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春天的潮湿气息,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的菜地。那块地是爷爷留下的,不大,也就半亩,紧挨着村口的水沟。我那会儿十三岁,正在院子里收拾书包准备上学。
我从来不相信爹走的那天早上还会回来。
那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春天的潮湿气息,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的菜地。那块地是爷爷留下的,不大,也就半亩,紧挨着村口的水沟。我那会儿十三岁,正在院子里收拾书包准备上学。
“娃,过来。”爹朝我招手,眼睛却盯着那块菜地。
我走过去,脚上的黄胶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块地,你要好好种。”他蹲下来,用生满茧子的手抓了一把土,在指缝间缓缓漏下,“记住了,每年春天都要翻一次地,种上菜。不管啥时候,也别让它荒着。”
我懵懂地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今年的种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厨房的罐子里。”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大棚那边已经说好了,到时候直接送过去就行。钱娘会给你算。”
我还想问什么,爹已经转身进屋拿出了一个旧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啥。
“娘呢?”我问。
“她在屋里。”爹顿了顿,“我去县城办点事,可能…可能要几天才回来。”
那是2008年的三月,我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娘在爹走后的第三天就病了,卧床不起。村医来看过,说是肝不好,可能是忧思过度。我听了这话,恨透了爹。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爹是跟镇上开小卖部的寡妇跑了。有人说在火车站看见他们一起买票去了深圳。
我不信,也不敢信。
娘倒是出奇地平静,只是常常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块菜地发呆。她不再下地干活,家里的收入全靠我放学后去镇上的砖厂搬砖。
大人们的事,我一直不敢多问。只是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按照爹的嘱咐,认真地照料那块菜地。倒不是因为什么孝心,只是隐约觉得,只要菜地在,爹可能就会回来。
春天种辣椒和黄瓜,夏天种茄子和西红柿,秋天种白菜和萝卜,冬天让地休息,偶尔种点蒜苗。这是爹留下的种植安排,我一直没变过。那时候村里人都笑话我,说读书读傻了,天天围着块破地转。可大棚老板娘每次看到我送去的菜,总会多给我几块钱,说我爹教得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爹教的好,我只知道这块地的土质特别,种出来的菜特别甜,连镇长都指名要我家的黄瓜。
高中那年,娘的病越来越重,我想辍学打工。
“不行。”躺在床上的娘坚决地摇头,“你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
我忍不住问:“那他为什么走?”
娘沉默了很久,只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不再追问,只是更加卖力地种那块菜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和已经模糊的爹有一丝联系。
村里的老支书看我可怜,经常来帮忙。有一次他拿着锄头,停下来擦汗,突然说:“你爹为人实在,就是太死心眼。当年要不是为了村里那事,也不至于…”
我追问下去,他却摇摇头不再多说。
上大学那年,我把菜地托付给了隔壁李叔看管。临走前,我郑重其事地交代:“一定要按时翻地,一年不能落下。”
李叔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真的这么在意这块地?”
我点头:“爹说过,不管啥时候,也别让它荒着。”
李叔叹了口气:“傻孩子。”
大学四年,我每个假期都回来种地。娘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村里人说是我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我只是笑笑,心里知道,与其说是为了娘,不如说是为了那个十五年未归的人。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县城工作。每周末都会回村里,按时侍弄那块菜地。娘常笑我:“你这个城里人,怎么比村里人还爱惦记着种地?”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日复一日地耕种。我早已不奢望爹会回来,只是这份坚持,成了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去年春天,我按照惯例回村翻地。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泥土格外湿润。
“今年雨水多,土都沤得发黑了,种点啥好呢?”我自言自语着,铁锹深深插进菜地中央。
“咚”的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愣住了,弯下腰去挖。没挖多久,露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皮箱。
箱子不大,大概只有鞋盒大小,锁已经锈蚀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把它抱回家,娘看到后眼睛一亮,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你看看里面吧。”娘轻声说。
我小心翼翼地撬开锁,里面是几叠发黄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房产证——县城中心的一套房子,登记时间是2008年2月,也就是爹离家前一个月。
户主那一栏赫然写着我和娘的名字。
“这…”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娘的眼里闪着泪光:“你爹临走前告诉我,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大学读书用的房子,他怕你不好好种地,就把房产证埋在地里。只要你一直种地,总有一天能挖出来。”
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箱子底层还有一沓泛黄的欠条和一本存折。欠条上写着村里十几户人家的名字,每家几千到一万不等,签字日期都是十五年前。存折里有20多万,存款日期从2009年开始,每隔几个月就有一笔,最近的一笔是三个月前。
“这是…”
“你爹借钱给村里人盖大棚,没想到赶上那年水灾,大棚全毁了,大家都还不上钱。”娘擦了擦眼角,“村里人找上门来讨债,你爹就一个人扛下来了。他去深圳打工还债,说等还清了就回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汇钱回来,让我攒着给你上大学用。”
“那他…现在在哪?”我的声音发颤。
娘摇摇头:“前年他来过一次电话,说在广州一个工地上。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说…等所有债都还清了,就回来。”
我拿着那张褪色的房产证,思绪万千。原来爹不是抛弃我们,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而那块菜地,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课——做人要有耐心,深埋的种子,总有发芽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爹,但我知道,是时候把他领回家了。这一次,轮到我去寻找他了。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是熟悉的村庄和那块不起眼的菜地。阳光洒在泥土上,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
我突然明白了爹当年站在菜地前看了很久的原因——那不是在告别一块土地,而是在告别一种生活。
而现在,是时候开始新的。
三个月后,我终于在广州郊区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爹。
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得像树皮。看到我时,他愣了许久,然后转身就走。
“爹!”我追上去,“我知道一切了。”
他停下脚步,背影有些佝偻:“那块地…你还种着吗?”
“种着呢,一直没断过。”我说,“我挖出箱子了。”
爹转过身,眼睛湿润了:“那…那房子还在吗?”
“在,我和娘都没动过。”我顿了顿,“欠条上的人,我都去找过了。他们说当年的事是你自愿的,从来没人逼你。”
爹摇摇头:“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答应了要给大家担保。一个男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扶着他坐下:“这些年,你一直在打工还债?”
“嗯,一开始在深圳工厂,后来去了工地,工钱高一些。”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本来打算三五年就回去的,没想到越还越多,利息太重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村里人凑的钱,他们说,该还你了。”
爹接过信封,手在发抖:“他们…他们不怪我?”
“没人怪你,爹。他们说,要不是当年你一个人扛下来,村里有一半人家都得去讨饭。”
爹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恨我吗?”
我摇头:“我只恨自己没早点明白你的用心。”
爹哽咽了:“那块地…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我笑了,“不仅教会了我坚持,还真让我找到了宝藏。”
回村那天,整个村子都出动了。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当年借过钱的村民们。
“老杨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哗地一下沸腾起来。
娘站在院子里,穿着那件藏了十五年的红花棉袄,头发已经花白,却笑得像个姑娘。
爹走到菜地边,蹲下来,抓了一把土,在指缝间缓缓漏下,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早晨。
“还是这个味道。”他低声说。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曾经在我心中高大却又模糊的身影。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十五年的等待和思念,这漫长的误解和成长,都值得了。
“爹,咱回家吧。”我轻声说。
他点点头,起身时,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块菜地一眼:“明年春天,我想种点黄瓜和辣椒。”
“好。”我笑了,“不过这次,我们一起种。”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风吹过菜地,掠过一茬新长出的青苗。一切如旧,又一切都新。
有人问我,是怎么想到去翻那块地的中央的。我笑而不答。其实我也说不清,或许是那块地的正中央,土质总有些不同;又或许,是爹的叮嘱在我心里种下的种子,终于在第十五个春天发了芽。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守候需要时间,有些真相需要等待,就像那张埋在土里的房产证,需要十五年的耕种才能重见天日。
而我,只是按照爹的话,一直没有让那块地荒着罢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