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杨院子里的葡萄架塌了一半,前几天隔壁王婶送来的猫趴在上面睡觉,那只猫来了三天,吃光了老杨放在门口的剩饭,然后就不见了。
老杨院子里的葡萄架塌了一半,前几天隔壁王婶送来的猫趴在上面睡觉,那只猫来了三天,吃光了老杨放在门口的剩饭,然后就不见了。
我骑着电动车路过老杨家门口,看见他正费力地把葡萄藤往上提。六十八岁的人了,腰弯得像个虾米,手上全是老茧。那件褪了色的蓝格衬衫,我记得去年就穿着,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老杨,早啊!”我把车停在路边,电动车的前轮差点陷进他家门前的泥坑里。
“哟,小钱来了。”老杨直起身,揉了揉后腰,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吃了没?”
这是我们村的老规矩,见了面先问吃了没,不是真关心你吃没吃,就是个打招呼的方式。
“吃过了。”我从车上下来,帮他把葡萄藤拉起来。“你这腰还没好啊?”
老杨的腰疼是村里有名的,十几年了。最早是在砖厂干活落下的毛病,后来又去建筑工地上打零工,一直干到六十岁才回来。他总说自己的腰里埋着半座楼房。
“好多了,好多了。”老杨笑着拍拍自己的后腰,露出几颗黄黄的牙齿。“这不,都能干活了。”
院子角落里堆着一堆草药,有些我认识,大多数叫不上名字。旁边放着两个塑料桶,一个装满了水,另一个里面泡着什么东西,味道有点呛鼻子。
“这是…”
“我那偏方。”老杨神秘地笑了笑,“自己琢磨出来的,专治腰疼。”
风把晾在院子里的床单吹得”啪啪”响,像是在给老杨的话打节拍。墙角的鸡笼里,一只老母鸡正啄着玉米粒,旁边放着一个摔裂了边的搪瓷盆。
我没太在意老杨的话,毕竟村里人谁没几个祖传偏方。昨天王婶还跟我说她家鸡蛋敷脸能祛斑呢,还说她娘当年就是这么保养的,活到九十二岁皮肤还跟六十岁似的。这话我也就当耳旁风,因为我亲眼见过王婶她娘,皱纹跟树皮似的,哪有她说的那么神。
“走,进屋坐。”老杨招呼我。他家堂屋里摆着两把竹椅和一张八十年代的四方桌,桌上放着一本翻得起毛的《本草纲目》,旁边是个老花镜。电视没开,但是有电视节目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似乎是在播什么中医养生节目。
“你这书研究得挺认真啊。”我随口一说,顺手翻了翻那本书,里面夹了好几张草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没啥文化,就瞎琢磨。”老杨倒了杯水给我,杯子有点旧,边缘有一小块缺口。“我腰疼这么多年,看过多少医生?县医院、市医院,甚至去过省城的大医院。吃的药能装满一麻袋,打的针能扎成筛子,可疼起来还是疼。”
他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香烟,递给我一根。我不抽烟,摆摆手拒绝了。
“去年冬天那阵子,疼得我下不了床,儿子想把我送医院,我不乐意去。”老杨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医院那地方,我是真不想再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着几个小柿子,还是青的。
“后来我就翻这老书,再加上以前跟着我爹学的一点皮毛,慢慢琢磨出了个方子。”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那是老杨唯一儿子结婚时买的。儿子现在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回来两三次。老伴五年前走了,从那以后,老杨就一个人住。
“试了两个礼拜,我这腰竟然不那么疼了。再过一个月,能下地干活了。”老杨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露出一种孩子气的骄傲。
我半信半疑,但看老杨确实比前段时间硬朗了不少。以前他弯着腰走路,现在能直起身子了。
“不瞒你说,我这方子还治好了隔壁李大爷的腿疼,还有王婶家那个媳妇的肩周炎。”老杨掐灭烟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空罐头盒里。
“然后呢?”我问。
“然后村里人都来找我了呗。”老杨笑着说,“一开始我就免费给他们用,后来人多了,材料也花钱,他们就非要给点钱,我也推辞不过,就收了点成本钱。”
房间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装满了各种干草药和塑料瓶子。
“前两个礼拜,镇上的赵医生也来了。”说到这,老杨的眼睛亮了起来,“那赵医生是县里有名的骨科专家,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特意来我这老地方。”
原来赵医生是听说了老杨的偏方,专程来看看。本来他是带着怀疑来的,想着不过是乡下人的土方子,可不想他仔细看了老杨的配方,又问了几个用过的村民后,竟然连连点头。
“赵医生说我这方子有独到之处,用药搭配很合理,还有几味药的用法是他没想到的。”老杨说这话时,声音有点颤抖,像是有些激动。
“他还建议我去镇上摆个摊,说我的方子能帮到更多人。”
老杨确实这么做了。在镇上菜市场旁边的空地上,他支起一张小桌子,放了几瓶自制的膏药和药酒。刚开始没什么人,后来有个腰疼了十多年的退休老师用了他的方子,三天就见效了,这事很快在镇上传开了。
“这不,半个月下来,挣了八千多块钱。”老杨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辈子,除了在工地上干活,还没挣过这么多钱。”
我想说点什么祝贺他,但他突然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给,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老杨递给我一瓶药酒,“你开电动车,小心着凉,偶尔擦擦,保准没事。”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瓶子是回收的饮料瓶,里面装着棕褐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草药的气味,还混着一点白酒的味道。
“老杨,你这方子,能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吗?”我问。
“那可不行,这是祖传的。”老杨笑着摇摇头,然后凑近我,压低声音,“其实也没什么秘密,就是找对了药材的比例,还有泡制的时间要准确。”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每个老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情不需要弄得太清楚。
临走前,我看见老杨院子墙角有个纸箱,里面放着他儿子两年前过年送来的按摩仪,还是崭新的,连塑料包装都没拆。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再次路过老杨家。院子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几张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有三四个陌生人在忙活着什么。老杨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正和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说话。
“小钱来了!”老杨招呼我。“来,认识一下,这是县医院的赵医生。”
赵医生看起来很和蔼,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似乎正在记录什么。
“赵医生正研究我的配方呢。”老杨笑呵呵地说。
“老杨的方子确实独特。”赵医生对我说,“我们分析了成分,发现里面几味药的配伍很有创意,对某些类型的慢性腰痛确实有效。”
老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像个得了表扬的小孩子一样高兴。
“我们医院打算和老杨合作,把这个方子做成标准化的产品。”赵医生接着说,“当然,配方的版权还是老杨的。”
我惊讶地看着老杨,他只是笑着,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上稀疏的白发。
“老杨现在出名了,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赵医生说,“上周省电视台还来做了采访。”
老杨家院子里的葡萄架已经修好了,青绿的葡萄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院子角落里那只母鸡不知道去哪了,鸡笼旁边多了一台小型粉碎机,应该是用来处理草药的。
“生意这么好啊?”我问。
“还行吧。”老杨摆摆手,“主要是能帮到人,我高兴。”
我注意到老杨穿了一件新衬衫,是那种格子图案的,虽然样式还是老气,但至少是新的。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老花镜,裤子口袋里塞着一部老人机,不时会响起”叮咚”的短信声。
“对了,我儿子下周回来。”老杨突然说,“他听说我现在做的事,也很支持,还说要帮我注册个商标什么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是那种年轻人才有的光。
“老杨,你这腰…现在完全好了?”我问。
“差不多吧。”他笑着回答,然后压低声音,“其实啊,有时候还是会疼,特别是阴天。不过比以前强多了,至少能干活了。”
赵医生听到了,插嘴道:“老杨的方子对症状有明显缓解作用,但毕竟腰椎的问题是长年累月形成的,完全治愈很难。我们现在的合作就是希望能帮助更多像老杨这样的患者减轻痛苦。”
屋里传来电话铃声,老杨起身去接,那动作比我上次见他时灵活多了。赵医生趁机对我说:“老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没受过专业训练,但对草药的理解有独到之处。我们测试过他的方子,确实有效,只是需要标准化生产和临床验证。”
老杨接完电话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县里一家药厂要来谈合作,下周三。”
“老杨,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人骗了。”我有些担心地说。
“没事,赵医生帮我把关呢。”老杨笑道,“再说了,我这一把年纪,也不在乎那么多了。能帮到人,我就满足了。”
院子里那台粉碎机突然启动,发出”嗡嗡”的响声,把晾晒的几捆草药上惊飞了一只麻雀。老杨的猫从墙角窜出来,一溜烟跑到葡萄架下,躲在阴凉处打盹。
又过了两个月,我听村里人说老杨和县医院签了合作协议,还成立了个小公司,专门生产他那个治腰疼的药膏。公司是他儿子出面注册的,老杨只负责把关配方质量。
一天下午,我骑车经过老杨家,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子不是很新,但也算体面。院子里的杂物清理得差不多了,多了几盆花草,还有一个晾衣架,上面晾着几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衣服。
门开着,我径直走进去,看见老杨正坐在堂屋里和一个中年妇女聊天。那妇女约摸五十出头,穿着朴素,但打扮得很整洁,看起来很和善。
“小钱来了,进来坐。”老杨招呼我,“这是李婶,我们小时候是邻居,前两天刚从省城回来。”
李婶笑着点点头,起身给我倒了杯水,杯子是新的,白瓷的,没有缺口。
“听说你现在可厉害了,发明了治腰病的神药。”我打趣道。
“什么神药,就是个小偏方。”老杨摆摆手,脸上却掩饰不住的自豪,“现在每个月能挣一万多,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堂屋里的电视换成了一台液晶的,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是老杨和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合影,还有一张是他在县卫生局领奖的照片。
“上个月县里评我为民间中医传承人,还发了个证书。”老杨指着墙上一个镶着框的红色证书说。
“老杨福气好啊。”李婶在一旁笑着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这福分。”
老杨脸一红:“什么福分不福分的,就是运气好。”
我注意到老杨的眼角有了更多的皱纹,但那是笑出来的皱纹。他的背挺直了不少,走路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步一顿,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许多。
“对了,我那药酒还有吗?上次那瓶用完了。”我问。
“有有有。”老杨立刻起身,从里屋拿出一瓶药酒,这次的瓶子是棕色的玻璃瓶,看起来正规多了,还贴着标签。
“这是新包装,配方还是老配方。”老杨递给我,“不过现在要收费了,县医院说这样更显得正规。”
“多少钱?”我掏出钱包。
“你是老邻居,不要钱。”老杨摆摆手,“这些年你少帮我了?修水管、换灯泡,我都记着呢。”
李婶笑着打趣:“老杨现在是大老板了,有钱任性。”
“什么大老板,就是个配方提供者。”老杨不好意思地说,“公司都是我儿子在管。”
院子里停车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老杨的儿子杨强回来了。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胖了些,穿着休闲西装,提着几袋东西。
“爸,这是给你买的保健品。”杨强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看见了我,“小钱叔也在啊,好久不见。”
老杨看了眼那些保健品,转头对我说:“他总买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一片孝心,我就收着。”
杨强笑着解释:“那药厂老板送的,说对老年人腰腿好。既然送来了,爸就试试呗。”
老杨点点头,但我看得出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更在意的是儿子能回来陪他说说话。
“爸,下周三药厂要召开新品发布会,希望你去参加。”杨强说,“会有很多记者,你要准备一下。”
老杨有些紧张:“我哪会说那些话啊,你去就行了。”
“不行,你是核心人物,必须去。”杨强坚持,“放心,我会给你准备好讲稿的,到时候你照着念就行。”
老杨勉强答应了,但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
我告辞时,老杨送我到门口。晚霞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他突然对我说:“小钱,你说我这把年纪了,突然有了这么多事,是福还是祸啊?”
“当然是福啊,老杨。你这是好事,能帮助更多人。”我拍拍他的肩膀。
“是啊。”他点点头,目光投向远处的田野,“可有时候我还挺怀念以前的日子,虽然腰疼,但清静。”
风吹过来,带着田野里稻谷的香味。老杨的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蹭了蹭他的裤腿。他弯下腰,轻轻抚摸着猫的背,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它。
半年后的一个早晨,我在镇上的超市看到了老杨的药膏,包装很精美,标价58元一盒。盒子上印着老杨的照片,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很是庄重。包装上用红色大字写着”杨氏祖传配方,专治腰椎疾患”。
回村路上,我特意绕到老杨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葡萄架上的葡萄已经结果,一串串紫黑的葡萄挂在藤上。门是开着的,但不见人影。
“老杨?”我喊了几声。
“在这儿呢。”声音从屋后传来。
我绕到房子后面,看见老杨正蹲在地上,一小块空地已经被翻了土,他正在往里面种什么。
“种啥呢这是?”我好奇地问。
“罗布麻,我那方子里的一味药。”老杨直起身来,“现在用量大了,野外的采不够用,就自己种点。”
他穿着那件旧蓝格子衬衫,裤子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包装盒上那个穿中山装的”民间中医传承人”。
“这两天咋样?生意兴隆吧?”我问。
“卖得挺好的。”老杨点点头,“不过那药厂把配方改了一点,说是为了批量生产方便。我不太同意,但架不住他们有专业知识,我就让了步。”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效果还是有的,很多人用了都说好。”
“那你现在挣了不少钱吧?”
“还行吧,每个月有分红。”老杨揉了揉腰,“这钱我也花不完,就让儿子帮我存着。前段时间他提出要给我换房子,我没同意。这房子住了大半辈子,搬走了我反而不习惯。”
老杨的屋后多了一个小药园,种着各种草药,都用小木牌标着名字。有几株植物我认识,大多数叫不上名来。
“你腰还疼吗?”我突然问。
老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还疼呢,特别是下雨天。不过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干活了。”
“那你自己还用那药膏吗?”
老杨摇摇头:“我用的还是自己配的老方子,药厂那个…不是一回事。”
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复杂,却又带着一种释然。
“你知道吗,那药膏虽然用了我的名字,但已经不完全是我的方子了。”老杨蹲下身,继续翻土,“他们加了些东西,去了些东西,说是为了适应大众。效果可能差不多,但总觉得不是那个味。”
“那你怎么不坚持?”
“我一个老头子,斗不过那些专家。”老杨笑了笑,“再说了,能帮到人就行,不一定非要是我的方子。”
远处传来电话铃声,老杨丢下锄头,慢吞吞地往屋里走去。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但步伐还算稳健。
我望着他种的那片小药园,阳光下,几株草药的叶子泛着油亮的绿色。这时,老杨的猫从草丛中钻出来,嘴里叼着什么东西,一溜烟跑走了。
“喂,小钱!”老杨从屋里喊我,“明天有空吗?陪我去趟县城。”
“去干啥?”
“去医院做检查。”老杨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无奈的表情,“赵医生非要我去做个全面检查,说是什么宣传需要。”
“好啊,我陪你去。”
老杨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他的小药园:“你说,等我老了干不动了,这些药谁来种?”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你不是教了儿子吗?”
“他啊…”老杨摆摆手,“他只关心赚钱,对这些没兴趣。”
风吹过葡萄架,几片叶子飘落下来。老杨的猫跑回来,跳上葡萄架,懒洋洋地趴在上面,尾巴一甩一甩的。
“其实,我原本想着,等把这方子传下去了,我就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老杨仰头看着蓝天,“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呢?”
“这不挺好的吗?名利双收。”我说。
“是啊,是挺好的。”老杨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至少证明我这辈子没白活,还能帮到人。”
他的笑容里带着满足,也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或许是对过去的眷恋,或许是对未来的担忧,又或许只是一个老人看着自己种下的草药,想着它们会怎样长大成熟的单纯喜悦。
夕阳西下,老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那片小药园上。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一株刚冒出嫩芽的小草,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