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院子里,感觉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每逢下雨,父亲就会坐在堂屋的方桌旁,点上一盏煤油灯,拿出那本已经发黄的账本,一笔一划地记着什么。那时候的我,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但他只是笑笑,轻轻摸摸我的头,说:“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雨水敲打着瓦片的声音很熟悉。
我站在院子里,感觉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每逢下雨,父亲就会坐在堂屋的方桌旁,点上一盏煤油灯,拿出那本已经发黄的账本,一笔一划地记着什么。那时候的我,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但他只是笑笑,轻轻摸摸我的头,说:“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可惜,直到他离世,我也没能明白。
父亲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邻居王大爷说,他那天还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和人下了一盘象棋,回来的路上买了半斤二锅头,一个人喝完就睡下了,再也没醒过来。
我是乡下小学的老师,接到大哥电话匆匆赶回来的。二哥是县城小超市的老板,眼睛里布满血丝。三哥在外地打工,晒得比我记忆中更黑了,肩膀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拍。
父亲一辈子节俭,留下的东西不多。一间土坯老屋,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张睡了二十多年的木板床,还有那本一直随身携带的账本。
“爹留下什么遗言没有?”我问大哥。
大哥沉默地摇摇头,从衣柜顶上拿下那本账本,递给我:“就剩这个,他临走前说让咱兄弟四个一起看。”
账本很旧了,皮子都磨破了。我捧在手里,突然觉得沉甸甸的。
村里的白事都是简办。四天后,我们将父亲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和母亲挨着。那天风很大,吹得白幡呼呼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送走最后一批吊唁的乡亲,我们兄弟四个围坐在那张老方桌旁。桌腿有点跛,垫着一块写满了红色大字的奖状,仔细一看,是父亲年轻时的”先进工作者”奖状。
“看看吧。”大哥轻轻推过那本账本。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工整:“这一生,我欠下太多,怕是来世也还不清了。”
往下看去,竟是一张张清单,每一页都记着一个人名,后面跟着数字和简短的说明。
“赵三娃,132元,帮他交学费。” “李寡妇,80元,帮她抓药。” “张屠户,200元,借钱杀猪。” …
最让我们震惊的是,这些借款大多都没有”已还”的标记。
“爹平时不是很抠门吗?连买双鞋都要讲价半天。”二哥眼圈红了。
“怪不得咱家年年都缺钱…”三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翻到自己名字那页,上面写着:“小四,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共计23,800元,希望他能当上老师,改变命运。”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这孩子心软,别让他知道家里困难。”
眼泪不知不觉地模糊了视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回家,看到的都是破旧的家具和父亲那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袄。
后面几页更让我们惊讶,那里记录的不是借出去的钱,而是欠别人的人情。
“王大爷,曾在我摔断腿时帮忙犁田三天。” “刘婶子,小四发高烧时借自行车送医院。” “张老师,免费教大娃补习一个学期。”
到最后一页,写着:“欠我妻子一生相伴,来世一定好好待她。”
我们四兄弟沉默不语,父亲一生的底色在这本旧账本里慢慢显现。那些年他总说手头紧,原来是把钱都借给了村里需要帮助的人;那些抠抠索索的日子,背后是他不为人知的慷慨。
“老四,接下来怎么办?”大哥问我,声音沙哑。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张1994年的挂历,已经泛黄,定格在父亲六十岁生日那天。
“先别急着追债吧。”
几天后,我们在村里挨家挨户走访。每到一家,都有意想不到的故事。
赵三娃,如今是县医院的医生。当年父亲借钱给他交学费,让他有机会上了医科大学。他说这事只有他和父亲知道,连他自己的父母都以为是亲戚资助的。
李寡妇已经去世多年,但她儿子听说后,捧出一个木盒子,里面居然装着132元,说是母亲生前一直念叨要还的债。
再走几户,我们渐渐发现,有些人是真忘了,有些人是真还不起,还有些人…早已物是人非。
最意外的是张屠户,他早年靠父亲那200元起家,现在在县城开了肉联厂,家财万贯。当我们提起这事时,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进里屋拿出一个红色存折。
“我一直记着这笔钱,早就还了,但你父亲不肯收,说是等我真正有钱了再还也不迟。”他翻开存折,“这些年,我每年都存一部分,准备哪天你父亲开口就给他,现在已经有三万多了。”
我们说不出话来。父亲在我们眼里一直是个斤斤计较的老农民,谁能想到他的慷慨和宽厚藏得这么深。
回家路上经过村口的小卖部,老板娘刘婶叫住我们。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七八包皱巴巴的烟。
“你爹每次来都是买最便宜的红梅,说是自己抽。可我亲眼见过他把烟分给村口那些闲汉,自己一根不留。”她顿了顿,“他还欠我家两块八毛钱,上次买醋忘带钱了。我知道这钱肯定要不回来了,但我想告诉你们,你们爹是个好人。”
我们静静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大哥,你还记得咱爹的那句话吗?”我突然问。
“哪句?”
“他说,人这辈子活着,不就是为了记账吗?”
大哥点点头:“以前我以为他是说赚钱,现在看来…”
二哥接上:“是记人情账啊。”
三哥摸出烟,递给我们每人一根,笃定地说:“爹这辈子,净资产肯定是正的。”
回到家,邻居家的老黄狗还趴在我家门口。父亲生前常喂它,现在它还守在这里,像是在等什么人。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它冲我”汪”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屋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电视柜上的白酒杯里养着几根枸杞,泡得发涨,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茶几上放着副没打完的象棋,好像随时会有人回来继续。墙角的暖水瓶里还有半瓶水,父亲走时都没来得及喝完。
那晚,我又翻开了账本。父亲对自己的记录很少,唯一写着”欠账”的,是我们四兄弟的名字。
“欠大娃陪伴,连他结婚都没回去。” “欠老二关心,腿摔断了也没告诉他。” “欠老三指导,让他一个人闯深圳。” “欠小四的太多,说不清了…”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这本破旧的账本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人活一世,亏欠的太多,还不完的。”
我曾以为他是在感叹生活的艰难,现在看来,是在说人与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分。
天亮后,我把账本锁进了抽屉。大哥提议各自回去,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回来商量如何处置父亲留下的房子和地。
临走前,我们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被父亲种了几十年的果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你们说,咱们要不要也记个账本?”三哥突然问。
我们都愣住了。
“就像爹那样,记下欠谁的,借给谁的。”三哥说。
二哥摇摇头:“那多麻烦啊,再说现在都用手机转账,谁还记这个。”
“爹记的不是钱,是人情。”大哥沉声道。
我蹲下身,摸了摸脚下的土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们四兄弟,也承载了父亲一生的付出和牵挂。
“我想我们早就在记了,”我轻声说,“只是没写在纸上而已。”
三个月后,我们兄弟四个又聚在了一起。院子里的葫芦架子塌了,无人修理,野草已经爬到了门槛。屋里却格外干净,好像有人定期打扫。
大哥拿出一张拆迁通知,我们家的老宅即将被征用,补偿款不算多,但对于这个破旧的院子来说已经是意外之财。
“咱们怎么分?”大哥问。
“平分呗,爹没留遗嘱。”二哥随口说。
我想起那本账本,轻声道:“其实,爹留了。”
把账本摊在桌上,我们重新翻阅每一页。那些借出去的钱,那些欠下的人情,构成了父亲的遗愿。
我们最终决定:拿出一部分钱,偿还父亲欠下的人情;另一部分成立个小基金,继续父亲借钱助人的传统;剩下的四兄弟平分。
处理完拆迁的事,我们走在回城的路上。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挺立,爹生前最爱在树下和人对弈,现在树影婆娑,棋盘却空空如也。
“老四,”大哥忽然说,“你说爹这辈子图啥?那么抠门,却借钱给那么多人,自己啥也没落下。”
我望着远处的青山,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
回到学校,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记账。不是记金钱,而是记下每个学生的小事——谁家境困难,谁性格内向,谁需要特别关注。
期末考试那天,一个平时成绩不太好的学生考了全班第一。我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师,是我爸说的,你爹当年借钱让他上完高中,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说一定要我好好学习报答你。”
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
原来,父亲播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而我们兄弟四人,不过是这棵大树上新生的枝叶。
半年后,在父亲的周年祭日,我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立了块石碑。碑文很简单:“王德明在此,借出一生,欠下一世。”
碑下放着那本旧账本,里面记满了父亲一生的来往,也记录着一个普通农民的善良与固执。
夕阳西下,我站在碑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村里的几个老人,他们手里捧着各自的东西——有自家酿的米酒,有刚出炉的馍馍,还有一把新修好的旧椅子。
“你爹生前最爱这把椅子,我修了好久,终于修好了。”张木匠说。
我看着这些村民带来的礼物,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在这个小山村里,人情往来就像流水一样,永不停息。父亲的账本记录的不只是他个人的恩怨情仇,更是这个村庄的血脉相连。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本账本上的第一行字:“这一生,我欠下太多,怕是来世也还不清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说的不是钱,而是那些道不尽、理还乱的人情世故。他用一生的行动告诉我们:人活着,就是在借和还的过程中,编织属于自己的生命网络。
每个人都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但每个人又都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痕迹。正如那本账本,承载了一个普通农民对这个世界最朴素的爱与责任。
我想,这大概就是父亲想要告诉我们的吧。
那本账本,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天提醒我:好好记账,因为这是一个人活过的真实印记。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