十五万,总共四十五万。老李把契约和手帕都捐给了纪念馆。
李国强接到钱的当天,跑来找我,眼睛红红的:“我爹早就知道那碑在哪儿,他去年听说东边要建小区,偷偷告诉村支书把碑往东边挪的。”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爹说,杨恩荣是为了大家好,不是为了李家好。与其让那地荒着,不如让更多人记住杨恩荣。”李国强搓着手,“可我…我骂他糊涂…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我再去看老李,发现他每天都穿着那件大号中山装,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纪念馆的方向发呆。藤椅是新买的,晒得发白,和老李黑瘦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老李的院子里种了几棵向日葵,花盘大得离谱,像一个个黄色的太阳。地上散落的葵花籽引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老李的喜鹊也回来了,在院墙的裂缝里又搭了窝。老李每天早上都会放一小碟水在墙根下,说是给喜鹊洗脸用的。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陪老李去看纪念馆的施工现场。太阳还很大,晒得人头晕。老李拿着把破旧的蒲扇,上面印着去年村里诊所发的药品广告。
“李叔,您真是…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说。
老李挥挥手:“傻小子,别乱说。我这人啊,就是认死理。”
“那您怎么知道石碑被埋在东边?”
老李神秘地笑了:“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杨叔公的碑,是我爷爷亲手埋的,就在东边的大槐树下。那槐树早没了,但我记得位置。”
我们站在工地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人和机器。老李突然说:“你看那个小伙子,像不像年轻时的杨叔公?”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也分不清谁像谁。
“李叔,您见过杨恩荣?”
老李摇摇头:“没有,但我爹说,杨叔公个子不高,走路特别快,像风一样。”
夕阳西下,工地上的钢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片金色的麦浪。老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那片即将变成纪念馆的土地上。
我想起村里人说老李糊涂的话,突然觉得很可笑。也许在某些事情上,倔强比聪明更重要。
纪念馆建好那天,老李穿着他那件大了一号的中山装,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我走过去,拉着他往前走:“李叔,您应该站在最前面。”
老李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看看就行。”
县领导念了一长串名单,表彰那些为纪念馆建设作出贡献的人。老李的名字被特意放在最前面,但当工作人员找他上台时,却发现人群里找不到他的身影。
仪式结束后,我在纪念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了老李。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窝头。
“李叔,您怎么跑这来了?领导要给您颁奖呢!”
老李咧嘴一笑:“啥奖不奖的,怪难为情的。”他顿了顿,“我就想,杨叔公要是知道有这么多人来纪念他,该多高兴啊。”
他掰了半个窝头给我:“尝尝,昨天蒸的。”
这次的窝头松软多了,我咬了一口,味道出奇的好。
“李叔,您那地,最后卖了多少钱?”我忍不住问。
老李想了想:“忘了,好像是…反正够国强付首付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知道对老李来说,那早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那天下午,我们就那样坐在小树林里,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听着纪念馆里传来的讲解声。夏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李的脸上难得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一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固执的老头,反而像个完成了使命的孩子。
就在上个月,李国强的媳妇生了个男孩,取名李恩荣。老李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非要带孩子去纪念馆看看。他告诉所有人:“我孙子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好人。”
那天,我看见老李站在纪念碑前,怀里抱着小恩荣,轻声说着什么。风吹过玉米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是某种回应。
老李的三亩薄田,最终还是完成了它的使命。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