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殿之上,觥筹交错,庆功的烈酒香气尚未散尽,萧回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让满堂的喧嚣瞬间冻结成冰。
我是上京城人人谈之色变的毒妇。
这顶艳丽又恶毒的帽子,是我亲手为自己戴上的。
金殿之上,觥筹交错,庆功的烈酒香气尚未散尽,萧回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让满堂的喧嚣瞬间冻结成冰。
他身着洗得发亮的雪银甲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高高束起,那双曾映照过漫天星辰的眼眸,此刻却冷硬如铁。他直视圣上,朗声禀报,字字如刀:
“臣,不愿与辛氏明珠这等蛇蝎心肠的女子结为连理。”
此言一出,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齐刷刷地向我罩来。
我,辛明珠,三朝太傅的独女,长公主座下最得力的女官,也是他萧回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当然,更是这两年来,上京城里风头最盛的“毒妇”。
我手中描金的茶盏微微一晃,水面泛起涟漪,倒映出我此刻波澜不惊的脸。我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漠的阴影。
只听萧回那清朗而倨傲的声音继续在大殿中回响:“辛家小姐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早已背离了臣心中妻子的模样,臣,恳请圣上解除婚约!”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震彻众人耳膜。
“放肆!”
长公主李望舒狠狠一拍案几,凤目含威,厉声喝道:“本宫的首席女官,也是你萧家说退婚便能退的?”
萧回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我,随即转向长公主,没有丝毫退让,声音愈发坚决:“君子一言。萧某说不娶,便是不娶。”
三言两语,三次“不娶”,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我猝然收紧指尖,尖锐的护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我瞬间清醒。我等他远征西域两年,从十七岁的少女硬生生熬成了十九岁的老姑娘,换来的,竟是他凯旋归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庆功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我如此难堪。
席间的窃窃私语汇成一股股暗流,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看戏意味。
是啊,我父为帝师,我主为长公主,仗着这两座靠山,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也无人敢当面置喙。如今,却被自己的未婚夫当众撕破脸皮,这出戏,实在够精彩。
我缓缓起身,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步履款款地走到他面前。
在他错愕的注视下,我扬起手,将一整杯冷茶尽数泼在了他那张俊朗无俦的脸上。
茶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浸湿了他高挺的衣领。
“砰——”
茶盏脱手而出,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片,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大殿,也仿佛击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婉娴静的笑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我与萧将军的缘分,就如这只碎盏,再无复原之日。”
萧回抹去脸上的水珠,嘴角竟勾起一抹桀骜不驯的笑意,那双星眸里燃烧着快意的火焰:“如此,正合我意。”
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狠狠地刺穿,凝结成冰。
即便如此,我依旧面不改色。我转向高坐之上的皇帝,深深一拜,礼数周全,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
“陛下,这桩婚约,本就是我辛家念及旧情,屈尊下嫁。如今看来,是我辛家识人不明。今日,我辛明珠便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是我辛家,退了萧家的婚!”
说完,我再次福身行礼,而后翩然转身,挺直了脊梁,将满殿的惊愕、嘲讽与探究,统统撇在身后,昂首阔步地走出大殿。
我是太傅之女,是辛家的骄傲,我的尊严,绝不容许任何人践踏。
殿外,天色靛青,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绒绒细雪。朔方的冷风穿堂而过,发出萧萧的悲鸣。
就在长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位青衫薄覆的姑娘。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风雪里,身形单薄,气质却如雪中青竹,清冷孤傲,容貌更是艳若牡丹。
是被贬谪的贺尚书之女,贺青竹。也是萧回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我的萧郎,终究是负了我。
我淡漠地转过视线,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因剧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掌心的鲜血,早已将丝帕染透。
既然世人都道我是毒妇,那我便要言行一致,将这“毒妇”二字,坐得更实一些。
02
那一场退婚宴后的风雪,似乎钻进了我的骨子里,化作一场凶猛的高烧,将我困在混沌的梦魇里,一烧便是两天两夜。
床前人影绰绰,脚步声、低语声来来往往,却都模糊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
在昏沉中,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
想起二十一岁那年,我终于嫁给萧回的光景。
那时的萧家,早已不复荣光,满门忠烈,尽数折损于西征之战,只剩下他一人。他背负着血海深仇,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步步走上了定北大将军的高位,成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而我,也因父亲被害,辛家一夜倾颓,成了上京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年纪最大的未嫁之女。
家族里的长老们,为了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逼迫我娘收下聘书,要将我草草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跛足富商做填房。
就在那个人生最灰暗的时刻,萧回出现了。他身着一袭玄黑色的墨袍,踏着漫天鹅绒般的大雪,亲自登门提亲。
整个上京的世家都在看我们的笑话,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一个是克死全家、煞气冲天的“鬼见愁”。
一个是家道中落、无人问津的
婚后,萧回一如传闻中那般不苟言笑,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是沉郁的,像藏着化不开的浓雾。我曾以为,他对这桩婚事,定然也是不满意的。
可他每一次出征归来,无论多么疲惫,都会先长久地、寂静地立在我的房门前。直到我察觉,推开窗,他才会如梦初醒般地眨一下眼,有些不安地握住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黑金大刀,用那沙哑得仿佛能磨碎金石的声音,沉沉地唤我:“辛明珠,我回来了。”
随即,他会从怀中取出一枝历经风霜却依旧完好的、来自西北边陲的波斯菊,笨拙地递给我。
那时,我又会想,他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我还没来得及问清他的心意,他便在大殿之上,为护我周全,被乱箭穿心而亡。
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单手举刀对峙,那双冰冷的眸子轻蔑而不屑地瞪着高位上的君王,绝不服软,绝不示弱。
直到,他看见了被侍卫用刀挟持的我。
萧回那双冰冷的眼眸骤然被血色染红,薄唇颤抖了半晌,才嘶哑地说道:“辛明珠,对不起……我,未能护你周全。”
他覆满鲜血的唇边,浮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十七岁那年,西征惨败,萧家军全军覆没,父亲、兄长皆惨死边关……我一路乞讨,像条狗一样地爬回京城……”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在城郊施粥时,给了我一口热饭,一件暖衣,我恐怕早就冻死、饿死在京郊的雪地里了……”
这个傻子。那一年冬天,我在城郊的粥棚救助了数不清的流民,从未想过有谁会来报恩。
只有他,只有这个傻子,在历经万般磨难,功成名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娶我。
我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不停地、徒劳地擦拭着怎么也擦不干的泪水。
萧回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冰冷的金殿上,用膝盖一步步向前挪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蜿蜒如蛇的血路。
好不容易来到我面前,他抬起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想要为我拂去脸上的泪,却最终只是徒劳地颤抖着,口中发出啜泣般的呼唤:“吾妻明珠,莫哭……”
“萧回……来世……来世定会……好好爱你、护你、信你……”
我的唇角颤抖得不成样子,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哐当!”那柄陪伴他一生的黑金大刀,终于从他松开的手中骤然滑落。
他就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神像,支离破碎地,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抱着他那具渐渐失温的身体,在死寂的大殿中,过了许久,才终于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
那一世,实在太苦了。
或许正因如此,上天才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两年前,我重生了,回到了萧家尚在,父亲依旧是权倾朝野的帝师之时。
前世,萧回用他的生命护我、爱我。
那么今生,换我来护他萧家周全。
所以,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成了上京城里,人人尽知的毒妇。
03
“毒妇”这个名声,是从两年前的一场宫宴开始的。
有宫女绘声绘色地传播,说我因嫉妒贺尚书之子贺楠即将被指为驸马,竟在宴席上痛下杀手。
紧接着,贺尚书之女贺青竹又四处奔走,哭诉我因嫉妒她与萧回的青梅竹马之情,将她骗至无人处,划花了她的脸。
没过多久,贺尚书又因贪墨之罪被贬谪离京,最终凄惨地死在了流放途中。
贺家一连串的遭遇,都被长公主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于是,上京城里的人只敢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我辛明珠是爱萧回爱疯了,因极度的嫉妒,才不择手段地害了贺家满门。
这些谣言如风中的野火,愈演愈烈。
我却毫不在意。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贺楠才做不成驸马,贺青竹也当不了贵妃,贺尚书更不可能顺利拜相。
只有这样,贺家才没有机会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最终设计陷害,导致萧家五万大军被围困至死,导致我父亲被流放至死。
若不是我娘始终护着我,以我这两年的“胡作非为”,我爹恐怕不知要将我逐出家门多少次了。
直到我爹的学生何学士,成功顶替了贺尚书的空缺,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成了辛家新的助力,他才终于对我这些出格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爹在三朝沉浮,又怎会是个真正的老古板?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权衡着利弊。
窗外,细雪敲打着窗棂,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我缓缓睁开了眼。
高烧退了,我的神魂,终于彻底回到了这具十九岁的身体里。
恰好,娘亲正坐在我的床边,一脸怒容地吩咐下人,将再次登门的萧回乱棍打出去。
我悠悠开口,制止了她。然后让侍女为我精心梳妆打扮。
我知道他为何而来。
我特意换上了一身明艳的红底织金襦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脸上薄施胭脂,发间插满珠翠,整个人看起来明媚而又盛气凌人。我缓步走进正堂,在上首的位置稳稳坐下。
萧回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双总是带着桀骜的眸子里,明显闪过了一丝惊艳,如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逝。
而后,他便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是煎熬。
我却坦然地、细细地打量着他。
骄矜的少年将军,头戴白玉冠,身着鱼师青骑服,腰间佩着那把熟悉的黑金大刀。端的是一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金羁侠少。
可我的心中,却掀起了一股无尽的割裂感。
前世的我的萧郎,总是一身玄黑,如暗夜里的孤狼,身负灭门之仇,阴郁而沉默。
与眼前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年,截然不同。
“辛明珠,”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僵硬,“那日大殿之上,是我过于意气用事了。”
虽然嘴上在道歉,可他那紧抿的薄唇,却毫不掩饰他的倔强与不甘。
我端起侍女新换上的热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漫不经心地开口:“听闻那日我走后,萧将军便在殿前长跪不起,恳求皇上开恩,免去贺青竹罪臣之女的身份?”
萧回的身子明显一僵,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哑声承认:“是。”
而后,他似乎终于放下了那点可笑的骄傲,语气软了下来:“殿前退婚之事,是我思虑不周,与青竹无关。我求你,求你告诉我,青竹现在在哪里?”
他抬起眼,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放了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前世,他来辛家提亲时,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为此,他不惜得罪圣上,倾尽所有家财,只为娶我这个本该嫁给跛子做填房的、声名狼藉的“老姑娘”。
而今生,这句话,却是为了贺青竹。
那日,我瞥见殿外廊下的贺青竹时,便立刻命我的侍卫将她“请”走了。她身边的几个老嬷嬷,在我的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萧回见我迟迟不答话,语气不由得急切起来:“你已经毁了青竹的容貌,杀了她的兄长,害得贺家家破人亡,为何还不肯放过她?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闻言,轻轻地笑了:“她脸上的那点刀伤,不是早就好了吗?”
他眉头紧锁,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可你做过的恶事,永远也抹不掉!”
“辛明珠,这两年,你攀附长公主,在上京城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你为何总是要一步错,步步错?”萧回的眼中,星辰般的光芒在闪烁,那里面有直白的厌恶,也有同样直白的失落。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喃喃道:“明明……明明两年前我们初见时,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两年前……
我刚重生回来,便以死相逼,让爹爹去萧家为我定下了这门亲事。
萧回出征的前一夜,皎洁的月光下,他敲响了我的窗。
那是今生的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与稚嫩,有些慌张,又有些期待地说道:“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与我定下婚约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我强忍住上扬的嘴角,故意轻抚着耳边的珠铛,打趣他:“那现在见到了,萧将军觉得如何?”
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在一瞬间,就一层层地覆上了羞赧的红晕,像是被晚霞浸染的绡纱,朦胧而动人。
那是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纯粹而热烈的滋味,像春日里微凉的风,拂过心尖。
过了半晌,他才郑重地对我一揖,承诺道:“还请辛小姐,等我凯旋。”
我终于忍不住,闷笑出声。随手折下窗边的一枝山茶花,轻轻插在了他那华丽的织金腰带上:“明珠愿等。郎君,或许你不知,你我之间,前世便有解不开的缘分。”
花簇前,明月下。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小心翼翼地护着腰间那枝娇嫩的茶花,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落荒而逃。
可如今,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我收回思绪,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所以,你认定我是个蛇蝎毒妇,便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善良无辜的贺青竹?”
04
这天下,无论谁说我不好,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全盘接受。
唯独萧回,不行。
他凭什么?凭什么恨我、厌我、憎我?
萧回见我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又慌不择路地试图缓和气氛:“我……我也知道,你为长公主在西北州府揽权调兵时,也曾借机……帮过我们萧家的粮草后援……”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我曾暗中相助,却依旧选择在庆功宴上,当众拒婚?
那他知不知道,若没有我那一次的“借机相助”,他萧家的五万大军早已全军覆没,他萧家也早已满门覆灭?
到那时,他萧回,只能像前世一样,像条丧家之犬,一路乞讨,匍匐回京!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若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两家,你可会信?”
“若我不让贺家没落,那覆灭的便是我辛家;若我不去插手州府的人事调动,那灭门的,便会是你萧家……”
闻言,萧回的眉宇间先是闪过一丝短暂的迷惘,随即,他扯出了一个极致的、充满讥诮的笑容:“辛明珠,你何苦……胡诌这些荒唐的鬼话来为你自己开脱?”
鬼话?
那些,都是前世你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彻骨之痛啊。
堂前的寒风,穿过雕花的窗棂,凛冽地灌了进来。
萧回逐渐错愕慌乱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我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僵硬地卡在腰带上,语气软了下来:“辛明珠,你别哭……你别哭,好不好?我不退婚了,我们不退婚了。”
“青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只是……必须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依仗。这样好不好,我不退婚,我只娶她为平妻,与你同等地位,可好?”
平妻?
我蓦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正堂里回荡,带着说不尽的凄凉与讽刺。
这一刻,我的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了,人是由其过往的亲身经历所塑造的。
而此世的萧回,受我庇佑,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人生的大苦大悲。
他不是我的萧郎。
他也,不配是我的萧郎。
我的萧郎,即便身陷囹圄,苦不堪言,也要拼尽全力,救我于苦海。
我的萧郎,许诺的是来世要好好爱我、护我、信我。
他,早就死在了上一世的金銮殿上。
我干脆利落地拂去脸上的泪珠,眼神里的鄙薄与嘲讽再不掩饰:“你也配?”
他愕然地愣在原地。
我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堂走去。
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萧将军若能答应我的条件,贺青竹,我自会完璧归赵。至于之前辛家对萧家的粮草后援之恩,来日,也请萧将军一并还了。”
凛冽的寒风自身后的长廊上呼啸而来。
我的心,像是坠入了万丈冰海,整个身子都被这刺骨的寒风裹挟,冷得发抖。
突然,一个温暖丰腴的身体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熟悉的暖意瞬间传遍了全身。
是娘亲。
她抱着我,用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哼道:“我的傻明珠!萧家那混小子再敢登门,就该直接叫人乱棍打出去!”
我倚在娘亲温暖的怀中,一时之间,又哭又笑,身子颤抖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是啊,今生,我还有爹娘,有太傅府的尊荣,有太傅之女的骄傲,还有长公主的庇佑。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05
萧回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青梅竹马。他奉上了萧家世代相传的大半兵权,以此为代价,求得皇上开恩,为贺青竹免去了罪臣之女的身份。
少年将军为红颜一掷千金,抛却所有,一时间竟成了上京城里人人称颂的美谈。
我听闻此事时,正在用金勺小口地喝着燕窝粥,只了然地、淡淡地笑了笑。
这一切,既在我的预料之中,又让我心如死灰。
萧回的本性,便是如此。
前世的他,也是这般,为了我,不惜违逆皇命,也要将我娶进门。
只不过,今生,我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救了他性命的人。
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前缓缓停下,我的病体尚未痊愈,便强撑着前来销假办差。
府内,长公主李望舒正斜倚在软榻上,悠然自得地品着新进的美酒。
她眉目清淡,高耸的飞天髻上只插了一支八宝攒珠簪,通身的气派,既有皇家的矜贵,又透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她掀了掀眼皮,懒懒地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啧啧,你瞧瞧你,这下巴都尖成什么样了。”
“你可是本宫的首席女官,为了区区一个傻将军,竟把自己折腾得差点烧死过去,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我低眉垂眼,敛去所有情绪,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顺从笑意。
在她面前,我永远是那个乖顺沉静、聪敏缄默的辛明珠。
李望舒似乎早已习惯了我的沉默,话锋一转,不经意地说道:“你若是真喜欢武将,本宫座下的顾确不也正好?论勇武,他不比萧回差。”
我恭敬地从她手中接过那杯她递来的美酒,一饮而尽。
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心里却在飞快地计较。
李望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她的深意。
人人都说长公主殿下随和亲切,只有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有多么深不可测,手段有多么可怕。
她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又换上一副赞许的口吻:“不过,你这次确实办得不错。能让萧家那只老狐狸,乖乖地交出半数兵权,你功不可没。”
——这,便是我放回贺青竹的条件。
前世,直到萧家满门覆灭,长公主才得以将西北军权收入囊中。
而今生,借着萧回的少不更事,和他对贺青竹的“深情厚谊”,我便轻而易举地,为李望舒挣来了这半数的西北军权。
我含笑,奉上早已准备好的奉承之词:“这天下男子,哪有公主殿下您重要?”
她闻言,果然抚掌大笑:“好!说得好!这才是本宫的女官!也只有你,才能陪着本宫,去做那件大事!”
我低下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未来,李望舒会登基称帝,成为这片土地上第一位女皇。而她,就是我辛家未来最大的依仗。
06
我留在公主府的书房,点亮了数盏烛灯,开始处理前些时日因病累积下来的差事。
长公主府的银钱往来皆是大笔款项,更遑论她私下里豢养的那么多屯田、屯兵,每一笔账目都错综复杂,需要细细核对,极其耗费心神。
等我终于处理完所有公务,走出长公主府时,月亮已经落下了屋梁,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府门外,我的马车前,一位身姿挺拔如松的灰袍男子,已等候多时。
他麦色的脸庞线条刚毅,犹如刀削斧凿,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浑身散发着凌厉而阳刚的气息。
正是李望舒口中的那位,顾确。
他出身寒微,近两年在战场上,全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硬生生从一个小兵,拼杀到了如今滇南大将的位置。
瞧,长公主的话,从来都不是随口说说。她是真的,想为我和他牵线搭桥。
顾确见我出来,立刻阔步上前,衣袍在凌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清冷如水的月华之下。
那双深邃锐利的鹰隼之眼中,流动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光芒,坚定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对我抱拳一礼,声音低沉而有力:“辛小姐,近日太傅府内外,似乎有些不太平。”
我睨了他一眼,对他的直接有些意外,随即冷淡地扶着他坚实的护臂,登上了马车。
这些做武将的,讲话果然都是这般直来直去,不懂转弯。
确实,自从萧回在大殿上公然数落我之后,朝堂之上,弹劾我爹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源源不断地飞向御书房。
尤其是我爹的那位得意门生何学士,如今更是半点不念旧情,在朝堂上公然与我爹分庭抗礼,隐隐有了几分前世贺家的模样。
但我并不担忧。
今生,我辛家,有长公主李望舒的庇佑。
自那日之后,每每我去长公主府,便都是顾确亲自接送。
长公主也时不时地会在我耳边提起:“明珠啊,为何不考虑一下顾将军?他早年曾在你辛家做过马夫,据说,很早便对你倾心了。”
我知道,这已经不是闲话家常了,而是敲打,是提醒。
凛冬的末尾,春意尚浅。
我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京郊的破庙,四处都蹿着阴冷的寒风。
萧回交出的半数军权,已经稳稳地落入了李望舒的手中。今夜,按照约定,我要将贺青竹还给萧回。
可就在昨天,我娘突然病倒了,药石无医,昏迷不醒。
府里的下人说,是贺青竹被关在后院时,试图逃跑,恰好撞见了我娘。
她在后院里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说我做了何等恶事,还诅咒说辛家势必会像贺家一样没落,何学士已经联合了朝中重臣,让我爹停了职。
我娘本就为我的事忧心忡忡,被她这么一刺激,一时心急攻心,便晕了过去,再也没醒来。
贺青竹,她千不该,万不该,来招惹我最在乎的人。
破庙之中,火光摇曳。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满脸惊惶地望着侍卫手中那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水,一步步向她逼近。
我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我能毁你一次容貌,便能毁你第二次。”
我从来没有说过,会还给萧回一个依旧貌美如花的青梅竹马。
此世我既为毒妇,便是要将这表里如一,贯彻到底。
07
庙中那尊早已残破的佛像,随着一阵凛冽的夜风灌入,轰然倒地,摔得粉碎。
贺青竹含着泪,瞧着我,似哭又似笑地说道:“你看,连神佛都知道你是个蛇蝎毒妇了!辛明珠,你收手吧,回头是岸!”
我轻轻撩起兜帽的一角纱帘,眼神淡漠地与她对视。
她依旧用那种温婉无害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辛明珠,你生来就拥有一切,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杀我兄长?毁我容貌?害我贺家家破人亡?”
呵,无缘无故?
若是我给你们贺家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那等待我辛家的,便会是前世那万劫不复的结局。
前世,贺楠之所以能做成驸马,是因为有人在宫宴上,撞破了他与酒醉的长公主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
“哦?你兄长当真那么无辜吗?”我冷笑着反问,“在宫宴之上,对长公主下药,意图逼迫皇家赐婚,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贺青竹的脸上,瞬间露出了被点破秘密的慌张,但她仍强辩道:“那……那你又为何要毁我容颜,害我不能入宫?当年,你分明已经与萧郎定下了婚约!”
我笑了,笑她天真:“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愿意为你的萧郎出生入死吗?为何又对那宫中的富贵,如此念念不忘?”
前世,就是她,成了贺贵妃的她,亲手剜去了我的双目,毒哑了我的喉咙,最后命人将我一刀刀凌迟处死。
她在我耳边得意地笑着说,黄泉路上,她要让萧回与我,相见不相识。
前世,也是她的好哥哥贺楠,亲手杀了我爹。
他将我那风骨铮铮的父亲剥去衣衫,游街示众,用尽一切手段碾碎了他一身的傲骨,最终害得他不堪受辱,自戕而亡。
我那五分狡黠、七分风骨、十分骄傲的父亲,死后,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未能收殓。
今生,我怎么可能,再让贺家出现一位贵妃,一位驸马?
两年前,我就是在长公主被人下药的关键时刻救下了她,并亲手结果了贺楠的性命;而后,又命人划花了贺青竹的脸,断了她入宫的路。
我已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只冷冷地递过去一个眼神,侍卫便立刻上前,将那碗毒药,尽数泼在了她的脸上。
只听“滋啦”一声,皮肉烧灼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她的脸皮,在药水的腐蚀下霎时烧融,那张姣好的面容,瞬间变得血肉模糊,狰狞可怖。
凄厉的尖叫,响彻了整座荒山。
之前的刀伤,可以用名贵的药膏治愈。
那这一次,烧掉了所有脸皮的伤,她还有没有救呢?
“住手!”
一道清朗而愤怒的喝声,自庙门处传来。
破败的窗棂里,铺泄进一片银白色的月光,随之照亮了整座庙宇的阴暗,也照亮了角落里,那个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萧回。
或许是今夜的月色,与前世他战死时的月色太过相似。
恍惚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穿黑甲,神情沉郁的萧回。他的手,总是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黑金大刀上,用一种别扭而执拗的眼神,凝视着我。
可惜。
来人头上的银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那双如炬的眼眸里,燃烧的是少年人特有的骄矜与意气。
我差点忘了。
他,不是我的萧郎。
08
当那柄我曾抚摸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黑金大刀,淬着冰雪般寒意的锋利刀刃,直直地指向我时。
我终是按捺不住,低低地闷笑出声。
前世,这把刀曾无数次任由我把玩,没想到今生,它饮的第一口血,竟会是我的。
若不是顾确的身影及时出现,挡在了我的身前,我毫不怀疑,今日,我怕是真的要被萧回亲手千刀万剐了。
毕竟,那位曾以美貌闻名上京的贺青竹,此刻的模样,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恐怖三分。
萧回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只剩下冷冽刺骨的寒意,他咬牙切齿地质问:“辛明珠,你为何要执迷不悟,偏要如此胡作非为?!”
我以袖掩唇,讥讽地笑他:
“你又何尝不是?躲在庙后袖手旁观了那么久,不就是想亲耳听听,我到底有没有,真的做了那么多坏事吗?”
“——至少,贺楠之死,并非无辜。”
“而你的青梅竹马,若不是失去了入宫的机会,真的会为了你,甘愿远走那苦寒的西北之地吗?”
他似乎是被我踩中了痛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沉声为贺青竹辩解:“但……但是你,你不应该,不应该将她的脸……”
怀中的贺青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萧回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
此世的萧回,爱得直白,恨得也同样直白。
顾确不再多言,拉着我的手腕,迅速带我离开这是非之地。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急速行驶。
车厢内,顾确端坐在我的身侧,闭口不言,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想起萧回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和他对贺青竹的小心翼翼,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顾确,贺家满门,的确都是我一手策划扳倒的。我是不是,真的很狠毒?说起来,这一世,他们并未对我真正做过什么。”
过了半晌,我疲惫地阖上双眼,轻叹了一句:“但我,无愧于心。”
哪怕世人皆道我恶毒无理,我亦不悔。
今生,贺家的坏事之所以未能做成,并非因为他们本性良善。
而是因为我,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只听身旁的顾确,用他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姐想做的,便是有道理的。顾某,信你。”
来源:轩宝贝吖