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说你住院那回,她一边把钱给了你一部分,一边把有急事的邻居撑了过去。
楼道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把口罩拉到下巴。
我听见自己的嗓子有点干。
我看见母亲把帆布包挪到胳膊弯里。
我看见包口露出一角蓝边搪瓷缸。
我说每月给你五百。
我把这句话说得很慢。
母亲点头。
母亲说听你的。
她说话不急不缓。
她像在评定一件衣服的暗线是否匀称。
楼下有人骑电动车掠过。
铃声清脆,像旧年头的永久牌车铃。
我的心口被这一声轻轻地敲了一下。
我站在楼梯的灯下。
我看见墙上的斑驳像地图。
我看见灰白色的水泥缝里滋生细小的青苔。
我想起另一道缝。
那是搪瓷缸口的细裂纹。
它一直在。
我知道那是时间留下的线索。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个冷冬。
母亲把我包在棉被里。
窗外的风从木窗缝里钻进来。
蜂窝煤在炉膛里冒着热气。
屋里的老闹钟滴答响。
它的声音让夜里不至于空。
父亲走得早。
他留下的有一本工作证和一把旧剃须刀。
母亲收好那些东西。
她说有用。
她用那把刀给我修过铅笔。
木屑落在桌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香。
我们住在光字片的筒子楼里。
楼道长,回音大。
邻居们把衣服晾在铁丝上。
白衬衣和蓝工装在风里摆。
煤灰混着蒸馒头的香味在空气里。
我趴在窗台看过雪。
雪落在窗外的铁栏杆上。
母亲在缝纫机前坐着。
她用脚稳稳地踩着踏板。
她的脚后跟不抬高,脚尖省力地发着劲。
蝴蝶牌的机头亮着光。
母亲的手掌按在布料上。
布料在机脚下走得服服帖帖。
我听见哒哒的节奏。
那声音像外面落雪的细响。
我上小学那年还用过粮票。
母亲往抽屉里压着票。
抽屉里还有一块肥皂和几枚老式扣子。
她从不随便动那叠票。
她说留着要紧。
她说别嘚瑟,省着用。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淡定。
她好像在嘱咐一根线不要乱绕。
我那时候不懂这话的厚度。
我只觉得这句话怪带劲儿。
八十年代我们家分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车把上缠着黑色胶皮。
我扶着车走了几圈。
我是小腿到脚踝都发酸。
母亲坐上后座去早市。
我踩着脚蹬子把她带过去。
车铃叮当响。
我买回第一根火腿肠。
我切成薄片分给邻居的孩子。
大家笑。
九十年代到了,街上开始有双卡收录机。
磁带里流出旋律。
我们单位里有人调到外贸公司。
也有人在街角摆摊修鞋。
仓库的门口常常堆着木箱。
我在本子上登记出入。
我写字像蚯蚓爬过的痕。
我不快不慢地写。
我觉得把东西写清楚,心里才不空。
九七年我第一次用BP机回过话。
公用电话亭排队的人很多。
投币口闪着金属的冷光。
我听见自己说话有些紧。
电话那头的声音穿过电流的沙沙响。
两千年以后,社区里出现小灵通。
信号忽好忽坏。
我那时结婚了。
妻子在附近小学教语文。
她写字漂亮。
她常常把批改本上的小红旗画得很圆满。
我们攒钱买了一台二十一寸彩电。
搬回家的时候我把它抱在怀里。
母亲看看屏幕边的塑料条。
她说亮堂。
她抬手摸了摸屏幕外壳。
那一晚屋子里像被灯多照了一层。
我在仓库继续做着我的工作。
我把每一个号码抄在本子上。
我觉得日子就是一格一格码着往前走。
后来厂里外包。
仓库整合。
我被调去做物业。
一开始我坐在客服前台。
电话铃声不断。
有人说家里漏水。
有人说电梯里困住了一只猫。
有人说地下室的灯坏了。
我把每一件事写在小本子上。
我按顺序处理。
我学会了先安抚,再派人,再回访。
我在心里给事情排队。
我觉得这和从前记账差不多。
我仍旧不善言辞。
我会在事情做完后记一句备注。
那上面有我的语气。
那上面有我的步子。
母亲每天仍旧在缝纫机前坐一会儿。
她不再给别人代裁衣服。
她偶尔给邻居缝一下线头。
她把旧钮扣抛光。
她把线团整理成团。
她在冬天帮社区铲雪。
她拎着蓝边搪瓷缸走在路上。
热气从缸口冒出来。
她说这东西顺手。
她说土就土,耐造。
她说手劲儿小,保温杯拧不开盖,遭不住。
我就不再劝她换。
我知道这只缸像一个人。
它在我们家已经呆了很久。
它见过许多早晨。
它见过许多夜晚。
它见过我出生。
它见过父亲的背影。
它见过母亲把夜里的疲惫放进一口热水里。
那年我三十五岁。
我病了一场。
不是大病。
却需要住院。
需要静养。
需要花钱。
我仰面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我觉得那一片白像某种让人心虚的清。
账单被我压在枕头底下。
我不太敢看。
我打电话给母亲。
母亲来了。
她把帆布包放在床边。
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五张一千。
她说先用着。
她没有说别的。
她没有说这钱从哪来。
她没有问我怎么用。
我把那叠钱拿在手心里。
我觉得那像握到一段凉透的铁。
我点头。
出院以后我回了家。
妻子熬了粥。
仍旧是那个蓝边搪瓷缸。
热气在缸口翻。
我捧着缸喝了一口。
我觉得那温和刚刚好。
院子里有人闲聊。
他们说你妈拆迁分了一笔钱。
他们的语气淡淡的。
他们的语气里夹杂着好奇。
他们又说她只给了你五千。
这句话像一枚小石子滚进我心里。
它不疼。
它却一直在那里咯噔着。
我没有去问母亲。
我没有去追究。
我把那五千看成一个独立的数字。
这个数字立在我的心里。
它影子拉得长。
它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出现。
它在不同的心境里显现不同的冷暖。
两年之后,老院子动迁。
母亲把名字按在合同上。
她的指纹很红。
她的表情淡定。
她没有欢呼。
她也没有叹息。
她回家换了床垫。
她换了一个节能灯。
她把旧的床垫让给了大顺叔儿子。
她把带花纹的床单洗得干净,叠得整齐。
她把缝纫机擦了油。
它的杆子在阳光下反光。
我问她要不要换台新的。
她摆手说不必。
她说这老东西怪听话。
她说可劲儿的踩它,都不闹脾气。
我笑。
我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耐心。
我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忠诚。
我在物业的工作也往前走了一步。
经理让我带一个班组。
我们负责老小区改造后的收尾。
我们要清运遗留物。
我们要跟居民对接细小的需求。
我们要让一段时间的混乱归于秩序。
我把每一天的安排写得清清楚楚。
我把每个人的分工细化到点。
我尽量不去碰别人的痛处。
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干活不嫌慢,心里不埋汰。
我在心里把这句话写在显眼的位置。
有一天我去光字片的一个院子。
我们要搬走一台旧缝纫机和一些家当。
那台缝纫机和我家的型号一样。
摇柄上被磨出了亮。
屋里的老太太把门打开。
她眼神清亮。
她脚步慢。
她看着我。
她问你是某某家的孩子吧。
我点头。
她笑了。
她说这机器是你妈换来的。
她说她那时搬新楼,机器占地方,怕被当破烂卖了。
她说你妈拿几袋米和两床被子跟她换。
她说她当时觉得你妈犯傻。
我站在屋子中央。
我觉得有一阵风从脚底抬起又落下。
我看见母亲当年踩机头的样子。
她的脚在踏板上不慌不忙。
她的臀部坐得正。
她的背不塌。
我把机器擦干净。
我把它搬上车。
我回公司报备。
我说把它留在新建小区的文化角。
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这样的东西。
我想让更多人听到哒哒的声音。
我给母亲打电话。
我说了这件事。
她只嗯了一声。
她说老东西,有回忆。
她又说别嘚瑟,你也有。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一下。
我觉得这两句里的轻轻敲打让人稳。
社区后来评选志愿者。
母亲在名单里。
她去照看独居老人。
她帮人缝口袋的线头。
她在冬天扫过路口上的积雪。
她的名字被贴在宣传栏上。
她仍旧像往常一样。
她不去人群里站长时间。
她拿着搪瓷缸,走一步算一步。
她嘴里说这不就那么回事儿嘛。
她的语气平常。
她的脚步平常。
我那时的孩子上了初中。
他在作文里写过姥姥的缝纫机会唱歌。
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
我想这句话准确。
我知道那声音是唱过许多段子的。
它唱过冷冬。
它唱过早晨。
它唱过婚礼。
它唱过搬家。
它唱过许多不被记住的小事。
有一天母亲说她想就近住。
她说她想搬到我家附近。
她说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从前了。
她说她不想麻烦。
她说她只想离我近一点。
我心里那枚小石子又滚了一下。
我拿着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
我说每月给你五百。
我把这句话写成了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像一个标签。
它稳稳地贴在了事情的表面。
它不深。
它也不浅。
母亲笑。
她说听你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问号。
她的眼神里没有探究。
第二天小兰姐给我打电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日常的热络。
她说你妈有话不说。
她说她怕你心里别扭。
她说你住院那回,她一边把钱给了你一部分,一边把有急事的邻居撑了过去。
她说她把一些欠条放在抽屉里。
她说她自己写了时间和金额。
她说后来那些字都被她划掉了。
我站在窗前。
我看见阳光照在梧桐叶上。
叶脉细密。
风微微地拽着枝条。
我想起拆迁那会儿我推拒她递过来的一万。
我说我还能撑。
我想起后来那一万变成了隔壁老太太的牙齿。
她笑的时候吃东西不再漏风。
我去找母亲。
她在阳台上擦缝纫机。
阳光把她的白发照得发亮。
她的手上有细细的青筋。
青筋像极了缝线。
我说我那句五百不是要拿来数落你。
我说我那天说得快了。
我说我像把账本摊在了你面前。
我说我错在急。
母亲笑。
她说她知道。
她说人心里都有个算盘。
她说叮叮当当的,不怕响,就怕只响自己听见。
她说她当时想保你的体面。
她说你不肯拿她的钱。
她说你总喜欢自己撑着。
她说她只好先掏一部分给你。
她说她悄悄留了一部分给你媳妇看着用。
她说她可能也有不周。
她说她只是这样想。
我喉咙里像塞了棉花。
我往下咽了咽。
我说你咋不早说。
她笑。
她说说多了你嫌我絮叨。
她说咋整,过都过了。
我那晚上把搪瓷缸拿到水池边。
我把缸口的裂纹用手指头轻轻摸过。
那裂纹干净。
那裂纹像一道老伤口。
它不再疼了。
第二天我把五百写在小本上。
我在后面加了几条。
我加了星期三接你去社区看戏。
我加了周日我做饭。
我加了每月带你去剪头。
我加了春天看河边的垂柳。
我加了秋天去老厂区看银杏。
我加了有病有药不要拖。
我加了你说的要穿舒舒服服的鞋子。
这些事情花不太多钱。
这些事情却把日子连了起来。
这些事情像一根细线穿过了布的经纬。
母亲搬来的那天邻居们都来了。
小兰姐端了一盆绿萝。
大顺叔把电磁炉提上楼。
妻子把屋里的窗子打开透气。
我把缝纫机放在书房里。
我给它擦了油。
我给它盖了罩。
我在心里给它留出一个位置。
孩子放学回来摸了一下机头。
他的指尖沾了一点黑。
他笑。
他说能不能教我。
母亲说行。
她踩踏板。
哒哒的声音在我们家的墙壁上轻轻回荡。
晚上妻子把饭端上来。
一盘清炒土豆丝。
一碗小米粥。
一碟咸菜。
母亲把搪瓷缸摆在桌角。
她喝了一口。
她说这味儿正。
我笑。
第二个月我照本子做了清单。
我带母亲去社区活动室看戏。
台上唱花为媒。
母亲笑得眼睛弯。
回来的路上她指着路边一棵新种的槐树。
她说这树长得好。
我看着树。
我忽然觉得她像在说我。
物业那边有个新项目。
我们把一个老库房改成居民共享空间。
我找来几件老物件。
有黑白电视。
有旧木椅。
有老茶缸。
中间摆着缝纫机。
我用白纸写了一行字。
时间缝过的布,缝不过的情。
同事看了笑。
他说你别嘚瑟。
我笑。
我说这句不花钱。
那天母亲拎着搪瓷缸来参观。
她轻轻地摸了一下机头。
她的手停了一瞬。
她继续往前走。
她没多说什么。
她的背影很稳。
傍晚我们回家。
街角有人烤红薯。
母亲说整俩。
她把一个塞我手里。
热度顺着掌心往里渗。
我在那条路上走得慢。
我觉得这热像从旧时的炉膛里走来。
我在心里悄悄说了一句老话。
日子不是喊口号,是一勺一勺舀出来的稀粥。
我没把它说出来。
我觉得留在心里暖一些。
第三个月母亲的志愿者证要换。
我陪她去社区。
墙上贴了照片。
其中一张是她在雪地里铲雪的背影。
她的背不弯。
她的步子稳。
工作人员笑着喊她的名字。
她摆摆手。
她说别夸。
她说怪不好意思的。
她又说这不就那么回事儿嘛。
她的话语里平和。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她没花我的五百。
她说她留着过节买粽子和月饼。
她说她想给我爸喜欢的小饼干留一包。
我没说话。
我看着她的侧脸。
我看见她的鱼尾纹里有光。
我那天晚上换了一个方式。
我给她的手机装了微信。
我给她设置了亲情号。
我教她按绿色的键。
她发了一个红心。
她笑。
她说咋整,挺好玩。
我把她的头像换成了她年轻时的照片。
那是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样子。
她的眼睛明亮。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
她像是在听针脚的声音。
夏天来了。
小区里的槐花落了一地。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
我在共享空间里摆了一次小型展。
我请了两位在老厂区干过手艺的师傅。
一位教织补。
一位教打木榫。
母亲坐在第二排。
她认真看。
她的脚尖轻轻地碰地。
她的手掌上放着搪瓷缸。
她偶尔抿一口。
她偶尔笑一下。
那晚社区的孩子们围在缝纫机周围。
他们听哒哒的声音。
他们问这机器怎么没有电。
我解释说这是脚踏的。
我踩了两下踏板。
我说你看,这就是力气和耐心。
孩子们点头。
他们的眼睛明亮。
他们的掌心干净。
那天的结束我把机器的位置往前挪了半尺。
我觉得它更容易被看见。
我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方言。
她说要不咋的。
我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自然的理。
秋天的风带来了一点凉。
母亲在阳台上晒被子。
被子在风里拍打。
我在屋里收拾一个箱子。
那是母亲从老屋带来的。
我打开它。
我看见里面有很多信封。
信封上写着各家各户的名字。
写着日期。
写着金额。
有些字被横线划掉了。
我翻到最底层。
我看见一张住院时我的账单复印件。
我看见有一处角上别着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备着。
字不大。
字却很稳。
我把箱子合上。
我把它放回原处。
我没有去问母亲。
我觉得有些事不问也知道。
我觉得有些话不说也明白。
冬天到了。
第一场雪来得干净。
雪落在窗台上。
雪落在街道树的枝头。
雪落在缝纫机的罩子上。
我和母亲去超市买年货。
她挑花生。
她挑红枣。
她挑白面。
她仔细看每一袋的封口。
她看保质期。
她把日子看成一袋一袋需要被按顺序打开的东西。
腊月二十三我们在家里蒸了第一屉馒头。
厨房里热气腾。
窗上蒙了雾。
母亲在雾上画了一个笑脸。
她笑。
她说可不咋地。
那晚我们包饺子。
我们包成了半月形。
我们把饺子摆在案板上一个挨一个。
它们像排队的小船。
它们像一行行字。
它们把一整天的时间连接起来。
除夕夜我把五百放到母亲的帆布包里。
母亲把它收好。
她说你这五百我喜欢。
她顿了一下。
她说它让我知道你记得我。
我点头。
我说我记得。
烟花在窗外开了一朵又一朵。
我们的屋里安静。
我们的屋里有小米粥的香。
春天的第一场风里有柳絮。
母亲说要去河边走走。
我们挎着帆布包走过去。
河水安静地流。
岸边有一排刚抽芽的柳树。
柳条一垂一垂挨着水面。
母亲手里提着搪瓷缸。
她把缸碰了我一下。
她说喏,喝口水。
水温正好。
我喝了一口。
我觉得我的嗓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舒服。
她看着水面。
她说这桥修得稳当。
我说稳当就好。
她笑。
她说这事儿,妥了。
我把这句话记到小本上。
我在侧面画了一个小钩。
我在钩旁边写了一行小字。
陪伴不吵不闹,像针脚一样密。
夏夜的风吹开了蚊帐边。
孩子在屋里背课文。
妻子在批改作业。
母亲在缝纫机旁坐了一会儿。
她没有开动。
她只是把手搭在机头上。
她的手掌温热。
机头微微凉。
她说她跟它说话。
她说她问它还记不记得那些年的响声。
她说它要是能回答,大概也只是哒哒两声。
我在门口听见这些话。
我没有插话。
我把门虚掩。
我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我在水里看见灯的倒影。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把手覆在杯口上。
我觉得这世界很静。
秋天我在单位里被调去做项目协调。
我们要推进一项老旧小区适老化改造。
我们要在楼道加装扶手。
我们要在入口做防滑。
我们要把楼梯的角标明清楚。
我去每一栋楼量尺寸。
我和每一位老人聊天。
我把每一处细节写下来。
我把每一处差错改过来。
我在会上一句一句说明原因。
我在会后一件一件核对结果。
我知道这工作像缝补一条开线的裤边。
它需要耐心。
它需要细心。
它需要不嫌慢的心。
母亲知道我的工作忙了。
她说别太拼。
她说人别跟自己较劲。
她说别别扭。
她的方言在我耳朵里轻轻地晃。
它像一个旧口袋里叮当响的硬币。
它让人心里暖了一下。
邻居家的小孩在楼下玩跳皮筋。
他们唱的歌谣我小时候也唱过。
时间像被从头缝了一道线。
线头在我的手里。
我轻轻地拉了拉。
它不打结。
它不散。
那天晚上母亲翻出一叠旧照片。
她把它们摊在茶几上。
有一张是我小时候穿着一件蓝毛衣。
那件毛衣是母亲织的。
袖口织得紧。
领口织得紧。
针脚密。
那件毛衣陪我度过了好几年冬天。
有一张是父亲在门口系鞋带。
他低着头。
他的发际线清晰。
他的手指细长。
我看着那照片。
我嗓子里有一阵发紧。
母亲把照片一张张收回去。
她把它们放进一个信封里。
她把信封压在抽屉里。
她没有说什么。
她只是把抽屉轻轻地推上。
冬天又来了。
雪落得比去年晚一些。
早晨我出门上班。
我把楼道的灯关上。
我把门轻轻带上。
我下了两层楼。
我想起昨晚母亲说的一句话。
她说别把账算到人心里去。
她说算来算去容易累。
她说能记住就好。
她说能记住就够了。
我站在楼梯平台上。
我靠着墙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觉得这句话像给我的一本账本做了封底。
春节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每月的五百换成一种更立体的方式。
我仍旧按时放进帆布包。
我另外约了社区的理疗师每月上门一次。
我另外给母亲办了一张图书馆卡。
我另外每个周末和她去一次菜市场。
我另外给她的手机设置了天气提醒。
我另外把她喜欢的戏曲节目收藏在电视里。
她学会用遥控器。
她按键不急不慢。
她每按一次都会看一眼屏幕。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笃定。
她笑。
她说这东西也不难。
她说利索。
我站在她旁边看。
我在心里把这个画面放在醒目的位置。
我在心里给它配了一个标题。
我写着家不是账本,是一盏灯。
夏天的雨来得急。
屋子里潮气重。
我把缝纫机的罩子揭开通风。
我给机头擦了一遍。
我在踏板上踩了几下。
哒哒的声音在木地板上散开。
母亲在厨房洗菜。
水流的声音清。
菜刀在案板上有节奏。
我忽然觉得针脚和刀口的节奏在同一条线上。
它们都把一日三餐和衣食住行缝出了形。
我把这个感觉收进胸口。
我没有说。
我知道语言在这里可以少一点。
秋末我在共享空间里办了一次小小的夜谈。
我请了几位老人说他们年轻时候的手艺。
有人说织席。
有人说修伞。
有人说补锅。
母亲坐在角落里。
她听。
她的眼睛在不同的人之间移动。
她的呼吸平稳。
她的手放在搪瓷缸的把手上。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摆那些旧东西。
我说它们像把一段历史摁在手心里。
我说它们让我们知道我们从哪来。
我说它们不吵不闹。
我说它们一直在。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
我把五百照例放进母亲的帆布包。
我看见帆布包的布料起了毛。
我用手抚了一下。
它是柔的。
它是耐用的。
它是陪伴很久的。
母亲说你不用每次都放这么整齐。
她说随便放也行。
我说我喜欢这样。
我说我看见它就踏实。
她点头。
她不再说。
她把包拉链拉上。
啪嗒一声很轻。
我在那一声里听见一种安心。
时间又往前走了一段。
孩子升入了高中。
妻子升任了年级组长。
母亲在社区的志愿活动里多了一项陪读。
她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守着几个小学生写作业。
她不讲大道理。
她只是陪着。
她在他们写字写得急的时候轻轻拍一下肩膀。
她说慢一点。
她说别着急。
她说慢慢就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对从前的我说。
我从窗口看她。
我觉得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稳。
她从来不在场面上争什么。
她用自己的步子走。
她把每一件事做得正正当当。
我在心里说了句方言。
我说可不咋地。
春天的风又开始把树顶吹绿。
母亲的脚步偶尔会慢一两拍。
她说膝盖有点不利索。
我陪她去做了检查。
医生说筋骨老化属正常。
医生叮嘱注意保养。
我记在了本子上。
我给她的鞋垫换成了软的。
我给她买了一根手杖。
她试了试。
她说趁手。
她笑。
她的笑里有一种宽心。
我想起母亲常用的一句方言。
她说这事儿,妥了。
我笑着回她。
我说妥了。
我在不知不觉里学会了她的口气。
我在不知不觉里把她的生活方式学了一点。
又一个中秋到了。
月亮圆。
桌上有月饼。
母亲吃了小半块。
她喝了半缸水。
她看着月亮。
她说你爸要在就好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
她不是叹息。
她是在记忆里给一个人递过去一份果子。
她把剩下的月饼分给我们。
她把包装纸叠得整整齐齐。
她放进抽屉。
她说明年还能用。
她说别浪费。
她的节俭没有紧皱眉头的拧巴。
她的节俭是有温度的。
它不是苛待。
它是心中有秩序。
我在许多夜里想过那一笔五千。
我想过母亲那些牛皮纸信封。
我想过她在别人需要时伸出去的手。
我想过她在我需要时给我留的体面。
我想过她一遍又一遍把事情安放在恰当的位置。
我后来不再计算。
我后来不再问。
我后来把数字放回数字的位置。
我后来把人放回人的位置。
我把陪伴放在时间里。
我把日常放在饭桌上。
我把心放在她的身边。
秋风里我陪她去河边散步。
桥面被夕阳照成铁红。
行人稀疏。
有人遛狗。
有人慢跑。
她走在我旁边。
她一手拿着手杖。
她一手提着搪瓷缸。
她轻轻地碰了我一下。
她说喝口水。
我接过来。
我抿了一口。
水仍旧是温的。
温度像刚刚好的日子。
我说妈,后面咱不说钱。
我说咱说走动。
我说咱说吃饭。
我说咱说看戏。
我说咱说看病。
我说咱说你想去哪里。
我说咱说孩子的功课。
我说咱说窗台的花。
她点头。
她笑。
她的笑里有光。
她的笑里有一种清明的安。
我们回家的路上她说了一句方言。
她说这事儿,妥妥的。
我在心里应了一声。
我说妥妥的。
夜里我把缝纫机的罩子盖上。
我把手掌按在塑料布上。
我能感觉下面的冷与实在。
我能感觉一条条针脚从我的掌心里走过去。
它们不急。
它们不慢。
它们均匀地往前。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把五百放进母亲的帆布包。
母亲把它收好。
她说你这五百让我安心。
她停了一下。
她说它不是钱的事。
她说它是心的事。
我点头。
我不再说。
窗外风拂过窗台的吊兰。
走廊里有孩子跑过。
鞋底在瓷砖上打出清脆的节奏。
我忽然听见一种久违的声音。
它像针尖穿过布的声音。
那声音不响。
那声音一直在。
来源:正直艺术家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