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快递员那种急促的、不耐烦的“梆梆”两声,也不是邻居忘了带钥匙那种试探性的、带着点歉意的轻叩。
那扇门,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敲过了。
不是快递员那种急促的、不耐烦的“梆梆”两声,也不是邻居忘了带钥匙那种试探性的、带着点歉意的轻叩。
这声音,沉闷,固执,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门板里沉睡的旧时光全都给砸醒。
我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拿着准备给女儿放进行李箱的毛衣,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慢悠悠地跳着舞,好像外面的世界跟这里毫无关系。
可那敲门声,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这片平静的池塘。
女儿从房间里探出头,脸上带着疑惑。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洗过的黑葡萄,此刻正望着我。
我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她回房间去。
她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带上了房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依不饶。
我知道是谁。
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阳光晒过棉布的暖和味道,还有我刚刚炖好的鸡汤的香味。这些味道,是我和女儿十八年来的日常,是我们的堡垒。
而门外那个人,是来攻城的。
我走过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我犹豫了。
这扇门隔开的,何止是屋里屋外,更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一段是伤痕累累的过去,另一段,是我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安稳的现在。
现在,过去要来敲现在的门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眼前,带着一种我极其陌生的、讨好的笑。那笑容堆在脸上的褶子里,显得那么不真实,像一张 плохо贴合的面具。
她手里提着一个果篮,上面的保鲜膜在阳光下反着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很久没用过的零件,带着铁锈的味道,“我来看看念念。”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那双曾经写满嫌弃和刻薄的眼睛,如今努力挤出一点所谓的“慈爱”。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平,也能把另一个人心里的伤口,一遍遍地重新刻深。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
从我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在那个冬天的寒风里,独自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这个人,我的前婆婆,就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女儿出生的那天,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了太多次的旧布。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呛得人眼泪直流,混杂着新生儿的奶腥气和各种病痛的气息。
护士把孩子抱给我的时候,小小的、红红的一团,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了水的小鱼。
我浑身都疼,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可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柔软了下来。
我的女儿,念念。
前夫一家人围在病房门口,他妈,也就是门外这个女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当护士笑着说“恭喜,是个漂亮的千金”时,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期待瞬间就垮了,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
她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那个背影,我记了一辈子。决绝,冷漠,像一块被扔进深潭里的石头,连个水花都懒得溅起来。
之后的月子里,她一次也没出现过。
前夫偶尔会提着一袋子水果过来,坐不到十分钟就走,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我妈身体不好。”“我妈说,女孩子家,没那么娇贵。”“你多担待点。”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呼呼地刮,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冷,最后冻成了一块冰。
女儿半夜会哭,会闹,我一个人抱着她,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地板很凉,透过薄薄的拖鞋,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那时候我就在想,等我熬过去了,这一切,就都过去了。
我跟这个人,跟那个家,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后来,我确实熬过来了。
离了婚,我带着几个月大的念念,搬进了这个只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
房子很旧,墙皮会掉,水管会漏,冬天没有暖气。
但我看着躺在小床里,睡得一脸香甜的女儿,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没有争吵,没有冷眼,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失望。
空气里只有我和女儿的味道,奶粉的香甜,尿布的清新,还有我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我们相依为命,像两棵紧紧挨在一起的小树,在风雨里,努力地把根扎深,把枝叶伸向有光的地方。
现在,这棵小树长大了,马上就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广阔的天空了。
而那个当年亲手把树苗扔掉的人,却找来了。
我的思绪被她的一声干咳拉了回来。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她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不是原谅,也不是接纳。
我只是想让女儿看到,妈妈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我们不需要逃避。
她一进屋,眼睛就像雷达一样,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局促,狭小,陈旧。
我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这……住了这么多年啊?”她把果篮放在那张已经掉漆的旧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给她倒了杯水。
白开水,装在普通的玻璃杯里。
她端起来,手指有些僵硬,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平静。
她可能设想过很多种场景。我或者会声泪俱下地控诉,或者会歇斯底里地把她赶出去,或者会因为女儿的成功而扬眉吐气地炫耀。
但她没想到,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看着她,像看一个很多年没见的、不怎么熟的邻居。
“念念呢?上学去了?”她没话找话。
“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哦,哦,要上大学了,是该好好收拾收拾。”她搓着手,显得坐立不安,“我听说了,考上了……那个,北京的大学,是吧?真厉害,真给我们家争光!”
“我们家”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
争光?
念念发高烧到三十九度八,我一个人抱着她,在深夜的急诊室里排队的时候,你在哪里?
念念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奶奶陪着,她只能羡慕地看着的时候,你在哪里?
念念学走路,摔得膝盖都磕破了,哭着喊“奶奶”的时候,你在哪里?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你应该正抱着你那个宝贝孙子,你的长孙,在小区的花园里,跟别的老太太炫耀他今天又多吃了一碗饭,又新学会了一个词。
那个孩子,只比念念小一岁。
我只在离婚前见过几面。白白胖胖,虎头虎脑,被她像心肝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
而我的念念,只能穿我从旧衣服市场淘来的、带着别人家孩子味道的衣服。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她。
她抱着孙子,身边围着好几个人,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念念那时候大概三岁,刚刚学会说完整的句子。她拽着我的衣角,指着那个方向,小声说:“妈妈,奶奶。”
我当时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蹲下来,抱着她说:“念念,我们回家。”
我没有走过去。我不想让她看到念念眼里的渴望,更不想让念念看到她眼里的冷漠。
我怕那一眼,会成为孩子一辈子的阴影。
我带着念念,从另一条路绕回了家。
那天晚上,念念第一次问我:“妈妈,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抱着她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能告诉她,就因为你不是个男孩吗?
我能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荒唐的、不讲道理的偏见吗?
我不能。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不是的,奶奶没有不喜欢你。妈妈爱你,妈妈一个人爱你,就等于全世界的爱了。”
孩子似懂非懂,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用心地生活。
我打了三份工。白天在超市做收银员,晚上去餐厅端盘子,周末还给人家做钟点工,打扫卫生。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不让自己有空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给念念最好的,我要让她知道,就算没有别人,我们娘俩,也能活得很好。
我用攒下来的钱,给念念报了舞蹈班,买了她喜欢了很久的画笔。
我陪着她做作业,陪着她画画,陪着她练习劈叉,疼得眼泪汪汪也不放弃。
她的每一张奖状,我都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那面斑驳的墙,因为那些鲜红的印记,变得熠熠生辉。
它见证了一个小女孩,是如何在没有伞的雨天里,努力地奔跑,最后跑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晴空。
而现在,天晴了,送伞的人来了。
多么可笑。
“念念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她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试图拉近关系,“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我把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打断了她的话。
“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直接,让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愣了几秒,才重新调整好表情,换上了一副愁苦的面容。
“哎,我……我这不是想着,孩子要去北京了,那么远,我这个做奶奶的,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她说着,从一个旧布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红色的信封。
信封很薄,捏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厚度。
她把信封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一丝施舍。
“这里是两千块钱,你给孩子买两件新衣服,别让人家看轻了。”
两千块钱。
十八年的缺席,十八年的冷漠,十八年的不闻不问,就值两千块钱。
我看着那个红色的信封,觉得无比刺眼。
它像一个烙印,要把我们母女俩这十八年的辛苦和委屈,全都烫平,然后轻飘飘地一笔勾销。
我没有去碰那个信封。
我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们缺的是这两千块钱吗?”
我的声音很轻,但好像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了她心上。
她的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恼羞成怒,“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们,给你钱,你还不知好歹?”
“好心好意?”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十八年前的好心好意去哪了?念念刚出生,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在哪?她生病,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打点滴,小手都扎肿了,你在哪?她被人欺负,哭着回家找妈妈的时候,你又在哪?”
我一连串地发问,声音不大,却越来越冷。
我没有哭,也没有吼。
因为我知道,眼泪和愤怒,对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来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房间的门,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开了。
念念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头发扎成一个清爽的马尾。
十八岁的少女,像一棵刚刚抽出新芽的小白杨,干净,挺拔,充满了生命力。
她的目光从她奶奶脸上扫过,没有停留,直接落在了我身上。
“妈,我都收拾好了。”
然后,她看到了桌上的那个红色信封。
她走过来,拿起信封,看也没看,就直接塞回了她奶奶的手里。
“这个,我们不能要。”她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我们不缺钱。”
老太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孙女,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她。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我是你奶奶!我给你钱,是看得起你!”
“奶奶?”念念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哀的笑。
“我没有奶奶。”
“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个词。也没有这个人。”
“我的童年,是妈妈一个人撑起来的。我的学费,是妈妈一份一份工挣回来的。我的新衣服,是妈妈省吃俭用给我买的。我生病的时候,是妈妈整夜不睡守着我。我开心的时候,是妈妈陪我笑。我难过的时候,是妈妈抱着我哭。”
“所以,对不起。我的人生里,从头到尾,只有我妈妈。也只需要我妈妈。”
念念说完这番话,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我的女儿,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忽然觉得,我这十八年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全都值得了。
我养大了一个内心强大的孩子。
她不会被血缘绑架,更不会被廉价的施舍收买。
她清楚地知道,谁才是真正爱她的人。
老太太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大概是想发作,想撒泼,想像以前一样,用长辈的身份来压人。
但她看着我们母女俩,看着我们同样平静而疏离的眼神,忽然就泄了气。
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我们,也不是她的家人。
她在这里,讨不到任何便宜。
沉默了很久,她终于还是露出了真实的目的。
“行,你们有骨气。”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语气里充满了怨气,“我也不跟你们绕弯子了。今天我来,是有事求你们。”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
“你弟弟,阿俊,”她看着我,眼神躲闪,“他……他做生意亏了,欠了外面一屁股债,现在人家天天上门要钱,再不还,就要……就要他的命了啊!”
她说着,开始挤出几滴眼泪,用手背胡乱地抹着。
阿俊,就是她那个宝贝孙子,我的前侄子。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被宠坏了的胖小子的形象。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幡然醒悟。
是因为她的宝贝孙子出事了,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了我们这对被遗忘了十八年的“亲人”。
想起了我那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女儿。
在他们眼里,念念的成功,不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可以被他们拿来利用的资源。
“念念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认识的人也多。”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先帮阿俊把债还了?不多,就二十万。等将来阿俊翻身了,肯定加倍还给你们!”
“念念的学费,生活费,以后也得花不少钱吧?我跟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帮了阿俊,以后念念所有的花费,我们全包了!我们家就当多养一个大学生!”
她的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我们帮他们,是天经地义。
仿佛念念的未来,可以被他们拿来当成交易的筹码。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是怎样的一种无耻和自私?
十八年来,他们把我们当成垃圾一样扔掉。
现在,他们遇到麻烦了,又想把我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掸掸灰,废物利用一下。
凭什么?
“不可能。”
没等我开口,念念就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我们没有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你们。”
“你……”老太太指着念念,手指都在发抖,“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阿俊是你弟弟!是你唯一的弟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弟弟?”念念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寒意,“我没有弟弟。我妈只生了我一个。至于他,他是你的孙子,不是我的弟弟。他的死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你……”
“我们这十八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比谁都清楚。我们最难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你们有难了,想起我们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走吧。”念念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老太太彻底愣住了。
她大概一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说过话,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她从来没正眼瞧过的、乳臭未闻的黄毛丫头。
她的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像一个调色盘。
最后,她所有的伪装都被撕碎了,露出了最恶毒、最刻薄的本来面目。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啊!你个不下蛋的鸡!现在翅膀硬了,教出这么个没教养的丫头片子来对付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让你进了我们家的门!”
“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考上个大学就了不起了!我呸!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到时候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你们今天不帮我,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就等着吧!”
她骂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横飞。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朝我飞过来。
曾经,这些话能轻易地刺穿我的心脏,让我痛不欲生。
但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发现,我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不生气,不难过,甚至连恨,都觉得多余。
就像看一个在街上撒泼的陌生人,与我无关。
原来,当一个人真正放下的时候,是连恨都懒得给对方了。
因为不值得。
念念走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有力。
那份温暖,顺着我的手臂,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瞬间就抚平了所有可能泛起的涟漪。
我反手握住她,冲她笑了笑。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那个还在疯狂咒骂的女人,平静地说:
“说完了吗?”
她愣了一下,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说完了,就请你离开。”
我拉着念念,转身就要回房间。
“你们给我站住!”她在我身后尖叫,“你们不能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她说着,就想冲上来拉扯我们。
就在这时,那扇被我们遗忘的门,又响了。
这一次,是“砰砰砰”的、极其用力的砸门声。
“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开门,我们就踹了!”
门外,传来一个粗暴的男人的声音。
老太太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她脸上的恶毒和疯狂,瞬间被恐惧所取代。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慌乱地看着我们,嘴里喃喃地说:“是他们……是他们找来了……”
原来,她是被追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才跑到我这里来的。
她不是来求助的。
她是来拖我们下水的。
我心里一阵后怕。
如果我今天一时心软,如果念念没有那么坚定,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被卷进了这个无底的黑洞。
砸门声越来越响,门板都在震动。
“怎么办……怎么办……”老太太六神无主,像一只没头的苍蝇。
我看着她惊恐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我拉着念念,打开了我们房间的门,把她推了进去。
“待在里面,锁好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嘱咐道。
念念担忧地看着我:“妈……”
“放心,妈妈能处理好。”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点点头,关上门,里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我转过身,走到客厅。
老太太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过来想抓住我的手。
“你……你快想想办法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躲开了她的手。
“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
我的冷漠,让她彻底绝望了。
她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门外的砸门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
我走到电话旁,拿起了话筒。
在老太太惊恐的注视下,我平静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110吗?这里是……有人在非法讨债,并且骚扰居民……”
挂了电话,我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回了房间,并且也锁上了门。
我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的一切。
老太太的哭声,砸门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出混乱的闹剧。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警车的声音。
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争吵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
我看到几个警察,押着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上了警车。
而那个女人,我的前婆婆,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被一个警察带走了,去做笔录。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么苍老,那么狼狈。
跟十八年前,那个在医院走廊里,决绝离去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我心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刺痛。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妈,是我。”是念念的声音。
我过去打开门。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睛里有关切。
“都走了?”
“嗯,都走了。”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那只是一场与我们无关的电影。
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的生活。
第二天,我照常送念念去车站。
秋天的早晨,天很高,很蓝,像水洗过的宝石。
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桂花的香气,若有若无。
我们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落下。
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妈。”念念忽然开口。
“嗯?”
“昨天……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傻孩子,跟妈妈说什么谢。”
“不是。”她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是说,谢谢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们的坏话。”
“这十八年,你一个人把我带大,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但是,你从来没有跟我抱怨过,也没有跟我灌输过仇恨。”
“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面对她,说出那些话。”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我真的不在乎了。”
“你给了我足够的爱,让我有底气,去拒绝那些不属于我的、虚假的亲情。”
“妈,你把我教得很好。”
我听着女儿的话,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给了她生命,给了她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我从没想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言行,我的坚持,我的爱,已经成为了她内心最坚实的铠甲。
让她可以抵御来自这个世界的所有恶意和伤害。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是念念自己长得好。”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在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
车站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和重逢的气息。
广播里,一遍遍地播放着即将出发的列车信息。
我帮念念整理好行李,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保温杯。
“里面是鸡汤,路上喝,暖暖胃。”
“知道了,妈,你都说了八百遍了。”她嘴上抱怨着,手却把保温杯抱得紧紧的。
“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熬夜,跟同学好好相处……”我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无奈地笑。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
检票的提示音响起了。
离别,就在眼前。
“妈,我走了。”她抱了抱我。
很用力的一个拥抱。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阳光和洗发水的味道。
“去吧。”我拍拍她的背,松开了手。
她转身,汇入了涌动的人潮。
她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不是不想,是不敢。
怕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我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直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
我没有哭。
我的孩子,要去奔赴她光芒万丈的人生了。
我应该为她高兴。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孤单。
屋子里,还残留着女儿的气息。
书桌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笔。
阳台上,还晾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TT恤。
一切,都好像她只是出了个门,马上就会回来。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我站起来,开始打扫卫生。
我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把窗户擦得明可鉴人,把女儿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好。
我想,等她下次放假回来,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干净、整洁、温暖的家。
这个家,永远是她的港湾。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只是那时候,是为了生存。
而现在,是为了生活。
我辞掉了晚上的兼职,给自己报了一个烹饪班。
我想学做更多的菜,等念念回来,做给她吃。
我还开始在阳台上种花。
绿萝,吊兰,多肉。
看着那些小小的生命,在我的照料下,一天天变得生机勃勃,我的心,也跟着变得充实起来。
我开始学习,如何跟自己相处。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公园散步。
我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过得这么平静,这么安逸。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女人。
听说,她孙子的债,最后还是没还上。
房子被卖了,一家人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这些,都是从以前的邻居那里听来的。
我听了,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他们的世界,早已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有阳光,花草,食物的香气,和女儿在电话那头,清脆的笑声。
她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新交的朋友,遇到的困难。
我们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根线,从来没有因为距离而变远。
反而,因为思念,而变得更加坚韧。
第一个寒假,念念回来了。
她瘦了点,也黑了点,但眼睛更亮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自信和开朗。
她给我带了北京的特产,还用自己得的奖学金,给我买了一条羊绒围巾。
围巾是浅灰色的,软软的,糯糯的,围在脖子上,特别暖和。
“妈,你看,我现在也能挣钱养你了。”她得意地冲我扬了扬眉毛。
我笑着,拍了她一下。
“等你毕业了再说。”
那个冬天,我们过得特别开心。
我们一起去逛街,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在家包饺子。
除夕夜,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电视里是热闹的春节晚会。
我们俩,就窝在沙发上,喝着热茶,吃着零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看着她被电视节目逗得哈哈大笑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画面。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前半生所有的苦,好像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刻的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念念就要大学毕业了。
她拿到了好几个大公司的offer,但她都放弃了。
她决定,要留校读研。
“妈,我想在学术上,走得更远一点。”她这么对我说。
我当然支持她。
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
我只希望她能开心,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就在她准备研究生复试的那段时间,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的前夫。
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联系了。
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既陌生又遥远。
“我……我妈她,快不行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沉默了。
“她想……想在走之前,再见念念一面。”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有说话。
又是这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还是说,到了生命的尽头,才想起,自己曾经亏欠过什么?
“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们母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但是,就当是……可怜可怜一个快死的老人,行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去。
我们跟她,早已两清。没有必要再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重新揭开伤疤。
但情感上,我又有一丝犹豫。
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最后的心愿……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念念。
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妈,你想去吗?”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但是,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念念看着我,笑了。
“妈,我不会后悔。”
“我的人生,没有她,一样很完整。我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临终愿望,就去打乱自己的节奏。”
“而且,我更不想让你,为了我,再去面对那些你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
“妈,我们不去。”
她的话,让我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是啊。
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心愿,而委屈自己呢?
我们已经委屈了太久了。
从今以后,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我给前夫回了电话,告诉了他我们的决定。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几天后,我收到了她的死讯。
听说,走的时候,很不安详。
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但没有人听清楚。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阳台上给我的花浇水。
阳光很好,水珠洒在叶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我的心里,很平静。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就像听到,一个很远很远地方的、不认识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仅此而已。
恩怨,纠葛,偏见,冷漠……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彻底画上了句号。
念念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然后是博士。
她成了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
毕业后,她留在了北京,在一所很好的大学里,当了老师。
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
而我,也依然生活在这个小小的、陈旧的房子里。
只是,房子虽然旧,但里面的东西,都在一点一点地变新。
念念给我换了新的沙发,新的电视,新的冰箱。
她说:“妈,等我再攒点钱,我们就换个大房子。”
我总是笑着说:“不用,这里就很好。有阳光,有花,有你的味道。”
我知道,她不是说说而已。
她一直在努力,想给我更好的生活。
就像我当年,拼了命,想给她一个完整的童年一样。
我们之间的爱,是双向的,是流动的。
它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有时候,我也会在午后的阳光里,打个盹儿。
我会梦到很多年前。
梦到那个冬天的医院,那个小小的、红红的婴儿。
梦到那个在深夜里独自抱着孩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圈圈踱步的、年轻的自己。
梦里,我会走过去,抱抱那个时候的自己。
然后告诉她:
“别怕,再坚持一下。”
“你吃的所有的苦,都会变成光,照亮你和你女儿未来的路。”
“你们会过得很好,会非常非常好。”
梦醒了,阳光依旧温暖。
空气里,有花草的清香,和我新熬的汤的香气。
电话响了,是念念。
“妈,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谁啊?”
“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男生,我觉得……我好像恋爱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带着一点羞涩的、幸福的笑声。
我听着,也忍不住笑了。
我的女孩,终于也找到了,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了。
真好。
我抬头,看向窗外。
天空湛蓝,云朵洁白。
我知道,我们人生的下一页,已经翻开。
而那一页上,写满了阳光和希望。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